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8章——
    妥協
    在喜和愛慮同時湧進了她的心裡。
    喬威之所以這樣要求她,究竟是因為他真的那麼喜歡她,
    還是他想要的東西一定要追到手呢?
    喬威呆住了。但他迅即放開了她的肩頭,一把將她擁進了懷裡。他的手突然間變得異常溫柔,無限憐惜地輕輕拍著她的背心。「噓,不要哭,曉藍。」他的聲音瘖啞:「對不起,好不好。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個超級混蛋了!」
    「你——今天晚上對我好壞!」她抽抽答答地說,哭得像個孩子:「我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喜歡!」
    喬威沉沉歎了口氣。「我知道,我知道。」他抽出自己的大手帕來,徒勞地擦著她愈湧愈多的眼淚。眼見曉藍的抽泣不肯停止,他只有再一次將她擁進懷中,擁得好緊好緊。「唉,不要哭,不要哭。」他歎氣道:「曉藍,我只要——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啦。我——」他的嘴唇在她鬢邊摩挲,而後在她太陽穴上輕輕吻了一記,又一記。察覺到曉藍在他懷中動了一下,他趕忙將她抱得更緊,彷彿怕她溜掉似的。
    「我要把你怎麼辦,賀曉藍?」他苦惱地說:「我這輩子就沒碰過像你這麼麻煩的女人,日以繼夜的纏繞著我!你的髮香,你的微笑,你的眼神……」他的頭低了下來,埋進了她肩頸之間,他的話語幾乎低不可聞:「老天,我非得想想辦法不可!」
    「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抬起頭來,直直地看進了她的眼睛:「我遲早非得把你變成我的不可!」
    「喬威!」曉藍驚喘,猛一下推開了他。喬威猝防不及,一下子便被她掙脫開去。他伸出手來拉住了她的,但曉藍一把甩脫了。
    「你又來了,喬威!」她警告地說:「我說過我——」
    「你知道你說過些什麼!」喬威打斷了她:「但我總有權利表達自己的想法吧?不要把它當成我們的交易,成不成?演戲歸演戲,你我之間是另一回事!」
    演戲歸演戲?他倒真是說得輕鬆容易!好像她賀曉藍是個機器人,可以把感情當成開關來對付似的!而且——而且——「把你變成我的」是什麼意思?他說的當然只要肉體上的關係,不可能有其他的意思!曉藍抬起頭來,挑戰地道:「「把我變成你的」以後呢?」
    喬威呆了一呆。曉藍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很快的接了下去:「擁有過以後,慾望平息了以後,你就可以把我這個附骨之蛆逐出腦海了,是不是?這就是你讓自己重新平靜的辦法,是不是?你之所以要我,只是因為我一直拒絕你,而你的男性自尊和征服欲不能容易這樣的失敗,是不是?」她的聲音愈提愈高,眸子裡射出了憤怒的火花:「你這個冷血的、殘酷的、不知感情為何物的豬!你把女人當成什麼?玩具嗎?愈新奇的愈好,愈不容易得手的愈想要嗎?你——」
    「夠了,曉藍!」喬威喝道,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肩膀一陣猛搖,搖得她所有的話都散了開去。頭暈眼花裡,只聽得喬威的聲音怒雷一樣地響:「不許你那樣說!我早說過你不是給人玩的!你下次再把自己比成一個玩物,我就——我就——」
    「你就怎麼樣?」她勉力抬起頭來,再一次看進了他的眸子。她的臉色因方纔那一陣猛搖而蒼白,頭髮也整個的亂了;然而她的憤怒不曾稍止,她的言辭也不曾稍緩:「難道我還說錯了?當我是個玩具的人可並不是我,想要擁有我的人當然也不會是我!你倒是說說看你還有其他的解釋麼?說話呀!」
    喬威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他一言不發地放開了她,慢慢地轉過了身子,五指緊緊地抓在方向盤上。街燈從窗口照了進來,映得他臉色蒼白如蠟。曉藍突然間覺得全身的氣力都給抽空了。今晚的委屈和傷心,方纔的憤怒和發作聯手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耗盡了她的體力和心情。而眼前這波濤暗湧的平靜使她強撐出來的氣力全都消散了下去。她彎下腰來,將臉埋入了兩膝之間。
    「你沒有話可說了,是不是,喬威?」她低低的開了口,聲音疲倦而蒼涼:「既然知道了你對我有著——慾望。」
    「那不是——」喬威暴烈的迸了半句話出來,隨即又讓他自己給吞了回去。曉藍抬頭來看了他一眼,只見他雙拳在方向盤上握得死緊,臉上是一種她從未見過也不能明白的表情,而他的胸部起伏沉重。曉藍悲傷地笑了。
    「看吧,你根本沒有辦法否認,不是麼?」她輕輕地說:「喬威,我們這場戲已經從鬧劇變成肥皂劇了。我……」她沉沉地歎了口氣:「你去和杜可妮談一談,好不好?如果她肯就此放手,那就再好也沒有了。你可以……」
    「沒有用的。」喬威沉沉地說:「杜可妮要肯講理,我根本一開始就用不著演這場戲!」
    「可是喬威……」
    他回過頭來看著地。「你真的不想演了?」
    曉藍苦笑了一下。她是不想演了,不能演了,不願意演了,尤其這個人對她有著欲求的時候。但是——但是她的心是那麼的矛盾哪!如果不演,她就再也不可能接近眼前這個人,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和他說話,像現在這樣凝視著他,和他一同歡笑,一同憤怒……她不想演了,因為她希望她和喬威之間的一切全是真的!可是——可是她又有什麼權利不去演呢?
