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

清晨時分,阿珩在蚩尤懷裡醒來。

阿珩輕聲說:「大哥還在虞淵附近等我,我得回去了。」

蚩尤道:「竟然已經三天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阿珩抱緊蚩尤,心中滿是不捨。

兩人相擁了半晌,逍遙從高空俯衝而下,從窗口一掠而過,又直衝雲霄而上,似在催促他們上路。

蚩尤親了阿珩額頭一下,起身穿衣。

分別就在眼前,阿珩覺得有些事情還是要和蚩尤說清楚,「我嫁給少昊只是為了……」

蚩尤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不在乎你有沒有嫁過人,我和你之間的問題不是少昊。」他回身看著阿珩,「一切都取決於你,我要的是你的這裡!」他的手掌貼在阿珩的心口,「你願意給我一顆真心嗎?」

阿珩用力點點頭。

蚩尤一笑,目光炯炯,盯著阿珩的眼睛,「只要你願意真心對我,那就行了,世間所有的困難都會退卻!」

是啊!只要他們合心,即使前路荊棘遍佈,也一定能披荊斬棘,走出一條路來。阿珩只覺得胸中勇氣激盪,遲早有一天,她和蚩尤可以年年日日都像這三天一般。

阿珩依依不捨地辭別了蚩尤,趕去找青陽。

雖然阿獙全力飛行,可等到阿珩趕到虞淵時,也已是半夜。

遠遠就看到火光沖天,阿珩不解,忙命阿獙再飛快點。等飛近了一點,遠遠看到祝融、共工、后土在合力催動火陣,被困在火陣中央的是青陽和昌意。他們兄妹三個修行的靈力不同,可因為他們自出生就夜夜被母親用蠶繭包裹住,掛在桑樹上休憩,所以他們的靈力可以相通。此時昌意一隻手掌搭在青陽肩頭,就是把自己的全身靈力都和青陽相通了。

青陽的神色看不出端倪,像平常一般無喜無怒的冷漠,可即使在昌意的幫助下,他們週身結成的白色冰牡丹也只有拳頭大小,顯然他的傷勢越發重了。

青陽一直是神農族最大的威脅,祝融好不容易撞到這個千古難逢的機會,肯定想把青陽徹底解決了。

阿珩焦急難耐,可眼前是神農的三大高手,還是火陣,她的靈力本就低微,偏偏修煉的又是木靈,恰好被火克制。

該怎麼辦?

她正在凝神思索,朱萸駕馭著重明鳥落下,阿珩忙問:「大哥和四哥怎麼會被祝融困住?」

「你跟著蚩尤走後不久,四殿下就氣急敗壞地趕來了,聽到你去找蚩尤拿河圖洛書,和大殿下吵起來,罵他利用你,然後四殿下怒氣沖沖地跑去找你。後來,祝融發現了受傷的大殿下,就傳叫共工和后土,想要趁機殺死大殿下,大殿下明明可以趁三大高手沒有到齊,陣法未完成時逃走,但是少昊還在冰下療傷,他若走了,祝融說不定就會發現重傷的少昊,以祝融的性子,肯定會……」朱萸手在脖子上一比劃,做了一個割頭的動作,「大殿下不肯走,把水潭解凍後,寸步不離地守在水潭前,就被祝融他們設陣給困住了。四殿下走到半路,發覺火靈異動,他怕大殿下出事又跑了回來,就和大殿下一塊變成這樣。」

朱萸看著遠處的火焰,愁眉苦臉地歎氣,「真不明白,大殿下一會忌憚得好像要少昊立即死,一會又不顧生死地要救少昊,難道就是因為我沒有心所以不明白嗎?」

阿珩沒工夫理會朱萸的困惑,拿出蚩尤給她的一半河圖洛書,塞到朱萸手裡,低聲叮囑著她。

朱萸駕馭著重明鳥飛過去,舉起手中的半塊河圖洛書,問道:「大殿下,我已經拿到了河圖洛書,現在怎麼辦?」

所有人都抬頭看向朱萸。

青陽惱怒地喝道:「逃!」

朱萸立即逃走。

祝融既捨不得這個,又捨不得那個,看看共工,又看看后土,對共工說:「追!一定要拿回來,整個神農族的興亡都在你手中!」

共工立即去追朱萸。

阿珩咬了咬唇,誘走了一個,還剩兩個!

