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永恆

    「如果在N國那天死了多好……」
    從那天之後,好孩子楠楠再也沒有見過小強。
    在去N國的飛機上,好孩子楠楠想起了小強曾經問過她:「大飛機好玩兒吧?」那是在夏天她去香港時,小強給她發的短信裡問的。那次的飛機並不大,這次去N國的飛機是好孩子楠楠坐過的飛機裡最大的一架。幾乎有一大半都是外國人,飛機在高空飛翔,時間像凝固一般,空氣帶著一股淡淡的烤焦蜜糖的味道。有小孩子啼哭,媽媽抱著娃娃到洗手間旁邊的過道邊去哄,一連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好孩子楠楠看了一個半的外國電影。其中一個片子講的是一個男孩一直喜歡一個女孩,而女孩並不領情,在女孩的生日聚會上,別的女孩都捉弄她,只有那個男孩試圖保護她,告訴她真相,他送給她一個他親手做的美麗的屋子的模型,她卻毫不在意,把禮物放到櫃子裡,並對他大發了一通脾氣。而當他們長大後,男孩娶了另一個女孩。她這才意識到她同樣深愛著那個男孩。
    於是時光倒流。女孩找出那個禮物,許下願望,她發現她又回到了童年的生日聚會。而這次,她吻了男孩,鏡頭一轉,女孩披著婚紗幸福地摟著男孩。
    典型的童話故事。
    另一個電影同樣講得是美夢成真。
    柏林、羅馬、開羅、維也那、莫斯科……這些她曾經只在地圖上看到的地方,此時她的飛機正飛翔在這些城市的上空。想著有一天,她會親自來到曾經熱愛過的紅場,踏上那個天寒地凍的城市,看一看朱可夫騎馬的雕像和無名烈士墓。以前看過的書裡作者寫她看一盤叫《丹娘》的錄像帶,小時候的丹娘(即卓婭)指著窗外克林姆林宮的五角星,問媽媽那是什麼,媽媽說是列寧、是斯大林在照耀。
    雖然好孩子楠楠和那本書的作者不是同一個年代的人,在看到作者寫這一段話時,仍然抑制不住地流下了淚水。一個英雄兒女,一顆正直純潔的心靈,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兒。
    她想起她曾經在一個喜歡搖滾樂的朋友家看過《再見列寧》裡面的一個鏡頭。那個朋友住在S城市區內的一條大街上。那條街都是俄式建築。五十年代的風格。不太像S城典型的街道。那條街讓她想到另一本書《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
    當柏林牆被推倒,兩德統一,共產主義理想離東德人遠去了,信仰共產主義並在此前八個月失憶的母親走上街,無意中看到飛機拉著已經被推倒的列寧塑像飛來,她用手扶在前額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用那個喜歡搖滾樂的朋友的母親的話說:「這對一個共產黨員來說,意味著多大的刺激啊!簡直是天都塌了!」
    從S城的白天坐飛機到另一個國際機場轉機,出機場時才發現異國同樣是白天。時差六小時。傍晚時分的陌生城市天有些涼,空闊的馬路上有車開過,天邊是淡淡的橙色的晚霞。
    好孩子楠楠想起曾經有一天晚上看完演出後和玲子、小塘走在S城新修的公路上,那天也很涼。
    小塘對她說:「如果以後你的樂隊出了唱片,名字就叫《第二次青春》!」
    「第二次青春……」好孩子楠楠再次慢慢咀嚼著這幾個字。
    再次回到飛機上。這次是一架小小的飛機。人很少,座位有許多是空的。好孩子楠楠坐在窗邊,看到機場閃著五顏六色的信號燈,飛機在夜空裡滑翔,然後沖天而起。
    太震撼了,太美了,從高處看下面的燈火輝煌。好孩子楠楠頓時有了一種九十年代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片頭中王啟明的感覺。那是一種大都市燈火闌珊、星羅棋布的感覺。飛機像一個巫婆般飄過黑色的雲,像童話中。幾十分鐘後飛機越飛越高,最終一切變成了黑的。
    他說你知道我是怎樣愛上你的嗎?那天,你坐在台上,主持人問,你感覺這座城市怎麼樣?你說,有點冷。你是第一次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台下有那麼多年輕的、憤世嫉俗的學生,你本該發揮你的煽動力讓他們立刻崇拜上你,或者你也應該說些客氣幽默的話,談談X國搖滾樂什麼的,可你只是說,「我感覺有點冷。」
