第九章

    王爺和福晉,是三天以後,趕到承德的。
    對他們兩位老人家來說,高寒帶來的故事,簡直不可思議,周嬤已逝,小雨點在羅家當丫頭,雪珂身陷水深火熱中,求救無門!而雪珂與亞蒙,居然又見了面,居然舊情復熾,居然堅持那個在大佛寺有「菩薩作證,天地為鑒」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荒唐!王爺乍聽之下的憤怒,卻被高寒一大篇激昂慷慨的言論給擊倒了。
    「你責備我不該再去攪亂雪珂的生活!你可曾責備過你自己?就因為你的固執,你的面子,你的門第觀念,你製造了人間最大的悲劇!你讓一對真心相愛的人失去幸福,天天活在絕望中!你讓一對母子硬生生被拆散,最後竟演變成一生一世也挽不回的遺憾!你還可以製造一對怨偶,從新婚之夜開始,整個婚姻就陷入地獄!最悲慘的是,一個和你有血緣關係的小女孩,差點送命在你手裡!僥倖逃過一劫,整個過程中,沒有父母的呵護,嘗盡世間冷暖,歷盡滄桑,最後卻陷身在親生母親的家裡當丫頭,母女相對竟不能相認,讓那個心碎的母親,眼睜睜看著那只有八歲大的女兒,受盡鞭笞折磨……你的一念之差,製造了這麼多這麼多的悲劇,製造了這麼巨大的傷痛,你於心何忍?事到如今,你還不想伸出你的援手,來挽救可能發生的,更大的悲劇?你還忍心責備我,不該去擾亂雪珂那悲慘的,根本不算是『生活』的『生活』!王爺,你於心何忍,雪珂,她畢竟是你的親生女兒,小雨點,畢竟是你的外孫女!你就預備讓她們痛苦一生一世,永劫不復嗎?」王爺被擊倒了,他被徹徹底底的擊倒了。瞪視著高寒,他不相信的自問著,這個情有獨鍾,永不放棄的男人,這個談吐不凡,咄咄逼人的男人,就是自己下令充軍到新疆去採煤的人嗎?就是自己從雪珂身邊硬生生拆散的人嗎?老天!如果他所說的事句句屬實,雪珂和小雨點,現在豈不是正在人間最殘酷的煉獄裡煎著,烤著?
    王爺還來不及從激動中甦醒,福晉早已淚流滿面,拉著王爺的胳膊,哭著說:「我們快去承德吧!我們快去看看雪珂,還有那個小雨點兒吧!」於是,王爺,福晉和高寒兼程趕來了承德。一路上,三人第一次這樣推心置腹,消除成見的談話,他們把可能面對的局面,需要保密的事情,希望達到的目的……全都一一分析過了。王爺也對高寒坦白的說了幾句話:
    「正如你所說,我已經不是王爺了!羅家對我,早就沒有絲毫的忌諱了。我現在去羅家,主要是觀察一下雪珂和小雨點的處境。到底我能救她們到什麼程度,說實話,我自己都沒有把握!」「反正,我會在寒玉樓,等你們的消息!」高寒誠摯的說:「最起碼,你們是我和雪珂之間,唯一的一條線了!」
    高寒去北京的三天中,至剛並沒有閒著。他已經約略打聽出寒玉樓的底細。高寒,來自江南,是某鉅商的獨生兒子;專做古董玉器的買賣,第一次來承德,主要是想搜購王族遺物,最後竟開設了這家「寒玉樓」,店面開張,才不過一個月!至於高寒和亞蒙間的關係,羅至剛就是有通天本領,也無法查出,何況,他連想都沒有往這條路上去想過。他打聽出來的這一切,使他在納悶之餘,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總不能因為寒玉樓的主人儀表不凡,就給雪珂亂扣帽子!這麼說來,買雞血石很可能是真話,如果冤枉了雪珂,豈不是弄巧成拙!但是,羅至剛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就覺得心裡充滿了疑慮,對這個高寒,充滿了敵意與戒心。寒玉樓!寒玉樓!寒玉樓……這「寒」「玉」兩個字,就讓人心裡起疙瘩!高寒名字裡有個「寒」字,偏偏雪珂名字裡暗嵌了一個「玉」!這種招牌,就犯了羅至剛的大忌,總有一天,要摘下這塊招牌。
    王爺和福晉抵達羅家的那一刻,至剛正忙著和承德市的官員吃飯,打聽這寒玉樓的開張手續,是否齊全,因而,他不在家。那已經是晚餐時間了,老閔一路通報著喊進大院裡面去:「老太太,少奶奶,王爺和福晉來了!」
    羅老太實在太意外了,這王爺和福晉,幾年都沒來過承德,怎麼今天突然來了?等到羅老太迎到大廳,就更加意外了,原來王爺的親信李標、趙飛等四個好手,也都隨行而來。王爺還是維持著王府的規矩,出一次門,依然勞師動眾。
