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連的幾日裡,山居中一切如恆,狄君璞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裡,最初幾日,他深怕小蕾沒伴,生活會太寂寞了。可是,接著他就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孩子在山上頗為優遊自在,她常遨遊於楓林之內,收集落葉,採擷野花。也常和姑媽或阿蓮散步於山谷中——那兒,狄君璞是絕對不許小蕾獨自去的,那月夜的陰影在他腦中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但,那陰影沒有再出現過,阿蓮也沒有再帶回什麼可怕的流言,她近來買菜都是和高媽結伴去的。生活平靜下來了,也安定下來了,狄君璞開始更深的沉迷在那份鄉居的喜悅裡。

    早上,枝頭的鳥啼嘹亮,代替了都市裡的車馬喧囂,看晨霧迷濛的山谷在朝陽上升的彩霞中變得清晰,看露珠在楓葉上閃爍,看金色的陽光在密葉中穿射出幾條閃亮的光芒,一切是迷人的。黃昏的落日,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風!山林中美不勝收。隨著日出日落的邅遞,山野裡的景致千變萬化,數不盡有多少種不同的情趣。狄君璞竟懊喪於自己發現這世界發現得這麼晚,在都市裡已埋葬掉了那麼多的大好時光!

    連日來,他的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每日平均都可以寫到兩千字以上。如果沒有那份時刻悄然襲來的落寞與惆悵,他就幾乎是身心愉快的了。這晚,吃過晚飯沒有多久,他正坐在書房裡修改白天所寫的文稿。忽然聽到小蕾高興的歡呼聲:「爸爸!梁姐姐來了!」

    梁姐姐?是心霞?還是心虹?一定是心霞!靦腆的心虹不會作主動的拜訪。他走出書房,來到客廳裡,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著件白毛衣,黑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黑絲絨披風,長髮飄垂,臉上未施脂粉,一對烏黑清亮的眸子,盈盈然如不見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燈暈下,她看來輕靈如夢。窗外,天還沒有全黑,襯托著她的,是那蒼灰色的天幕。

    「哦,真沒想到……」狄君璞微笑的招呼著:「吃過晚飯嗎?梁小姐?」「是的,吃過了!」心虹說,她的眼睛直視著他,唇邊浮起一個幾乎難以覺察的微笑。「我出來散散步,就不知不覺的走到這兒來了。」「坐吧!」「不,我不坐了,我馬上就要回去!」

    「急什麼?」阿蓮送上來一杯清茶,心虹接了過來。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著心虹那黑色的披風。黑色!她是多麼喜愛黑色的衣服。小蕾站在一邊,用仰慕的眼光看著心虹,一面細聲細氣的說:「梁姐姐,你怎麼不常常來玩?」

    「不是來了嗎?」心虹微笑了。「告訴你爸爸,什麼時候你到霜園去住幾天,好不好?」

    小蕾面有喜色,看著狄君璞,張口欲有所言,卻又忽然嚥住了,搖了搖頭說:「那不好,沒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頭一緊,禁不住深深的看著小蕾,才只有六歲呢!難道連她也能體會出他的孤寂嗎?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兒!」她說。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對室內打量了一番,輕聲說:「我們曾在這兒住了好些年,小時候,我總喜歡爬到閣樓上,一個人躲在那兒,常躲上好幾小時,害得高媽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兒幹嘛?」她望著他,沉思了一會兒,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她說:「難道你從來沒有過想把自己藏起來的時候嗎?」他一愣。心底有一股惻然的情緒。

    「常常。」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緒一定很好,能在她臉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難得的事情。她轉身走到農莊門口,望著農莊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經種過幾棵茶花,白茶花。這麼些年,都荒蕪了。」她走出門外,環視著那些空曠的柵欄。狄君璞牽著小蕾,也走到門外來。她看著那些欄杆,說:「你可以沿著那些柵欄,撒一些爬籐花的種子,像牽牛、蔦蘿一類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柵欄都會變成了花牆。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看起來光禿禿的了。」他有些驚喜。「真的,這是好建議!」他說:「我怎麼沒想起來,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記得買些花籽。」