她姍姍走了出去,后土看見她,臉色一變,眼睛都不敢和她對視,祝融卻大笑起來,「今天可真是個大吉的日子,老天嫌兩個還不夠。蚩尤,這個女人就交給你了。」

阿珩驚訝地回頭,她身後站的正是蚩尤。

阿珩眼中暗藏喜悅,心定了下來,蚩尤眼中卻是一片陰沉冰冷,阿珩覺得哪裡不對,又顧不上多想。

眼見最後幾朵冰牡丹也要熔化,阿珩揚手織起一張冰蠶網,剛要把網撒出去,她的手足都被籐條捆住。

阿珩不敢相信地回頭,的的確確是蚩尤捆住了她。

火陣中,冰牡丹全部熔化,火勢洶湧,直撲青陽,青陽的手掌變得焦黑,身體歪歪扭扭地軟倒下去,昌意想要救哥哥,可自己也已經力盡,揮出去的靈力在祝融和后土的聯力下一點作用也沒有。火光漸漸將他們吞沒。

阿珩看到哥哥被烈火吞沒,眼睛都紅了,掙扎著想衝出去,卻怎麼都掙不脫籐蔓,她對著蚩尤嘶聲大喊:「蚩尤,那是我哥哥!」

蚩尤盯著她,「我告訴過你,我是叢林裡存活下來的野獸,狡詐、多疑、機警、凶殘缺一不可。」

阿珩急得要哭出來,「你說過不管我要什麼,都會幫我拿了來,我要我哥哥。」

蚩尤招了下手,逍遙從半空中把一個被籐條捆得結結實實的人扔了下來,是朱萸。

蚩尤從朱萸身上搜出半個玉卵,質問阿珩,「這是什麼?」

「我的半個河圖洛書。」

「那這個呢?」蚩尤又從朱萸身上搜出半個玉卵。

阿珩一臉震驚,張著嘴回答不出來。

「你不好意思回答嗎?我來告訴你!就在你和我在榻上翻雲覆雨時,你的婢女來偷玉卵,我任由她偷去,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把戲演到什麼地步。」

阿珩明白了一切,看向火光中的大哥,原來她真是被大哥利用了。可是——那是她大哥

蚩尤兩手各舉著半個玉卵,傷、痛、怒、恨交雜。

「軒轅王姬,你為了它連自己的身體都可以出賣?你真以為我很在乎這個東西嗎?我若想要天下,即使沒有河圖洛書也照樣打得下來。我一再問你,一再提醒你,你卻……」

蚩尤咬牙切齒,悲憤地大笑起來,「不管你是貪圖權勢,還是愛慕虛榮都罷,我所求很少,只要你能真心對我。軒轅王姬啊軒轅王姬,我連自己的心都能給你,河圖洛書算什麼?你若直接開口問我要,我完全可以直接給你!為什麼要編著一套又一套的謊言來騙我?」

阿珩眼中全是淚水,「我沒有!」

「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和少昊的纏綿恩愛天下皆知,人人都以為你對少昊一往情深,你卻轉身就能和我徹夜歡好,假惺惺地告訴我你和少昊是虛情假意,那我呢?你和我又算什麼?是不是見了少昊時,你又說和我只是虛與委蛇?」

