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余氏財團大樓門外,前後兩輛轎車夾著中間一輛閃亮的黑頭車,後座的人們依序下車,司機們繼續把車子駛向地下停車場。
    一行近十個人,包含老夫人、余克儉、副總裁,以及其他接機和回國的主要幹部們,走進余氏大樓。
    門外,三道裊娜的身影邁過十字路口,往余氏大樓走來。
    待警衛們察覺,她們已穿過自動門,進人大廳。
    「喂喂喂,就是她!」警衛甲推推身旁的警衛乙。
    「哪一個?」警衛乙頂了頂眼鏡。
    無論他們預期的是什麼人,都絕對不是眼前這三位落落大方、亭立多姿的美嬌娃。
    警衛互相使個眼色,立刻從不同方位圍上來,將三名女子團團困住。
    「你就是衣絲碧吧?」警衛乙對準中間那一位清秀佳人,語氣還算客氣。「小姐,麻煩你跟我們來一下!」
    他們不敢太大聲,希望在驚擾高級主管之前,不動聲色地將嫌疑犯帶開。
    衣絲碧退了半步,躲到凶巴巴的芊芊身後。
    「你們在做什麼?」單芊晶姿態高傲地回問。
    「沒什麼,只是警方和安全人員有事詢問一下這位小姐。」
    「她是我的朋友,自何時起,我們單氏企業的人要上門也得經過盤查了?」芊芊不改年輕氣盛的傲岸。
    「單小姐,您請便,但是這一位衣絲碧小姐被控竊盜,一定要和我們走一趟。」警衛的嗓門也放硬了。
    「你們是誰?要抓人也得正牌的警察上場啊!」恕儀雖然溫柔慣了,一動起怒來依然橫眉豎目的。
    警衛們登時被問住。
    「這是在鬧什麼?」
    驀地,冷沉森嚴的質問,接管一切。余克儉冷定地停在大廳中央。
    透過重重人牆,她的眼光,穩確地抓住他。
    「不甘他們的事,是我要安全人員嚴加駐守的。」余老夫人神色肅厲地站在孫子身後。「那個菲傭卷款潛逃,我已經報了案,警方馬上就會來帶走她。」
    衣絲碧的臉色蒼白而鎮定,一語不發。
    「嫌犯在哪裡?」門外迅速衝進兩位便衣刑警,嘴角還沾著咖啡漬。
    場面更熱鬧了。
    「過來。」余克儉向她伸出手。
    警衛和便衣面面相覷。那……現在是要抓或者不抓?
    就在那一方,他正等著她,高大昂藏,凜然生威;他的眼睛只看著她,沒有旁人。
    突然間,過去三個多星期的委屈躲藏都不再重要,他是真真正正的,站在她眼前了。
    她深呼吸一下,穩穩地朝他走去。
    接近。投入懷中。終於。
    「我想,各位弄錯了。」余克儉的語調一貫的清冷。「衣絲碧並沒有偷走任何款項,錢是我匯進她戶頭的。我忘了向奶奶說清楚,才造成這場誤會,還驚動了警方人員,我會派人去分局銷案的。」
    話聲在他的胸腔裡隆隆震動,她的頰耳緊貼著,外界的風暴突然離她非常非常遙遠。
    「你平白給她一千五百萬做什麼?她還把錢轉到不明帳戶去,戶頭裡現在只剩下五百萬而已,你知不知道?」余老夫人厲聲說。
    大廳裡沉默一片,來往人流全停頓下來,旁觀精彩的一幕。
    「當然。」他清晰而公開地宣佈。「那五百萬是我付給衣絲碧的聘金,我怎麼會不知道。」
    抽冷氣的聲音從各個角落響起。
    「你……你說什麼……什麼聘金?」余老夫人大受刺激地撫住胸口。
    「我打算在今年迎娶衣絲碧,那五百萬是聘金。」他冷靜地重複一次。
    「你!你胡說什麼?」怒由心生的余老夫人猛然衝過來,一巴掌甩過去。
    「住手!」衣絲碧情急伸臂去擋。
    啪!這一巴掌結結實實,賞在她臉頰上。
    「奶奶!」余克儉勃然大怒。「我敬您是我的長輩,您下手不該沒有輕重。」
    余老夫人氣得險險暈過去!「你為了她……你為了她……」話都講不完整。
    孫子無論私下或公開,從來沒忤逆過她!一定是這個菲律賓女人下的符水。
    余克儉直視著祖母,語氣輕柔而充滿危險。
    「奶奶,我願意做一切讓您開心的事,但,這不包括讓您為難我身旁的人。」