    「我早就想這麼辦了!」她陷進了一份沉思中。「我愛這兒,遠勝過霜園,爸爸建了霜園,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過去,但是,霜園僅僅是個住家的所在,這兒,卻是一個心靈的休憩所。它古樸,它寧靜,它典雅。所以,雖然搬進了霜園,我仍然常到這兒來,我一直想讓那些柵欄變成花牆,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做。」她困惑的搖搖頭。「真不知道為什麼,早就該種了。」他凝視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動。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那渾身上下,竟連一絲一毫的塵俗都沒有!經過這些年在社會上的混跡,他早就認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這一類型的人物了。

    「我希望……」他說:「我希望我搬到這兒來,不是佔有了你的天地。」她看了他一眼。「你不會。」她低聲說。「是嗎?我看過你的小說,你應該瞭解這兒,像我瞭解這兒一樣,否則,你不會搬來,是嗎?」

    他不語,只是靜靜的迎視著她的目光,那對眸子何等澄淨,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轉開了眼睛,望著農莊的後面,說:「那兒有一個楓林。」「是的,」他說:「那是這兒最精華的所在。」

    她向那楓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邊。「知道我叫這楓林是什麼嗎?」她又說:「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它作『霞林』,黃昏的時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欄杆邊,可以看到落日沉沒,彩霞滿天,霧谷裡全是氤氳的霧氣。呵,我沒告訴你,霧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谷中的樹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紅了。而楓葉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樹林的晚霞。那時,林外是雲霞,林內也是雲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不知道嗎?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多少個黃昏,他也曾在這林內收集著落霞!他們走進了林內,天雖然還沒有全黑,楓林內已有些幽暗迷離了,那高大的楓樹,在地下投著搖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只有那紅色的欄杆,看來依然清晰。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視著那欄杆。

    「怎麼了?」他問。「那欄杆……那欄杆……」她囁嚅著,眉頭緊緊的鎖了起來。「紅色的!你看!」「怎樣?是紅色的呀!」他說,有點迷惑,她看來有些恍惚,彷彿受了什麼突然的打擊。

    「不,不,」她倉卒的說,呼吸急促。「那不是紅的,那不應該是紅的,它不能搶去楓葉和晚霞的顏色!它是白的,是木頭的原色!木頭柱子,一根根木頭柱子,疏疏的,釘在那兒!不是這樣的,不是……」

    她緊盯著那欄杆,嘴裡不停的說著,然後,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張大了眼睛,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死樣的蒼白了。她用手扶住了額,身子搖搖欲墜。狄君璞大吃了一驚,慌忙扶住了她,連聲問:「怎麼了?梁小姐?你怎樣?」

    小蕾也在一邊吃驚的喊著。

    「梁姐姐!梁姐姐!」心虹呻吟了一聲,好不容易回過氣來,身子仍然軟軟的無法著力。她歎息,低低的說:「我頭暈,忽然間天旋地轉。」

    「你必須進屋裡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說,用手攬住了心虹的腰,攙扶著她往屋內走去,進了屋子,他一面一疊連聲的叫姑媽拿水來,一面逕自把心虹扶進了他的書房,因為只有書房中,有一張沙發的躺椅。讓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媽拿著水走了進來,他接過杯子,湊在心虹唇邊,說:「喝點水,或者會好一點!」老姑媽關心的看著心虹,說:「最好給她喝點酒,酒治發暈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輕聲說,又是一聲低低的歎息,看著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那沒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憐的:「我抱歉……」「別說話,」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輕按了一下。「你先靜靜的躺一躺。嗯?」

    她試著想微笑,但是沒有成功。轉開了頭,她再一次歎息,軟弱的闔上了眼睛。狄君璞示意叫姑媽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來,說:「我們必須讓她安靜一下,她看來很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這兒過夜?」姑媽問。「看情形吧。」狄君璞說:「如果等會兒沒事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園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後,姑媽去安排小蕾睡覺了。狄君璞折回書房,卻驚奇的發現,心虹已經像個沒事人一般,正坐在書桌前閱讀著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以外,幾乎看不出剛剛昏暈過的痕跡了。狄君璞不贊成的說:「怎麼不多躺一會兒?」

    「我已經好了,」她溫柔的說:「這是老毛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只一會兒就過去了。」

    他走過去,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靜靜的注視著她。

    「這毛病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問。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後就有這毛病,醫生說沒有關係,慢慢就會好。」