    「哎喲!真是意外,你們要來,怎不預先捎個信兒,也讓我準備準備!」老太太一面嚷著,一面回頭大聲吩咐:「老閔,趕快給李標、趙飛他們準備房間和酒菜,馮媽!馮媽,通知廚房,做幾個好菜,王爺愛吃烤鴨,去烤一隻來!香菱、藍兒、綠漪……去把客房佈置起來……」
    「好了好了,親家母,」王爺一疊連聲的說:「不要客套了,自家人嘛,隨便住幾天就回去的!咱們因為許久不曾收到雪珂的信,著實有點想念她,所以,臨時起意,說來就來了!」
    正說著,雪珂和翡翠已飛奔而來。雪珂一見王爺和福晉,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線光明,眼眶立刻就濕潤了。礙於老太太在場,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她顫抖的握住了福晉的手,悲喜交加的喊著:「爹!娘!你們怎麼來了?」
    王爺很快的看了雪珂一眼,如此消瘦,如此憔悴,下巴尖尖的,面龐瘦瘦的,臉色白白的,身子搖搖晃晃的,那含淚欲訴的眼神,幾乎是痛楚而狂亂的。王爺只掃了一眼,心中已因憐惜而絞痛起來。至於福晉,淚水已迅速的衝進了眼眶,緊摟著雪珂,她無法壓抑的痛喊了一聲:
    「雪珂啊!娘想死你了!」
    「娘!」雪珂喉中哽著,聲音嗚咽著,心中澎湃洶湧著,有多少事,有多少話想和福晉說呀!真沒料到,爹娘會在此時來訪,難道父母兒女間,竟有靈犀一點!父母已體會出她的走投無路和悲慘處境了嗎?「娘!」她再喊,哀切而狂熱的瞅著福晉:「你們來了,真好,真好!我也……好想好想你們呀!」
    老太太看著,真是一肚子氣!這算什麼樣子?好像羅家虐待了這個媳婦似的!就算羅家虐待了她,這樣的媳婦,王爺還希望羅家把她當觀音供起來嗎?
    「嗯哼!」老太太冷哼了一聲。「我說王爺啊,」她尖著嗓子。「你們應該常常來看望雪珂才是,免得我們羅家對她有照顧不周之處!你們常來,雪珂也有個地方訴訴委屈,是不是呀!」「好說好說!」王爺急忙打著哈哈,強忍心中的一團怒氣,他四面張望:「怎麼不見至剛?」
    「出門幹活呀!」老太太接口:「時代不同□,不能像以前那樣靠祖宗過日子,家裡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也只會吃飯,這麼一大家子要養呀,總是辛苦得很!」
    王爺不好再接口,幸而不久,就開起飯來。大家吃了一頓食不下嚥的飯,席中,都是老太太的話;少不了夾槍帶棒,數落著雪珂的不是,數落著生活的困難,偶爾,也不忘讚美嘉珊兩句,表示:這才是真正的媳婦!又忙著給玉麟布菜,表示:孫子也不是雪珂生的……好不容易,這餐飯總算結束了。好不容易,雪珂和翡翠,侍候著王爺福晉,住進客房。好不容易,等到香菱、馮媽、綠漪、藍兒……等一干丫環僕婦都已退去,不見蹤影。翡翠就把房門一關,又拴好窗戶,退到門邊說:「王爺、福晉、格格!你們有話快說,我站在門邊把風!」
    福晉一反手,就抓緊了雪珂,迫不及待的問:
    「小雨點兒呢?怎麼沒見著什麼八歲大的小丫頭?」「你們怎麼知道小雨點?」雪珂驚愕極了。
    「聽著!」王爺低聲說:「亞蒙去北京找了我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所以,關於周嬤,關於小雨點,關於你們……我們統統都知道了!」
    原來如此!雪珂恍然大悟。就知道亞蒙會想辦法的,就知道他不會耽誤時間的!去北京找王爺,亞蒙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能說動守舊的王爺親自來承德!她凝視王爺,或者,情之所至,金石為開?「爹,娘!」雪珂眼淚一掉,聲音激動。「你們……沒有生我的氣嗎?你們從北京來,是來支持我的嗎?」
    王爺沉重的望著雪珂。
    「雪珂啊,你必須坦白告訴我,你心裡究竟有什麼打算?」
    雪珂對著父母,直挺挺的跪下了。