「不、不……不是。」

蚩尤拎著阿珩的胳膊,逼在她臉前問:「你在我身下假裝嬌喘呻吟的時候,是不是一直在想你的婢女有沒有順利偷到河圖洛書?」

阿珩淚如泉湧,拚命搖頭。

蚩尤盯著她,一字字地問:「為什麼以前的跳花節,你從不答應我的求歡,這次卻立即就答應了?你老實告訴我,你真的沒有任何目的嗎?」

「沒有!」阿珩剛脫口而出,卻又遲疑了。她固然是因為喜歡蚩尤,可似乎也有一點是因為父王說要宮廷醫師檢查她的身體,她怕露出什麼端倪,所以才毫不遲疑地和蚩尤……但是,那也是她本來就想和蚩尤在一起。

蚩尤狡猾如狐,何嘗看不出阿珩眼中的猶疑,心中的懷疑被落實,他心頭悲傷難抑,怒氣衝天,猛地扔開了阿珩,好似連碰她都再難以忍受。

幾百年,他寧可自己受傷,都不肯接近她,怕傷到她,那麼小心翼翼地試探和接近,看似狡詐,實際只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心在她面前毫無抵抗力,可最終一腔的真摯全被辜負。

阿珩看到蚩尤的神情,心如刀絞,眼淚簌簌而下,對蚩尤說:「我現在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不要讓我哥哥死。」

蚩尤冷聲說:「你忘記了嗎?野獸除了狡詐多疑,還很凶殘!人報我一滴血,我酬他一腔熱血,人傷我一箭,我還他十箭!」

蚩尤負手而立,一臉冷酷,無動於衷地看著祝融要把青陽和昌意活活燒死。

阿珩一邊哭泣,一邊哀求,「蚩尤,蚩尤……」

蚩尤面無表情,充耳不聞。

蚩尤設置了結界,后土聽不到蚩尤和阿珩在說什麼,可看到阿珩被籐條捆著,掙扎得披頭散髮,滿面淚痕,他不禁心下愧疚,緊咬著唇。

阿珩不停地哀求蚩尤,蚩尤卻一直面色冷靜酷,阿珩漸漸心死,不再哀求蚩尤,只是遙望著哥哥,淚如雨下,一雙眼睛映照出熊熊大火,她的整顆心也好似在火中,被一點點燒死,人越變越空。

蚩尤看到阿珩悲痛欲絕的神情,明明報復了她的欺騙,可是心裡卻沒有一絲痛快,甚至更加煩燥憤怒,他手一招,把阿珩捲到了身前,「你不是很會說花言巧語嗎?現在怎麼也不說了?難道連你對哥哥們的感情也是假的?」

阿珩看著他,神情淒然,一字字慢慢地說:「蚩尤,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處,我會信你!難道幾十年的相識比不過三日的誤會嗎?」說完這句,她不再看蚩尤,只是盯著火陣,好似要牢牢記住今日一幕。

第一次,她明白人生至痛不是自己死,而是眼睜睜地看著親人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

共工沒有抓到朱萸,沮喪地無功而返,卻發現朱萸已經被抓住,沒來得及問緣由,祝融就命他加入陣法。有了共工的靈力,火越燒越旺,吞沒了青陽和昌意的身體。

阿珩面色煞白,緊咬著牙,雙目空睜,不再有一滴淚水,唇角卻涔出血絲來。

蚩尤叫她,搖她,她都一動不動,只是木然地看著熊熊大火。

一個瞬間,蚩尤突然意識到,如果這場大火再燒下去,他所認識的那個阿珩也會徹底死去。

蚩尤心中掙扎,幾經猶豫,雖然怒氣未去,心恨阿珩,卻終是捨不得阿珩死,他揚起了手,準備發力滅火。

后土也在一番猶豫掙扎後,打算偷偷撤去靈力。

突然,一條巨大的水龍從水潭下呼嘯而出,席捲過整個火陣。

水與火相遇激戰,發出辟辟啪啪的巨大聲音,水龍漸漸變小,火光也越來越小。

當水龍消失時,少昊抱著阿珩,矯若游龍般地落在火陣中,所有的火都被他擋住。

阿珩顧不上謝謝少昊,忙去探看哥哥。

昌意趴在青陽身上,手臂張開,把青陽的頭護在他懷中。阿珩用了點力氣才把已經昏迷的昌意拖開,昌意的背部被嚴重燒傷,青陽卻奇跡般毫髮未損,只是靈力枯竭的昏迷。

祝融、后土、共工看見這一幕,都是心內暗驚,王族內竟然有這樣的手足之情!

