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4章

  第81章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然後醒了。
  餓醒的。
  醒來就發覺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蓋著的是蠶絲薄被,穿著的是綾羅綢緞,床帳子是江綢,挑繡著纏枝蓮。屋裡家居則是上等的黃梨花木。
  屋子裡還熏著香。極上等的貢香。
  我要是這個時候都還不知道綁了我的人是誰,我就可以一頭撞死在床頭柱上了。
  不過我還真的沒辦法撞牆自盡。
  老手法:週身大穴都被封了。
  不過這次沒下藥。
  我現在這殘破的身子,怕也經不住藥力。
  蕭政的手下對我手下留情了。
  我感覺到整間屋子都在輕微地晃動著。這感覺,我這幾個月來再熟悉不過了。我是在一艘船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腰都有點酸了。我試著動了動手腳,然後慢慢地翻了一個身。
  很快的,外面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從隔壁間走了過來。
  我看著那個年輕姑娘,心裡不由感歎:真是歲月如飛刀。
  儼然已是大姑娘模樣的草兒,神情倒是和當年一模一樣,見我就笑得親切乖巧。她臉長長了些,俊俏了許多,穿著蘇綢衣衫,頭帶珠花,一副富裕人家丫鬟的打扮。
  「陸姑娘醒了?可覺得哪裡不舒服?我這就去叫錢太醫來給您看看。」
  我正張口想抱怨說哪裡都不舒服,她卻已經一溜煙跑走了。
  錢太醫?我在腦子裡回味她剛才的話。
  看來他們是有備而來,連太醫都準備好了。
  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因為算準了蕭政相信我當時是死透了,我便沒有刻意隱瞞行蹤,四年下來,也一直平安無事。就算是蕭政不信我死了,一直找到處找我。作為一個民間女子,我一不接觸官府,二不重遊故地,從深山一路跑到大海裡,這都還讓蕭政的人抓到了。這蕭政真是撿了什麼狗屎大運?
  聽見門外又傳來腳步聲,我打起精神應付。
  門打開,一個年輕男子率先走了進來。
  我的目光落到他臉上,只覺得像是被一道雷電霹中,渾身都晃了一下。
  這個人,是最最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
  他應該穿著華麗的龍袍,要不坐在鑲金的龍椅裡和一大堆奏折奮鬥,要不就摟著后妃美人喝酒溫存。
  這裡天南海北,遠離大陸不說,甚至算不上是東齊的勢力範圍了。
  堂堂一國之君,不坐垂堂,跑到這東海上來做什麼?
  蕭政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青衫玉帶,大熱天,領子依舊扣得嚴嚴實實的,我看著都替他熱。他明顯成熟了幾分的臉上,帶著含蓄的喜悅之情。對於他來說,那幾乎可以算是含情脈脈了。
  蕭政走過來,撩起衣擺,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倆個居然都十分冷靜自持。我甚至都沒有瞪他白眼,自己都很意外。
  我曾經假設過再見他時,即使不拿把刀捅他個透心涼,起碼也要朝他臉上吐一口唾沫。無奈局勢總不大待見我。我現在手腳虛軟無力,張嘴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草兒跟在後面,領了一個白胖的中年男子進來。
  那錢太醫先沖蕭政作揖,然後才過來給我請脈。
  我由著他們擺弄。屋子裡一時格外寂靜,只聽得到外面隱隱傳來的海浪聲。
  錢太醫仔細檢查了一番,起身對蕭政道:「陛下,陸姑娘體弱氣虛,還是之前心肺受傷所致。雖然傷已經養好,體質也有所恢復,可是已經傷了根本,再難恢復到從前。日後須得好生調理,休養生息才是。」
  蕭政點點頭,「沒有大礙就好。調養的方子,你開好了與我過目。」
  錢太醫應下,被草兒送出去了。草兒退出去的時候,順手關上了門。
  我看著蕭政慢慢轉過頭來,心裡咯登一下。
  說不緊張不害怕,那是騙人的。
  這個男人曾經對我做過什麼,我再清楚不過。
  笑得再親切溫和,轉眼間卻可以見你全家殺得片甲不留。
  冷漠,自私,高傲,不擇手段。
  偏偏這樣的人,居然還是百姓口裡交相稱讚的好皇帝。
  蕭政看著我,有點欲言又止。幾年不見卻愈發俊美的臉上,那種微妙的神情顯得極其的格格不入。
  他也有訥言的時候?
