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煙雨江南

遊湖
    四月下旬,天氣轉暖,漸漸地進入梅雨季節,特別是江南地帶,三天兩頭下暴雨。有時候明明是陽光普照,轉眼卻又是傾盆大雨。
    杭州西湖因連日暴雨,湖畔水位猛漲,竟波及到周邊的民宅遭水災。雖不至於淹沒房頂,但水也已沒及膝蓋,根本無法再住人了。鄉親們紛紛捲鋪蓋跑路的跑路,投親的投親,西湖周圍一片幾乎已家家成空宅,無人再敢住下去了。
    煙雨濛濛的西湖其實別有一番韻味,只可惜大家都忙著搬家,沒有閒功夫欣賞大好風景。
    英珞一身紅衣裳,站在細雨中的西湖旁,湖面煙波裊裊,輕霧籠罩。她細瞇起眼,竟然看到不遠處有艘小舟輕悠悠地蕩了過來。
    「船家——船家——這邊!」她大聲高喊,聲音甜美。
    小舟划了過來,船上一船夫,年邁蒼蒼,披了件蓑衣,戴了頂破了邊的斗笠。
    「船家,麻煩你載我到湖中去遊玩半日!」她嬌笑著跳入小舟,船兒吃重,沉了些許,船身卻沒有半分晃動。
    「遊玩?」老船夫將頭搖得像波浪鼓,「湖中龍王近來發威,暴雨連連,水漫西湖。這時候,西湖周圍都不住人啦,誰還敢到湖中央去找死喔!」
    「你剛才不也從湖面上過來了嗎?」她才不信會有什麼龍王作祟的鬼話。
    老船夫指了指船艙,那裡頭黑漆漆的,隱約可見是幾隻大箱子:「我住在那頭,今天是捨了家,拼了命,乘雨小划船逃出來的,哪裡還敢再回去喲!」
    英珞輕皺柳眉,紅紅的小嘴有些不樂意地嘟了老高,卻也只能無奈地放眼再看了看朦朧的湖面。
    「船家,」一個熟悉的男聲在耳畔響起,「反正我看你船也不想要了,喏,這裡有十兩銀子,你把船賣給我可好?」
    「好——好、好極啦!」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老船夫原本就想丟棄這條小船了,沒想到居然現在會有人出那麼一大筆銀子買。他一連迭聲地答應,接過那名男子送來的銀兩,將船艙裡的箱子用擔子挑了,樂呵呵地走了。
    「哼!」英珞跳下船,斜睨著雙杏元大眼,嘴角動了動,「花十兩買條破船,你是銀子多得沒處使啦?」
    他咧嘴笑笑,將手中撐著的油紙傘遞過去。
    「誰要你的臭傘!」她背過身,不理他。
    「好啦,別倔啦。衣服濕了可不漂亮了!」手中的傘遮住她小小的身子,「你不是喜歡遊湖嗎,我們現在有船了,一起去好嗎?」
    他聲音溫柔,眼中帶著抹縱容與討好。
    「不要!」她口氣生硬,一掌揮開他的傘,「你最好不要再跟著我。小心哪天我不耐煩起來,一刀把你殺了!」
    「你會嗎?」
    「我有什麼不敢做?」她火了,怒氣騰騰地轉身瞪著他。「你別忘了,我是妖女,我有什麼是不敢做的?」
    「你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跟了她將近半月,她是什麼樣的脾性,他豈有不知之理?
    「呸!」她啐了口,眼波飄動,怒火在不知不覺中早沒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女兒家的扭捏。
    映入眼底的是張英氣勃勃,神采飛揚的臉龐,飽滿的額頭,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他不是頂漂亮的男人,至少帥氣及不上郤煬,漂亮更是遠遠比不過郅渲……但是,你不得不承認,他很有味道,很有吸引力!
    噢,天!她在胡想些什麼嘛。
    雨越下越來大,雨點子辟里啪啦地砸在她臉上、肩上……雨點砸進西湖裡,湖面更顯模糊了。
    「我們回去吧?」水霄手中的那把紙傘已遮擋不住大雨。
    她搖搖頭,不吭聲,雙眼緊緊地盯住朦朦朧朧的湖面。雨點在湖面上四濺,叮咚作響——這真像冷香谷的那處大瀑布呢,從瀑布上飛濺下來的水珠落在寒碧潭裡……
    「那我們到船上去,至少得先避避雨!」
    見她仍沒反應,他索性一把拉起她就跳進了船艙。船艙裡不算太大,而且有些潮濕。找出塊稍微干的地方,水霄利落的將身上淋濕的衣裳脫了下來,準備晾晾乾,卻聽到英珞尷尬的尖叫聲:
    「你幹什麼?」
    「我?」他一愣,隨即笑道:「你沒看到嗎?我在晾衣服啊!」
    「你,你……」她不知該說什麼好,一跺腳,「你不要臉!」
    船身劇烈晃了晃,英珞一個踉蹌站不穩,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撲,水霄及時地擋在她面前。
    「呀——」她尖叫,震耳欲聾的聲音差點掀翻船篷。她慌裡慌張地猛力推開他,因為她驚愕地發現水霄剛脫了衣服,上身還是□著的。
    她推開他,卻因為用力過猛,船身一個傾斜,她的頭可憐的、重重的撞在船篷頂上。
    「哎喲!」她從來沒坐過船,也從來沒想到原來在船上要保持平衡是那麼困難的事。船在湖面上一蕩一晃。她痛苦地抱著頭,剛才那一撞,不僅撞暈了她的頭,還將她的髮髻給弄亂了。
    「痛不痛?」水霄蹲在她面前,憋住笑意問。他知道他嚇到她了,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想逗她。
    「走開!」她呻吟,揮手打掉他伸過來的魔爪。試圖站起來時,船身晃悠悠的讓她跟著左擺右晃。
    水霄輕笑,盡量控制住自己,不讓笑聲放肆逸出。他挪動一下,空出一小塊乾爽空間:「過來坐這,別站的那麼直!」
    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也知趣地聽從他的安排,坐了下來。
    水霄咧嘴笑笑:「頭髮亂啦,不如把髮髻散下來吧!」
    英珞白了他一眼,眼光溜過他□的胸膛,結實的肌肉。她心跳加快,腦門轟地聲,血液直往上衝,她迅速地低下頭,耳邊卻響起水霄那可惡的吃吃悶笑聲。
    「混蛋!混蛋——」她摀住臉,死命跺腳,一迭聲的吼罵。
    「喂、喂、喂!別跺啦,把船板跺穿了,你就得到西湖底去做龍王娘娘啦!」
    她一怔,抬頭看時,發現水霄竟突然不見了,心裡沒來由地掠過一陣恐慌。緊接著,水霄的聲音突然在船艙外的甲板上興奮地傳來:「英珞!英珞!快來,快來看哪!我們到湖中心啦!快來——」