少昊一邊用水擋著火,一邊微笑著掃視眾人,「好熱鬧,居然神農族的四位高手都在。」

水是火的剋星,少昊靈力又高過他太多,祝融心虛了,強笑道:「沒想到少昊一直躲在水底窺伺,真是令人詫異。」

少昊笑說:「自家兄弟不爭氣,讓我受了點傷,三天前我就在水底療傷了,說起來是你們闖進了我的地方,可不是我有意窺伺。」

他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自己受傷,又點明了已經療傷三天,祝融反倒越發忌憚,可又不願意放棄眼前難得的機會。盤算著如果他們四個能齊心合力,根本不用怕少昊,但是蚩尤張狂傲慢,壓根不聽他號令,后土看似謙順,實際很陰險,壓根不可靠,只靠一個傻子共工肯定不行。

萬一他被少昊傷了,蚩尤和后土反過來收拾他呢?

祝融左右權衡了一瞬,收起靈力,對少昊說:「看在你的面子,我就饒軒轅青陽一命。」

「多謝。」少昊笑著道謝,他這次的傷非常重,青陽又一直阻撓他療傷,其實他現在根本不是祝融的對手。

少昊笑對眾人抱拳為禮,「那我們告辭了,諸位後會有期。」

少昊救醒了青陽,朱萸扶著青陽坐到重明鳥上,阿珩抱著昌意坐到阿獙背上,少昊站在玄鳥背上,眾人正要離開。

「且慢!」

蚩尤一邊走過來,一邊拋玩著手中的河圖洛書,所有的目光都不禁隨著玉卵一上一下。

「青陽、少昊,我用這個和你們交換一樣東西。」

青陽和少昊異口同聲地問:「交換什麼?」

祝融和共工異口同聲地反對:「不行!」

后土一聲不出,只暗暗地運滿了靈力。

蚩尤笑指指阿珩,「她!」

祝融再難按捺,破口大罵,「你個瘋子,別以為河圖洛書是你一個人拿到的,要是沒有我們,你以為你能拿到?」

蚩尤壓根不理他,只看著青陽和少昊,「我想請王子妃去神農小住幾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青陽和少昊都不說話。

阿珩心中寒意嗖嗖,身子輕打著寒戰,蚩尤的微笑下是殘忍,他壓根不是想要她,他只不過是想讓她親眼看到自己在哥哥和丈夫的眼中還不如一件東西,而最可悲的就是——她的確不如!