    後來好多次她都在夢裡回到了那個N國小城。可是她知道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去那裡了。
    夢裡她在尋找一支草莓味道的冰淇淋。走在那個陌生小城安靜的街道上,天正下著雨。那天,同樣是下著雨的北歐陰冷天氣,她陪小明一起去一個地下酒吧放電子音樂。好孩子楠楠並不特別喜歡電子音樂,但她感覺小明做得稍好一些,起碼還有些溫度。本來她打算那個晚上接著去那個搖滾俱樂部,裡面有一個賣T恤的男孩,他問她知不知道UO是什麼意思。
    出了酒吧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街上有不少喝醉了酒的男子在當街撒尿或大喊大叫。他們笑這個國家的人白天和晚上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
    他們認識後的第一個下午,小明一直跟好孩子楠楠念叨他是如何想念他出生的城市青城。那是X國除了S城以外最大的城市,青城甚至比X國的首都S城都要繁華。每當好孩子楠楠指向某個美麗的風景或建築給他看時,他都會說,你在指著垃圾筒嗎?還是我們青城好……
    她感覺他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與幼稚。她也意識到這是個非常自我的傢伙,他的正常像偽裝,極力掩飾他不正常的一面。正因為這心靈的相通,初相識好孩子楠楠就非常信任他,把她所有守口如瓶決不透露怕別人以此來要脅她的秘密都告訴了他,她相信他能理解,哪怕是片刻的理解。在他面前她變得比在別人面前要敏感一百倍,哪怕他們一起逛唱片店她看到一張由被無數鋼針穿過的心的專輯封面她都感覺那是她的心。
    那心,那心,就應該是她的心。
    在回X國的飛機上,小明遞給好孩子楠楠一本偵探小說,讓她看最後一頁,好孩子楠楠翻開書的最後一頁,上面是小明寫的歪歪扭扭的英語:「IloveYou」。小明問好孩子楠楠能不能當他的女朋友,好孩子楠楠稍一猶豫,明知玩火仍縱容,心想反正回國後他們在兩個不同的城市,就痛快地答應了。小明見她答應,很高興,回到X國就把機票給改了,在S城又停留了一天才回青城,這倒是好孩子楠楠事先沒有預料到的。還沒讓她想到的是,她真有些喜歡上了他,但她忘不了曾經的愛人。他的真誠和聰明打動了好孩子楠楠,她覺得他也是個奇怪的人,他看上去或做的事情都很正常,這卻恰恰是他不正常的體現。可能他是個比較極端的人。過了幾天,她發現她自己才極端呢,而他是個比較變態的人。毫無諷刺,這世上極端和變態者都不太多,所以他們經常會相互欣賞。
    夢打亂了她的時差,她在這世間遊蕩著醉生夢死。她想找到一個組織,有一段時間她曾把結婚當作一種歸屬,奇怪的是,現在這種心態消失了。她再沒了想結婚的衝動。
    「如果結個婚就能讓你開心,我為什麼不能讓你開心一點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就知道她為什麼以前屢屢在此事上受挫了--僅僅是沒有遇到一個像她自己一樣頭腦簡單的人。
    她開始相信,如果你想談戀愛,滿大街的人都可以變成你戀愛的對象。
    在一個朋友家,他們抽HASH,問她要不要。她突然想起小強。想到了曾經的那個夜晚。她極力控制自己,渾身卻都在顫抖。她說,我不要。趁他們沒注意的時候,她把自己關在廁所流下眼淚。她把手捂在眼睛上想阻止淚水,但淚仍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以為她忘了,其實沒有。
    「我愛你。」那個男孩說。
    她沉默。
    我知道你愛我,可什麼是愛?
    這樣一想,心就變得更冷。
    也許我並不是不愛,只是恐懼。我的愛比誰的都深、都烈,所以現在我的愛比誰的都少。「情到濃時情轉薄」,所以現在我看上去,是一個無情人。或者用三個字形容:負心人。
    有些東西是不宜細想下去的,否則就會覺得恐怖。想起曾經有個人愛她卻死活不說「我愛你」,後來她一次次吵鬧後終於能說「我愛你」了,她卻覺得乏味,要到的東西,再好也不真實。現在這個一遍遍在她耳邊說「我愛你」的男孩,他知道到底什麼是愛嗎?愛是埋在心裡讓它腐爛的還是掛在嘴邊變得廉價的?