    他聽心霞提起過那次病。深思的望著她,他說:「你不喜歡那欄杆漆成紅色的嗎?我可以去買一些白油漆來重漆一次。」她皺了皺眉。

    「欄杆?」她心不在焉的問:「什麼欄杆?哦,」她似乎剛剛想起來:「讓它去吧!爸爸說紅色比較醒目,築密一點免得孩子們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像在思索什麼,接著就閉著眼睛摔了摔頭,彷彿要摔掉某種困擾著她的思想。睜開眼睛來,她對狄君璞靜靜的微笑。「我剛剛在看你的稿子。」她說。

    「你說你看過我的小說?」

    「是的,」她凝視他。「幾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歡哪一本?」「兩粒細沙。」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卻是他感情最真摯的一部書,那幾乎是他的自傳,有他的戀愛,他的喜悅,他的痛苦,哀愁,及內心深處的呼號。他寫那本書的時候,美茹剛剛離開他,他還曾渺茫的希望過,這本書或者會把美茹給喚回來,但是,她畢竟沒有回來。那是兩年前的作品了。

    「為什麼?」他問。「你知道的。」她說,語氣和緩而安詳。「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作品,那裡面有許多你心裡的言語。」

    「我每本書裡都有我心裡的言語。」他像是辯護什麼似的說。她微微的笑了。「當然是的。」她玩弄著桌上的一個鎮尺。「但是,兩粒細沙不是一本思想產品,而是一本情感的產品。」

    他瞪著她,忽然間感到一陣微妙的氣惱,你懂得太多了!他想。注意,你是無權去揭開別人的隱秘的!你這魯莽的、率直的人呵!轉開身子,他走到窗前去,憑窗而立,他凝視著窗外那月光下隱隱約約的原野,和天際那些閃爍的星光。

    她輕悄的走到他身邊來。

    「我說錯了話,是不是?」她有些憂愁的問:「那是你的自傳,是不是?」他猛的轉過頭來,瞪視著她,一層突然湧上來的痛楚使他憤怒了。皺緊了眉頭,他用頗不友善的語氣,很快的說:「是的,那是我的自傳,這滿足了你的好奇心嗎?」

    她的睫毛迅速下垂,剛剛恢復紅潤的臉頰又蒼白了,她瑟縮了一下,不自禁的退後了一步,似乎想找個地方把自己隱藏起來,那受驚而又惶恐的面龐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而那緊抿著的嘴角卻藏不住她那受傷的情緒。抓起了她已解下來放在桌上的披風,她急促的說:「對不起,我走了。」他迅速的攔住了她,他的面色和緩了,因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壞脾氣而懊喪,而慚愧。尤其,因為傷害了這少女而感到難過與後悔。他幾乎是苦惱的說:「別生氣,我道歉。」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她慢慢的搖了搖頭。「我沒有生氣,」她輕聲的。「一年多以來,你是我唯一接觸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會說話。可是……」她的長睫毛把那烏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揚起來,那重新呈現的眼珠是清亮而誠摯的。「我並不是好奇,我是……」她困難的頓了頓:「我瞭解你書裡所寫的那種情緒,我只是……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出書是為了想要獲得讀者的共鳴,那麼,兩粒細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尤其對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懾住了,望著面前那張輕靈秀氣的臉龐,他一時竟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那麼年輕,那樣未經世故,一個終日藏在深山裡的女孩,對這個世界,對人生,對感情,她到底知道多少?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縮了,垂下頭,她默默的披上了風衣,她低聲說:「我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滿山遍野的找我,他們似乎總怕這山野中會有什麼魔鬼要把我吞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實,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的是……」她忽然打了個冷顫,把說了一半的話嚥住了。他卻沒放鬆她。「怕什麼?」他追問。她困惑的搖搖頭。「如果我知道是什麼就好了,」她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像一個無聲無息的黑影,它常常就這樣靠過來了,不止恐懼,還有憂愁。它們不知從那兒來的,捕捉住你就不放鬆……唉!」她低低歎息,看著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說的話比我一個月裡說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見,狄先生。」

    他再度攔住她。「我送你回去!」「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這條小路我早已走過幾千幾萬次了!」

    「我高興,」他說。「我喜歡在這月夜的山谷裡散散步,也想乘此機會去拜訪一下你的父親。」

    她不再說話了,他打開了書房的門,姑媽正在客廳的燈下編織著,他向她交代了一聲。

    然後,他們走出了農莊,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裡了。

《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