  我抽了抽嘴角,冷笑了一下,掀嘴皮子。
  蕭政立刻露出傾聽的表情。
  我卻說了一句再煞風景不過的話:「給我弄點吃的來吧。」
  蕭政定了定,轉瞬回過神來,拍了拍手。草兒應聲進來。
  「把藥膳端上來吧。」
  我皺了皺眉頭。
  蕭政說:「你身子不好。」
  我身子不好,這個罪魁禍首卻一臉坦蕩蕩地坐在這裡。
  蕭政看出我的不便,居然很好心地解了我幾個穴道。我活絡了一下筋骨,靠著床坐起來。
  我開門見山,問:「蕭政,你這次要把我弄到哪裡去?」
  直呼皇帝的名諱,死罪。可蕭政也只是笑了笑。
  對了,差點忘了,這人也很變態。我越罵他,他越開心,天生犯賤。
  蕭政說:「當然是帶你回去。」
  「回哪裡?」我冷笑,「回到我墳上,再把我埋一次?」
  蕭政臉色陰了幾分,週身霎時散發出陰冷之氣。我心裡有點虛,強裝著淡定面對他。
  不過他很快鎮定了下來,慢條斯理低說:「從今往後,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了。」
  「果真!」我尖酸道,「說白了還不是想我做菟絲花。四年過去了,你居然還不死心。」
  蕭政凝視著我,說:「本來是死心了的。你在我懷裡嚥氣的時候,我的心是死了的。可是上天不讓我死心,又把你還給我了。你說,這多妙。」
  「妙你大爺。」我忍不住爆粗口。
  蕭政笑了。他的確一被我罵就很開心,真不知道他腦子是怎麼長的。
  「今年是我娘九年大祭。我特地藉著南巡的機會,便裝來萬佛島請聖僧給她做法事。因為香會,我多留了一日,也就是這麼一留,又再見到了你。」
  我在心裡捶胸頓足。
  真是人要倒霉,天要下雨。我一時貪玩,也多留了這麼一日,就不小心釀下如此大禍。這下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蕭政說著,語氣越發飄渺起來,「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那麼多人,我偶然朝下一望,卻就望見了你。那時還不肯相信,以為只是一個長得像你的女子罷了。你明明是死了的。我看著你嚥氣的,還是我抱著你放進棺材裡的。從停喪到出殯,我也不知反覆看過你幾次。可我不放心,還是跟了過去。等再次抱著你,才知道,我這四年來,一直錯得離譜。」
  我噁心道:「別描述得那麼曖昧。分明是你們迷倒的我。」
  「那又如何?要捉你,總得用些手段的,你又從來不會乖乖走過來。」蕭政不以為意,說得好像捕捉獵物一般,「看你現在這樣坐我面前,冷眼瞪我,和我說話,我很開心。本來知道你沒死,很生氣,覺得被欺騙了。要知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敢欺騙我了。可是你還活著,那過去的事,也就可以不計較了。」
  我簡直要吐血,「你簡直厚顏無恥!我不跟你計較,沒夜闖皇宮取你項上人頭就不錯了。你居然還有臉來和我說不計較?」
  蕭政嘴角輕揚,眼裡一片盈盈清光,「你若真來找我尋仇也好,我就可早幾年知道你還沒死了。」
  我和這人簡直不能溝通。和他辯論,純粹給自己找氣受。
  草兒恰時地送來藥膳。我爽快地接過來喝了,又拿來糕點大口吃著。
  「吃慢點。」蕭政體貼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吃太快對身體不好。」
  「我睡了那麼久?」糟糕,找不到我,海珠和鐵虎他們肯定急壞了。再讓夏庭秋知道,那還不得掀起滔天巨浪?