    英珞嗖地掠起,躍出船艙。真的,這船沒有繫繩子,剛才一番風雨,被浪頭衝擊得竟然漂泊到湖中央了。
    暴雨真是奇怪,來的快,去的更快。雨小了些,天空雨絲飄落,小舟在煙雨濛濛的湖面上輕悠蕩漾,頗有詩意。
    「這就是你想要一睹為快的西湖美景麼?」他坐在船頭,歪著頭看見她細緻的側臉,她的頭髮凌亂,雨水順著雪白的脖子流進衣衫裡,臉頰紅彤彤的,眼睛亮閃閃地發出喜悅的光芒。「美則美矣,可惜美的太過纖弱,太過秀氣,太過……傷感!」
    「嗯。」她漫不經心,「可是……我喜歡!」
    「哦,也許我們該等天放晴時再來,那時的風景又該別有一番情致了!」在他心中,英珞就像初見時,留給他的印象一樣,像團火,有著股足以燃燒任何人的熱情。這股熱情,不應該適合這種太過傷感的東西。
    「也許吧!」她滿足地吸口氣,「喂,我們回去吧!」
    「我可不叫『喂』。」他嘟噥著穿過船艙,到船尾找船槳。英珞一個人不敢在船頭久站,早縮回了船艙,她的衣服給雨水淋了個精濕,但她不敢像水霄那樣肆無忌憚的把衣服脫了,只好把裙擺什麼的稍稍擰乾些。雖然濕衣服裹在身上還是那麼難受,但也聊勝於無。
    水霄拿著槳,才劃了兩下水,就聽見不遠處嘟——嘟——嘟,三長兩短地吹起尖銳的哨音,他們倆馬上警覺地環顧四周。
    「怎麼回事?」水霄停下划船,望向哨聲的發源處,那裡是大片朦朧,十丈開外的地方只能看見一脈灰暮色——雨中的能見度太低了。
    嘟——嘟——嘟……哨聲尖銳,換成了兩長三短,好像是回應剛才的那陣哨響。
    「喂——」英珞不知什麼時候也爬出船艙,探出腦袋,她的髮髻已經放下,烏黑濃密的長髮如錦緞般散開,「是些什麼人啊?」
    「不知道!」他回答。實在想不出杭州西湖附近會有什麼幫派出沒。
    「跟去瞧瞧!」
    他迅速瞥了眼濕意濃濃的英珞,她一臉的興奮,洩露太多躍躍欲試的激動。他知道,她不要命的好奇心又冒出來了。
    水霄下意識地揉揉發脹的額頭,幸好,她的武功還不算太壞。但就是不太壞的結果,使她變的太過自信,簡直有恃無恐了!
    「喂,愣在那兒幹嘛?趕快劃呀!」她不耐煩地催促。
    他想生氣,可目光一接觸到她興致勃勃的眼神,就心軟了:「大小姐,麻煩你把我的上衣拿過來,你總不能讓我光著膀子去當密探吧!」
    她「噗嗤」一笑,螓首縮回船艙。
    他無奈地撐起竹篙,用力一點,小舟似離弦箭般衝向那片充滿神秘、詭異的暮色中。
    水霄撐船的技術相當好,他不用船槳,避免發出太大的響聲。只需竹篙子隨意一撐,船兒就前進了好遠。
    救人
    這是座達官貴人的私宅,宅院很大,門口的兩座石獅子威嚴地屹立在洪水中——這是座荒棄了的宅邸,主人家想必已經攜帶家眷逃離了。
    這座宅邸,已徹底淹在洪水中。如果不是英珞鬧著要來游西湖,如果不是陰差陽錯下起了暴雨,如果不是風浪將小船推到了湖中,如果不是聽到了那陣哨聲……相信不會有人再注意到它的存在,更不會懷疑裡面居然還住了人!
    的確,這宅子裡有人,至少有女人!
    水霄將船泊在高牆外,所謂的高牆,現在已有一半沉在水中。英珞側耳傾聽:
    「喂,你聽,有女人在哭!」
    哭得很傷心,是種壓抑的,想哭而不敢放聲大哭的抽泣。
    「而且還不只一個,起碼有五六個!」她又補充。
    他暗暗讚許,想不到這丫頭小小年紀,內力已有如此高的造詣。
    「進去看看!」她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擰緊眉。水足有三尺深呢:「英珞,你會游水麼?」
    她怔怔地望著混濁的洪水,這兒離那聲音發出的閣樓至少有三四十丈呢。
    看她的表情,他就明白了:「回去吧,小心跌進水裡,丟了性命可划不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她一口回絕,語氣堅決強硬,「也許她們是被困在洪水中孤兒寡母,我們既然發現了,又怎能見死不救?」
    去他的孤兒寡母!水霄在心裡詛咒,他可不曾忽略了剛才那陣怪異的哨音。
    但是,最終,他仍舊妥協了。他翻過牆,將英珞打橫抱在懷裡,涉水向閣樓走去,水一直沒到他的腰部。她羞答答地雙手牢牢地吊住他的頭頸,生怕他一個不高興,把她扔下水。
    雖已是四月底,但半身浸在洪水裡,仍是透著股沁涼。英珞帶著歉意的將嘴湊近他耳邊:「謝謝你啦……你真好!」
    他的心臟被什麼東西猛的一撞,渾身被無窮的喜悅包圍住了。
    他笑容滿面,揶揄地回道:「那待會兒,我脫褲子來晾時,你可不許跑!」
    這閣樓應該是這戶人家小姐的閨房吧,底下已經淹了水,從鏤空的窗口看去,裡頭木製的桌椅擺設都浮在水面上漂啊漂的,抽咽聲正是從樓上傳來的。
    水霄對懷裡的人兒笑了笑,手臂柔勁一托,將她悄無聲息地送上了二樓小閣。
    英珞身體靈巧地貼在閣沿上,瞇眼往窗縫裡瞧——不愧是千金小姐的閨房呢,房間的擺設雅致不俗。她快速地溜了一轉,敏銳地發現縮在牆角里抽泣的女子。
    果然,一數下來竟然有六個之多,個個面容憔悴,手腳被麻繩捆得像團粽子,嘴裡還塞了塊手帕。
    英珞小心翼翼地趴在窗格上,朝房內打量,沒再發現其他可疑的地方。她手指悄無聲息地在窗格上一撥弄,伸手一推,人就已俏生生地跳進房內。
    輕手輕腳地躡步走近那些被捆綁著的女子。
    「唔——唔、晤……」其中一個女的眼尖瞧見了她,非但沒害怕,還很大膽地拚命掙扎,很成功的引起她的注意。
    「素素?是你,怎麼會是你?」英珞突然又驚又喜地瞪著滾到自己腳下的那名女子。
    「唔……唔!」那名喚作「素素」的女子在地上努力翻滾著,蒼白憔悴的面容掩不住眼中的狂喜,不住點頭。
    「你怎麼會在這兒?」英珞掏出她嘴裡的巾帕,跟著解那麻繩。
    「唔——唔——唔……」其他無名女子也紛紛激動地掙扎開了。
    「英姐姐……」素素滿心的委屈,強忍住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身子因過度的激憤而顫抖,「我、我是被他們擄來的……」
    「什麼?」她瞪大眼睛,頓時火冒三丈。