    「你想讓我開心,就把這個女人交給警方處理。」余老夫人大喝。
    「如何讓您開心是我和您的事,我的婚事則是我和衣絲碧的事,與您並不相干。」他冷聲指出。
    孫子並不打算聽她的,老夫人突然了悟。即使有依從她的時候,也只是他恰好打算如此做而已,最終他仍然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那剩下來的一千萬呢?這個女人弄到哪裡去了?」老人家換個方向,發動第二波攻擊。
    「您想知道那一千萬上哪兒去了嗎?」余克儉綻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傾身在老人家耳畔說了一個名字。
    余老夫人臉色大變,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你說什麼?他……怎麼可能……」
    「奶奶,這些事讓我來處理,您不用擔心。」
    「可是……為什麼……」老人家心緒紛亂,仍然理不出一個頭緒。
    無助的神情讓他嚴苛的心柔軟了。
    余克儉輕歎一聲,鬆開了懷中的人兒,上前擁住老人。
    「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晚些兒我一定全盤告訴您,好嗎?」
    頰下的胸膛,不知何時,已經從當年那個黃瘦病弱的男孩,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余老夫人心頭一酸,老淚幾乎氾濫出來。
    「奶奶,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相信您會愛惜我,顧惜我的快樂和福祉,勝於世界上的一切,我也是一樣的心情。」他鬆開老人家,直直望進地眼底。
    「那人勒索你嗎?」老夫人以低到只有兩人聽見的音量輕問他。「如果是,你告訴我,奶奶一定不放過他!」
    剛剛他才在眾人面前忤逆過她,轉眼間她對自己的關懷就超過怒火了,
    這位老婦人,是真心疼愛著自己的,余克儉輕慰地拍拍她。
    也因此,該豎立的原則他必須標明,為了長遠相處之計。
    他向身後的衣絲碧伸出手。她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仍然依言走上前。
    「奶奶,我還要開會,您帶衣絲碧先回家吧!一切等回到家裡再說。」他的嘴角掛著笑,眼中寫著百岳難撼的氣勢。
    「衣絲碧是我打算牽手共度人生的女孩,我把她交給您了。我信賴您遠超過任何人,您會好好照顧她的吧?」
    在場的人全部愣住。
    他他他……他要把自己的女人扔給大白鯊,有有有……有沒有搞錯啊?
    定力差一點的單芊晶差點就要爆跳起來了。恕儀及時把她拉住,使了個眼色要她安靜。
    余老夫人震懾於孫子的眼光,無法轉移。
    這是他對衣絲碧的偏袒,為愛人撐腰,對老夫人的專制加以反叛。數位旁觀者同時想。
    只有三個當事人明白。
    每個人都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他一貫的哲學。事情會弄到這個難堪的地步,是老人家一手造成的。
    面對您自己造成的錯誤!他在說。
    您值不值得我的信任?他在問。
    衣絲碧仰首望著他。這樣懷柔的姿態,鋼鐵般的意志,挺立不拔的心性,這樣一個剛柔並濟的男人呵……
    她的胸中霎時盈滿了驕傲。
    堅定地,她也直視老人家,過去那總是不散的敬畏感,轉瞬間無影無蹤。她不再是一個膽小鬼,她和他一樣勇敢。
    她要匹配得上他!
    面對身前兩雙凜然直觀的眸,余老夫人一個恍惚,彷彿看見兩個人的臉重疊在一起。此到,這女孩的神情,竟然像極了孫子……
    她驀地頹軟下來,轉過身去、
    「走吧。」
    衣絲碧一愣。真的?自己沒有聽錯?