蚩尤把玉卵一分為二,給少昊和青陽看,「整個天下的山川河流地勢天氣都盡在其中,如果你們倆都同意,就各得一半玉卵,如果你們只一個同意,我就把整個玉卵都交給他一個。」

蚩尤的心思可以說十分狡詐惡毒,幾句話就把青陽和少昊逼到了敵對方。青陽和少昊明知道蚩尤的詭計,卻不得不中計,他們看向披此,眼中隱有忌憚,視線一對,又立即移開。

蚩尤就像是貓在戲弄著已經在他爪下的老鼠,細細欣賞著青陽和少昊的表情。

阿珩沖蚩尤說:「夠了,我跟你走!」

她把昌意抱到青陽面前,對青陽說:「如果拿不到河圖洛書,回去沒有辦法和父王交代,我就隨蚩尤去神農走一趟。」

阿珩一直微笑著,就好似青陽根本不會用妹妹去做交換,這完全是她自己的決定,少昊十分理解阿珩此時的微笑,好像只要堅強地微笑,就不會難過。

阿珩走向了蚩尤,少昊突然叫「阿珩!」

阿珩停止了步子,疑問地回頭。

暗夜裡,阿珩的一雙眼睛亮如星子,少昊想起了高辛的河流裡飄著的點點星光——那些他要去守護的星光。

已經在舌尖的話被用力吞了下去,滿嘴的無奈和苦澀,笑容卻越發輕柔,「路上保重,幾日後我派侍衛去接你。」

阿珩也笑了,笑容中她回轉了頭,腳步越來越快,走到了蚩尤身邊。

蚩尤左右手同揚,兩半玉卵各自落在了青陽和少昊手裡。

青陽瞟了眼少昊,命朱萸駕馭著重明鳥飛向東北方。

少昊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傷勢,馭著玄鳥飛向東南。

祝融恨得磨牙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不敢去追少昊,跳上畢方鳥就要去追青陽。

阿珩立即駕馭阿獙擋在了祝融面前,一邊用駐顏花在空中架起一堵厚厚的桃花牆,一邊對蚩尤揚聲說:「別忘記你的許諾。」

阿珩不提許諾還好,她一提,蚩尤就想到她這幾日虛假的甜言密語,曾經有多快樂,現在就有多憤怒,他冰冷地說:「我當然沒有忘記自己的許諾,我許諾的是用你交換,沒有許諾交換完後祝融不可以再去奪回來。」

阿珩的傷心失望全變成了悲痛絕望,這個男人是她克服了重重困難,小心翼翼地把一顆心交付的人,是她不惜和命運抗爭,努力要在一起的人,是她以為無論生死、無論榮辱、無論禍福,都會信她、愛她、護她,和她不離不棄的人。

「你真就這麼恨我?難道你除了野獸的多疑和凶殘外,就沒有一點人的信任和仁慈了嗎?」就在前一日,他還在對她反覆吟哦著海一般的深情,可轉眼間,一切都沒有了。

先是青陽和少昊的遺棄,再就是蚩尤的背棄,阿珩一瞬間心灰意懶,不管不顧地撲向祝融,阻止他去追擊重傷的哥哥們。

祝融在阿珩的左前方,當他發現蚩尤因為阿珩心思煩亂、舉動失常時,就開始另有打算。他借助大火的掩蓋,悄悄彈了彈手指,幾點微不可見的小小冥火無聲無息地飛向阿珩。火光耀眼,阿珩的身體又恰好擋住了冥火,蚩尤看不到冥火,只看到阿珩全身飛出無數冰蠶絲,蓋住了祝融的地火。

阿珩凌空躍起,似乎想要攻擊祝融。蚩尤知道阿珩根本不是祝融的對手,站在原地動都沒動,只空中長出幾條綠色的籐條,捆住了阿珩,阻止她進攻祝融。

后土在阿珩的右前方,突然間驚駭地看到祝融竟然使用了能焚化萬物的幽冥之火,已經近到阿珩胸前。阿珩雖然發現得晚,可也還來得及閃避,因為冥火的威力雖然恐怖,但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速度慢,當阿珩凌空躍起想避開冥火時,后土剛鬆了口氣,卻更驚駭地看到阿珩被蚩尤的籐條捆住,無法躲避,乍一看,就好像蚩尤和祝融配合著想要阿珩的命。

后土急急出手,在阿珩身前迅速凝聚起一個土盾,卻終究是晚了一步,大部分的冥火都被擋住,只有一點冥火穿過土霧,飛進了阿珩肩頭。只有一點,可那是火,星星之火就足以燎原,何況祝融精煉了上千年的冥火。

蚩尤一直遙遙站在後面,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可看到后土突然間驚恐地釋放出全部靈力,樹起土盾牌,保護阿珩,而祝融一臉得意,他心想,糟了,肯定有什麼不對,立即解開籐條。