  蕭政卻誤會了我的意思,略有慚愧道:「不知道你身子現在這麼虛,迷藥似乎過量了些。放心,那人我已經懲罰過了。」
  他話裡的血腥讓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人,不但沒有變,還變本加厲了。
  草兒再度進屋來,遞給蕭政一張紙條。蕭政掃了一眼,眼神一閃,然後看向我。
  我戒備道:「又怎麼了?」
  「原來是夏家。」蕭政不動聲色地將手裡的紙條揉成了一團,「當初以為你真死了,便沒對你師父動過心思。原來……」
  我為他這麼迅速就探清了我的背景而驚慌,更為這事牽扯到夏家而恐懼。夏家勢力再大,也難敵一國之力。只因為我而連累了全島的人,我真是萬死難辭其疚了。
  「別害怕。」蕭政看出我的不安,輕言輕語地安慰,「你師門將你救了,又把你照顧得這麼好,我該重賞他們才是。你說,不是嗎?」
  我微微顫抖著,「我同你走,你要對我發誓,不動我師父和師兄家!」
  「放心吧。」蕭政微笑著,掏出絲帕,動作輕柔地給我擦了擦嘴,「我不會為難他們的。你好好跟著我,我不會再讓你受傷了。到了岸,我還有份大禮送給你。你絕對會喜歡的。」
  第82章
  蕭政的這艘船雖小,行駛起來速度卻十分快,比普通的船快一倍的時間抵達內陸。
  東齊東海口岸有座大城,叫定波。因為地處海路和南北運河的交通要道,又是魚米之鄉,這裡極其繁華。廟宇高樓、豪宅大院不必說,那陽明河邊上的香堂,泰湖裡的畫舫,更文人騷客、風流才子們流連忘返之處。
  我們一抵岸,就有馬車來接,直接將我拉到一處雕樑畫棟的大宅子裡,蕭政卻不知所蹤。
  這宅子光看規模,就不是普通富貴人家能修得起的,這光是後花園,就都快趕得上當年的魏王府的花園了。屋中器物珍玩,無一不是精品,隨便一個壓案的糕點盤子都是官窯貢品。
  如今皇帝重塑廉潔的風氣正盛,貪官富王都把家裡值錢的暫時入庫了,更別說其他官員。這屋子卻依舊這麼金光閃閃,飛簷斗拱刷得鮮亮,傻子都猜得到這屋子主人肯定來頭特別大。
  這蕭政在民間置個私宅也就罷了,還弄得這麼招搖,生怕小賊和劫富濟貧的大俠們不知道似的。
  我住了兩日,只見了蕭政一面。他來去匆匆,只是為了看我一眼。我存了一肚子疑問就等問他。結果不等我開口,他就又跑沒影了。
  草兒說:「陛下這次來身有要務。之前去萬佛島耽擱了數日,所以這幾天會繁忙些。等陛下閒了,定會過來陪姑娘您說話的。」
  好好一件普通事,卻被她說得我像個深閨怨婦等不到丈夫似的。我氣得啼笑皆非。
  不過蕭政這人,口頭上對我說得信誓旦旦,多年相思苦呀那個感人,害我以為他多喜歡我呢,結果還不是忙著朝政就把我拋到腦後。
  果真不是傾國色,難怪傾不了國呀。我對著鏡子嬉笑自嘲。
  草兒一如既往地寸步不離地跟著我,除她之外,蕭政還撥了數名宮婢僕婦、太醫藥童、侍衛雜役。呼啦啦差不多有三十多人,就伺候我一個。宮裡的太后按祖制都只能有二十名宮人呢。我比那老太太還威風了。
  人勤勞慣了,懶下來就會覺得全身關節痛。我當然是被伺候得渾身不舒服。
  我以前在山裡,洗衣做飯,和個農婦無異。到了夏家,雖然不用做家務,可是也打漁收莊稼,四處遊玩,沒有閒過。現在非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出恭都快要有人來幫擦屁股了。
  這個可要不得。
  我連踢帶踹,以絕食相逼,才把身邊的貼身僕從減去了一半。
  宅子我是不能出去的,遊湖賞花什麼的,只得在後花園裡進行。我裹著灰鼠皮襖子坐池塘邊的亭子裡,看著院裡一片開敗了的秋花,心裡也是一片落寞。
  海上四季如春,不知年月,沒想人間竟然已經是深秋了。
  我被蕭政綁架也有十日了,夏庭秋肯定是已經知道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急成什麼樣子,有沒有在到處找我。他和迦夜談著的生意,肯定是要受影響。
