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趙家地下室佔地四十坪,與每一樓的單層表面等長等寬。良好的空調設備將陰森森的濕氣送諸地表,還給主人們一個可資利用的空間。趙家的視聽房間、撞球間和雜物室盡皆規劃在地下室內,平時作為家人的休閒娛樂場所。以四口之家住進這地上兩層、地下一層的透天洋房,其實稍嫌空曠了點,但他們一家人崇拜大空間,因此住起來格外痛快。
    趙家所在的社區系由六年前的「空間社區」改建而成。當時社區內的住戶與建築公司合資,將眷村形態的舊式社區翻修成現代化的都會公寓,兩棟十二層高的電梯華廈替社區增添了鮮明的文明氣息,而其他自資翻建的住戶則選擇以較為人性化的透天厝洋房做為定居的地所。趙家老爸老媽便是獨間獨棟的愛護者之一。
    當新興的「空間社區」整合完畢,居民們有鑒於新屋就該有新氣象,因此會同了算筆劃、合風水的大仙,偕力為社區選定一個融合了吉祥、好轉、好記、平安、團結、愛國、遵守交通規則、小孩回家幫忙洗碗……諸多優點,同時既「新潮」又「流行」的好名字──「光明新村」!
    阿拉保佑,簡直挫斃了。她寧可換回原來的「空間社區」也好過現在的「光明新村」。
    衝著這個笨名字她姊弟倆差點就要求老爸老媽遷離大本營。
    但,事過境遷也好,起碼新鮮景物可以讓她脫離童年的夢魘!,那個最喜歡欺負她的裡肌肉。
    昔日的裡肌肉原名叫做「余瑞克」,小名「Ricky」,直譯為「李奇」或「裡肌肉」,不過當然只有她使用後面的譯名。余媽媽具有二分之一的法國血統,兩瑞克的生父則是純種的美國人,因此他體內具備的東方血統只剩四分之一,在外觀上除了眼珠的顏色稍深之外,金髮、白膚、身材高的他看起來就像個百分之百的外國仔。母子倆是空間社區的資深住戶。
    芳菲永遠記得這個長她七歲的洋鬼子曾經如何對待自己。
    從她五歲開始,十二歲的瑞克就展現他邪惡的本質,比如說:在牛奶裡泡進半包鹽巴騙她喝,還恐嚇她如果沒有全喝完,雷公會打出閃電劈死浪費食物的小孩:或者抓一堆蜘蛛、蟑螂嚇得她口吐白沫:直到她年紀稍長進入小學就讀,這個念高中的痞子更變本加厲地虐待她,若非蓄意扯痛她的辮子,就是把她辛辛苦苦寫好的生字本撕下來摺紙飛機。
    若是大夥兒以為裡肌肉儘管自己愛欺負她,卻不許其他小毛頭找她麻煩,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偶爾他心情煩、沒空理睬她時,居然還會指定幾名小鬼們代為完成「每日一捉弄」的神聖惡行,整得她嗤哇亂叫。
    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裡肌肉假意求和,把她騙到社區內繪聲繪影的鬼屋,並且將她反鎖在裡面。三個小時後,當大人們找到她時,小女生已經嚇得神智不清,足足在醫院裡住了三天才穩定下來,事後又歷經了一個多月的收驚伏妖,而這痞子裝模作樣的,事發當時還眼巴巴跟著大人們一起搜尋她,其後又呼天搶地的,直罵自己該死、行事太過粗心,才會「誤」將小妹妹忘置在廢屋裡。大人們發覺他的」誠心」可憫,當然不好再苛責他大多!
    鬼屋意外帶給芳菲一項終生影響──她再也不敢單獨待在屋舍裡,即使自己家宅也一樣。
    總而言之,區區「惡作劇」,三個字已不足以形容裡肌肉的劣行劣跡,裡肌肉就是天生的壞胚子,她簡直憎恨他入骨!