    第一次去青城看望小明時好孩子楠楠就在一個川菜館裡和小明的一個朋友大吵一架,青城死胖子罵好孩子楠楠是S城胡同串子,讓她馬上滾出青城,好孩子楠楠一氣之下說你他媽也不許來S城!就算是出國轉機也別他媽來我們S城!
    樓上樓下都是各種認識不認識的剛在公園看完英國電子樂演出的人,許多人的名字好孩子楠楠也聽說過,同理有不少人也知道好孩子楠楠。因此氣氛格外凝重。沒人幫好孩子楠楠說話,當然幸好也沒人幫死胖子,畢竟有很多人也都是小明和死胖子共同的朋友。小明臉色蒼白,好孩子楠楠從死胖子的辱罵中回過神兒來才想起自己和他的朋友起衝突已經令小明顏面掃地。小明解釋說他要提前退場回家睡覺,他頭疼,死胖子是他的好朋友,他不能幫著好孩子楠楠說話,這飯再吃下去也太尷尬,他要帶著他的日本朋友先走。
    小明走了後樓上好孩子楠楠所在的飯桌一片靜默,然後大家就紛紛安慰好孩子楠楠。吃過飯,下樓時,樓下飯桌上的人全用敵意的目標盯著樓上的人下樓。好孩子楠楠走在最後一個,不出所料順利地迎接到死胖子勝利後喜悅的目光。的確,無論從何點來說,此戰好孩子楠楠慘敗,她「客場作戰」,愛人小明又先走了,死胖子格外得意洋洋。好孩子楠楠昂了昂頭,雖然內心翻江倒海但仍用挑釁的眼光瞪了死胖子一眼。
    她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恨的不是死胖子,而是小明。
    死胖子頂多像導火索,生氣一陣也就過去了,而好孩子楠楠和小明突然而至的愛情則受到了巨大衝擊,雖然表面上沒有爆發但內傷嚴重。
    當天晚上好孩子楠楠就給小明發短信要求分手。她說「事以至此」,咱應該分手。這事暴露出他們巨大的不可調和的性格差異。他們在電話裡說了三、四個小時,從愛情觀說到世界觀,再說到小明曾經的女朋友和好孩子楠楠歷任男友,連唐明皇的愛情都成為了例證,說得天都快亮了兩人終於在電話裡泣不成聲,覺得相遇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這次來青城,好孩子楠楠沒有住在小明家,而是住在他們共同的一個朋友小A家裡。小A單獨住,這樣就省卻了小明擔心把好孩子楠楠帶回家父母的意見啦。
    後來的幾天,在青城的氣氛總籠罩著一股彆扭和曖昧的氛圍,他們一起出現在大家面前時,他往往沉默,好孩子楠楠也說著說著就頹廢起來。小明提前回家上癮了,幾乎每次出來玩都提前回去,到了後幾天,好孩子楠楠和小A在一起呆的時間都比和小明在一起的時間多,好孩子楠楠甚至更像是小A的女朋友。只有當小明在出租車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不放時,好孩子楠楠才確信一切沒變,他們像是守衛著共同的一個秘密--他們的愛。說實話,一般人還真看不出來,除非介紹過。而當他在聚會上提前退場,大家才更歡欣熱烈,彷彿他的存在是無聲的壓抑,好孩子楠楠就想,如果不是為了他來青城,可能會比現在高興100倍……轉念一想,如果沒有他,她好像也沒有沒事兒來青城的理由,這麼一想,她腦子就亂了。
    總之,這一次去青城對他們的感情是個巨大的打擊,終於從雲端回到了現實,雙方的弱點都讓對方一目瞭然地看清,真令人沮喪。從青城回來後,她常有種不安感。即使他仍然說愛她,想娶她仍無法打消她的疑慮。她害怕再次踏上那座冰冷的城市,害怕再去面對那些沒有靈魂的人的眼睛。害怕寄人籬下,害怕無法自立,害怕情感像潮水,再次將她吞沒。她為什麼又要想得這麼多?明知不應該去想?