    「那些惡人實在太可恨了……」含在眼裡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下。
    「可惡!」她咬牙恨道,怒火在胸腔中熊熊燃燒。素素的奶奶、三個嬸嬸,以及幾個年幼的弟妹,可以說都是英珞從鬼門關裡硬救回來的,她將他們一大家子安頓在杭州附近的鄉下。總以為可以從此平安度日了,哪知道,竟還有人敢不要命的動素素的壞腦筋。
    「來,起來!我救你們出去!」解開捆住她手腳的繩索,看到素素手腕、腳踝處被麻繩磨破了皮,隱隱滲出血來。「疼嗎?」
    趕忙從懷裡拿出金創藥,細細地替她塗上。
    「不——疼!」慘白著一張小臉,素素咬緊牙,搖頭。
    嘟——一聲長哨尖銳地在長空劃過,窗口人影一晃,水霄伏在窗外焦急地低喊:
    「我的姑奶奶,行了沒有?有人來啦……」
    「哼,來的正好,我還正想找他們算帳呢!」英珞冷著臉,一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
    「英珞——」真敗給她了!天知道他幹嘛非趟這渾水,想他堂堂三品官員,武太后跟前第一大紅人,竟然放著正事不理,棄武太后懿旨於不顧,心甘情願地尾隨在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身邊,任由她呼來喝去。
    「我不走,你要走隨便你。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訓這幫好色的淫賊不可!」看樣子,她還不領情。
    水霄無奈地跳進房間:「好啦。既然一齊來的,要走當然也要一齊走才對嘛!」
    「哈——你真好!」她快樂地大叫,笑靨醉人,「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麼狠心丟下我們不管的!」
    我們?他的目光瞄了眼她身後六位佳麗,最後回到她身上,心中哀歎一聲。
    他目光深邃地盯住英珞姣好的面容,那是張嫵媚動人的笑臉。他的心為之震撼,顫動,他對自己說,就是她了,這輩子要找的女子……
    嘟——又一聲長哨。英珞嗤之以鼻:
    「光會吹哨子唬人,卻遲遲不敢露面,都是些膽小的鼠輩。」
    水霄卻神情嚴峻,不再嬉笑,他已聽出屋頂上埋伏了不少人,而且輕功都不弱。
    果然……砰地聲巨響,房間四周的窗戶砸了個稀巴爛,從窗口湧進大批黑衣蒙面人。
    「終於出現啦,來得好——」英珞二話沒說,揮拳就往其中一個剛跳進來的黑衣蒙面人身上招呼。
    那黑衣蒙面人一愣,肚子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吐了兩口血,眼一翻昏死過去。其他蒙面人見了,紛紛大喝聲,拔劍相向。
    水霄心中哀歎叫苦,他哪料到英珞會完全不按江湖規矩行事,說打就打,全憑自己高興。剛才那個黑衣蒙面人之所以會在一招之內就被她打得吐血,想來也是吃了這個虧。
    一時間,無數柄明晃晃的長劍向她刺過來,她仗著輕功了得,身法絕妙,倒也沒有處於下風。以一敵十四,當真威猛。
    那五個女人在這刀光劍影中嚇得直叫喚,哭聲震耳欲聾。水霄揮手擋開一名黑衣蒙面人的攻擊,回頭喝道:「閉嘴!再哭就把你們統統扔出去……」
    光當——一隻搪瓷大花瓶砸在一個倒霉的蒙面人頭上,頓時頭破血流,倒在地上。
    水霄看著那個名叫「素素」的瘦弱少女,她的臉頰一絲血色都找不出來,唇色泛青,滿眼驚恐。可她的手卻快速地抓過桌上針籮裡的一把剪刀,緊緊地、顫抖地握在胸前——剛才的大花瓶是正是她砸的!
    很奇特,夠堅強!
    回頭再看英珞,卻差點嚇得心臟停止。她被十來名黑衣蒙面人逼在角落裡,由於空間狹小,她施展不了輕功,完全處於挨打的地位。
    「英珞——」他心急如焚,大吼,飛身撲上。
    「走開!別逼我殺你們!」只聽見英珞小小的、嬌弱的聲音在人縫裡傳出來。
    「英珞——你沒事吧?」他邊叫邊打,三名蒙面人攔住他,他雙眼似要噴出火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擋我者死——」
    「死的人是你!」其中一個開口道。
    那人長劍一抖,挽出朵耀眼的劍花,一招「千變萬化」,化作繁星點點,罩住水霄全身。其餘二人隨即跟上,封住水霄所有退路。
    水霄號稱「無影劍」,善用的當然也是劍,卻偏偏從沒有將劍帶在身上的習慣。危急中,身子一錯,腳下踩「卦」位,用上了輕功絕學「天山踏雪」。
    輕易就避過三人的圍攻,水霄冷笑聲,「雪中送炭」雙掌左右一推,蓬蓬兩聲,將兩蒙面人擊飛。
    「好功夫!」那蒙面人聲音低沉沙啞,顯然年紀已老,可功夫卻是頗為高深。
    水霄與他對了幾掌,突然說道:「看來閣下應該是他們的首領了!」
    那蒙面人一怔,沒回答。水霄救人心切,決定擒賊先擒王,先逮住他再說。今天,如果他們讓英珞少了一根頭髮,他決不會善罷甘休。
    收掌變招,水霄雙手拇指與中指輕拈,狀若蘭花,似乎軟綿綿,無力地揮去。原本十分女性化的招式換成他使出來,少了那份婀娜妖嬈,多了份靈秀飄逸。
    那蒙面人揮劍格擋,卻仍被他指尖拂中,胸口一麻,一口真氣滯洩。想再提氣時,胸口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蹬蹬蹬倒退了三大步。
    這時,素素就恰好站在那蒙面人背後,她惶恐地尖叫一聲,舉起手中牢握的剪刀,往他背心狠狠戳了下去。
    「啊——」蒙面人一聲慘叫,響徹整個閣樓,彷彿西湖都被震動了。
    「素素——」英珞被他們重重包圍,越打越沒耐性。霍然聽見素素的尖叫,心頭更加焦急了,大叫道,「你們這群混蛋,去死吧——」
    「啊——」
    「啊——」
    連番哀號慘叫,當水霄抬頭時,卻只看見原本擋著英珞的那堵人牆在瞬間坍塌,英珞嬌喘著氣站在那裡,披散的長髮有些凌亂。她穿的一襲紅衫此刻正濕嗒嗒得滴出鮮紅色的液體。
    水霄的心抽緊了,他險些暈過去,踉踉蹌蹌地朝她奔去,聲音嘶啞道:「英珞……」
    她怎麼了,哪裡受傷了,傷口在哪裡?她竟然流了那麼多血——他快要發狂了!
