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整個暑假,韓青幾乎是賣命般的工作著,從早到晚,加班又加班,連星期天,他都在塑膠工廠中度過。他的工作十分枯燥,卻十分緊張。他負責把聖誕樹的枝幹——一根根鐵絲浸入高達七百度的塑膠溶液的模子中,而要在準確的二十秒時間內再抽出來,然後再送入新的。機器不停的動,他就不停的做這份既不詩意,更不文學的工作。每當他在做的時候,他就會不自覺的想起卓別林演的默片——摩登時代。那卓別林一直用鉗子轉螺絲釘,轉螺絲釘,最後把女人身上的鈕扣也當成螺絲釘用鉗子轉了下去。塑膠聖誕樹,科學的產物。當它在許多家庭裡,被掛上成串閃亮的燈泡,無數彩色的綵球,和各種繽紛耀眼的飾物時,有幾人想到它的背後,有多少人的血汗!這段時間,他忙得簡直沒有時間和鴕鴕見面了,通電話都成了奢侈。他真正想給她一段「自由」的時間,去接觸更多的人群,而在芸芸眾生中,讓她來做一個最正確的選擇。但,雖然見面的時間很少,他的日記中卻塗滿了她的名字。鴕鴕!思想裡充滿了她的名字,鴕鴕!午夜夢迴,他會擁著一窗孤寂,對著窗外的星空,一而再、再而三的輕聲呼喚:「鴕鴕!鴕鴕!鴕鴕……」

    暑假過完,繳完學費,他積蓄了一萬五千元。要帶鴕鴕去看醫生,她堅決拒絕了,一疊連聲的說她很好。雖然,她看起來又瘦了些,又嬌弱了一些,她只是說:

    「是夏天的關係,每個夏天我都會瘦!」

    僅僅是夏天的關係嗎?還是感情的困擾呢?那個「娃娃」如何了?不敢問,不能問,不想問,不要問。等待吧,麻雀低飛過後,總會高飛的。

    然後,有一天,她打電話給他,聲音是哭泣著的:

    「告訴你一件事,韓青。」她啜泣著說:「太師母昨天晚上去了。」「哦!」他一驚,想起躺在床上那副枯瘦的骨骼,那乾癟的嘴,那咿唔的聲音。死亡是在意料之中的,卻仍然帶來了陣忍不住的淒然,尤其聽到鴕鴕的哭聲時。自從那次陪鴕鴕去趙培家之後,他們也經常去趙家了,每次師母都煮餃子給他們吃,並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們,然後就陷入逝水年華的哀悼中去了。而鴕鴕呢,卻每次都要在太師母床前坐上老半天的。「噢,鴕鴕,」他喊:「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要趕去趙家,」她含淚說:「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地方!我還想……見她老人家一面。」

    「我來接你,陪你一起去!」

    於是,他們趕到了趙家。

    趙家已經有很多人了,親友、學生、治喪委員會……小小的日式屋子,已擠滿了人。韓青和鴕鴕一去,就知道沒什麼忙可幫了。師母還好,坐在賓客群中招呼著,大概早就有心理準備,看起來並不怎麼悲傷。趙培的頭髮似乎更白了,眼神更莊重了。看到鴕鴕,他的眼圈紅了,拉住鴕鴕的手,他很瞭解的、很知己的說了句:

    「孩子,別哭。她已經走完了她這一生的路!」

    鴕鴕差一點「哇」的一聲哭出來,眼淚就那樣撲簌簌的滾落下來了。她走進去,一直走到靈前,她垂下頭來,在那老人面前,低語了一句:「再見!奶奶!」趙培的眼裡全是淚水了,韓青的眼裡也全是淚水了。

    從趙家出來,他們回到韓青的小屋裡。鴕鴕說:

    「韓青,我好想好想大哭一場!」

    「哭吧!鴕鴕!」他張開手臂。「你就在我懷裡好好哭一場吧!」她真的投進他懷裡,放聲痛哭起來了,哭得那麼哀傷,好像死去的是她親生奶奶一般。她的淚珠像泉水般湧出又湧出,把他胸前的襯衫完全濕得透透的。她聳動的、小小的肩在他胳膊中顫動。她那柔軟的髮絲沾著淚水,貼在她面頰上……他掏出手帕,她立刻就把手帕也弄得濕透濕透了。他不說一句話,鼻子裡酸酸的,眼睛裡熱熱的,只是用自己的雙臂,牢牢的圈著她,擁著她,護著她。然後,她終於哭夠了,用手帕擦擦眼睛她抬起那濕濕的睫毛看著他,啞啞的說:

    「我忍不住要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我真不能相信,她前兩天還拉著我的手念叨著,這一刻就去了,永遠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但是,它是好殘忍好殘忍的東西!它讓我受不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牽到床前去。拉平了被單,疊好了枕頭,他把她扶到床上,勉強她躺下來。因為她哭得那麼累了,因為她的臉色那麼蒼白,因為她那樣嬌嬌嫩嫩,弱不勝衣的樣子。他讓她躺平了,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她的對面,仍然緊握著她的手。「記得上次在海邊,我告訴你我家對面那位老婆婆的故事嗎?」他柔聲問。「是的。」她看著他。「她也去了。」他低語。「生命就是這樣的!從有生命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要死亡。你不要傷心,真的,鴕鴕。人活到該去的那一天,就該去了。太師母已經享盡了她的天年,她已經九十幾歲了,不能動,不能玩,不能享受生命,那麼,她還不如死去。這種結束並沒有不好,想想看,是不是?她已經年輕過了,歡樂過了,生兒育女過了,享受過了……什麼該做的,她都做過了,所以,她去了。絕無遺憾。鴕鴕,我跟你保證,她已經絕無遺憾了。」

    「是嗎?」她懷疑的問,淚水漸干,面頰上又紅潤了。「是嗎?」她再問。「是的!真的!你不是也說過,你只要活到七十八歲嗎?」

    她牽動嘴角,居然微笑起來。老天!那微笑是多麼的動人心弦啊!她深思了一下,顯然接受了他的看法,伸出手來,她緊緊的握著他,閉上眼睛太多的眼淚已把她弄得筋疲力盡,她低語了一句:「韓青,你真好,永遠沒有一個人,能像你這樣瞭解我,體貼我,安慰我!給我安靜,讓我穩定。如果我是條風雨中的小船,你準是那個舵手。」

    說完,她就漸漸的、漸漸的進入睡鄉了。她哭得太久,發洩得也夠多了,這一睡,竟沉沉然的睡了三小時。他坐在床前面的椅子裡,因為她始終握著他的手,他不敢動,怕把她驚醒了,也不敢抽出手來,他就這樣坐在那兒,靜靜的、靜靜的瞅了她三小時。當她一覺醒來,發現屋子裡都黑了,他仍然坐在那兒,連燈都沒有去開,他的手仍然握著她的,他的眼睛仍然凝視著她。她那麼驚奇,從床上翻身坐起,她驚問:

    「幾點鐘了?」他看看手錶。「快七點了。」「你一直這樣坐著沒動嗎?」她嚷著:「你三小時都沒動過嗎?」「是啊!」他欠動身子,手已經酸了,腳已經麻了,腰也快斷了。「我不想吵醒你!」

    「你不想吵醒我?」她瞪大眼睛看他,跳下床來,去開亮了電燈,在燈光下,她再仔細看他,他正揉著那發麻的腿叫哎喲。「你這人……你這人……」她簡直不知該如何措辭。「你這人有點傻里傻氣!實在有點傻里傻氣!即使你走開,我也不見得會醒呀!」「你好不容易睡著了,我不想冒這個險!」他說,終於從椅子裡好困難的站起來了,用單腳滿屋子跳著,因為另一隻腳麻了不能碰地。「我跟你說實話,」他邊跳邊說:「我坐三小時一點都不累,手酸也沒關係,腳麻也沒關係……只是……我一直想上洗手間,快把我憋死了!」她用手蒙住嘴,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而他呢,真的一跳一跳的跳到洗手間裡去了。等他從洗手間裡出來,她繼續瞪著他,不知怎的,就是想笑。她極力忍著,越要忍,就越想笑,終於,她的手從嘴上落了下來,而且,笑出聲音來了。

    他把她攬進懷中,驚歎的說:

    「你不知道你笑得有多美!」

    她偎進他懷裡,頗有犯罪感似的,悄聲說:

    「太師母剛剛去世,我就這樣笑,是不是很不好?」

    「為什麼很不好?」他反問。「我打賭,如果她看得見,她會希望你笑。」「你確定嗎?」「我確定的。」她仰頭看著他,他們對視了好久好久。然後,她輕輕輕輕的吐出一句話來:「韓青!沒有那個他了。」

    「什麼?」他問,屏息的。

    「沒有別人了!」她嚷了出來。「再也不可能有別人了!只有你!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才能對我這麼好,你是唯一的男孩!」他滿心激動,滿懷虔誠。

    俯下頭來,他立刻吻住了她。她的反應強而熱烈,幾乎是用全身心在接受著。然後,她紅著面頰,又悄聲說:「太師母剛剛去世,我們就這樣忘形,是不是不太好?」

    「為什麼不太好?」他繼續吻她,熱烈熱烈的吻她。「她老人家曾把你交給我,她要我好好照顧你,難道你忘了?如果有什麼事能安慰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那就是——讓我們倆好好相愛,好好相愛吧!」

    她用手臂緊緊圈住了他的脖子,他繼續吻她,一面抬眼望天:謝謝你,奶奶。他虔誠的祝禱著。請安息吧,奶奶。

《匆匆,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