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場 花好月圓(3)

    我已決定在墨脫中學教孩子們英語和語文一年。索朗梅措是達木鄉的英語教師,他與墨脫的教育局熟悉,故可以讓我留下。這次他擔任地理雜誌社進墨脫做專題的翻譯,一路給了我們很多幫助。編輯和攝影師們都已離開。我喜歡那裡。要再回去。
    進入墨脫你能獲得意義嗎……那不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窮鄉僻壤。
    她說,很多事情,必須要在親身經歷和體驗它的多樣性之後,再去確定它的惟一性。我要一些簡單和重要的東西。嘗試為身邊的人服務,放低自己,有所付出。也許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滴水之力,對身邊的世間推進並不大,這個世界將依舊由權力和慾望來顛覆。但我成全自己所感受到的指引。這僅是屬於我自己的微小而真實的信念。你明白我嗎,善生……我不準備回來。以後會怎樣,我也不想有計劃。我只知道,我需要行動。
    想起這麼多年來累積的陰影,從來不存在的家庭,失敗的初戀,曾被送進精神病院,我一直是個自尊微薄的女子,強烈地需要來自他人的認證:他們愛我,我才能愛自己。就像一個人不喜歡自己天生殘疾的手,要砍掉它,一次又一次地折損自己,但卻依舊長不出一隻能夠獲得認同的手。一直在失望。我終於發現這不是用來尋求愛的方式。這一切注定都是幻象,即使抓在手裡,連綿起伏,樂此不疲,筋疲力盡。但始終不會帶來道路。
    3
    徹夜傾談,樂此不疲。這是他們少年時就已形成的模式。他們似早已習慣在彼此的人生中設置一個舞台背景,不動聲色,不轉不換。可以各自站在舞台的中央,對著一束潔白的光柱全神貫注,孜孜不倦地說話。她將會一直習慣這樣寂寞地對他說話。只對他有話說。他也是如此。這個世間,只有他們兩個人掌握了通往彼此內心的一條秘密小徑。
    終於他迷糊地進入睡眠,背對她安心入睡。夏夜悶熱,他不喜開空調睡覺,只在床邊放了一隻小小的電風扇,葉片嘩啦嘩啦響個不停。小花園裡母親依舊種了薔薇,此時開得正好。風中花香清甜,那滿牆的爛漫花枝迎風招搖,光影閃爍。打在椅上如同浮動的畫面。隱約聽到攀滿粉紅薔薇花籐蔓的牆壁外面,傳來一陣脆脆的笑聲。似有自行車的腳踏板被踩動後帶動了鏈條,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音。
    他恍然看到自己走到小花園裡,伸手搭上牆頭,攀起身體探頭張望。南方狹小逼仄的青石板巷道,寂靜無人,月色清淡,只有一地被風吹落的粉白花瓣,兀自在風中細碎打轉,溜溜地飄遠。
    他在夢中看到自己屬於少年的前半生,終於可以轟轟烈烈地走遠。而那個少女此刻又回到故里,回到他的房間裡,和以前一樣睡在他的單人木板床上,背對著他。兩小無猜。她發出均勻的呼吸。天色很快就會發藍變亮。他突然覺得時間太長了。怕和她來不及老去就會分別。他從來都不覺得一生能夠這樣長。在寂靜的微光中,只覺得心裡酸楚難忍。然後眼角就有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凌晨五點,感覺身邊躺著的女孩要起身離開。長長髮辮掃過,身上裙褶發出簌簌響聲。從皮膚散發出來的溫熱如小獸般的氣息,依舊熟悉。他驚醒過來,看到她背靠著牆坐在床的裡邊,靜靜對著灑進來的路燈光抽一根煙。看著他,輕聲微笑,說,我在這裡。我還未走。
    她吐出白色煙圈,慢慢地說,我剛剛做夢。夢見自己回到小學時候,在一個露天課堂裡上課。同學很多,熱鬧地換著座位。但那露天課堂又彷彿是一個熱鬧的集市。看到父母一起來探望我。我的爸爸和媽媽,似乎是很年輕的模樣,尋找著來看他們的小女兒上課有沒有乖順。臉上還有笑容。夢裡只覺得欣喜而又害羞。但是我其實完全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子。也不記得母親的臉。那彷彿已經是前生的事情。善生。我在夢中這樣快樂。
    黑暗中,他又看到她眼睛裡閃爍的眼淚。那珍珠一樣明亮而疼痛的眼淚。他慢慢地伸出手,攤開手心放在她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淚水。但他知道,這只是他的幻覺。她收起他的手心,說,我沒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她伸出手撫摸他臉上的淚水,輕輕說,你總是在我面前流淚。為你自己的羞恥和軟弱哭,為我的羞恥和軟弱哭。也許眼淚能夠讓你釋放內心的壓力。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愛流淚的男子。我們的一生,能夠碰到在一起相對流淚而不覺得羞恥的人,還會有幾個。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