    「英珞……」將她深深地、緊緊地擁在懷裡,他瘋狂地嘶吼,「英珞,英珞,英珞……」
    「你做什麼——放手啊,我快被你悶死啦!」她悶叫,薄嗔的從他懷裡掙脫,大口大口吸氣。
    「你……沒受傷?」他愕然。
    「你巴不得我受傷啊?」
    「可是……這血……」他攤開手掌,一手的鮮血。
    「血是他們的,笨蛋!」她瞪了他一眼,正待繼續發飆,素素「啊」的聲扳回她全部注意力。
    「素素!」她咬牙怒視,只見一個黑衣蒙面人把素素勒在臂腕裡,一步步朝門外退,「你快放開她,要不然我讓你死的很難看!」
    蒙面人眼中閃過一絲害怕驚恐,但他的手反而愈加緊張地用力勒素素的脖子,素素承受不住,已兩眼翻白,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
    「住手——」水霄大喝聲中,身旁已有道紅影掠過。
    那蒙面人悶哼聲,仰天往後倒下,雙眼瞪得大大的,至死都不相信在一瞬間喉頭已被貫穿,鮮血正潺潺不停地湧出。
    「找死!」英珞適時抱住素素癱軟的身軀,滿臉肅殺之氣。
    水霄眨眨眼,此時的英珞彷彿又回到了半月前,在少林寺百般折磨光悟方丈的那個小妖女。
    「哼!」她娥眉一挑,纖指撥動,一條細長的透明絲線從那蒙面人喉嚨「刺溜」抽動,像活物般有靈性地縮回到她平攤的手掌中。
    「英珞……」他走近她,試圖撫平她眼底強烈的戾氣。
    「什麼事?」她惡狠狠地回頭,模樣駭人。
    「我……」
    「咳……咳……」她懷裡的素素恰在此時甦醒過來,「英姐姐……」
    「素素……」望著這個面色慘白,驚嚇過度,渾身顫抖的女孩,英珞神色漸漸緩和,聲音在不知覺中放柔,「沒事了,素素!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嗚……」那一直縮在桌底下的五名女子這時才敢放聲大哭起來。
    素素乖巧地點點頭。
    水霄早已將那批蒙面人的面巾全數揭下,英珞走到他身邊,問:
    「看出是些什麼人了嗎?」
    「你自己看吧!」他退到一旁,然後,英珞就看清了那一張張臉孔。
    那是怎樣的臉孔?如果那還能算是一張臉的話!每個面巾後所隱藏的是被劃得橫七豎八,五官不全的恐怖面容,刀疤很深,幾乎是面無完膚。
    她倒吸一口冷氣。
    有的黑衣人面色發青紫色,顯然是在失敗後就服毒自盡了。
    水霄蹲下在一具屍體旁檢查了會,然後又換了具。這樣一連驗了五六具屍體後,他站起身來,長歎:「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他們就像是江湖上的殺手一般,受命於人,在任務失敗後,往往會毫不猶豫地吞下事先藏在牙縫裡的毒藥。但是……他們這麼多人,顯然是一批有組織、有規模的幫派,我想不出會是哪門哪派。而且……他們培養殺手的手法,太過殘忍了點……你看,他們每個人不僅僅是被毀去了容貌,他們的舌頭同樣都被割掉了……」
    「啊——」她已開始後悔下重手打傷,甚至殺死他們了。
    連舌頭都被殘忍的割去了,那他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等一下!」水霄突然跳起來,「剛才和我動手的那個……對,他們的首領……他會講話!」
    「他在那裡!」素素虛弱地伸手指向角落。那個黑衣蒙面人正癱躺在地。
    「他死了嗎?」英珞叫道,風一般刮過來。
    「不,他還活著,我看到他胸口在動,他有呼吸!」素素說。
    水霄忍不住又看了眼這個奇特的少女,她明明在害怕,而且是怕得要死,但是,在她身上卻仍可感覺到她無比的勇氣。
    英珞拎起那蒙面人,他受了傷,水霄出手並不重,他的傷致命在背上——素素給了他一剪刀,幾乎貫穿了他整個肺葉。
    啪、啪,英珞甩手給了他兩耳光,力道之猛,竟將他臉上蒙面的黑巾也給打了下來。那是張焦黃的老臉,鬚眉花白,唇角滲出一縷鮮血。他被英珞打醒,虛弱地睜開眼瞼,眼中閃過驚惶,但馬上,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說,你們是些什麼人?抓那些女孩子做什麼?」
    他閉目不答,貫穿的肺葉壓迫到呼吸,他喘得很厲害,不時猛烈咳嗽,甚至咳出血來。
    英珞本來有滿腔的怒氣,可一看到他傷重的實在可憐,就把他又扔到地上。
    水霄走了過來,他語氣平和:「你受了傷,我們不會再為難你,你不說也沒關係……」
    黑衣人睜開眼,有些不相信。
    水霄淺笑:「你和他們一樣,也是受控於人。且不論你今天受了傷,還能不能活下去……你今天任務失敗,即使能治好傷,恐怕也沒命再活下去了吧?」
    他一愣,然後……身子顫了顫,斗大的汗珠子從額頭滾落,惶恐之色比起剛才更甚。他心裡比所有人都清楚,失敗意味著什麼。他甚至有些羨慕那些被英珞一招擊斃的手下,至少他們不會像他現在這樣痛苦害怕,在生與死的邊緣苦苦掙扎。
    「英珞,我們走吧!」
    水霄挽過英珞,領著六位救獲的少女,走向樓梯口。
    「等……等一下——」黑衣人突然沙啞地吼叫,聲音因害怕而顫抖,「救我,救我——」
    水霄臉上仍舊帶著笑,他在等他所要的答案。
    「我……我們是絕情門『人』字部的黑襟殺手……」他駭怕地環顧四周,生怕有其他人聽見。
    「絕情門……」水霄有些了悟。
    「又是絕情門!」英珞跳腳,「南宮世家的案子是不是你們做的?」
    武林中人全一味的認為南宮世家是冷香谷的人殺的,英珞最氣憤不過的正是這件事。
    「是……」他猶豫著仍是點了點頭。
    「為什麼?南宮世家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們?」她問。
    「這個……我並不知曉詳情!」他們是殺手,殺手只知道聽從命令,從不問原因。
    水霄攔住英珞,沉吟了會兒,問:「你們是殺手,應該只是殺人才對,又怎會像是江湖採花賊般。擄她們這些女子來做什麼?」
    黑衣人焦黃的面上一紅:「這不是我們做的,是『人』字部的金繡使者做的……他們專替主上尋找美女……」