    悲慘的童年,在小弟滿二歲那年才有改善,當時趙方祺學會了拿起小竹棒追打欺負姊姊的壞蛋,從此她的人生才開始增添一點色彩,並且將趙方祺視為英雄偶像,至死崇拜到底。
    她十二歲那年,余媽媽終於和遠在美國的丈夫復和,決定帶著兒子飛過去一家團圓,當時芳菲差點激動得哭出來。每家大人都以為她捨不得裡肌肉,畢竟他們倆從小「玩」到大,感情親密得不得了。只有她才曉得自己是如釋重負,生命終於出現曙光。
    分離之後的七年,她斷斷續續獲知裡肌肉的消息,都是報章雜誌上得來的。據說認祖歸宗的瑞克-吉爾柏大學期間在餐館裡端盤子賺取外快,半年之後被上門用餐的星探發掘。從此踏入璀璨奢華的好萊塢界夢工廠。
    「裡肌肉那身瘦不拉磯的排骨居然還能拍動作片,簡直是大大的笑話。「當時她嗤之以鼻,搞不懂美國人的眼睛出了什麼毛病,竟然喜歡看一個中文比英文母語流利的傢伙拿著機關鎗殺人放火。「你們看著吧!他紅不起來的。」
    「女人的記恨心真可怕。」趙方祺埋在倪匡科幻小說裡,隨口撂下一句評論。
    結果,人家出道不到兩年就走紅了,當場破壞了她的願望。
    「哼!紅了又如何?以他那一滴滴實力撐不了第二個兩年的。」她呸!
    哈哈,結果人家不僅超過第二、第三個兩年的關卡,還一路炙手可熱到現在,片酬從初出道的一百萬美金狂飆到一千八百萬,據說明年有個賺錢太多沒地方花的製作人打算開兩千萬美金的高價請他演警察,這八成是全世界薪水最高的警員了。
    「這回你還有什麼評語?」趙方祺斜睨著她。
    「他……他……」趙大姑娘終於詞窮。「總之他一定不會快樂的!」
    從此她拒絕談論任何與裡肌肉有關的話題。反正這傢伙的盛衰與她八竿子打不著邊,只要別出現在她眼前就好。
    孰料,七年後,上天竟連這個小小的願望也不讓他如意,天理何在呀?
    不管,今天非趕走這個八字與她相剋的大瘟神不可。
    「澳!」瑞克打偏了一球。
    「換手。」趙方祺空出一隻眼看球賽,右眼則沈醉於「笑傲江湖」的劇情中。
    目前比數四十比零,由於裡肌肉率先開球,因此他暫時領先。
    芳菲研究了一下檯面的狀況,嘴角當下擒著淺淺的冷笑。簡單!她三分鐘就可以洗台,這場球局她贏走了。
    親愛的父親大人,為你調教出來的好女兒歡呼吧!
    她俐落地敲進一顆紅色的基球,轉身走到右側對角。
    「二號球,底袋。」pose擺穩,迷濛的美眸此時漾著精光,神准地盯住自己的標的物,出桿──「這些年來我和趙伯父、趙伯母一直保持聯絡。」瑞克選擇在緊要關頭和她閒聊。
    「澳!」她的桿頭滑掉,七號球只滾出三十公分遠。「不公平,他故意千擾我的注意力!」
    「我哪有?」瑞克非常無辜。
    芳菲嚴正譴責對手的劣行。「犯規,他犯規!」
    「你又沒有規定比賽塗中不可以說話。」他也反駁得理直氣壯。「伯父伯母,裁判,你們說對不對?」
    「嗯,有道理。」趙氏夫婦拚命點頭。
    「換手。」裁判做出裁定。
    老天,這三個活寶到底有沒有搞懂誰才是他們的血親家人?芳菲獨自氣得牙癢癢的。
    「換我啦!不高興的話,你也可以在我打球的時候開講啊!」瑞克吹著口哨下開玩笑,她才不要和他交談。
    「爸媽,你們怎麼沒有告訴我裡肌肉和你們保持聯繫?」她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原來過去七年裡肌肉暗中存在於她的生活圈內,而她竟不察。
    「你又沒問。」趙媽媽聳了聳肩。「而且情況應該很明顯哪!若非瑞克和我們保持聯繫,他怎麼會曉得你讀哪間大學,參加哪個社團?為了帶給你一個驚喜,他特地交代我們居中安排在回國第一天到你的社團演講,結果你果然去聽了,我們就知道你是有心人。」
    開什麼玩笑?原來老媽老爸是共謀。
    「假如我事先知道他就是超級貴賓,說什麼也不會去社團自投羅網。」即使撇開這傢伙害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暈倒的糗事甭說,以後上學還不曉得要應付多少同學們的無聊問題呢!