  只恨我被綁時全無準備,現在連發點信號都做不到。
  定波也算氣候較溫暖的城市了,可今年卻比往年冷,深秋時分已經趕上往年入冬了。
  我這身子最受不得寒,漸漸覺得胸口時而悶痛,喘不過氣來。一次在院子裡散步,一陣寒風吹過來,我沒留吸了一口,頓時嗆咳起來。
  草兒她們大驚失色,紛紛圍過來。
  我靈機一動,趕緊接連深吸了好幾口寒氣,肺部猶如刀扎,果真咳得愈發厲害,整個人縮成一團。
  等草兒把我扶起來的時候,我的手掌間已經是一片猩紅——方才咳出來的。
  然後我兩眼一翻,柔弱無骨地倒在了草兒姑娘的懷裡。
  錢太醫火速來了,然後蕭政也終於來了。
  我眼睛張了一條縫,看到眼圈發青的年輕帝王面若冰霜地站在屋子中央,草兒給他端來凳子,他看也不看。那股強大的寒冷氣息完全壓過了屋子裡的暖爐,所有僕從,包括錢太醫,都在瑟瑟發抖。
  錢太醫好不容易把完脈,說我體質虛寒,最忌風寒。這次寒氣入肺,刺激舊傷,才會咳血。不過沒有發熱,說明病情不種,還需好生調理……
  他沒說完,蕭政就開始發火:「調理,調理!你們次次都說調理,可調理到現在,她還是半點都不見好!朕養你們是廢物嗎?」
  天子一發火,所有人都跪下來了。我要不是半死不活地躺著,我也得跪下去。
  錢太醫哆嗦道:「陛下息怒。陸姑娘舊傷甚重,體質受損,不是一日兩日就可回本的,只得慢慢來。」
  「你調理數日,她照樣咳血昏迷,你到底用的什麼藥?」
  錢太醫嚇得不住磕頭稱罪。
  我看再下去,蕭政沒準就要砍人腦袋了。我咳血是為引他來,沒想拖累別人。於是我趕緊哼哼了兩聲,轉醒過來。
  「吵什麼?」
  蕭政見我醒了,冰封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他大手一揮,所有人如蒙大赦,趕緊逃了出去。
  蕭政走過來,伸手摸了摸我額頭,「你醒了?」
  我尖酸道:「我要沒醒,那我這是說夢話呢?」
  蕭政嘴角彎了彎,很是享受,「看來你是醒了。」
  我沒好氣,趕緊提醒自己不能罵他,越罵他越高興。於是只好挑了一句平常的話,問:「你終於知道來了?」
  這話一說,蕭政顯然更加高興了。他本來生的陰柔俊美,眉目如畫,這樣一笑,簡直猶如春水化冰,花開晨曉,真是美不勝收。
  我一邊發怵一邊嫉妒一邊腹誹,你這傢伙幹嗎愛我呀,回家對著鏡子愛自己去多好!
  然後我才彷彿明白了蕭政為什麼笑得這麼二百五了。我這句話醋味十足,都可以酸死一巷子的人了。
  無心之失。真的是無心的。
  不過蕭政不這麼以為。他笑盈盈道:「你是在埋怨我忙著政事沒來看你?你只需要同草兒說一聲,我再忙也會抽空過來的。」
  我真覺得蕭政的肉麻和人妖王爺的肉麻,果真是方式不同,效果卻是一致的。一個冷一個熱,一個輕佻一個古板,卻都一樣可以讓我從頭到腳的寒毛都豎起來。
  我忍著牙酸,說:「你既然來了,我有話和你說。」
  「你說吧。」蕭政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說:「既然我們達成協議。你不動我師父和師兄們,我就乖乖跟著你。我信任你,也麻煩你信任我。我不是你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鳥,關著養只會養死我。我想你花那麼大力氣把我找回來,不是想再把我弄死一回的吧?」
  蕭政沒說話,也就表示同意了。
  我繼續說:「所以,我希望我能有點自由。我不會走,草兒和那麼多大內高手跟著,我那點花拳繡腿也沒用。」
  蕭政看著我,半晌不說話,然後才問:「你不會走?」
  「不會走!」我有點不耐煩,「我敢走嗎我?你不是要抄我師兄全家嗎?」
  蕭政苦笑,「原來我在你眼裡,只會抄家。」
  「不要斷章取義好不好?」我給他氣得又快吐血了,「你是一國之君,同意不同意,給個回復!」
  反正我已經暈過一次有經驗了,回頭你繼續關著我,我不介意再暈一次給你看!