    余克儉輕撫她臉頰,她頓時領悟。
    他的堅持贏了!他們贏了!她綻出清朗的笑靨,深深望進他無痕的眸底。
    「我和老夫人,先回山上等你。」
    ***
    為什麼沒有雷電交加呢?為什麼沒有傾盆大雨呢?世界應該一片漆黑,天幕應該降下一陣冰雹才對,窗外卻如此祥和。
    五月的風不會歎息,樹葉間篩落的光線不會迷濛,微啟的窗縫甚至捎進野薑花的甜香。
    為什麼呢?書房內,明明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沙發區,祖孫兩人隔著一張桌、一盤棋,靜靜對視。衣絲碧偎坐在他身畔,被沉重的氣氛壓得不敢作聲。
    葉二叔父子倆被要求坐在另外一個角落,可以聽見他們在談什麼,卻無法參與談活。
    「你給我說清楚,那個鐘濤,為什麼會和你們扯上關係?」余老夫人開門見山,絲毫不打馬虎眼。
    鍾濤,那個當年綁架他,讓他從此必須殘病過一生的人。
    他並不正面回答,反而牽扯出另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奶奶,我很少聽你提起我母親,你跟我說說她的事吧!」
    「你媽媽在你四歲那年就過世了,坦白說,我也來不及和她多熟悉。」余老夫人花白的眉毛立時皺起。「這些事與金濤有什麼關係?」
    他不答反問:「爸爸當初為什麼會娶她?」
    「她外公和你爺爺是軍中的同袍,大人們介紹小兩口認識,談夠戀愛自然就結婚了。」
    「戀愛?」他審視桌上的棋盤。「但是我聽說,爸當時另外有一位交往中的女朋友。」
    「那個女人家世不清白,父親是道上的小混混,你爸爸哪能跟她認真?」
    「奶奶見過她?」
    「你爸爸曾經想帶她回來吃飯,我和你爺爺不肯!明明是門不當戶不對,有什麼好見的?」老奶奶瞪他一眼。「你別想替你爸爸出頭,後來是你爸爸認識了你媽媽,自個兒愛上了她,願意結婚的,我們可沒強迫他。」
    「奶奶,當初你應該見那個女人的。」他把棋子一一排列好。
    「為什麼?」
    「那麼,你就會知道她是誰了。」
    「呃……阿儉……」葉二叔擦了擦油禿禿的前額想插話。
    老夫人殺過一記制止的利芒。
    「她是誰又有什麼重要的?你為何盡跟我提這些莫名其妙的舊人?」
    「她叫做鍾秀。」
    「鍾……」老夫人瞪大眼眸。
    「她就是鍾禱的義妹,鍾禱被她父親收養之後,兩個人一起長大,情如兄妹。」他輕聲加了一句,「她,同時也是二叔的前妻。」
    老人家倒抽一口冷氣。
    「什麼……她為了進我們余家門,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當年兒子娶了媳婦不久,葉老二也結婚了,賀客們直說是雙喜臨門,而她,只因為葉老二的婚事與她這一支沒有太大關聯,也就沒有對他的新婚妻子多加注意。
    後來發生了綁架勒贖的事,她千百次的後悔自己的輕忽……原來,那個女人,竟然先後攀上余家嫡庶兩名子弟。
    「她嫁給二叔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了。」他投下第二顆炸彈。
    余老夫人霍然站起身。「你說什麼?」
    葉二叔在另一端拚命冒熱汗了。
    「二叔從頭到尾都知情,鍾秀找上他的時候,哀哀求告。二叔很清楚,在當時的保守風氣裡,一個女人未婚生子需要承受多大壓力。您說他濫好人也好,說他笨也罷,總之他就是娶了她。」他仿如未見二叔的窘迫,冷靜地往下迫進。
    「你是想告訴我,恢宏是……」老夫人細思片刻,立刻否決自己的想法。「不對,時間不對!」
    「時間當然不對,恢宏是兩、三年後出生的,不是當年她肚裡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的下落,我應該關心嗎?」老夫人緊緊盯著他。
    他的表情冷淡得彷彿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二叔新婚之後曾經請調國外兩年。不久我母親吐露懷孕的消息,爸爸也立刻帶著她到國外住了一年,回國來他們懷裡就抱著我了,您說,您該不該關心呢?」
    「不可能!」老夫人拒絕接受他暗示的可能性。「你媽媽那樣驕氣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同意!」
    「再驕氣,到底是個傳統女人,媽媽她不能生育。」
    「你如何知道這些事的?」老夫人疾雷般問。
    「當年爸爸拿錢來贖我之時,幾個大人爆發了嚴重爭執;我只是傷勢太重,呈半昏迷狀態,卻沒有失去全部意識,從他們的對罵裡,多少也摸出一點端倪了。」
    「這些年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余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有必要嗎?」他輕聲反問。「那些人,死的死,關的關,還有誰在乎呢?」
    「鍾濤就是拿你的身世要脅你,你才匯給他一千萬的?」
    他仍然不直接回答。
    「奶奶,你一直都是對的,鍾秀確實不是個好女人!她不只騙了你們,騙了爸爸……」視線移轉到叔父身上。「也騙了二叔。」
    葉二叔登時傻了。呃,他被騙了?