    倒楣!
    「哎呀!」瑞克的球桿偏了兩棲,沒進。
    「換手。」裁判乾脆把兩隻眼全藏在書頁後面。
    目前檯面上紅球剩下七顆,她必須將剩餘的分數全拿到手,才能險勝他幾分。
    雖然這傢伙手段卑劣,不過球技還算過得去。
    她迅速清掉剩餘的七顆紅球,紅黑交雜的球數替自己掙得五十六分的進帳。目前為止搞怪大師遲遲未使出於擾視聽的招數,她稍稍降低了警戒。
    「六號球,腰袋。」芳菲走到左側方,桿尖瞄準橘色的六號球。
    出擊!
    「菲菲,這些年來我一直很想念你!」瑞克正經八百地告訴她。
    「哇──」芳菲用力過猛,橘色球彈跳出台桌,重重打在阿浩的天靈蓋。
    「該!該!該……」阿浩慘嚎,夾著尾巴躲到小主人身邊尋求慰藉。
    「阿浩,切記遠離別人的戰場。」趙方祺隨便垂下一隻手拍撫大狗,整張臉仍舊被武俠小說掩蓋。
    多麼深富哲理的訓示!趙爸爸拭掉眼角感動的淚水。
    「裡肌肉,你太卑──」她及時煞住一切指責。不行,絕不能與他直接交談。
    「趙方祺,你再不約束另一位選手的言行,我可和你沒完沒了。」
    「來不及了。」瑞克得意洋洋地就定位。「趙小妞,我贏走了。」
    芳菲眼睜睜看著對頭將六顆分數球撞進球袋裡,臉色消退為慘白色。
    「你才不會贏呢!那顆黃球不會進的,不會進、不會進、不會……進了!不,褐色球一定會拒絕助紂為虐……不進、不進、不進、不……又進了!啊不要再打了,住手,你給我停下來」
    誆啷!最後一顆橘色球筆直滾向右側底袋,入洞。
    瑞克-吉爾柏大獲全勝。
    「好耶,瑞克小子好厲害!」趙爸爸大聲為男性同胞喝采。
    「你有病呀!」趙媽媽敲他一記響頭。「輸的人是咱們女兒耶!好歹也得說完一句「女兒我同情你」,再替客人歡呼。」她轉向落敗者。「女兒,我同情你,不過瑞克比你更棒!」
    芳菲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她……她輸了,居然敗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撞球檯上。
    澳,不,她無顏以對江東父老。
    「不公平……」她跌坐在地上哀鳴。
    「好啦,大家回一樓吃晚餐,飯後我們替瑞克空出二樓的客房。」趙媽媽快快樂樂地登上階梯。家裡多了一個大明星房客,下回召開社區媽媽聯歡會時她就可以拿出來炫耀了,哈哈哈,真爽快!
    「伯母,接下來的日子要麻煩你了。對了,菲菲從小就有作噩夢的毛病,我希望能住在她隔壁。」瑞克笑瞇瞇地隨同趙氏夫婦踏進階梯。
    「裡肌肉,你想住我隔壁,除非我死。」芳菲抬起頭來大吼。她會作噩夢還不是因為他陰魂不敬!
    慢著!她直接和他說話了。上帝保佑她!芳菲拚命在胸前畫十字架。
    老天爺開開眼,千萬則讓任何乖舛的禍事降臨在她身上。她願意揚棄自己信奉的天主教,每天燒香拜佛,虔心祝禱──「老姊,永遠不要和意志堅定的男人爭鬥。」趙方祺捧著「笑傲江湖」經過姊姊身旁,傳達著語重深長的諭示。
    居然連趙方祺也站在痞子那一國。她最後的一盞希望之燈霎時熄滅。
    雖說人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不為。但她從來沒有立志過要做大事呀!憑什麼該承受這-些?