阿珩的整個肩膀變得火紅,她捂著肩膀,慘笑著回頭看了蚩尤一眼。

那一眼,有錐心徹骨的冰寒、萬念俱灰的絕望。

蚩尤心裂膽寒,所有因為阿珩欺騙而生的失望、憤怒、悲傷,都不重要了,急急地飛奔過來。

阿珩駕馭著阿獙左衝右撞,想飛出祝融的火圈圍困,烈陽噴出鳳凰玄火攻擊著祝融。霎時間,又是祝融的地火,又是烈陽的鳳凰玄火,兩火交戰,火星四濺,天地一片通紅。

可其實,祝融的目的並不是阿珩,他早已料到蚩尤會因為阿珩受傷心神震動,趁著四週一片混亂,明裡攻擊阿珩,牽引住蚩尤的注意,暗中卻放出了幽冥之火,去偷襲蚩尤。只要殺死蚩尤,他通向王位的路就徹底沒有障礙了,河圖洛書日後可以慢慢設法取回來。

蚩尤全速向前衝,冥火在漫天火光的掩飾下,悄無聲息地飛向蚩尤。

冥火的速度慢,可蚩尤的速度卻快若閃電。

一個起落間就已經接近了冥火,祝融激動得全身都在發抖,這個殺不死的蚩尤終於要死了!

后土看出了端倪,心中一猶豫,就沒有出手阻止,只袖手旁觀。

阿珩的一顆心冷到冰點,腦海裡反倒一片空白的清明,清晰地看著那點點冥火藏在無數地火的火星中偷偷襲向蚩尤。

她根本沒有考慮,就縱身一躍,飛擋在蚩尤身前,數點冥火飛入她的五臟六腑。

一向自製的后土失聲驚叫,幽冥之火不僅會燒光整個肉體,還會燒滅靈識,一點已經難以阻擋,何況這麼多!他一念之間的自私竟然要害死對他恩情深重的妭姐姐。

蚩尤不明白后土在驚叫什麼,等看到阿珩的背脊透出點點紅光,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祝融一擊不中,知道已經再沒機會,對共工招呼了一聲,立即駕馭坐騎去追青陽。

蚩尤顧不上祝融,和后土一前一後追在阿珩身後,蚩尤叫:「阿珩,快點停住。」

后土也不停地叫「妭姐姐,妭姐姐,你停下,讓我用靈力幫你先壓住冥火,我們再立即去高辛的歸墟。」

阿珩被燒得暈暈乎乎,腦中胸中都激盪著悲傷,聽而不聞,只知道讓阿獙拚命飛,用力地飛,此生此世,她不想再見到蚩尤。

蚩尤捲起了大風,想抓回阿珩。

阿珩催動全部靈力,用駐顏花駐起一道桃花屏障,與蚩尤的風對抗。

冥火沒了靈力的壓制,從肩膀和胸部迅速向全身蔓延,阿珩的整個身體都透出紅光來。

蚩尤滿面恐懼,不敢再抓阿珩,求她,「阿珩,不要再動用靈力了,一點都不要動!」

蚩尤和后土不敢步步緊逼,只能跟在阿珩身後。阿珩感覺到五臟六腑之間好像沸騰了,錐心噬骨的疼痛熊熊燃燒著,她站在阿獙背上搖搖欲墜。

蚩尤給后土打了個眼色。

蚩尤說道:「阿珩,你騙就騙吧,我不生氣了,我不在乎,就是虛情假意我也要!」

他不提此事還好,他一提,阿珩只覺悲憤交加,回身把駐顏花扔向蚩尤,淒聲說:「自從相逢,你一追再追,口口聲聲,寧肯血濺衣衫,只要我眼中有你,寧肯血漫荒野,只要我心中有你。我眼裡有了你,心中有了你,可你眼裡、心中可曾真正有過我?我告訴你,從今而後,你我恩斷情絕,我會徹底忘記你,若我眼裡還有你的影,我便剜去我的眼,若我心中還有你的人,我便毀掉我的心!」

后土抓住阿珩說話,注意力分散的機會,立即出手。

阿珩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一動不能動,整個身體被黏土緊緊包著,變成一個陶俑。阿獙也被土靈束縛住,懸浮在半空,不能動彈。

