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啊!堇如,你來啦!」天星歡呼了一聲,迎上前去。「我一直擔心你還在生我的氣,不肯賞光哩。」
    「我怎麼能不來?」堇如微笑道:「又是使專差來盯人,又是派馬車接送的,你這種請法我能不來嗎?」
    天星嘟起小嘴兒,「那是我怕你不願意來,所以才教人親自去接你嘛!堇如!上次落水的事,我只是跟你開開玩笑,你不會介意吧?」
    堇如瞧她滿臉愧疚的模樣,笑道:「我才不會這麼小心眼,你瞧,我不是來了嗎?」她拿出綁好的花束遞給天星。「這是送你的賀禮,禮輕情意重,你可別嫌棄了。」
    「哇!好漂亮!」天星嘖嘖讚美著,「我去房裡找個花瓶插起來。堇如,你先在這花廳坐一會兒,不要拘束,所有的賓客都在大廳裡,不會到這裡來騷擾你的。」
    「好,你去吧。」
    天星走後,堇如無聊地打量起四周擺設。
    她其實不應該來的,李隆知道她要來恭親王府,緊張得不得了。
    她也知道這裡不是她能來的地方,可是……
    她幽幽地歎口氣。今天會到這裡來,純粹是內心偷存著一絲奢望,期待能在這裡再見到毓豪一面。
    她順著牆壁一路看去,愈看愈覺得奇怪。
    這屋子充斥著富貴氣息,與其說是花廳還不如說是寶庫。大如寶血花瓶,小至古玩王佩,所有能擺上的角落全陳設著古董擺飾,看不出佈置的雅致,倒覺得有些俗不可耐。堇如一一看去,突然間,她驚喘了聲,雙眸大瞠,一張小臉蒼白得血色盡失。
    她起身朝左手一隻木櫃走去。
    木櫃上陳擺著一個西洋鐘、一盆珊瑚樹、一個玉嵌鎮紙、一匹唐代陶馬,但是堇如兩隻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上頭的一柄鏤花碧玉如意。
    她失魂地盯著這柄如意,像著魔似的。
    她識得這柄如意,她對它印象深刻極了。
    記得那時她把它拿在手中玩,怎麼都不肯放手,於是爹就將這柄如意送給了她。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如意底下應該有一行字……
    顫著手,堇如輕輕地拿起如意,翻轉一看,下頭果然有一小行字,刻著「贈愛女堇如」的字樣。
    這幾個字怵目驚心地跳入眼簾,堇如口中輕逸出一聲悲泣,痛苦的閉起眼睛。
    決堤的淚水立即像滾珠般湧出她眼眶,睹物思親,似乎忍了十幾年的悲與苦,全在剎那間崩潰了。
    她好想、好想爹和娘,如果爹娘仍然在世的話,她應該也像天星一樣被人捧在手心裡疼著,不會有苦說不出,不會有悲往肚裡吞。
    她無聲抽噎著,任由淚水在頰上縱橫漫流。
    這玉如意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
    想到這裡,她突地一驚,這是什麼地方,怎麼能讓堇如此失控?
    她用手背抹去了眼淚,開始憂心起來。
    天星認識她,這柄如意上的字如果被發現,那她的身份遲早會被識破,這可怎麼辦才好?
    她緊咬著下唇,心中猶豫著要不要拿走這柄如意。
    這裡擺飾這麼多,如果少了一樣,應該不會有人發現的……
    終於,她惴惴不安地把手中如意悄悄挪向袖中,做賊的心虛與惶恐讓她一顆心直要跳出口中,同時,她稍稍地向門口看了一眼……
    「啊!」
    這一瞥,讓她嚇得魂不附體,驚叫一聲,整個人猛地旋過身來,袖中的如意一溜,滑在地上,「匡啷」一聲摔破了。
    她驚恐萬分,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只見一臉鐵青的毓豪和驚訝的天星就站在門口,不知已經來了多久。
    她根本不敢看毓豪,怕在他眼中看到令她心碎的鄙夷與唾棄。他看到了她的偷竊行為,日後他將堇如何看待她呢?
