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重相逢(2)

    羋姝索性坐到秦王駟的身邊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滿,身體還病著,大王連她向妾身的請安都免了。這個時候她硬撐著病體出宮,難道不是心中有鬼嗎?」
    秦王駟道:「你想說什麼?」
    羋姝壓低了聲音道:「妾身剛剛接到消息,說是黃歇未死,季羋今日出宮,就是與他私會,甚至是私奔……」
    秦王駟將竹簡重重擲在几案上道:「大膽。」
    羋姝嚇得不敢作聲,好一會兒才不服氣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黃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黃歇約在日昳時分相見。」
    卻聽得秦王駟冷笑一聲:「黃歇已經於昨日黃昏,離開咸陽。」
    羋姝聞言大驚,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著呢。」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駟看著羋姝,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了起來,走了出去。羋姝覺得被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見他走出去,忍不住問:「大王,您要去何處?」
    秦王駟轉身,嘴角帶著譏諷的笑意:「寡人與季羋約了去四方館聽策士之辨,王后也要去嗎?」
    羋姝目瞪口呆,看著秦王駟出去,細品著他話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計謀已經被他識破,甚至連羋月心中存著私意,他也要包庇下來。心中嫉恨交加,卻又自傷自棄,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羋月和女蘿走入四方館,喧鬧依舊,人流依舊。
    羋月看了一眼辨論中的眾人,走向後堂,她才進入後堂,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黃歇。
    隔著後堂的天井,陽光明暗交界之處,黃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兒,神情強抑著激動和深情。
    羋月驚呆了,淚水不覺流下,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都虛化幻滅,天地間只剩兩人隔著天井,癡癡對望。
    然而,她卻不知道,此刻秦王駟站在四方館後堂陰影處,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氛圍,讓人看不到,卻讓人有所感覺。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兩人之外,陪著黃歇到來的庸芮和陪著羋月到來的女蘿,卻都似感受到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女蘿忙推了推羋月,羋月如夢初醒,看著四方館的喧鬧噪雜,忽然轉身而走。
    黃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圍一眼,發現人們正在起勁的喧鬧,無人發現。他轉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兩步,卻終於再度轉身,向著羋月離開的方面跟著過去。
    四方館內,本就設有單獨論辨的廂房,羋月在前走著,轉入走廊,走進一間廂房。黃歇跟到這裡,駐足,左右看了看,猶豫了一下,終於跟著走了進去。
    女蘿留在房外,與追隨而至的庸芮對望,兩人都感覺到了不安,但最終,還是沒有進去阻止羋月與黃歇的相見。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還不如讓這一對小情人,能夠享受一下最後的時光。
    四方館廂房內,羋月一動不動地坐著。黃歇走進來,輕歎一聲,坐到羋月的對面。
    兩人無語。
    羋月想要張口,口未張,淚已如雨下。
    黃歇輕歎一聲,遞上絹帕,道:「別哭了,傷眼睛。」
    羋月將絹帕捂在眼上,好一會兒才放下來,淒婉一笑:「心都傷透了,傷眼睛怕什麼?」
    黃歇沉默。
    過了一會兒,兩人同時張口。
    黃歇道:「你——」
    羋月道:「你——」
    兩人同時住口,想先聽對方說話,一時沉默。
    羋月道:「你……」
    黃歇輕歎道:「是我來遲了。」
    羋月道:「你去了哪兒?」
    黃歇道:「我那日和義渠人交手,受傷落馬。後來被東胡公主所救,養了好幾個月的傷,才能起身……」
    羋月道:「你、你傷得很重?」
    黃歇道:「險死還生。」
    羋月道:「怪不得……」
    黃歇道:「我托東胡人打聽你的下落,他們說,你被義渠王抓走了。我養好了傷,去了義渠大營,又打聽了很久,見到了義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贖回去了。於是我到了咸陽,遇上了醫摯,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經有喜了……」
    羋月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
    黃歇道:「是我讓醫摯不要告訴你的。你、若是過得好,不見也罷,就這麼過下去,也是一輩子!」
    羋月眼淚流下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黃歇道:「告訴你,你會怎麼做?」
    羋月語塞:「我……」
    她會怎麼做呢?她是隨著黃歇不顧一切地離開,還是與黃歇抱頭痛哭,難割難捨。
    她是會走,還是會留?