    ***
    「趙芳菲,你認識瑞克-吉爾柏啊?」「趙芳菲,聽說瑞克-吉爾柏和你很熟?」「學妹,你可不可以替我向他要簽名照?」「菲菲,人不夠意思了吧!認識你兩年了,從沒聽你提起過RiCky是你的朋友?」「趙芳菲……」
    「住口、住口、住口!」考完第二堂的總體經濟,她的精神狀態已接近歇斯底理。「別再讓我聽見瑞克-吉爾柏的名字,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果任何人再讓她聽見裡肌肉的名字,她保證立刻跳進荷花池淹死自己。而溺死自己之前,她曾先掐斃那位煩惱的製造源。
    「嘿,你先聽我說嘛!」輪到陳洵美上陣。「你都不曉得,當我們眼睜睜看著瑞克-吉爾柏摟抱著你……」
    瑞克-吉爾柏!她又聽見這個名字了。
    「閉嘴,我不要聽,我不要聽。」芳菲奪教室之門而逃。
    決定了,她要誠守誓言,跳進荷花池裡淹死自己!
    「喂,菲菲,我話還沒說完──」陳洵美遙送著同學狂奔離去的背影,登時目瞪口呆。
    「哇塞,跑得這麼快?這是我所認識的趙芳菲嗎?那個一百公尺跑二十八秒,成天嬌傭懶散的趙芳菲?
    荷花池,我來了!
    芳菲繞過兩棟校舍,直奔圖書館右側的小池塘。
    過去四十八個小時是她最最痛苦的歲月。在這個風雨飄搖的週末裡,敵人以鯨吞蠶食的手法入侵她的生活圈,博取她家人的歡心,造成她的精神幾欲崩潰,甚至甭能靜下心來溫書。
    為了躲避同學們一籮筐的逼問,她狠下心將上星期六最後一次的考前複習課翹掉了,孰料星期一的期末考首日,大夥兒仍然不肯忘懷上週五發生的小插曲。
    她快被逼瘋了。今兒個連考兩門專業科目,難道其他人不覺得緊張嗎?為何以住圍在她身畔要求考前大猜題的同學,這回雖然照常圍過來,談話的主題卻移焦到一串「裡肌肉」身上?
    這票吃喝玩樂樣樣通的同學,平時影視新聞比她更精通,嚴格歸咎起來,應該是她反頭向他們詢問明星訊息才對吧?大家未免本末倒置了。
    在家不得安寧,到校避難時還得忍受旁人的閒言閒語,她到底招誰惹誰來著?
    急奔的腳步堪堪煞停在荷花池邊,她氣喘吁吁,狂跑得幾欲虛脫。「好……好累。」
    齊排的柳樹環繞著池畔而種植,垂曳的枝葉乘風而舞,款擺成淺翠色的自然簾幕,一亭中國古典造形的小涼閣便建築在綠柳白絮與荷花池之間,恍如盈受著青枝綠水的擁抱,又提供了適當的隱密性。
    芳菲抹著冷汗,拖著疲憊的步伐蹴向側邊的小宮亭。
    她當然不會真的跳下水池,畢竟為了一串裡肌肉而殉身,委實物超所值,她幹嘛眼巴巴送死,讓觀者痛、仇者快?
    十一點半了,多數學生若非上餐廳吃飯,便是尚未從考場爭戰下來,因此亭台裡只有她這名閒雜人士。毛躁了整個上午,總算讓她覓得一處安詳的極樂之地。
    只要五分鐘的安寧就好!她心疲神竭地祝禱,她要求的不多,只要給她五分鐘的寧靜,她願意以全世界交換。
    「嗨!」瑞克愉悅的招呼聲從天而降。
    「上帝!」芳菲驚跳起來,她的耳洞已經開始製造幻聽了。
    「嘿,我就知道能在這裡找到你。」他輕躍的腳步踏上小亭台階。
    雷朋太陽眼鏡遮掩了他上半部的俊顏,引人注目的金髮則藏匿在棒球帽裡,除了他過人的身高容易引起路人矚目之外,整體造形算得上「樸素」了。雖然如此,他舉止間自動流洩出來的尊貴風範仍然有別於其他凡夫俗子。芳菲不得不說句公道話,裡肌肉確實適合進入電影圈,承受眾人的景慕和愛戴。
    一如往常,她的心跳開始以不規則的速度狂跳。四下無人,誰曉得裡肌肉又打算如何欺侮她。
    「汪。」趙家狗腿子阿浩尾隨在超級巨星身後,肩胛骨背著小主人為它製作的專用背包,姿態神氣活現的。
    大狗濃黑色的皮毛泛映著油光水滑的亮澤度,一望而知是受到主人細心的照料,典型的好命狗一隻!