    是不是因為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為什麼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會不會是因為她已深愛上他,只是自己並不知曉……或許,是裝作並不知道。無法面對的情感,最好讓時光層層覆蓋,等有一天我們都成熟之後,再拂去灰塵,也許這樣才能更為欣賞它的本來面目。一閉眼,就是一千年。一眨眼,就是一世間。也許我只想了你一秒鐘,我卻難過了一萬年。也許我想了你一萬年,我卻只難過了一秒鐘時間。
    這世間的情意是如此淡漠。她又想逃。
    逃開這些甜言蜜語,逃開無意的傷害,逃到另一個人懷裡。明知道是引鳩止渴,也控制不住。讓新的情感覆蓋舊的,這是她面對傷害唯一能做的反抗。也許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吧?也許她,才是最傻的人。現實的永遠都是你們,不是我。我們永遠仁慈地對待別人滿懷憂傷地看,這一切都是她明知有預感,卻仍做出的努力舉動。好孩子楠楠心情複雜,她盡量對他更好,可有時,過去總是一次次浮上她的心頭讓她心亂不已。這讓她有時對他非常冷漠,缺乏耐心。他每次向她提起結婚她都會有苦難言,獨自難受很長時間。「我很難過。」她說。我難過是因為我發現我愛你。而這愛,是本不該存在的。背負太多罪過的人,不應該再談起愛。請你,緊緊咬住嘴唇,也不要輕易說出這「愛」。痛苦的愛,應該永遠掩埋在時光之中,不見天日。
    S城的天又一次亮了。一次次坐在電腦前。一次次看天亮。沒有語言,沒有淚水,把負疚扔到天邊,看燃燒的金色火焰。「我也很難過。」他說。而你,又為什麼而難過呢?也許你對我的愛,都是錯愛。
    在那座海濱城市青城,好孩子楠楠在夜晚走過一座橋,這城市多得是梧桐樹和楓樹。大大的橘紅色的楓葉落在地上,沒人去顧及,沒人去珍惜。暗夜裡的河水蕩漾,橋邊附近堆滿了紅色磚頭,像她所在的城市S城裡常常看到的那樣。現在S城規劃得太好,磚頭已經不常見了。只是有時候在傍晚或夜裡走過S城的胡同,會不寒而慄,想到這裡曾經發生過那麼過故事,流過那麼多血,那些故事如同幾十年前的青春,被永遠埋葬,只有夕陽或月亮仍照在這窄窄的胡同口,想到這裡雞皮疙瘩就泛起,同樣的往事以不同的形式永遠流傳,連神仙也不忍一看再看。一顧傾城,再顧就要亡國。
    總有一種疲倦得像要死去的感覺瞬間囚住她,她像遊走在電影場景中,有時候她是演員,有時候別人在演,她滿懷噁心地看著。世界像在彎曲,她恨這沒有靈魂的城市,空有美麗的外殼,卻不懂人的心。
    薩特說,這就是噁心。他說,之所以感到噁心,是看到了並不美好的真實存在。
    那種噁心的感覺,即使沒有懷孕,也想要大吐一場!
    她恨!她恨這種感覺,這種軟綿綿、無能為力的感覺!她恨我們不成器,恨這個世界,如果別人說愛與和平,她只想要恨與戰爭!
    已經無法容忍青城的放蕩和噁心,這個充斥著無數外國人和小市民的城市,這個城市的所有年輕人都會說英語,那些女人都像崇洋媚外的妓女,一條江橫跨青城,拍打淫蕩的歡叫。高架橋連綿不斷。少年時看到的作文中總寫到在這個城市的高架,從天橋上看梧桐樹,那個男孩去了法國之類。真虛假,真做作,這些再好,也掩藏不住這座城市的乏味和世俗。
    那個人的臉沒有表情,可能是痛苦被掩飾得太絕妙,我求你,你高興一會吧。就算為了你自己。
    回到小明家,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他就在工作室裡用電腦,好孩子楠楠坐在地上發了半天愣,然後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決定獨自去臥室睡覺。她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恐怖小說,然後關掉燈,黑暗中很安靜。他過了大約一小時後推門進來,說,你睡了嗎?我們說說話吧。
    他穿著白衣服,就那麼木立地站在那裡。她說,你過來,別站在那兒。他不動,後來他坐在床下。
    她不知怎樣開口:謝謝你帶我來你的家,讓我認識你的父母和朋友。讓我住你的地方,讓我看到你童年時的日記,和聽到我喜歡的歌曲。我非常感謝。原諒我,我並不想讓你難過。你沒有做錯什麼,我也沒有,錯的可能是時間。我並不喜歡埋怨,不過,如果我們在兩年前認識,可能一切都不會是這樣。我也會流淚,但我不想看到那悲哀。
    以前我的罪過太多,可能現在就落到了現在這個結果。