    「主上?是你們門主麼,他是誰?」
    「他……啊——」黑衣人一聲慘叫,水霄箭似的從窗口追了出去,卻沒看見半個人影。
    再次回到小閣樓,英珞衝他搖搖頭:「沒救啦。一刀斃命!」
    黑衣人背心上插了把飛刀,刀深直至沒柄。
    「我們先離開這吧!」水霄感覺事情有些複雜,當務之急還是先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好。還有……這些女子,得好生安頓。
    素素
    杭州城內第一大客棧——福臨客棧。
    這裡的生意是最好的,因為打從他們進入客棧以來,就聽見前樓人聲鼎沸,送來迎往,好不熱鬧。最好的客棧,最好的食物,最好的住宿以及最好的客人。
    英珞在床上翻了個身,在這一切都最好的條件下,她卻失眠了!真是好笑,奇怪的現象。
    窗外細雨綿綿,雨點打在窗格上,叮咚作響,同樣敲擊在她的心房。她怎麼了?為什麼腦子裡充斥的儘是白天發生的一件小事?
    再次翻了個身,她睜大眼睛瞪著床頂。
    今天送走了最後一位救出的女子,素素卻堅持不肯再回鄉下了,於是她跟著他們住進了福臨客棧。
    原本福臨客棧的夥計告訴他們,已沒有上房了,可是水霄隨隨便便地拿出了塊黑黝黝,不起眼的牌子扔到櫃檯,馬上,上至掌櫃,下至小二、跑堂的對他們的態度都來了個截然不同的大轉變。於是,他們有了三間特等上房。
    太奇怪了,他的那塊小牌牌有這麼大的魅力嗎?她竟發覺素素看待水霄的眼神也變了!是自己多心了嗎?
    唉……輾轉反側,她索性跳下床,走到窗口,推開窗子,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窗子一打開,就看見人影一晃,有個窈窕的身影閃入了水霄的房間。
    黑影輕手輕腳地靠近床榻,雨聲悉落蓋住了特意放輕的腳步聲。影子在床前停了好一會兒,才似下定決心般,操起短柄匕首狠狠地、迅速地朝隆起的被衾上刺去。
    「不要——」
    門砰地被砸開,英珞一陣風般衝了進來。
    黑影突然悶哼一聲,身軀癱軟地跌坐到了地上。
    「水霄——水霄——」
    「我沒事!」
    嗤——水霄左手高舉剛點燃的火折子,一臉沉靜。他將桌上的燈燭點燃,照亮了屋內每個角落,包括那個不太高明的殺手。
    「素素!素素?」英珞不可思議地瞪著坐在地上的那個女子,清雅秀麗,明眸皓齒,不正是素素?「你……你這是做什麼?」
    「哼!」素素昂起頭,眼神犀利地彷彿要殺死水霄,「我只恨我自己沒本事,殺不了這個狗官。英姐姐,我敬你,因為你曾救過我們全家人的命。可是……可是,你既然救過我們,為何卻又和武曌的走狗在一起……」
    「什麼?你說什麼?」她聽得心驚肉跳,總覺得自己剛才好像聽了個很不好笑的笑話。
    「你是誰?」水霄靠近素素,仔仔細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依稀感覺她有點面熟。
    「哼,狗官,告訴你,你聽好了。先祖姓程,大將軍程務挺!」
    「大將軍程務挺?程務挺是你爺爺?」水霄肅然起敬。
    程務挺剛正不阿,在朝廷上威望向來很高,與宰相裴炎,一武一文。武太后另立豫王李旦為帝后,居別殿,政事無論大小都一把抓在手中,睿宗反倒成了有名無實的傀儡皇帝。朝中裴炎、程務挺因不滿武太后霸權,被武太后先後誅殺,柳州司馬徐敬業、唐之奇、杜求仁、駱賓王等人因而決意在揚州起兵,反對武太后臨朝。
    「是!」程素素的臉上現出驕傲自豪的光芒,「先祖雖被武曌那個妖婦所殺,但我要告訴你,她殺不盡天下千千萬萬有血有肉的人!」
    「程姑娘,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水霄解開她身上被封制的穴道,讓英珞扶她在椅子上坐下。
    他欠她們一個解釋。他知道,如果今天不講清楚,不僅僅是程素素會痛恨他一輩子,英珞也會因此永遠離開他。
    「英珞,你別瞪著我……」他坐在她們對面,「我一直沒告訴過你我的身份,一是因為你從沒問過我,二是我心中實也並不太看重這個身份。其實在江湖上走動,它反倒是我的累贅。」
    他苦笑:「沒錯,我是太后親信,在宮內位居三品……」
    「狗官!」程素素啐了他一口。英珞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她從來……從來就沒將眼前這個男人和官府聯想到一塊。
    「……程姑娘,你冰雪聰明,你可曾想過,為何令祖被誅,卻未牽連族人?按大唐律例,令祖其罪當連坐九族,男子誅殺,女子發配流放……」
    程素素面色大變,顫聲道:「你……你……」
    他點點頭,頷首不語,肯定了她的想法。
    「為什麼?你把我弄糊塗了!」她已經相信他說的話了,因為他沒必要說謊,他的目光是那麼的坦然赤忱。
    程家的男男女女,旁系外戚除外,直系血親就有二十幾個。現下,除了伯伯、爹爹與叔叔們被流放邊疆外,所有人都只是被逐出了長安,完好地存活下來。
    「哎呀,這有什麼好糊塗的,我可都聽明白啦——必定是水霄救了你們全家,他的功勞和恩情可比我大的多啦!」英珞拍手笑道,她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即使做官,也必是個好官。
    程素素怔忡著,迷茫的淚眼朦朧地看看水霄,又望望英珞。然後,她站起身,走到水霄面前,毫無預警地撲通跪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
    她泣不成聲,因為她實在不知道,除了這三個字,她還能說些什麼。滿心的愧疚佔據了一切,直到水霄有力的雙手扶上她的肩頭。
    她瑟縮地抖了下,他已輕而易舉地將她扶起。
    「程姑娘,別這樣。」他的神態平和安靜,又帶著些惆悵無奈,「我並沒做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只是略盡綿力而已……」