    她與黃歇總角之交,多年來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廢宮中的兩心相知,這樁樁件件,刻入骨髓。
    可是秦王駟呢?羋月想到了兩人騎馬飛奔,兩人在清晨持劍對練,兩人在商鞅墓前相交,兩人在四方館的天井下聽新著策士辨論,在蕙院,秦王駟將她和初生嬰兒摟在懷中。
    何去,何從,何進,何退?
    羋月不能選擇,她伏案痛哭。
    黃歇伸手輕撫,顫聲道:「皎皎……」
    羋月撲入他的懷中,捶打著他:「你何不早來,何不早來……」
    黃歇輕輕地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羋月卻下不了手了,她撫摸著黃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雖然隔著衣服,依舊可以摸到他身上未癒的傷口。
    黃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羋月驚愕道:「你說什麼?」
    黃歇道:「我原以為你已經過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來打擾你。可是沒想到,醫摯被人綁架,你被人暗算差點母子俱傷,我才知道我錯了……皎皎,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心如被凌遲,寸寸碎裂。恨不得撥三尺劍闖宮去見你,恨不得馳駿馬將你帶到天邊去。我恨我自己為何來遲一步錯失機會,恨我自己當日為何聽到你已經懷孕就以為與你已經今世緣斷,恨我自己為何會以為你已經開始新生就猶豫不決……早知道你在秦宮過得不好,我早就應該將你帶走。皎皎,跟我走吧!」
    羋月聽到他前面說時不禁淚下,直至他說到最後,驚呆了道:「可是、可是我已經生了子稷……」
    黃歇道:「把孩子也帶走,我帶你們母子一起走。」
    羋月道:「我……」
    她抬起頭,看著黃歇目光炯炯地看著羋月,充滿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內心,卻是充滿了糾結和無奈。
    而此刻,廂房外,秦王駟負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已經跪伏在地,一聲也不敢吭。
    廂房內外,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提在半空,等著羋月說出她的決定,這一決定,甚至可能改變許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廂房內外的這兩個男人都已經無法再忍下去了,羋月才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子歇,逝者如斯夫。或許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陰差陽錯,終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經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無法回頭。」
    黃歇道:「我不在乎。」
    羋月道:「可我在乎。」
    黃歇沉默良久,問:「你在乎的是我,還是他?」
    羋月撫住自己的心口,歎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對不起,我的心已經無法回到過去的純淨,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雜在了我們中間。」
    黃歇苦澀地問:「他,對你如何?可能繼續周全你,護住你?」
    羋月微微點頭:「他對我很好,比我能想像的還更好。他能周全我,護住我。」
    黃歇喉頭似被堵住一般艱澀:「你、愛他嗎?」
    廂房外,秦王駟站立如槍,表情如刀刻。
    廂房內,羋月道:「是。」
    黃歇忽然大笑,狂笑。
    羋月看著黃歇的狂笑之態,淚如泉下。
    黃歇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秦王,你看夠了嗎?」
    羋月大驚,霍然站起,顫聲問:「你說什麼?」
    兩邊的門忽然大開,秦王駟站在門外,負手而立。
    羋月怔住
    秦王駟負手慢慢進入廂房,羋月回醒過來,向著秦王駟盈盈下拜道:「妾身參見大王。」
    黃歇亦是負手,看著秦王駟。
    兩人眼光如刀鋒交錯。
    秦王駟語調溫和,卻有風雷欲來之勢道:「子歇,郢都一別數年,今日咸陽再會,實是令人欣喜。」
    黃歇挑眉正準備頂撞,看了羋月一眼又把氣壓下去,終於長揖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道:「季羋,寡人與子歇也是舊識,你去叫他們備酒來,我與他煮酒相談。」
    羋月揖禮道:「是。」
《羋月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