    叛徒!走狗!居然和我的敵人同進同出,以後別想我會再疼你。芳菲含慍瞪視它。
    「你還真是陰魂不敬。」她連躲到學校來,他的魔爪也觸手可及,功力實在太高深了!
    趙方祺告訴我你喜歡坐在荷花池附近看書,再加上阿浩神准的嗅覺,要找到你的下腳之處滿簡單的。」僅剩他們倆獨處時,瑞克的反應就比較穩正一些,既沒多扯一些虛浮的閒話,慣常笑例的嘴也收斂成淺淺的弧線。
    這傢伙詭異得很,在旁人面前老是擺出一種表象,私下迎對她的時候卻露出截然相異的神氣,就是這種微妙的轉變讓她起雞皮疙瘩。自幼年開始她就覺得他是個百分之百的雙面人,而全世界只有自己看出他的真面目,也因此裡肌肉才會格外喜歡欺負她,以對她敏銳的觀察力進行報復。
    沒錯!一定是這個原因。瑞克-吉爾柏天生適合當個兩面間諜。
    「你光臨敝校,有何貴幹?」她盡量縮躲在離他最遠的端點。
    「替你送便當呀!」他眨巴著清純無辜的長睫毛──她討厭睫毛比女人更長的男人。
    「趙方祺親手製作了兩個愛心便當,托我送過來給你止饑,順便和你一起野餐。他說你一旦專心讀書時,往往沈迷得連飯也忘記吃,因此吩咐我一定要盯著你吃完,才算大功告成。」
    他保留了一點小秘密。小鬼頭答應,只要他圓滿完成使命就送他一疊芳菲過去七年的生活照,以茲緬懷。
    「趙方祺又翹課回家做飯?」她暫時撇開仇意。「你也真是的,幹嘛不趕他回學校呢?
    他繼續曠課下去就要被退學了。」
    「安啦!國小教育是九年國民義務的基礎部分,那位鳥校長沒種退他學的。」他吹了聲口哨,換來追著蝴蝶跑的忠實走狗。「阿浩,comeon!」
    阿浩背著包包來到新偶像面前,任他扯開拉鏈,取出兩個超大便當盒。
    「這麼多?我哪裡吃得完。」她光用看的就飽了。「你的食物要分給阿浩一半。」
    「汪。」阿浩快樂地迎向她,狗眼中充滿期待。
    芳菲拒絕和趨炎附勢之輩共食,尤其它還是一隻四腳畜牲。
    「看我心情如何再決定要不要分你幾日。」報應!她輕蔑地瞄叛徒一眼,逕自打開便當盒蓋,開始啃著香噴噴的炸排骨。「裡肌肉,你究竟回台灣做什麼?」
    她不相信他只是單純地回來度假,論起休閒娛樂,全世界有超過兩千處勝地比台灣舒適百倍。
    瑞克低頭,一聲不吭地吃著悶飯,彷彿在考慮怎樣的答案才能表示他的真心。
    「尋根。」他終於開口。
    「尋根!」芳菲忍俊不禁差點被滿口的青江菜嗆壞了喉嚨。「別開玩笑了,你的根源來自美國,也歸於那塊大陸,即使真要尋根也該往老家的地窖裡挖掘呀!」
    尋根?虧他想得出來。
    「你不會懂的。」瑞克搖首,英挺的臉孔刻劃著罕見的嚴肅正經。「你從小生長在同一處土地,體內流動著同一系血脈,口中說著同一種語言,你不會瞭解半途被人連根拔起,移種在陌生土壤的孤獨感。」
    芳菲頭一遭見到瑞克卸下嬉笑怒罵的面具,以毫不矯飾的口吻與她交談。坦白說,這種感覺挺不錯的,彷彿自己在他眼中終於升格為平等的個體。
    「可是,我覺得你適應得很好呀!很多人甚至無法達到你成就的十分之一。」
    她的口氣也平和下來。
    其實瑞克說得有道理,比起自小出生在異國的華裔子女,他的情況確實辛苦多了,光就語言、生活習慣這兩項,他使必須多化一倍以上的時間來適應全然陌生的環境。更甭提初出國門的頭幾年,他可能交不到多少朋友,而父系的親友又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當她拚命憎恨他的同時,他正在努力和生活搏鬥……思及此,她開始感到百分之一的慚愧。