  蕭政抿著嘴,輕笑了下,滿眼戲謔,「我同意——不過我有要求。」
  「說。」
  蕭政眼神閃爍,「今夜讓我留下來。」
  一時,滿室寂靜。
  第83章
  我覺得骨子裡一陣麻,渾身的力氣都要被抽走了似的。
  也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了。我都幫著大嫂給產婦接生過的,該懂的都懂。
  男人嘛,想的也只有這個。
  我都不明白他當年看中我什麼。如今我年紀大了,姿色也比當年差遠了,又黑又瘦,就更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肯要我了。
  如果給了他了,是不是就會死心了?
  我低下頭,開始解衣服。
  蕭政明顯地一震。
  我只穿著褻衣,幾下脫了,裡面只有一塊抹胸。我咬著牙,二話不說,抬手去扯脖子後面那根紅繩。
  「別,別!」蕭政猛地叫起來,慌亂地抓住我的手。他手掌滾燙,力氣很大,一把將我拉過去抱住,然後衣服和被子胡亂地裹在了我的身上。
  「別這樣!我是逗你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被他緊緊摟著,牙關這才慢慢鬆開了,心裡也暗暗慶幸:押中了。
  這廝和小時候一樣,越是虛張聲勢嚷出來的事,越是有賊心沒賊膽去做,反而喜歡不動神色去陰人。小時候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去揍欺負他的大皇子,長大了也不敢真叫我主動陪他睡覺。至於他會不會回頭給我下藥,那是以後的事了。
  想想也可笑,一個皇帝,卻愛玩陰招。
  蕭政抱著我,始終有點激動難平。這我理解,畢竟我脫得半光正在他懷裡呢。
  我掙扎了一下,他下意識把我抱得更緊一點,手摸到一處,忽然不動了。
  他抹到了我後背的箭傷。
  我正猶豫著想開口,身上的被子一下又全部掀開了,然後天旋地轉,被面朝下按在了被褥間。
  我在心裡破口大罵蕭政你這個變態。這時他的手又撫上我的舊傷,動作輕得像羽毛拂過,讓我打了一個哆嗦。
  「這裡……」
  我渾身彆扭到了極點,粗著嗓子道:「不就是個舊傷嗎?你放我起來。」
  「還痛不痛?」
  我翻白眼,「早不痛了,你沒看肉都長好了嗎?我說,放我起來!」
  蕭政回過神,鬆開了手。
  我火速爬起來,穿好衣服,裹好被子,縮進了床頭。
  蕭政呆呆地看著我這一系列動作,撲地笑了起來,「剛才還豪氣萬千地解衣服來著,還以為你膽子多大呢!」
  我立刻想回一句「你剛才還打算佔我便宜來著」,轉頭想萬一他被刺激了決心重振雄風,我還真應付不了,於是只有忍了這個口頭虧。
  蕭政似乎想摸摸我,無奈我縮得太遠了,他一時夠不著。於是他只好笑著站起來,說:「我有事要忙,你好生休息吧。以後要出門,和草兒說便是。你師門一家,我是不會動的。等我這幾天忙過了,帶你去曲江城。那份大禮,在曲江等著你呢。」
  從這天以後,我就比以前自由多了,想出門只消一句話,就是身後跟著的人多了點。
  我拖著草兒他們這些尾巴,把定波城游了個大遍,又在城裡做散財童子,花了大把錢買古玩花鳥,那些店老闆簡直快把我當觀音供起來了。
  草兒對我這麼花錢,也是睜隻眼閉只眼,反正錢都是蕭政的,她也不心疼。不過我後來要給僕從每人買點東西,她倒是堅定地拒絕了,說公子不准。
  我在城裡這麼晃了七、八天,還和泰湖邊的小茶樓老闆混熟了,跟他學了幾道私房菜。夏庭秋那裡照樣沒什麼消息。我明目張膽地在茶樓裡打聽東海船王和夏家,也有不少人知道,卻沒人能說出個道道來。難怪草兒從來不阻止我打探消息,她知道我問不出什麼東西。
  天越發冷了,我也不大出門了,只好沒事下廚做點東西打發時間。
  一次蕭政過來,看到我正招待幾個侍女嘗我做的菜,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酸溜溜地說:「你有這麼好的手藝,卻從未給我做過什麼。」
  打那之後,所有下人都不再敢嘗我做的菜了。我燒一大桌子,自己也吃不完。草兒還在旁邊碎碎念,說陛下每日操勞多辛苦,食不知味,人都瘦了一圈。
  我心想嫌菜淡了就多放鹽,和我說有什麼用。可是一屋子人都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求我給他們一條生路。我沒有辦法,只好下廚。