蚩尤讓逍遙去接阿珩,卻突然發現他們一逃兩追間,不知不覺已經飛到日落之地。阿珩的下方不是虛空,而是吞噬一切的虞淵,即使以鯤鵬的大膽也不敢飛進虞淵。

阿珩感受到冥火燒到了她的心臟,即使被封在陶俑中,也痛苦得在全身顫抖。

蚩尤心急如焚,讓逍遙盡量飛得距離離虞淵近一點,想用籐條把阿珩拉回來。

隔著虞淵上空的黑色霧氣,蚩尤與阿珩眼神相觸,他看到阿珩眼中的決絕孤烈,忽然間遍身寒氣。

三日前,阿珩對他唱著山歌,接過他的駐顏花時,是一心一意,可她傷透了心,扔還他駐顏花時,也是一心一意。

身體裡的冥火燒著阿珩的五臟六腑,炙心噬骨,好似要讓她為自己的輕浮、輕信付出最痛苦的代價,可是這麼多年的溫柔纏綿和蝕骨銷魂的快樂——她不後悔!

當她在小月頂上,許諾桃花樹下不見不散,約定了今生,就決定了不管日後發生什麼,都不後悔!

她不後悔愛過蚩尤,她只是決定,從今日起,要徹底忘記他!

「阿珩,我一定能救你。」蚩尤的籐蔓就要裹住阿珩。

她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閉上了眼睛,猛地一用力,整個身體直直地從阿獙背上掉下,蚩尤的籐蔓落空。

「阿——珩——」

蚩尤撕心裂肺地淒聲慘叫,不管不顧地從逍遙背上躍過去,想拉住阿珩。

兩人像流星一般,一前一後,迅疾墜落。

終於——

他用籐條拉住了阿珩,可虞淵上空濃稠的黑霧已經纏繞住了阿珩的頭,拉扯著阿珩向下陷去。

蚩尤用盡全部靈力抓著阿珩,籐條斷一根,他說拼盡靈力再生一根,可他的靈力根本難以和虞淵對抗,自己也被帶著墜向虞淵。逍遙的雙爪抓著蚩尤,身形突然漲大,扇動雙翅,拚命向上飛,捲得整個天空都刮起了颶風。

逍遙一次振翅,能扶搖直上幾千里,可此時,它拼盡全部力量也拉不起蚩尤,阿珩的身體被吞沒到腰部,蚩尤也被一點點拉著接近虞淵,連帶著逍遙也墜了下去。

逍遙一邊本能地對生充滿渴望,一邊卻無法捨棄似父似友的蚩尤,只能昂起脖子,對著天空發出哀鳴,無奈地任由死亡一寸寸迫近。烈陽不顧逍遙扇起的颶風,強行衝了過去,用嘴叼著逍遙頭頂上的羽毛,拚命把逍遙往上拉,太過用力,它的嘴連著逍遙的頭都開始流血。

被定在高空的阿獙也想衝過去幫忙,可是他叫不出,也動不了,兩隻眼睛開始掉淚,隨著阿珩的身體被虞淵一點點吞噬,它的淚水越流越多。

后土一直用足靈力幫阿珩封鎖幽冥之火,可是當阿珩被虞淵吞噬過腰部時,他突然發現已經感受不到一點阿珩的氣息,土靈封鎖的陶俑內已經生機全逝,阿珩已經被冥火燒死!

那個在他最無助時,保護過他,鼓勵過他的妭姐姐死了!那個讓他變成了今日后土的妭姐姐死了!那個他曾無數次暗暗發誓等他成為大英雄,一定會報答的妭姐姐死了!