    「我能不演嗎?」她自嘲的大笑了起來:「忘了我所說的話,喬威,我和你之間還有約定呢,不是嗎?」
    喬威沉默地看著她,好半天沒有說話。他的臉色沉重如石,他的眼神深奧難懂。「我對你並沒有約束的力量。」好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他才慢慢地開了口:「最起碼,不再有了。你父親——」他凝視著她,彷彿要將她最細微的反應都收入眼底一般:「你父親挪用公款的事並不曾列入記錄,而現在帳目也已經清過,所有的證據都已經消除。你不必再怕我會控告令尊,因為公司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控告他的了。」
    曉藍的眼睛愈聽愈大。「你是說……你是說……」
    「我是在說你已經自由了,賀曉藍。」
    曉藍情不自禁地閉了一下眼睛。她自由了?不必再陪喬威演戲了?可是——可是他的問題還沒解決哪?而且他……為什麼將這件事告訴她呢?保留著這個消息,對他不是比較有利麼?
    她睜開眼來,喬威深不可測的眼睛還注視著她,彷彿從來不曾動過。曉藍的眼睛不明所以的一酸,對著他綻出了一個澀澀的微笑。「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她輕輕地說:「可是如果我不演了,你和杜可妮之間的事怎麼辦呢?」
    喬威聳了聳肩。「如果你不演了,我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他簡單地說:「那個女人的臉皮比城牆還厚,神經比石頭還硬。要說服她是不可能的。也許找個殺手去謀殺她還來得快些。」
    曉藍橫了他一眼。喬威笑了一笑。「你怎麼說,曉藍?」他沉沉地問:「我不能強迫你什麼,就算是我要求你幫我這個忙,可以嗎?」
    在他深長的凝視底下,她的心臟再一次不規則的亂跳起來。在他驟然宣佈她的自由之後她才發現,繼續陪他演戲,繼續扮演他的女朋友,繼續見到他,享有他的陪伴,對她而言,竟然有著如此驚人的誘惑力,先別說她們父女對他的負欠有多少,只消想想:現在是他需要她的時候。可是……可是…曉藍咬緊了自己下唇。
    「你——不能再提什麼你要我的話。」她抬起眼來看他,細細地說。
    喬威眼底閃過一種非常奇怪的神情。好像是如釋重負,但更像是苦惱。伸出手來、他抬起了她圓潤的下巴。「這麼說你是答應繼續演了?」他呢喃:「我本來想……不,我想你的答案是我早就料到了的,只是不想去相信。我恐怕我是早已學會不去期待女人什麼了。可是你——」
    他猝然間放開了她,一轉身發動了引擎。車子轟轟然向前駛去。時間已經很晚,台北的街道上已經沒有什麼車輛。喬威一路上什麼話也沒有說,而曉藍也一逕沉默無語。她的心思一直盤繞在今晚發生的諸多事情之上。喬威那過份真實的佔有慾,劉文賢的評論和玩笑,以及他今晚大起大落的情緒,難以索解的言行……難以索解,是的;但並不是無跡可循。喬威喜歡她,但又不止是喜歡;他對她有著慾望,但又不止是慾望。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指向某個特定的方向……曉藍絞緊了自己雙手。這可能麼?會是真的麼?她——可以這樣去期待麼?