    「有的時候我會產生角色混淆,弄不清自己究竟是美國人或者中國人。我的護照、外型、血源告訴我:『瑞克-吉爾柏,你是個如假包換的美國佬。』但我的生活習慣、喜好、以及人生觀卻給我另一個相異的答案。『余瑞克,你是個純正的中國人,只是不小心誤裝在金髮白膚的包裝裡。』」他垂下頭,無奈地戳弄著少了一角的排骨。
    「我想……你面臨的心理衝突可能亦是其他移民者共有的體驗吧!」起碼這傢伙不忘本,還懂得記取培育他十九年的東方土地,從前她一竿子打翻他的優點,似乎有點矯枉過正了。
    芳菲愧疚心升高到百分之五十。
    「我和媽咪定居美國已經七年了,仍然無法忘懷太平洋上的這顆小蕃薯。只要找腦筋一靜下來,舊日的情景、兒時的同伴,還有你都會一一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忽然發現,生命中曾經收受過、最真誠友善的感情全被我留置在台灣,無法打包帶走,尤其經歷過電影圈的現實生態,更讓我懷念你們的純良。」他無力地笑了笑。
    瑞克必然會加倍想念她,芳菲倒不意外聽見這一點,因為全世界只怕再也找不出像她如此好欺負的軟腳蝦。
    然而,他也才二十六歲而已,對於爾虞我詐的娛樂圈當然會產生水土不服的現象。比起勞勃瑞福、傑克尼可遜那些老滑頭,他充其量算個生嫩的心蘿蔔頭,當大夥兒齊聲為他喝采峙,或許他正躲在暗處歎息。天下影迷們只見光鮮霓裳,哪聞暗夜悲鳴?
    她的同情心高漲到百分之八十。
    「……別想太多,反正你已經回到台灣,應該開心一點嘛!」她調調地慰問。多年死仇忽然轉變成談心的朋友,芳菲一時之間不太習慣,連安慰詞也說得蹩手蹩腳。
    「回到台灣又如何?「舊人」並不歡迎我。」他既難受又難堪。
    「不是的!」芳菲連忙為自己辯駁。「誰教你少年時期對我惡聲惡氣,所以找的印象仍然停留在童年階段也怪不得嘛……其實我平常待人一向很友善的,親朋好友都知道,不信的話你去問我同學。今天這一席話幫助我瞭解不少你的苦楚,說真的,只要你保證痛改前非──我是說,別再重複你少年時犯下的惡行,我也承諾以最公平的態度回報你,我們可以盡棄前嫌,重新發展出和平友愛的朋友關係」
    「菲菲。」瑞克平靜地阻斷她的長篇大論。「什麼?」她的高論發表得正起興。「你今年幾歲?」他天外飛來一個疑問。「快滿二十了。」幹嘛?「為何一個雙十年華的大女生仍然如此好騙呢?」
    「啊?」她尚未搞懂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意思是,」他一字一句地開導她,眼光爍亮得可疑。「為何你永遠學不乖,旁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即使面對宿敵也一樣?」「……」芳菲不搭腔:心裡有點明白了。
    「你真的相信那堆尋根的廢話?」
    「你曉不曉得,我……我必須多麼努力……」他的嘴角開始發抖。「才能,才能克制自己把笑聲……嚥回去……哇哈哈哈」
    肆無忌憚的轟笑聲全面潰堤。
    這丫頭簡直生嫩又好吃,委實是二十一世紀的大奇跡!
    哈哈哈!
    「裡肌肉!」她一掌拍在石桌上。「你欺人太甚。」
    而她居然會對這種痞子濫用同情心,簡直豬油蒙了心、眼睛被蛤仔肉糊到。
    「我──我沒有辦法──你那副天真蠢相──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哈罪魁禍首猶自恬不知恥地辱笑。
    「你……你……」她氣得渾身發抖。「我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
    俏影飛快轉離私密的小涼亭。
    只要再和他交談一句,她甘願被天打雷霹,從此消失於人間!