后土失魂落魄,呆若木雞。

黑霧就要捲到蚩尤,后土突然驚醒,撤去附在阿珩身上的靈力,對蚩尤大喝:「放手!妭姐姐已經死了!」

蚩尤身子巨顫了一下,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惡狠狠地咬破舌尖,用心頭血滋養著籐蔓,更用力地把阿珩往上拉,可他的靈力根本無法和整個虞淵對抗,他越用力,自己就越往下墜。

后土悲聲大叫:「她死了,她已經死了,你抓著她也沒用了。」

「你抓著她也不可能再救活她,只會害死自己!」

「蚩尤,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抓著的是個死人?」

「妭姐姐既然救了你,你就不能現在死!」

蚩尤一言不發,似乎什麼都聽不到,只是用力抓著阿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阿珩,眸中是瘋狂的絕望和沉重的悲傷。

無論后土如何叫,如何勸,蚩尤就是不承認阿珩已經被燒死,固執地抓著阿珩,堅決不肯鬆手,后土意識到,蚩尤不可能讓阿珩從他手中墜入永恆的黑暗。

第一次,他對被他們叫做禽獸的蚩尤有了不同的認識。

眼見著蚩尤也要沒入虞淵,后土猛然凝聚全身靈力,揮出一道土柱,擊打在蚩尤後腦勺上。

蚩尤昏厥的瞬間,籐條斷裂,逍遙終於拉起了蚩尤,立即向著高空逃去。烈陽滿嘴鮮血驚喜地剛要叫,卻發現只有蚩尤被拉起,黑漆漆的虞淵上已經看不見阿珩。

烈陽悲鳴著,一頭衝進虞淵,轉瞬間,一點白色就被黑暗徹底吞噬。后土連阻止都來不及。

后土本想解開阿獙的束縛,看到烈陽這樣,立即不敢再動,只能慢慢收力,把阿獙拉了過來。

阿獙盯著虞淵,喉嚨裡啊啊地嘶喊著,他的阿珩,他的烈陽……他也想衝下去,可是他一動不能動,只能絕望地一直哭,一直哭,淚水慢慢變成了血水,紅色的血淚一大顆又一大顆涔出,把束縛著它的黃土全部染成了血紅色。

后土站在半空,默默地望著黑霧翻湧的虞淵,神情寧靜,卻一直不肯離去,前塵往事都在心頭翻湧。

那時,他還是個膽小懦弱的孩子,因為母親是低賤的妖族,他總是被其他孩子欺凌羞辱,他太自卑,太怯懦,不敢反抗,只知道默默哭泣,從來沒有人理會他,連師傅都嫌他笨手笨腳,一動不動就呵斥他,只有那個溫柔愛笑的青衣姐姐會替他擦眼淚,會為了他去打架,會說「誰打了你,你就去打回來,你可是個男子漢」,會暴怒地叫「妖族怎麼了?我見過無數大英雄都是妖族,別把自己的膽小沒用推到母親身上」。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無數個遍體傷痛的冰冷黑夜,他就是靠著一遍遍回憶著她的話,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定會成為令人尊敬的大英雄,才能第二日挺起胸膛,走進充滿著鄙夷目光的學堂。

很久後,后土眼中忽地滾下了一串淚珠,隨著眼淚他開始抽泣,慢慢地哭聲越來越大,傷心得連站都站不穩,蹲在化蛇背上放聲痛哭,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樣地嚎啕哭著。

只是,再沒有一個青衣姐姐走過來,抱住他,溫柔地擦去他的淚水。

因為虞淵的可怕,沒有任何生物敢接近這裡,整個天空安靜到死寂,只有后土的哭聲響徹天空。

逍遙在高空輕輕扇動著翅膀,俯瞰著后土和阿獙,爪子上抓著昏迷的蚩尤。

縱橫天地、唯己獨尊的鯤鵬第一次約略懂得了失去之苦,隱隱約約中意識到有些束縛是心甘情願的牽絆,有些痛苦是甘之若飴的幸福。就如它可以一扇翅就飛過九天,一擺尾就遊遍四海,卻衝不破蚩尤的一聲呼喚。

而如今蚩尤親手把阿珩逼死,失去了他心甘情願的束縛,甘之若飴的痛苦。

蚩尤醒來時,會怎麼樣?

東邊的天空漸漸亮了,虞淵的黑霧開始變淡,又是新的一天,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曾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