  草而把蕭政愛吃的菜列了張單子給我,我接過來轉身就丟進灶火裡去了。我先是動手蒸了一籠甜燒白,然後炒了一盤甜菜心,燉了一鍋紅燒蹄膀,再煮了一碗酸辣粉絲湯。我把辣椒和糖當不要錢似的放,只恨這玩意兒不是砒霜。
  我帶著菜去找蕭政。他正獨自在書房裡辦公,桌子上堆滿了奏折報表和圖紙。大太監張德全在旁邊伺候著。
  蕭政不知道正為什麼奏折煩惱,眉頭深鎖,揉著鼻樑。見我進來了,這才放下手,神色一鬆。
  等我把菜都擺了出來,他臉上的輕鬆已經轉為苦笑。
  張德全變了臉色,左右看看,猶豫著開口,「陛下,要不……」
  蕭政已經提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裡。
  「如何?」我問。
  蕭政笑著點頭,「入味了,很不錯。」
  我高興,「那就好,我還怕火候不夠。」
  「夠了。」蕭政又吃了一筷子青菜。入口那瞬間,眉頭微微一皺,又展了開來。
  我指著桌上的菜,笑嘻嘻道:「這三菜一湯,就是普通百姓家用餐的格局了。當然沒這麼多肉就是。陛下就當是體驗民情好了。」
  蕭政咬著筷子,眼簾低垂,笑得幾分苦澀。可雖然這樣,還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吃著,沒有停手。
  張德全在那邊已經急出了一頭的汗,不住低聲的道:「陛下,陛下,您這是……」
  蕭政全然不理。
  我坐在旁邊,冷眼看著他捧著碗,大口吃飯吃肉,彷彿碗裡的是山珍海味一般。沾滿了糖的五花肉,皮肥膘厚的豬蹄,他看也不看就送進嘴裡。
  我舀了一碗酸辣湯,送到他面前。他一言不發地接過來,仰頭就要喝。
  張德全大呼:「陛下,使不得!」
  蕭政置若罔聞,幾口喝了個底朝天。
  砰地擱下碗,蕭政已經全然沒有了慣有的優雅從容的風度。我和他冷冷對視,兩個人都隱隱出了一層虛汗。
  「你,滿意了?」蕭政聲音沙啞地問。
  我站了起來,轉身朝外面走去。推開門,寒風撲面而來,我臉上冰涼一片。
  身後傳來張德全的呼聲,有什麼東西打翻了。
  我腳步頓了一下,又繼續朝前走。
  「棠雨!」蕭政呼喚我,聲音在顫抖著。
  我繼續走。
  「棠雨——」
  「陸姑娘!」
  我終於站住,慢慢轉過身去。
  蕭政臉色蒼白如紙,一手捂著胃部,一手扶著桌子。打翻的酸辣湯淋濕了他的袖子,他似乎全然無覺。張德全扶著他,一臉焦急。
  「棠雨,」蕭政凝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你恨我。可發生的事,已經不能改變。我也從未後悔我所做的。你要恨我,就繼續恨下去。恨我一輩子也好!」
  我覺得鼻子發酸,眼睛脹熱,視線有點模糊。
  不想讓他看到我軟弱的模樣,我不再理會他,轉身大步而去。
  第84章
  蕭政胃疾犯了,闔府上下雞飛狗跳了好幾天,只有我這裡是清靜的。
  他這胃疾是小時候得的。大皇子當年最愛出毒招欺負他。有一次也不知什麼事起了衝突,大皇子就逼著蕭政喝蘭露。這蘭露名字起得好聽,其實是宮中用來洗刷污垢的一種鹼水。幸好我當時看著不對,衝過去把碗打翻了,不然那一大碗灌下去,蕭政肯定小命嗚呼。
  隨後太醫給蕭政洗了胃,又開了良藥,可是這胃還是傷著了。所以蕭政多年來一直飲食清淡,忌甜、油膩、酸辣。
  我那一桌子菜,他竟然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吃了。
  我搖頭苦笑,把書丟開,決定不再去想這事。總之是他自找的,我又沒掰開他的嘴巴往裡灌。
  蕭政的胃疾好了後,果真帶著我離開了定波,去了曲江。
  曲江城不大,卻是小巧精緻,歷史悠久,江南不少書香世家就發源於此。這裡特產是宣紙筆墨和紫竹傘,竹筒米飯是每家館子的招牌菜之一。
  這次下榻的宅院就簡樸了許多,白牆灰瓦,滿院在初冬的寒風下凋零的花草,只有牆角一株臘梅的樹枝上冒出了小花骨朵。
  「喜歡不?」蕭政同我一起遊園子。他大病初癒,臉色還是蒼白的,可是精神卻很好。
  「來的不是時候。若是春天,水邊那一大片海棠開花了,美不勝收。」
  我也不知怎麼想到了,忽然說一句:「聽說我的墳邊,種了許多海棠樹。」
  蕭政滿臉柔情在聽到我這句話後,猶如暮光漸漸隱退在黑夜之中。
  「是有許多海棠樹。」蕭政說,「是封崢給你種的。」
  我感覺胸口像被刀子很紮了一下,痛得有點發麻。
  是封崢種的?