    我對你說過,我曾經愛過一個人。但我沒有說,他雖然對我很好,卻毀了我一輩子!忘記他,就意味著忘記過去。忘記那些淚水和歡笑。美夢和甜蜜。熱戀和家居生活。而放棄他,就意味著……
    我說不清楚,也許一開始就是我錯!為什麼我現在已分不清是非對錯?我就知道會這樣,這一切我都有預感。一切都像熟悉的、發生過的。夜晚的大巴士、聊天的對象、梧桐樹和橋。月亮。突然發現一切都發生過。彼時彼刻。此時此刻。除了現在是我和你以外,一切感受都那樣真實。原諒我瘋狂的情緒化和愛無力,我可能已經愛不上任何一個人,才會這樣瘋狂地挑剔。你沒有錯。我雖然不愛你,但卻盡量對你很好。可我控制不了我的情緒,我無法欺騙自己。但我對你說過的話,都是我真心話,我對你是真誠的……我喜歡熱鬧、熱烈、熱情,因我恐懼孤獨。他毀了我一生,我沒有怨恨,只能盡量不去傷害他人。我到今天這尷尬局面,只是因為我愚蠢。我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他的影子。我已經快被這幻覺折磨瘋了……
    他聽到一半就掉頭就走。
    好孩子楠楠追上他,「你別走。」
    他沉默。
    「請原諒我……」
    「我已經原諒你了。」他摸了摸她的手。像慢動作般緩慢但堅決地關上了門。
    好孩子楠楠穿著睡衣光著腳站在地上愣了一會兒,然後打開門,輕輕敲了敲他工作室的門。
    她推開門,發現屋裡沒有開燈,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她走過去,他發現她來了,「你沒事兒吧?」她坐下去,低聲喚道。他還是低著頭沒說話。好孩子楠楠歎了口氣,狠下心來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單獨見面。」說完拔腿就走。她已無法再呆在原地。再停留一秒鐘她就要崩潰。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你別走!」他用迷茫的眼神癡癡地看著她,好孩子楠楠迎上他的表情,他站了起來,握住好孩子楠楠的手,說:「我們還是會結婚的,是嗎?就是明年,你會再來青城的,對嗎?」
    好孩子楠楠站在原地,不知如何開口。他的反應令她驚諤。
    他語調急切,像要哭出聲來:「說啊,好孩子楠楠,你會和我結婚的,是嗎?」
    「嗯。」好孩子楠楠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他緊緊地把好孩子楠楠擁在懷裡,突然搖搖頭又放開她,「不,你不會和我結婚的。你剛才說得都是真話,你不愛我,你不愛我!」他肩頭顫抖,不斷追問「為什麼?你為什麼不愛我?你為什麼愛不上我呢?!」
    「我……」好孩子楠楠囁嚅著,剛才想說得話已經忘了一半。他的狀態令人擔心,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應該再堅定一遍她的原意還是應該緩和一下氣氛。
    她決定接著去睡覺,他說要一個人靜靜。
    她睡得並不踏實,感覺中他好像進屋看過她好幾次。
    好孩子楠楠發現自己回到了小學時上過的學校的校門口。她和一個人一起出校門,那個人性別不詳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有個風騷的、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半老徐娘和好孩子楠楠用眼神打招呼致意,女人衝她拉了拉她腿上的長筒襪,可能有什麼象徵意義,好孩子楠楠並沒明白,但她也拉了拉她的長筒絲襪,發現自己穿著一雙黑色的魚網襪,它很結實。
    她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在校門外等著她。可能會是死亡或是別的什麼。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並沒有預兆,但她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
    出了校門,她看到門口有輛車停在那裡,那是一輛軍車,綠色吉普,車上坐著兩個戰士,穿的還是海軍軍裝。他們很自然地上了那輛車。好孩子楠楠坐在後座左邊,另一個人坐在她旁邊。那兩個戰士像流氓,表情滿不在乎。
    好孩子楠楠試圖套近乎:請問你們是海軍哪個部隊的?