    食君之祿,終君之事!武太后於他有恩,所以他才會心甘情願,忍受天下人的恥笑與唾棄,跟隨在她左右。他可以為她賣命,但不等於他會不分黑白是非,濫殺無辜。其實,就他所瞭解的,武太后也並非是蠻橫不講理的暴君,反而在她的精明決策下,天下才能維持貞觀時代的繁榮昌盛。如若天下真換成現在那些無能的李氏子孫來打理,不出半年,天下必定大亂,虎視耽耽窺視大唐已久的突厥、吐蕃等異族必會乘機大舉入侵,到時候,百姓將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
    三個人重新坐了下來,英珞是最興奮、最活躍的一個,她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會兒問水霄長安皇城風景如何,一會兒又問起了程家在杭州鄉下的生活情況。
    「素素,你真的不回鄉下了嗎?」
    程素素不會武功,只是個嬌滴滴的官家大小姐,她若不回鄉下,隻身一人想去哪,又能去哪?
    「是的,」她羞怯地淺笑,「我打算去揚州投奔義軍!」
    見英珞用狐疑的目光瞅著自己,她挺直了背脊,小小的身軀彷彿充滿了自信與力量,羞澀不見了,聲音也提高不少:
    「我知道,我也許什麼也做不了。我是個女子,既不會武功,更不懂用兵打仗,但是我想,軍營裡那麼多士兵,他們總會需要個人,替他們洗洗衣服,煮煮飯什麼的。我相信我定有我的用處!」
    這番話,讓他們震驚不已,更讓水霄看清了一個柔弱女子身上的堅強不屈。於是,他幾乎是懷著崇敬的心情,衝她鼓勵地、肯定地、讚許地點了點頭。
    程素素的眼睛在剎那間閃亮了,發出自信的、自豪的光芒。擁有這種光芒的雙眸是美麗,而且十分吸引力人的,連帶的,這雙眸子的主人也顯得是那麼的楚楚動人了。
    英珞觀望著一切,驀然沉默了,有種無法言明的感覺正悄悄地爬上她的心頭。
    「英姐姐,我真是太高興了!」她拉住英珞的手,掩不住的激動,「明天天一亮,我就要走啦,如果不是在半路上被強人所擄的話,我應該早就到揚州了。英姐姐,你願意和我一塊去麼?你武功那麼好,人又長得那麼漂亮。哦,我敢保證,徐都督一定會更歡迎你!」
    英珞傻傻地扯出一絲虛弱的笑容,她的眼角瞥向水霄,發現他正神情專注,饒有趣味地盯著神采飛揚的程素素。於是,她放開那雙熱切的手,退後一步,低聲囁嚅:
    「不,我還有事……」
    「哦……」素素漂亮的大眼睛失望的黯淡下去。
    英珞偷瞄了水霄一眼,嚥了口唾液,覺得嗓子乾燥得似火在燒,她吞吞吐吐,唯唯諾諾:「也許、也許水霄願意……願意陪你走一趟!」
    程素素的目光投射在水霄臉上,他面色陰鬱,一言不發。她看了會兒,笑容綻放,自以為明瞭地說:「英姐姐,水……水大人官職在身,又是武太后的親信,豈能和我一塊投效徐都督,這不是讓他也公然造反麼?」
    雨漸漸停了,廣漠無邊的夜空裡,曉月將沉,疏星數點,風簌簌然吹進屋內。衣著單薄的英珞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哦,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覺了!」她猛地跳起來,試圖甩掉一身的寒氣。
    程素素也醒悟過來,想起今晚的事,她的臉不由紅了:「是啊,吵到水大人安歇了!」
    兩人都急匆匆地走向門口,準備各自回房間了。水霄卻忽然開口道:「英珞,你等一下,我還有話跟你說!」
    她身子僵了僵,程素素對她笑了笑,獨自邁步走了出去。
    沉默包圍著他們,英珞站在門口。好一會,大概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她倏地轉過身,咧開嘴笑道:「喔,你找我什麼事?我很困吶,有事明天不能再聊嗎?」
    說完,她還故意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水霄默默地注視著她,眼神憂鬱,聲音低沉:「英珞……」
    她嚇了一跳,他高大的身影已經逼近她,熱熱的呼吸幾乎噴到她臉上。她瞪大了眼睛,耳畔傳來他幽幽的聲音:
    「你真的就那麼討厭我,巴不得我離開你麼?」
    「你,說什麼……」她結結巴巴,被他的氣勢壓迫得無路可退。
    「你知道我說什麼的!」一把抓住她,他嘶啞地咬牙低吼,「你這個可恨的小妖女,我恨不得一口將你吞進肚子裡。你真的很可惡,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她有點害怕他瘋狂的樣子,「我做了什麼?我不過是瞭解你的心意,想成全你罷了!」
    「你說什麼——」他真想捏碎她呵,這個妖女,果真是沒有良心的。「成全我?你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卻還在一邊說風涼話。你不喜歡我沒關係,為什麼要這麼狠心的把我急急地推給別人?我告訴你,別說是一個程素素,就是武太后要把御鳳公主許配給我,我都沒希罕過!你……你……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壞東西!」
    他看見她可憐兮兮地拿眼瞅著她,紅唇吃驚地微張。他猛地拉她入懷,低下頭迅速地吻住她。
    英珞身子一陣痙攣顫抖,只覺得天地悠悠,天旋地轉了。
    「英珞……英珞……」他低喚她的名字,眼裡,心裡只存在她一個人。
    她的臉頰一片緋紅,呼吸急促,胸口隨著碰碰劇烈的心跳聲而起伏不定。
    「你居然敢輕薄我!」她舉起拳頭捶他,卻被他輕易擋開。
    「英珞……我對你的心意難道你一點都不明白?」
    「我……我不明白!」
    「英珞!我喜歡你!你可也喜歡我?」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把話如此直白地講出來,一時訥訥的愣住。但同時在她心裡,卻有個聲音已經在大聲呼喚:喜歡——喜歡的——我喜歡你——