    「堇如,你……」天星踏上前,驚愕道:「想不到你……你要什麼可以直接跟我說,我都可以給你的。」
    天星在心底竊笑。這倒好,省得她還要親自演出栽贓的戲碼,現下可是她自己手腳不乾淨,怨不得別人了。
    「我……」堇如荏弱的垂下迷濛水眸,無言以對。
    她的人格、自尊,此刻就像風吹日曬的黃土牆,一片片斑剝。
    「你來這裡做什麼?」毓豪開口了。
    堇如聽出他聲音中疏離的漠然,也分辨得出他聲調中那份鄙視的慍怒。
    她突然憶起幾個月前他到牢中將她救出的那一幕,萬般滋味熨滑過胸口,她的心彷彿在體內絞擰了起來,強烈的痛楚讓她幾乎站不住腳。
    「堇如一直要求我讓她來這裡,沒想到……」
    天星說的話,似乎變得很遙遠,堇如脆弱而孤寂地站著,她垂斂的眸光突然看到腳邊那刻有字樣的碎玉片兒。
    顧不得別的,堇如彎下腰伸手去撿,天星也看到她的動作,趕過來跟她搶碎玉片兒。
    堇如動作快,搶到了那塊碎片,生恐天星回頭跟她搶,於是將它緊緊地握在掌中。
    天星沒有搶到,卻反讓那碎片的稜角在手背上劃了一道,血珠立即從傷口滲出來。
    「哇!」天星哭了出來,「好疼啊!嗚……堇如好壞心,故意割傷我……嗚……」
    堇如呆愣地看著,囁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趕到天星身旁的毓豪不耐煩的睨了堇如一眼。已經夠混亂了,她還惹出這些麻煩……
    他銳利的眼神淡淡地掃過堇如那張無措的小臉、紅腫的雙眼,以及緊握的拳頭……倏地,他倒抽了口氣,胸口霍然緊縮,隨即他舒緩了氣,冷冷地掃了她一眼,然後調開目光不再理會她。
    他溫柔地擁著天星的肩膊,輕聲哄道:「來吧,我找藥幫你敷上,你哭成這樣我會捨不得的。把眼淚擦一擦,讓你阿瑪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咧!快別哭了。」
    毓豪對天星露出一抹笑容,擁著她離去。
    他沒再對堇如多瞧一眼,彷彿她是個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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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堇如一點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出恭親王府的。
    只知道毓豪冷酷的眸光將她的心刺得好痛。記憶中,他那只能看透一切的犀利眼眸,一直對她散發無情的冷光。他的眸光,好冷……
    奪目的燦陽將她的身影拉成一道孤單淒愴的長影。
    大街上,人潮熙熙攘攘,有不少人對堇如好奇的側目。她渾渾噩噩地在街上走著,絲毫不察身旁投來的異樣眼光。
    有好事者走到她身邊,對著她好心的提醒,「姑娘,你受傷了。」
    堇如只是睜著一對空洞的美麗眸子茫然地盯著對方,然後失神地繼續走。
    突然間,她的手臂被人一把摟住!