  北國小城的春日,海棠花樹下,我對他笑得天真爛漫。我說我喜歡他,他卻帶著兵衝進了我家門。後來我死了,他便種了一片海棠花來還給我。
  棠雨,棠雨。海棠花落似雨。那是誰的眼淚?
  「你始終忘不了他,是嗎?」蕭政問。
  我搖搖頭,「只是覺得很遺憾罷了。一切都是命。我和他,沒有這個命。在萬佛島上,和尚說我的姻緣來的晚。我想我大概和封崢相遇得太早了。」
  蕭政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以前還有個道士為我算命,說我有兩個兒子都能做皇帝呢。還說我朝曾一度遭外戚之亂,然後將會出一名世外而來的皇后。亂七八糟的話,你也信?」
  「為什麼不信?」我翻白眼,「一般皇帝有一個兒子還能做皇帝就不錯了,你能有兩個,還有什麼不滿的?」
  「你呀……不說這個了。」蕭政抓著我的手,「跟我來。那份大禮,也該送給你了。」
  我木然地跟著他走。
  蕭政帶我到了廳堂,然後留我一人在那裡。
  我看著侍女太監都退了出去,不由覺得蹊蹺。
  什麼東西要給我,還搞得怎麼神神秘秘的。
  這時我聽到外面有人走過來,一個女子說:「夫人,要見您的人就在這屋裡。婢子就不進去了。」
  然後門被推開了。屏風那頭,一個明顯懷著身孕的少婦小心翼翼地繞了過來。
  我看到她,腳就像是生了根一樣,一動不能動。
  那少婦也看到了我,神色巨變,激動得渾身發抖。
  「阿姊……」她弱弱地探問,「阿姊,是你嗎?」
  我鼻子發酸,點了點頭。
  晚晴哇地一聲,哭著撲了過來。我慌忙接住她。她現在身懷六甲,可磕碰不得。
  只是等她溫熱的身軀撲進了我懷裡,我這才真實地感受到,她是活的,是真人,不是一個鬼魂。她是我妹妹晚晴!
  「阿姊!阿姊啊——」晚晴抱著我,哭得淚流滿面,「阿姊你沒死!你沒死!」
  「我沒死!」我也淚如雨下,摸著她的頭髮,「你也沒死!太好了……」
  「可是爹娘他們……」晚晴抬頭看我一眼,又哭得不能自抑。
  「我都知道。」我拍著她的背,「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
  晚晴在我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我們姊妹倆緊緊抱著,打出生起,這還是頭一次這麼親密。
  原來,晚晴就是蕭政說的,要送我的大禮。
  頭一次,我心裡對蕭政產生了一絲謝意。
  謝他沒有趕盡殺絕我的家人。
  地上涼,我扶著晚晴坐去暖榻上。我倆抱著哭了好一陣,激動的情緒發洩得差不多了,這才緩緩打住。
  我抽了手帕給晚晴擦臉,她也掏出帕子為我擦臉。她一臉細妝已經花了,可容顏依舊秀美奪目。當年的單純清麗如今已經轉為成熟嫵媚,大概因為有孕的關係,她豐潤了些,皮膚裡透露出一股母性的光澤來。
  我拉著她的手,仔細打量她,越打量越是滿意。她頭上珠釵、身上衣衫,無一不精緻素雅,一雙手柔軟細膩,保養得十分好。
  可晚晴越打量我,卻越是難過,又掉起了眼淚。
  「阿姊,你怎麼瘦了這麼多?臉色這麼不好。對了,你被……那傷怎麼樣了?還沒好嗎?」
  「沒事。」我拍拍她的手,「體質沒以前好是真的,可是好生養著就不會復發。倒是你,別再哭了,哭壞了我小外甥可不好。」
  晚晴破涕為笑,溫柔地摸著腹部,說:「這都是第三胎了。大夫說八成是個女孩兒。」
  「你都已經生了兩個了?」我驚呼。
  「是呀。」晚晴笑道,「阿姊,你已經有兩個小外甥啦。老大三歲,老兒一歲半,都活潑可愛。你一定要見見!夫君一直想要個女兒,對我肚子裡這個期待得很呢。」
  「你夫君是……」
  「阿姊你也認識的。就是爹的副將,趙老將軍的兒子,趙凌呀。」晚晴一臉幸福地說著丈夫的名字。
  我感覺一根冰冷的針從後頸刺了進來,鑽入我的大腦裡。
  趙凌,那協助蕭政,背叛了我們陸家的趙凌?