    他們沒理她,說,那也不如你們學校牛逼啊?言下之意是沒用。
    他倆對話時不斷提到一個人名,類似於「柴科夫斯基」,好像是他們的頭兒,挺牛逼的。
    後來好孩子楠楠的朋友跳車跑了,好孩子楠楠也跟著跑,不知道後來他給逮起來沒有,反正後來就沒他什麼事了。好孩子楠楠掉頭向學校跑去,經過了許多人,但沒人來救她,她看到許多人都試圖救她,但都有事在忙,還看到一些抗洪救災的戰士,他們不得不先脫到身上的橘紅色救生衣,所以耽誤了時間。好孩子楠楠跑得心都快出來了,終於在校門口,有人救下了她,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又把他們給放了。
    好孩子楠楠真是有苦說不出來,若說出來,又有誰信。她知道這一放,她就完了,但也沒辦法。於是她對那個戰士說,如果我們下次相見,就請便吧。
    她看到一個中年男人,他坐在校門口的凳子上,那兩個戰士和他說話,他不高,單眼皮,便裝,有點像《國產007》裡的軍官,就是被醜化的那種。好孩子楠楠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柴科夫斯基」。她還和他說了幾句話,電光火石,眼神交流,一切都沒說明白,但意思已經知道了。
    「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放過她的,我簡直一點意義和價值都沒有……」。好孩子楠楠知大勢已去,心想不說了,說什麼也沒用,要死就死得從容些吧。她知道他們不可能當場殺她,那明天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了。
    回到教室,好孩子楠楠開始收拾東西,打算把她的LV包帶回家,她心想這包挺貴的,不能毀在他們手裡,他們只是想要她的命,她要把這包拿回去給她的媽媽。
    我是一個出生在85年的姑娘,我叫好孩子楠楠。我被人殺死後家長一直打官司,他們打了好幾年官司,後來終於贏了。
    我是一位母親,帶著孩子一起在野外玩。那些人在我面前殺死了我的孩子。孩子被殺死後,我嚇傻了,我一動不動,只能直愣愣地看著兇手,對方也在用嘲弄的眼神看著我。「你就是我要殺的人,好孩子楠楠。」我突然想起我的名字:好孩子楠楠。我知道躲不過,對他說,就這樣吧。他用一把刀,只一下,插中我的胸口。我覺得有些溫暖。他說,挺結實的。可能是誇我健康吧。我感到很溫暖。
    我看到有人被殺死在橋下。有的人被殺死在回家的路上。還有一些人死在郊外。
    我是所有這些被殺死的人的總稱。
    所有的謀殺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兇手殺人全憑興趣,沒什麼意義,就是嘲弄法律和社會。這個犯罪團伙勢力太大,和軍隊、政府都有關係,死了許多人,永遠查不出來,也沒有結果。
    有一次我死得很特別。我是被自己殺死的。或者說,有人借我之手殺了我。我那時一直在顫抖。如果真有這麼一個團伙,我是完了。個人的力量太渺小,我在等著這一天。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被殺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另一個人,但都是她。她置身其中,不明白除了殺死她的這個團伙之外,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團伙另一個世界。
    在好孩子楠楠要離開青城回S城的前一天晚上,他給她看放在臥室窗口上的兩把刀。那兩把刀都很鋒利,絕對可以殺死人。「那原本是我想趁你睡覺時殺掉你再自殺的。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但現在既然都告訴你了,我肯定也殺不成你了。」
    「你為什麼不想殺我了?」
    「我不知道,我原諒你了。其實我非常想把你留在青城,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結婚,一起生活。我是你的愛人啊,我是想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小明啊!」
    我並不是沒有愛,只是已經用光。我試圖忘掉,可是忘不了,忘不了!後來好孩子楠楠終於在青城對他說了出來,之前她一直苦苦壓抑。她寧可傷害自己和別人,也不想傷害到那個人。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也許這輩子無法再走到一起,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永遠不會傷害你。
    她佩服那種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如果愛情真的需要一種證明,如果連婚姻的承諾都無法證明一個人是否在愛,那麼只能用死亡來證明。
    只有死之前,才能明白到底在愛著誰。
    那時候他們沉浸在愛情中,照片上的兩個人都是一副奇怪的面孔,不似以往的冷酷形象。現在想想不可思議,那時候他們都還沒有察覺。
    那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
    照片都像假的。也不能證明這些存在過。
    他後來的離開了出乎意料之中,但不是期盼的結果。
    「他走得瀟灑。」好孩子楠楠感歎。
    這結果她早就知道,那還有什麼理由傷心呢?

《2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