    「小如子,你在幹什麼?」李隆驚訝地扯住她。
    「你怎麼來了?」看到李隆,堇如的神智似乎清醒了。
    李隆沒有回答她,他執起她的右手,驚呼了聲,「天啊!」只見她的右手鮮血淋漓,不斷流淌而下。
    李隆駭然地攤開她掌心一看,原來是有塊碎玉片一直被她緊握著,銳利的稜角深深地嵌進她掌心中,鮮血沿著手指直滴落在地上。
    他重重地喘著氣,心疼地為她把碎玉片兒小心翼翼地拔出,然後撕下自己的袍擺為她包紮傷口。
    「這碎玉片兒別丟掉。」堇如低語著,將它寶貝地拿在手裡。她要留作紀念,就只剩這個了。「你怎麼來了?」李隆手裡忙著,聽她又問了一遢,簡潔地說道:「我擔心你。」
    堇如突然哭了出來,她抓著李隆的前襟,把臉埋在他胸前哭得肝腸寸斷。
    從以前開始,無論發生什麼事,守在她身邊的人永遠是他,也只有他……再也沒有別人關心過她……沒有別人……
    遠遠地,毓豪瞇起眼看著這一幕。
    李隆從槓房叫來軟轎,他讓堇如先坐上轎,卻在這時看見了斜靠在遠處的毓豪。他猶豫了一下,朝毓豪走去。
    「貝勒爺,我希望你能遠離小如子。」李隆開門見山地說。
    毓豪揚起一道眉,嘴角噙著一抹冷笑,慢吞吞地譏道:「憑什麼我得聽你的?」
    「小如子自從認識你之後,我從沒有看她這麼快樂過,但她最近瘦得都快脫形了,難道你一點都沒注意到嗎?」
    毓豪深瞳閃著冰冷的戾光,大方地迎接李隆投來的憤怒眼神。「是我的關係嗎?她消瘦搞不好是因為你!」「哼!」李隆瞪視他。「我早就警告過小如子,你們這些王公貝勒沒一個好心眼的,想不到你也一樣。小如子真是瞎了眼,為什麼偏偏愛上你!」
    他的話讓毓豪的心猛跳了下,可是他仍然面硬如石,道:「她愛的人不一定是我。」
    「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李隆大怒道:「我認識她一輩子了,她這陣子哭泣的次數比我看過的加起來還多,你還說她心中的人不是你!既然你無意娶她,何苦要來戲弄她?」
    毓豪臉色一僵。「這好像不干你的事,」他的聲調冷到連六月的炎陽都可以為之結霜。
    「你知道小如子的手受傷了嗎?」
    「知道。」毓豪淡漠道。
    一片狂怒陡然從心中竄升,李隆怒吼道:「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讓她這樣走出來?你到底有沒有良心?還要折磨她到什麼時候?」
    「大膽!」毓豪倏地瞇起烏眸。「不要以為你是堇如的朋友就可以如此放肆!」他的聲音陰沉到讓人不寒而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冷冷地拋下話後,他轉身大步離去。
    他當然知道她受傷了,不然他追出來幹什麼?
    只是……他向軟轎的方向投了一眼。她的行為古怪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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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這事兒太奇怪了。
    堇如為什麼要搶那柄如意的碎片?天星蹙著眉頭,苦苦思索。
    她依稀記得曾在堇如意的底下看過一行字,可是……到底刻些什麼呢?她實在想不起來,不過……她冷笑一聲,這如意從哪裡來的她可是清楚得很。
    「來人!」她揚聲喚道。
    「格格。」門外疾步進來一名國字臉的護衛。
    「劉奇,你馬上到內務府走一趟,調一份舊檔資料……」
    「可是如果內務府有人問起,那……」
    「如果有人擋你,你就說是奉了毓豪貝勒的命令。」
    聽完交代,劉奇「喳」地一聲銜命向外走。
    「還有,」天星喊住他,「查得隱密些,別忘了內務府是毓豪貝勒的地盤,這事兒不能讓他知道。」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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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天動地的敲門聲讓堇如直從床上跳起來。
    「誰?」她披著外衣下床。
    「是我!天星。」
    堇如皺起蛾眉。她已經不再信任這個自稱是她朋友的女人了。
    「夜深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她冷冷地道。