    「爹,娘!請你們為我做主,這個婚煙,當初是你們給我套上去的,現在,請為我取下來吧!」「怎麼取?怎麼取?」王爺紛亂的問:「已經做了八年羅家少奶奶,怎麼可能再恢復自由之身?」「可以的!爹!」雪珂急切的說:「現在是民國了,許多婦女都在追求婚姻平等權!有結婚,也有離婚!我和至剛,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嫁他的!現在,爹,娘!你們幫我……我不能再和亞蒙『私奔』,我要名正言順的和他過日子,我只有一條路,和至剛分得清清楚楚,我要正式和他離婚!」
    王爺沉吟不語,福晉忍不住喊出聲:
    「王爺,這是咱們唯一的女兒啊!」
    王爺抬眼看雪珂,悲哀的說:「你這些道理,你這些要求,亞蒙已經都對我說了!你們真讓我好為難呀!這『離婚』二字,對我來說太陌生了!在我的觀念裡,根本沒有離婚這回事!現在,你讓我怎麼開得出口,去向羅家提離婚?那羅至剛雖然凶了一點,跋扈一點,但,並沒有虐待你呀!」「爹!你要想辦法!」雪珂眼神中,有絕望中最後的期望。「我現在顧不得是非對錯,顧不得傳統道德,我只知道,當我和亞蒙重逢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經過那樣漫長的歲月,在完全被時空阻絕,生死都兩茫茫的情況下,結果一見面,感覺竟是那麼強烈!原以為自己早就死了心,可是我對亞蒙的心是不死的呀!這份愛和我生命原來是並存的!九年來,朝夕期望,就是期望有再見面的一天!如今真的相見了,這個震撼,震出了九年來的魂牽夢縈,刻骨思念,也震出了我埋在心底所有的感情!」雪珂一口氣訴說著,淚珠已沿頰滴滴滾落。「特別是,發現小雨點這個秘密,驟然間,我的丈夫、我的女兒都在我的身邊,我不能認,卻要認至剛為我的丈夫,認小雨點為丫頭,這多麼殘忍呀!爹,娘,為我的處境想想看,為我的心情想想看吧!」
    「孩子,」王爺終於逼出了淚。「我懂了!你的心意是如此堅決,這一番肺腑之言,句句辛酸,道盡了你這九年來,為情癡苦的心境,我不得不承認,你感動了我!好吧!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把你從這個婚姻的桎梏裡解救出來!我們會盡力而為的!現在,你能不能趕快把那個小雨點兒,帶給我們看一看呢!」「對呀!」福晉拭去淚水。「我們簡直等不及的要見她呀!」她伸手,扶起了雪珂。雪珂回頭喊:「翡翠!」「是!」翡翠瞭解的,打開門,四望無人,匆匆去了。
    「等會兒小雨點來了……」雪珂遲疑的說。
    「我們知道!」福晉急急接口:「我們不會露出破綻的!這中間的利害,我們比你還清楚!」
    這樣,小雨點終於來到王爺和福晉面前了,見到了她這一生中,第一次見到的外公外婆。
    她必恭必敬,小心翼翼的,怯生生的請了一個安。
    「王爺萬福!福晉萬福!」
    王爺和福晉都呆住了,目不轉睛的看著小雨點,兩人都震動得無以復加。這眉,這眼,這鼻子,這小嘴,這神韻……根本就是童年的雪珂呀!如果這孩子是送到王府來當丫頭,大概早就真相大白了。雪珂一見父母的表情,心中已經瞭然,不禁又紅了眼眶。
    小雨點困惑極了,見王爺福晉都不說話,少奶奶也癡癡不語,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有些害怕了。想了想,頓時醒悟,慌忙跪下去,不住的磕頭:
    「小雨點兒忘了規矩,請王爺福晉不要生氣!小雨點給王爺福晉磕頭!」這一磕頭不打緊,磕得福晉滿臉的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走上前去,拉起那小小的身子,就緊摟於懷。
    「小雨點啊,你受委屈了!」她低低喃喃的說。
    「福晉!」翡翠過來,請了個安,提醒的說:「小雨點還要去幹活兒,不能多耽擱了!」
    福晉萬分不捨的放開小雨點。
    「幹活兒?」她驚愕的問:「這麼晚了,還幹活兒嗎?」
    「馮媽給了她一排十幾個桐油燈罩,」翡翠說:「限定明天早上以前要擦完……」「那……怎麼行?」雪珂一急。
    「格格放心!」翡翠說:「我這就幫她去擦!」
    翡翠拉著小雨點,急急的去了。
    房門一合上,王爺就鄭重的看著雪珂:
    「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會盡快提出離婚的要求,解救你和小雨點兒!」至剛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了。