    「何出此言?」
    「當時她肚子裡懷的孩子,根本不是爸爸的。」他移動一隻黑車。
    「不,那個孩子……」
    二叔還來不及插完嘴,他已經接續下去。
    「孩於是鍾禱的。」
    所有人張口結舌!
    只有他和衣絲碧,平穩如故。
    於她,是陳年舊事,與自己無干;於他,是早已震驚過了。
    衣絲碧輕輕挽起他的手,提供無聲的支持。他沒有回頭看她,手指卻收得更緊。
    「她的富家少奶奶夢,在爸爸另外娶妻之後破滅,於是立刻把腦筋動向軟心腸的二叔,騙到二叔娶她之後,私下再含泣帶訴的告訴爸爸孩子是余家的,讓爸爸暗中把孩子接回來撫養,而她則回去當余家庶系少奶奶。」
    「你……你……我不信!我不信!」老夫人全身顫抖。
    「現在,您終於瞭解鍾濤為什麼要綁走十七歲的我吧?」他疲憊地靠回椅背上。「這根本不是一樁擄人勒贖案。當年鍾濤只打算帶走我,父子倆團圓,鍾秀怕她的詭計穿幫,死也不肯答應幫忙,於是他夥同了當時的女朋友,用藥迷昏我,打算把真相告訴我之後,父子倆一起潛逃到東南亞。」
    「住口!別再說了!我不相信!」他怎麼可以在葉家兩父子面前提起這些呢?他就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權益嗎?
    他仿如未聽見,仍然繼續著:「鍾濤沒料到的只有兩件事,其一是那些藥居然會把我毒害成這副模樣。其二是,鍾秀為了阻止他,竟然打電話向你們勒索贖金,本來期望的是余家會報答處理,將鍾濤直接抓走,卻未料到余家怕我被撕票,不敢報案;鍾濤心想,乘機和爸爸說個清楚也好,便示意要爸爸送錢來贖人。三個人當場對質,鍾秀無可抵賴,只好一切都認了。」
    葉二叔呆呆看著他。
    「爸爸知道真相之後,大受刺激,拖著我就往車子上跳,滿心只想逃離這個處境。與其說是他救我脫險,不如說是他心情大亂,無法面對真相吧!」
    老人家顫巍巍地癱坐下來,茫然望著前方。「嬌生兒啊……終究是個嬌生兒啊……一生順遂,禁不起打擊……」
    他清俊的臉龐仍然淡漠無比。
    「鍾秀和二叔結婚的這幾年來,二叔對她溫柔備至,兩個人又生了恢宏,不能說她對二叔沒感情。」他掃向另一端的葉二叔,眼中微透出幾許暖意。「二叔的憨實,讓她漸漸對年輕時的糊塗事感到慚愧,所以後來得知了爸爸為了這樁事件失去性命,連我也生死未卜,她才受不了良心的啃蝕,走上自殺的路。」
    葉二叔哽咽兩聲,眼淚驀地往下掉。
    他是個真性情的人啊!衣絲碧對他的觀感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鍾濤自然也沒有想到,原本一樁單純的認祖歸宗,會演變至此,他心中最愧疚的人是我,於是寧願出來投案,接受法律制裁。」
    「你有什麼證據,支持這番說法?」余老夫人低弱地問。
    余克儉淺淺牽動嘴角。
    「一年前,我發病住院的時候,鍾濤剛好假釋出獄,他來找過我。」
    衣絲碧不禁側目。他每一次入院,她幾乎都寸步不離地陪在身邊,從沒看過有陌生人找上門呀。
    「前人的糾葛,我和您一樣不信,於是他又寄了這些資料給我。」
    他從腳邊的公事包裡,拿出一隻牛皮紙袋。老夫人接過來,取出袋內的幾張文件,細細地,一讀再讀。