    「明天就來不及了!堇如,你快開門讓我進去!」天星拍著門板叫著。
    經過這些事情,堇如也明白天星是個言行不一的女人,她瞪著門板道:「我困了,你請回吧。」
    「堇如……哦,或許我應該叫你堇如格格,納蘭堇如……」
    木門「刷」地一下被拉開了,堇如白著一張臉瞪視著站在外頭的天星。
    「你怎麼知道的?」
    十二年前,莊親王鄂昌和一群擁護三皇子的親王密謀八王議政,想趁當今皇上祭陵時來個祖制大改,進而奪權另擁立新王。
    可是這事兒漏了風聲,皇上趁著一次出巡,卸了他們的防心,隨後令步軍統領衙門及在密雲訓練的三千豐台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有篡謀之心的王公宗親一併拿下,隨即交予宗人府,讓內務府慎刑司同步定罪,輕者丟官削爵,重則終身圈禁。
    可誰也沒料到,素被皇上寵信的莊親王竟獲皇上諭令,滿門抄斬,誅連兩百餘人。
    當時死的、囚的、禁的、流放的,家敗人散、星雲凋零,一個赫赫揚揚的宗室,就在剎那間像黃河潰堤般被洪水沖得一乾二淨。
    當時有多人上表求情,但是遭親信背叛的怒氣硬是讓皇上誅了莊親王滿門。
    提督營拿人的行動遮得密不透風,事發之前毫無徵兆。當天,莊親王的小女兒因為爬到廚房探辦的馬車上玩耍,被不知情的老奴李亮載出城去,誰知這一去,竟讓六歲大的小格格逃過了一劫。
    李亮帶著兒子和小格格逃亡,他認為愈危險的地方愈是安全,於是就在城外定居下來。誰也沒料到大家偏尋不到的小格格,竟然大大方方地住在京城近郊。
    風聲漸漸過去了,朝中與莊親王親近的大臣,開始暗地裡尋找失蹤的小格格,可惜均未有消息。
    光陰就這麼一年一年地過,小格格失蹤之事也在人們記憶中淡去。
    天星道:「不止我知道,現在整個內務府誰不知道?堇如,你可別錯怪人,我是好心偷偷來要你逃命的。」
    「逃命?」
    「你一定不相信,」天星歎口氣,再道:「內務府奉令捉人,可毓豪偏偏就承攬這事兒,他的親兵待會兒就要過來拿你了。我念在相交一場,一得知這訊息後立即趕來通知你。」她故作憐憫地瞟了呆若木雞的堇如一眼,「希望你別怪毓豪,他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啊。」
    堇如搖搖頭。「不!我不走,他要抓我就讓他來吧。」
    天星急得跺腳。「唉!你這人怎麼就這麼死腦筋呢?你不替自己想,也要替李亮父子想吧?尤其是李隆,他還有大好前途,你忍心讓他就這樣葬送寶貴的生命?告訴你,堇如果毓豪抓不到你,自然就無證據可以治李亮父子的罪,他們的安全也就無虞。難道你想害死他們?」
    見堇如沉默著,天星逕自往外走。
    「你最好快點逃吧,毓豪可能馬上就來了。我要走了,讓他發現我來通風報信可不得了。」臨走前,她回眸看了堇如一眼。「別怪毓豪,他真的身不由己。」
    堇如愣然地關上門扉。
    不!她不相信毓豪真的會來拿她,她不相信他會如此絕情。
    不會的,堇如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再上天星的當了,天星的話不能盡信。
    不可能的……不可能……
    可是當她聽到遠處傳來細微的馬蹄聲時,她的心頭忽地掠過一陣重顫。
    她熄掉了燭火,趕到窗邊,從窗縫向外偷瞧,這一瞧,驚眩昏悚的感覺立即攻上心頭,她體內流的血液也在這瞬間全凍結成冰,全身浸骨沁髓地冷起來。
    遠方,數不清的火將黑的夜色映照得亮燦如日,搖曳的火光在漆黑的桃花林裡閃爍,彷彿索命鬼魅般直撲而來。
    雖然他們的距離還很遠,可是在萬籟俱寂的星夜下,任何噪聲都可以傳得很遠,看得很清楚。
    他們……果然是來捉她這個餘孽的……
    堇如抖著唇,兩眼呆滯地望著緊合的門扇,四肢如被灌了鉛似地癱在原地無法動彈。
    突地,門外揚起一陣聲響,驚得她身子一跳,整個人頓時清醒過來。
    「堇如,開門!」
    那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毓豪他……真的帶了士兵來抓她?
    她緊揪心窩,按捺住幾欲崩潰的狂亂。已經沒有時間容她心碎了,外頭又響起毓豪叫門的聲音,她一咬牙,轉身走進內室。
    為了亮伯,為了李隆……
    那顆已剩灰燼的心就讓它留在這裡吧。
    那顆心太沉重了,她帶不走,也不想帶走。
    她……不留戀了……

《熾愛貝勒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