    「嘿,菲菲,等一下,肚量不要這麼小嘛!」瑞克涎著臉皮扯住她。「我只不過和你開個小玩笑。」
    「汪!汪汪!」阿浩咬著豬骨頭追上來。苦命喲!連一頓飯也不能好好吃完。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芳菲用力甩開肘彎的蒼蠅手。「你從小就喜歡把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成年之後仍然狗改不了吃屎!」
    「嗚汪!」阿浩抗議。它從不喜歡吃屎。
    「我哪有。」瑞克索性奔到她面前,倒退著走路。「應該說是你太缺乏幽默感了,一點點小事就能記恨個七、八年。」
    「小事?你居然稱那些劣行為小事?」摧毀她童年的噩夢淪到他口中卻以「小事」兩字做總結,她無法相信!「你很清楚自己的能耐,瑞克-吉爾柏啥事都做得出來,獨獨不做小事!」
    「謝謝。」他彎身一鞠躬。
    豬!她險險被這傢伙氣暈過去。
    「離我還一點!」
    「哇,是Ricky耶!」遠遠的,兩位眼尖的女學生瞄他們的爭執,立刻辨識出男方的身份。「Ricky!」
    「什麼?Ricky在哪裡?」驚喜的聲浪如潮流般,一陣陣湧向大後方。
    芳菲的眼角偵查到一堆黑壓壓的人頭朝他們湧過來。
    此刻她和裡肌肉已繞到荷花池的另一例,正對著圖書館大門溫書。畢的學子剛從圖書館步出來,準備尋覓一天之中的第二頓餐,天時、地利、人和口配得恰恰好。
    看?騷動又發生了。
    「你和我天生相剋,此乃命運注定不可違,我真是瘋了才會試圖與你交朋友。」她轉身離開暴亂現場。
    「Ricky!」
    可惜,徹退行動稍微慢了一步,人潮如狼似虎地沖刷過來,轉瞬間在她面前形成一睹人牆。
    她發覺自己淪陷在相當尷尬的境地,前有十萬追兵埋伏,後有萬丈荷花淵,一不小心就會跌成落湯雞,或者殞落在鐵騎的踐踏下。
    無所說,任何艱困都無法勸阻自己遠離魔王的決心。她努力排開身前的狂浪,用勁擠向圈書館的方向。
    雙拳難敵四手,弱小的個橙戶壓根兒無法穿過這群瘋狂的影迷雄兵,順利抵達目的地。
    阿浩呢?它應該出面救主才對。
    「汪?」那只英勇的忠狗此主人滑溜多了,早八百年前已經遠離群眾,遙坐在圖書館的台階上繼續啃排骨。
    看她回家不修理它才怪!
    「菲菲。」瑞克身陷人群之中,企圖對她伸出援手。
    芳菲寧可被擠成人乾,也不願承敵人的情。
    既然直行不可為,繞過群眾總可以吧!她小心翼翼瞄準落腳處,在湖畔和人群外圍尋求立足點。
    也好教裡肌肉明白,現實生活與動作片可有相當偉大的差距,柔弱女子毋須倚靠大男人,也能憑靠自己的棉力排除萬難,更何況這個「萬難」還是人男人聲名太盛引起的。
    「喂,不要擠我!」一個大一女生突然受到推擠,踉搶地跌出人堆外。
    「啊,等一下……」芳菲驚恐地發現她撞向自己的前進軌道。「別靠過來……我警告你……別接近我……啊!」
    落水典禮開始。
    嘩啦,重物落水的響音暫時停止了眾位影迷的推擠。
    「誰呀?」
    「體育館不是有游泳池嗎?要游泳的話,那裡的水比較乾淨。」
    顯然,考得上大學,並非代表著學生的智商一定比常人高。
    「菲菲!」瑞克忙不迭衝向池畔,彎腰撈起她濕淋淋的軀體。
    「咯咯。」一隻青蛙從她肩膀上跳開。
    芳菲臉色如土,形如浮屍。
    她的腦筋暫時停止運作,以免崩潰。
    天哪!她的急難救星在哪裡?
    「趙方祺──」

《我的冤家是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