    見她不說話,水霄猛然推開她:「我明白了,我不該勉強你。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他轉過身,走向床鋪,聲音那麼痛楚,「明天……我就回長安。從此,不再打擾你!」
    「不要——」她飛撲上前,從背後抱住他,臉頰滾燙地貼緊他寬闊的背,「不許走,不許你離開我。你怎麼可以走,你敢走,我不許!」她言語倉促,情急間說得更是語無倫次。
    他悶笑一聲,有種奸計得逞的快感,然後他飛快地轉身,他熱切地擁住她,用唇狠狠吻住她。
    浩劫
    清晨,濛濛細雨中,他們兩人送別了一臉堅定的程素素。
    臨走時,她拉著英珞的手,戀戀不捨:「英姐姐,你有空一定要來看我喔……姐姐,還忘了告訴你件事——你還記得劉知通麼?徐都督在揚州起兵後,就把他給砍了頭啦……」
    送走了程素素,回到福臨客棧,她的那番話卻反覆縈繞在英珞的腦中。她不禁回想起在揚州和郤煬兩個人扮鬼嚇唬劉知通的情景,但……現在,郤煬他……
    心頭空落落的,她滿懷落寂的神色落進水霄眼裡,他以為她是因為剛才的離別而傷懷,便溫柔地摟住了她,低喃:「傻丫頭,你還有我啊。」
    「水霄……」她靠著他的肩膀,幽幽地望向遠方,「我好想姑姑啊!」
    他惻然,不由也想起自己千里之外,闊別四年的家人。
    英珞輕啟朱唇,清亮的,溫柔的吟唱出一個動人的旋律。
    水霄聽不懂歌詞:「你唱的是什麼?」
    她抬起頭,眼睛亮閃閃的:「這是我們南詔姑娘唱給情郎聽的歌兒,嗯,我譯成官話兒你再聽聽看——」她低聲細細吟唱,款款動人,「如花如水好哥哥,早相識來晚相戀,早相遇來晚連情,連情不怕慢。有心同哥長相戀,你猜妹子敢不敢?一刀剁下二個頭,血凝成一團。」
    他的眼皮一跳,這歌詞譯得古怪,竟是隱有血光。
    「好聽麼?」
    「好聽。」
    「我猜,你肯定在嘲笑這首曲子!」她推開他,斜睨著他,「我們邊外的人自然比不上你們中原的文人雅士,會做這個詩,那個詞的。我們只會把自己想到的東西,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出來!」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我什麼都沒說!」
    「可你絕對有那麼想!」她反駁。
    「好啦,我不會瞧不起你的,因為我本身也不是中原人!」他杜絕她的一切歪念,「我的家比你還遠!」
    「在哪?」
    「在……關外!」他親親她額頭,「英珞,你姓什麼?是姓英嗎?」
    他聽程素素一直叫她「英姐姐」的。
    「不是,我就叫英珞!我不姓什麼?」見他困惑,她歎口氣,補充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他笑她的天真:「傻瓜,怎會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呢,你姑姑姓什麼,她總不會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吧!」
    她果真點了點頭。
    他睜大了眼睛,好氣又好笑:「哎喲,你還敢點頭!你姑姑是個大迷糊,你是個小迷糊。你姑姑叫什麼名字?」
    「姑姑就叫姑姑,沒有名字!」她有些哀傷地垂下眼瞼,長而捲翹的睫毛不安靜的抖動著,「我和郤煬、還有郅渲都是姑姑撿來的……我們沒有名字,名字都是姑姑後來替我們取的——我們是沒有姓的!」
    他震動了,心痛於剛才她的那番話,他把她摟得更緊了,一連迭聲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沒什麼……」她反而笑了,笑容燦爛,「天下沒有父母的孩子多的是,比較起來我還有姑姑照顧我,疼愛我,我很幸福的不是嗎?對啦,輪到你了,你有家,自然有家人吧?」
    「有,有很多,數都數不過來!」
    「騙人!」她才不信。
    「真的。我走的那一年,家人連同僕婦、婢女已經有三百多人啦。這幾年沒回去,想來人丁應該又興旺了不少。」
    「那麼多!」她吐了吐舌頭。
    他柔情無限地看著她,他喜歡看她每個可愛的、天真的小動作。
    時間偷偷的,飛快的流逝,直到窗外雨停。
    水霄終於長歎口氣:「英珞,真希望一直這樣陪著你……可是,現在好像不能再聊下去了——我們有客人到了!」
    他回過頭,看到一個藍衣蒙面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房內。
    「閣下如何稱呼?」他心情非常好,如果可能,實在不想與任何人發生爭執。
    蒙面人沒有回答他,他仍舊直挺挺地站立,眼神凌厲。
    「閣下在絕情門地位應該不低吧,想必還是能講話的……」他笑嘻嘻地端起英珞替他剛沏的一盞茶,悠閒地啜了口,頓時齒頰留香,說不出的舒服。
    藍衣蒙面人眼底閃過銳利的殺意。
    英珞卻在這時「撲哧」聲竟笑出來,她還不知死活地摀住嘴,故意說:「水霄,你怎麼讓客人站著呢?」
    她倒了盞茶,柔荑一揮,茶杯飛向蒙面人,竟一滴水都沒晃出。茶杯去勢洶洶,蒙面人手一揚,幾點烏光閃動,撞在茶杯上。
    「光啷」,茶盞落地,摔了個粉碎。
    「唐門暗器——你是唐門的什麼人?」水霄神色大變,有些動容道。
    「哼!」蒙面人仍舊沒回答他一句話,身形稍動,無數寒星飛過。
    「小心——」水霄隨手操起一張椅子,扔出去打飛了十來枚飛鏢、鐵藜、鋼珠、袖箭。「別接他的暗器,上面有毒。」
    四川唐門的暗器、毒藥聞名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水霄沒料到藍衣蒙面人居然會是唐門的人,投鼠忌器之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英珞已躲到了屋頂房樑上,她的輕功很好,那些暗器根本無法傷到她。
    「你是誰?」水霄已拔劍在手,他從沒有隨身佩劍的習慣,但從西湖湖畔回來後,他還是去買了把劍——他可以不用劍,但現在,他有責任,要保護好自己心愛的人,就不得不用劍。