    然後,頹然歎息。
    一紙出生證明的影印本,以及幾封鍾秀與鍾濤的魚雁往返。
    信件一開始可以看出鍾濤有試探的意味,鍾秀極力勸阻,等於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測,才引來後續的烽火連天。
    「他回來向你要錢?」
    余克儉搖頭。
    「他只求我知道一切始末,願意原諒他和鍾秀,其他的都不奢求了。那一千萬是我自己的意思,算是還他當年那一滴精血之恩。」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老夫人頹然低問。
    余克儉溫柔地望著她。
    「奶奶,您看,您這一生都在防著二叔,到頭來,二叔那一支才是余家僅存的一點血脈。」余克儉的眸中湧上悲哀。「連我,都及不上他們。」
    「胡說!」老人霍然抬頭。「胡說!胡說!胡說!」到最後已經出現哭音。
    一個人活到老來,才發現生命中有一大段都被瞞在鼓裡,這種滋味,教她如何吞下呢?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了太多太多年,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他不是自己孫子的可能性……她的親人只有這個「孫子」,他也是啊!
    「對不起,奶奶。」余克儉移到祖母身畔,將她摟到懷裡。「我終究是讓您失望了。」
    「你沒有。你很好,很好……」老祖母緊緊攬住他。
    余克儉進而進祖母發裡。誰說男兒無淚呢?男兒的淚,只流在最觸動心房的時候。
    那樣驕傲與保守的老人,視血統門戶為人生大事的老人,在知道一切之後,仍然告訴他,他很好。
    這句「很好」,遠勝過世間一切頌讚。
    「你不會沒事告訴我這些的。說吧,你有什麼打算?」余老夫人深呼吸一口氣,重新振作起來。
    余克儉掛上柔和的笑,替老人家抹去頰畔的淚水。
    「您不覺得,我也該是時候,把這些富貴還給二叔了?」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葉二叔拚命搖手。
    「爸。」葉恢宏替父親拭淨紅通通的鼻子,眼神也溫柔。
    「尉權他……」老夫人輕歎。「他是個好孩子。」
    他是個好孩子?葉二叔目瞪口呆。那個向來瞧不起他,老是把他當成扶不起阿斗的老太太,說,他是好孩子?
    這一生中,他有多少次希望這位嚴肅的老太太,能稍微對他假以辭色,拍拍他的肩,隨口誇一句:做得好。
    只要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好……
    你做得好。你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
    「哇!」他倏然放聲大哭。
    「爸,你不要哭嘛!」葉恢宏被他哭得手足無措。
    「你你你……你聽到沒有?老太太說我好……老太太說我好呢!嗚……老太太說我好……」
    衣絲碧破涕為笑。這位二叔真是淳樸得可愛呢!