  我還記得抄家當日,爹發現手中虎符被掉包時的絕望神情。從那一刻起,我們陸家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晚晴竟然嫁了趙凌?
  「阿姊,怎麼了?」晚晴擔憂地拉了拉我的手,「有什麼不對嗎?」
  我看著她茫然的臉,猛然明白過來:她不知道。
  發覺虎符掉包之時,只有我在爹身邊。事後若有人有心隱瞞,晚晴又對政事不熟,完全可以被蒙在鼓裡。
  想到這裡,我已是一身冷汗。
  「阿姊,你不舒服嗎?」晚晴驚慌地叫道,「你臉色好難看!」
  我急忙擠出一個笑來,「沒事,剛才有一陣心悸。估計是先前哭得有點過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晚晴將信將疑,「我後來聽人說,你是中箭而死。現在雖然看你沒死,可那箭傷肯定很重吧。你後來是怎麼逃脫的?」
  「是我師父他們救了我。」我說,「這四年來,一直都躲在山裡,只以為你們都已經死了。要是早知道……」
  晚晴眼睛又濕了,「要是早知道阿姊你沒死,我便是爬也要爬過來找你了。」
  我笑著看了看她的肚子,問:「你和趙小將軍是怎麼一回事?」
  晚晴露出羞澀的神情來,「他已經不是什麼將軍了。為了我,他辭了官,舉家定居在這曲江,家裡有田,又做點生意,平平淡淡過日子吧。」
  「這麼說,你是他救的?」
  晚晴點頭,「我那時關在天牢裡,時辰到了,便喝了賜下來的毒藥。可等醒來,已經被他帶出了城。他說他買通獄卒,給我換了假藥,又找了女屍替我,這才把我救下來。他還說……說一直戀慕我,也不求我以身相許,只求我為了家人和他的一片心意,將來要好好活著。」
  晚晴後來顯然是以身相許了。不過那趙凌翻臉背叛陸家,又花那麼大力氣救出晚晴,只是為了和她過日子,生孩子?
  晚晴繼續說:「我後來隱姓埋名,他也一直對我細心體貼。日子久了,我也覺得,他這人不錯,對我是真心的,於是就……」
  我不禁笑道:「兩情相悅,也是好事呀。」
  晚晴語氣充滿了柔情蜜意,「我身份卑微,做不了他正室,不過他也歃血發誓,說此生絕不再娶第二人。他為了我,才辭官的,就是怕京城裡的舊人認出我來。」
  且不說我對趙凌背叛我們陸家有什麼看法,他對晚晴,看起來倒的確無可摘指。
  一時間我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阿姊,」晚晴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搖搖頭,「我……皇上找到了我,帶我來的。我也不知道會見到你。」
  晚晴臉色白了,「皇上?那你不是……」
  「你知道?」
  晚晴咬著唇,點了點頭,「多少知道一點。說是原來要放了你的,你卻沖了法場。」
  我一想到爹和弟弟受刑那場面,心又疼起來。
  晚晴問:「那你這是,以後要跟著皇上了?」
  我很不喜歡這個說法,卻也一時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只好說:「現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你放心,皇上承諾了不再追究我們陸家,他不會為難你的。」
  晚晴拉著我的手,說:「無論如何,我們姊妹倆終於重逢了。」
  的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最親的血親活著。

《清風捲簾海棠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