    劍光閃閃,這只是一柄普通的鋼劍,然而握在水霄手裡,就變得非常不普通了,劍身冷冷地發著寒氣。
    蒙面人漠然道:「一個來殺你們的人!」
    「可你剛才卻沒有真正使出殺著,」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只是受命於人,在做一件你不情願做的事!」
    他一征,神情有一抹痛楚一閃而逝,證明水霄猜對了。
    「為什麼?」水霄追問。
    蒙面人刷地拿出一支鋼鐵鑄的判官筆,二話沒說,就飛身撲過來。水霄沒動,似十分感慨的歎息,等到那支判官筆要□他咽喉時,他的身子靈巧筆直地滑開半尺,手中的長劍跟著寒光一閃。
    看似軟綿綿的劍招卻蘊含了無窮的力量,蒙面人一寸一寸後退,額頭因緊張而滲出汗水。
    「為什麼不用暗器!」水霄搶攻了三招,「你為何不使出全力,你不是要殺我嗎?你在顧忌什麼?」
    英珞坐在樑上,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下面那場打鬥。戰鬥並不激烈,因為雙方都沒有使全力在打。然後,她就看見蒙面人向後縱了一大步。
    他要發暗器了,她猜想,手中已偷偷扣緊那透明的絲線。可是蒙面人什麼都沒做,她猜錯了,他只是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聲音說:
    「雪花神劍?你、你是天山水靈宮的人?」
    水霄收劍,笑道:「你早該想到的,我姓水不是嗎?那天在一品軒,我使的那招也並非是『漫天花雨』,而是水靈宮的『雪花飛天』,你見到過的不是嗎——唐掌門!」
    「你、你知道了?」他驚愕得顫了下。
    水霄淡淡地點點頭。蒙面人苦笑聲,拉下臉上的面巾。寬額長鬚,長相斯文,帶著濃濃書卷氣,只神情有些委頓,正是『蜀中四傑』的老大,唐門的掌門唐定海。
    「我真不願是你!」水霄有些惋惜。
    「可偏偏就是我!」他苦笑,原以為要殺的對象不過是個官場中人,沒想到他竟然還牽扯到武林第一宮。
    水靈宮的活動範圍不大,僅局限於天山附近,神秘且可怕。江湖上有「寧遇南宮,莫遇北宮」一說,南宮,指的便是揚州的南宮世家;北宮才是真正的「宮」——水靈宮!水靈宮在江湖上向來保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存在著,但如果真有人敢得罪了它,那他也就離死期不遠了。
    唐定海心裡很明白,這個人別說他並無把握殺了他,就是有能力殺,也殺不得!
    英珞敏捷地從房樑上跳下來,嘟著小嘴嚷:「原來你又是水靈宮的人,你的身份可真多,你到底還是什麼人?」
    內廷第一高手,水靈宮,水霄的背景大得嚇死人,不管在哪,他只需抬出任何一個名號,有誰還敢亂動他!
    「沒有了。」他憐愛地用手指點上她的紅唇。
    她歪著腦袋,思索一會兒:「怪不得你說你家在關外,咯咯……」她忽然笑道,「我是冷香谷的小妖女,你是水靈宮的三品大員,哈,我們倆可真是半斤八兩,物以類聚喔——」
    這就是英珞了,她恨的時候是轟轟烈烈,愛的時候也是一樣。敢愛敢恨,這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冷香谷?冷香谷?」唐定海似不相信地瞪大眼睛,整個武林什麼時候竟已鬧騰的天翻地覆,面目全非了呢?水靈宮,冷香谷,一北一南,兩個同樣神秘,邪氣得讓人想想就發顫的門派,什麼時候竟聯合到了一起了?
    但,也許,他望著面前那兩張年輕的,頗具靈氣的面孔,心中有股小小的希望悄悄升起。也許……也許……
    他神情突然激動起來,呼吸急促,語音顫抖,他走近他倆:「就是你們,就是你們了……」
    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仍是在那自個兒激動著:「武林浩劫,全靠你們了……啊——」
    他慘叫聲,身子倒了下去,背上已插了柄飛刀。這回,水霄沒有追出去,他知道追也是白搭。
    但唐定海畢竟不同於別人,他是唐門的一代掌門,所以他並沒有一刀斃命。
    「呃——」他喉結上下抖動,五指猛地牢牢地抓住水霄的袖子,抓的那麼用力,幾乎扯裂了他的衣袖。「他們用毒……」
    這也是他為什麼沒有馬上就死掉的原因了,唐門擅長用毒,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家了。但是,刀已沒柄,深入要害,唐定海仍舊會死,水霄毫不遲疑地在他嘴裡塞了顆「水靈雪蓮丹」,以保存他僅剩的那口元氣。
    「絕……絕情門……九、九大門派已淪陷……你、你們……」他的手突然鬆開了,無力地垂到地上,眼睛不死心地半睜著。
    「他死了?」英珞也黯然了。
    「嗯。」水霄心裡同樣不好受,面對死亡,沒有人會心情好的。
    「他想說什麼呢?」她望著他,他回過頭,長噓口氣:
    「他是受絕情門的命令來殺我們的,一個名門正派的掌門現在卻不得不受控於人,想來唐門也已落在絕情門手中了。九大門派……」他不禁動容,「如果九大門派也……那可真是太恐怖了!」
    先滅南宮世家,後挑九大門派,這分明是一場有計劃、有步驟的大陰謀。武林浩劫,果然是場空前絕後的武林大浩劫!
    「英珞,我們走!」他已衝出門。
    「去哪?」
    「找你姑姑,冷香谷谷主——冷香仙子!」
    南宮世家,九大門派,幾乎所有正派都遭了殃,下一個目標會是誰?武林上「九派、一宮、一谷、一世家」,剩下的尚具威脅力的便只有水靈宮和冷香谷了。
    水靈宮地處隱蔽,無人能知其確切所在,而且又人多勢眾,水霄還不太擔心。然而冷香谷不同,勢單力薄,重出江湖,冷香仙子武功再高,畢竟只有孤身一人。
    「你們」,他相信唐定海所說的「你們」,指的正是那「一宮、一谷」。可憐、可笑啊,浩劫傾覆下,名門正派們卻要把希望寄托於平時最為不屑的邪教中人。

《鳳棲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