    余老太太白他一眼,復又歎了口氣。
    「你們這些人都聽著。」她顫巍巍站起身,神色回復了以往的威嚴尊貴。
    「我聽。我聽。」葉二叔一臉眼淚和鼻涕也不敢擦。
    她拿起桌上的文件信紙,突然撕個乾乾淨淨。
    「今天的事情,只有在場的人知道,以後誰說了出去,我都不會承認。」老人家傲然說。「我的孫子,只有克儉一個人,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葉家父子倆同時點頭。其實名分對他們來說,早就不算什麼。葉二叔是從小就心甘情願的退讓,葉恢宏則是早就坐上主要大位,正不正名對他根本沒差別。
    「還有你。」老人家的矛頭突然對在她身上。
    她嚇了一跳,連忙正襟危坐。
    「年輕人,脾氣要收斂一點,多學學敬老尊賢的道理。」老夫人白她一眼。「我身邊的人才何其多,犯不著利用到自己孫子身上。」
    「對不起……我當時只是一時情急。」她被罵得面紅耳赤,乖乖低著頭認錯。「老夫人,那些話不是有意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余克儉好笑地敲她腦袋一記。
    「算了,就這樣吧!「老人家疲累地歎口氣,緩緩往門口走出去。「你想怎麼做,自己看著辦。你們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張,公事私事我都不管了。」
    「奶奶,您放心吧!」今天頭一遭,他露出真心的笑顏。
    咚。門板在老人身後輕輕扣上。
    「啊啊,那現在……現在是怎麼樣?」葉二叔慌慌張張地迎上來。「阿儉,過去那些是是非非,叔叔是完全不介意,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還有……」
    「二叔。」他漾著和婉的淺笑,安撫長輩。「您也放心,所有的事,我自有主張,改天我會和恢宏好好談談的。恢宏,你先帶二叔回去吧。」
    葉恢宏慨然拍拍他的臂膀,扶著父親一起離去。
    「阿宏,我跟你說,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的幹,報答老夫人的栽培之恩,還有,阿儉永遠是我們家的人,不准你心裡亂想,還有還有……」
    「爸,我知道!你每次一興奮起來就胡言亂語。」
    「什麼胡言亂語,我這是語重心長!」父子倆纏夾不清的退離現場。
    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他走到她身前,很近很近,近到兩人完全貼在一起,她必須仰頭九十度才能迎上他的眼眸。
    「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你說。」奇怪,她在尷尬什麼?她可以感覺自己的耳朵都紅了。
    「幫我叫救護車。」他只來得及給她一抹虛弱的微笑。「因為,我又累癱了。」
    「啊——儉!儉!你別昏啊!我撐不住你!來人啊!快來人啊!」
    五月的風仍未歎息,樹葉間篩落的光線仍舊明晰,空氣裡仍捎著野薑花的香氣,只是,她的世界又不風平浪靜了。
    唉,他的「破」身體!
    ***
    「咦?小姐,你又來倒水了。」
    頭等病房的茶水間門外,衣絲碧回頭看著和她攀談的清潔婦。
    「是的。」她應得有些遲疑。這位歐巴桑好眼熟……
    「我好像常常在醫院裡看見你,你家裡有人身體不好哦?」歐巴桑停下拖地的動作,好奇地打量她。
    啊,是了!她就是一年多以前余克儉住院,告訴自己這層樓的熱水器壞掉,要她到樓下裝水的那位阿嬸嘛!
    衣絲碧漾起柔美的微笑。
    「對啊!我老闆的身體不太好。」她仍然不習慣稱他為未婚夫之類的。「不過他最近好很多了,這回是忙過了頭體力透支,才進醫院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年輕人一天到晚躺在醫院裡,很可憐喔!」歐巴桑漾起一個憨厚淳樸的笑容。「你去忙你的啦!我也要繼續拖地了。」
    「謝謝你的關心。」衣絲碧含著笑,往走廊底端的病房行去。
    歐巴桑推著工具車,往她的反方向走去。
    來到樓梯與走廊的交會處,一個中年男子已坐在階梯上,等候她。
    那個男人的相貌非常平凡,平凡到即使你看過他三、四次,都還記不住他的長相。
    歐巴桑把頭巾和圍裙褪下。
    「他很好。」
    「我聽到了。」男人輕應。
    「那一千萬怎麼辦?」
    「我拿去買了船票,你看咱們去環遊世界如何?」
    兩個人相視一笑,半老的臉龐漾著年輕的情意。
    手攜著手,他們一齊走下樓梯,走出醫院,走出過往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六月的風,拂過每個人的髮梢,傾心一聽,彷彿還聽得見風中那細細的低語——
    溫柔的心,不會被幸福遺忘。

《剛柔並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