    「什麼?王爺和福晉來了?」他腳步不穩的,直闖入客房。「真是稀客呀!」他大呼小叫的說:「爹娘怎麼心血來潮,到承德來了?」他瞪了雪珂一眼,見雪珂雙目紅腫,氣已不打一處來。「怎麼,」他尖聲問:「才見到你爹娘,就來不及的哭訴了?哭些什麼,訴些什麼,趕快說來給我聽聽!」
    王爺怒瞪了至剛一眼。
    「看來,你今晚已經喝醉了!明天,我要和你好好的談一談!」「不醉不醉!」至剛囂張的叫嚷著:「我隨時可以跟你們談一談!看樣子,」他的眼光,滿房間一掃。「你們已經開過家庭會議了!怎樣呢?難道你們對我這個女婿還有什麼不滿意嗎?」他一伸手,把手搭在王爺肩上。「雪珂告了我什麼狀?不許她出門是嗎?您一定明白,良家婦女是不隨便出門的!雪珂就是因為您當初太過縱容,才差一點身敗名裂,幸好你們遇到我,能忍的忍,不能忍的也忍,才保全了她的名聲……」王爺越聽越怒,臉上早已青一陣白一陣,甩開了至剛的手,他怒聲的說:「你這是什麼態度?」「什麼態度?」至剛臉色一沉,收起了嘻皮笑臉,爆發的大吼:「我的態度還不夠好嗎?八年來,我忍受的恥辱,是你王爺受過的嗎?忍過的嗎?從八年前新婚之夜開始,我已經把你們看扁了!什麼王爺福晉,什麼岳父岳母……呸!都是騙子!我喊你們一聲爹娘,那是抬舉你們!你們居然還在這兒不清不楚,自以為有什麼份量,想要教訓我,簡直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雪珂受不了了,她對至剛哀懇的喊著:
    「夠了!夠了!是我對不起你,請不要羞辱我的父母……」王爺已經氣得渾身顫抖,不住喘著氣。
    「好!什麼難聽的話,都讓你說盡了!」王爺咬牙切齒的說:「我們也不必把話壓到明天再說,現在就說了,既然你輕視雪珂到這種地步,大家不如離婚算了!」
    「對!」福晉憤慨的接口。「既然決裂到這個地步,我們實在看不出,這個婚姻還有什麼意義,我們要為雪珂做主離婚!」
    「哈!離婚!」羅老太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此時,忍不住大聲說:「好新鮮的名詞!原來王爺福晉難得登門,竟是為了談離婚而來!我不懂什麼叫離婚,想必就是一拍兩散,以後各過各的日子,互不相涉吧!好極了!我們還求之不得呢!至剛,這種痛苦的日子正好做個結束,現在雙方家長都齊了,就『離婚』吧!」至剛一下子呆住了。他看看王爺福晉,看看羅老太,再看雪珂。「雪珂,」他冷冰冰的說:「你的意思呢?」
    「求你……」雪珂顫聲說:「離了吧!對你對我,不都是一種解脫嗎?」至剛死死的盯著雪珂,一言不發。
    「好了!」羅老太威嚴的說:「結婚要三媒六聘,離婚要什麼我們不知道……」「什麼都不要了!」王爺冷然說:「彼此寫個互不相涉的字據就可以了!寫完,我就帶雪珂走!」
    「好極了!」羅老太更加積極:「香菱,去拿紙筆!」
    「是!」香菱應著。「慢著!」羅至剛忽然大聲說,眼光陰沉沉的掃視眾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吐了出來:「我不離!」
    大家全體怔住,呆看著至剛。
    至剛一臉的堅決,再掃了眾人一眼。
    「是你們的錯誤,把我和雪珂這一對冤家,鎖在一起!既然已經被你們鎖住,我就要跟她鎖一輩子,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這筆帳,我和她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算下去!」他走到雪珂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咬牙說:「三天前,你在給我買雞血石,三天後,你要離婚,我真希望能挖出你的心來,看看是什麼顏色!」
    說完,他把她用力摔開,掉頭而去。
    滿屋子人仍然呆怔著。

《雪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