    車子在她家的巷口停了下來。喬威熄掉了引擎,回過頭來看著她。仍然是那種她不能理解的神情一種內容複雜、難以分辨的神情。她唯一認得出來的一種是苦惱。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那種神情比任何時候都教她心動。曉藍無言地凝視著他,只覺得心底有一個角落在慢慢地溶化。她好想將他摟進懷裡,好想安慰他說:沒有什麼好煩惱的,沒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她好想……她好想親他一下。
    「曉藍。」喬威啞著聲音開了口:「你要是再這樣看著我,管他什麼演戲不演戲,我可是要過去吻你了。」
    紅潮刷一下湧上了她的臉。「我走了,我走了。」她慌亂地說,一面手忙腳亂地拉開了車門衝出去。喬威忍俊不禁的笑聲從她身後傳來,低沉而悅耳。她回過頭去,朝著他揮了揮手。喬威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問:「明天中午一起吃飯?」
    她無言地點頭,目送他駛著車子遠去。子夜的天空幽暗沉黑,除了路燈之外,就只有偶然路過的車輛帶來閃動的光芒。曉藍在街邊站了許多,不能明白自己內心的期待究竟是不是可能。她按住了自己心口,接頭向天空看去。然而煙塵太重,都市中的燈火太濁了。她沒有法子看到星星——
    一顆也看不到。
    幾天以後的一個早晨,曉藍一腳才踏進辦公室,就知道有什麼事情不對了。剛從電梯裡出來的時候,她還聽到辦公室一片吵雜;但她一出現,全辦公室立時寂靜如死。曉藍的心往下一沉。這些時日以來,同事們已經漸漸習慣了她和喬威之間的「韻事」,不再有事情剛開始時的那種大驚小怪了。雖然她清楚知道,自己依然是全辦公室的話題,而那些女孩也仍然不知用多麼不屑和鄙薄——也許還有嫉妒——的口氣在談論她,但是像今天這種情況,卻再也不曾出現過。然則今天又出了什麼大事了呢?她忐忑不安地走到自己的桌位上去,還沒有來得及坐下呢,就看到辦公桌上擺著一份報紙,彩色鮮明的綜藝版正正的對著她的眼睛撲了過來。兩行大字標題毫不容情地寫著:
    「杜可妮情場失意?喬公子琵琶別抱!」
    血色從曉藍的臉上全然褪去。她突然間再也站不住了,手軟腳軟地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我的天,我的上帝!她本來以為事情不可能更糟了,誰知還算漏了新聞媒體這一關!早上出門匆忙,她報紙一向是留著回家再看的。失策失策!如果今早出門以前先看了報紙,她好歹也能有一點心理準備,不致於受到這種驚嚇了!而——天知道他們都寫了些什麼呀!
    明明知道辦公室裡每個人都在看她,她還是忍不住很快地將那篇報導看了一遍。還好,文章的重點都在杜可妮身上——畢竟,她才是主要的新聞人物。報導中只提到「喬公子」目前與「某位賀姓小姐」過從甚密,旁邊是杜可妮落落寡歡的相片——也不知是從那個電影裡拿出來的劇照。但是,雖然報紙上並不曾對她提名道姓,喬威的交友圈子,乃至於整個辦公大樓,有誰會不知道這文章裡說的人就是她呢?最初的震驚過後,紅霞開始爬上了她臉。喔,天,她現在總算知道「千夫所指,無疾而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了!
    整個早上,曉藍都竭盡全力的埋頭做事,盡可能地不和別人的眼光接觸。雖然,天曉得,她對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實在是一無所知。
    楊淑端到達辦公室的時間比曉藍晚了一些。等她搞清楚狀況之後,就湊過身來給曉藍打氣:「看開一點,曉藍,你和老闆的交往反正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現在不過是更公開了一點而已!撐著點,過幾天就沒事了!」
    曉藍感激地對著她笑了一笑。這些時日以來,只有淑端對她友善如故,以開放的胸懷來接受她的選擇:「我不會有事的,淑端。」她保證道:「只是——被人這樣指指點點的滋味實在不怎麼好受。」
    淑端哼了一聲。「你管她們去死!」她不屑的道:「一群假道學!別人的戀愛干他們什麼事?三姑六婆兼廣播電台,以及唯恐天下不亂!」
    「哇,好了,淑端。」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們可沒得罪你啊!」
    「我看不過去,成不成?」淑端下巴一昂,往她桌上的報紙指了一指:「像這個,故意把報紙擺你桌上,這算什麼一回事?換了她們任何一個是你,碰到老闆這種黃金單身漢來追求他們,不立刻拜倒在他西裝褲下才有鬼,我看他們啊,不過是嫉妒罷了!」
    曉藍忍不住笑了。她知道淑端這話不過是用來安慰她、讓她心安而已。淑端自己,對喬威的評價可是不怎麼高哩!然而她的說詞,真讓曉藍舒服多了,神經也不再繃得那麼緊。「謝謝你,淑端。」她真心真意的說:「如果不是你,我——」
    她這話還沒有得及說完,桌上的電話便叮鈴鈴的響了起來。曉藍伸手接過。話筒裡傳來的是她已經聽得不能再熟的聲音。他的聲音。
    「曉藍?」
    喔,我的天!事情已經夠糟了,他還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我就是。」她沉沉地道,用的是一種公式化的聲音。
    「你現在方便談話嗎?」喬威顯然收到了她的訊息。
    「對不起,今天不行。」
    「那麼,能不能到我辦公室來?」
    「恐怕沒有辦法,對不起。」
    「你在煩惱什麼?」他問:「出了什麼事了?」
    出了什麼事了?他還好意思問!曉藍悄悄地握緊了拳頭。「能有什麼事?」她反問,一時間忘了她正在假裝自己接到的是一通「公務電話」。
    喬威歎了口氣。「有什麼事煩著你,我一聽你的聲音就知道了。聽著,曉藍,我必須和你談一談,這很重要的。所以——是你上來,還是我下去?」
    「不行!」她叫,立時警覺到每個人的眼光都朝她掃了過來,忙自壓低了聲音:「我現在真的不行。晚一點好不好?我——正在忙。」該死的,她試得那麼努力,要想打消眾人的疑心;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她開始覺得辦公室裡每個人都猜到:電話是喬威打來的了。偏偏這個頤指氣使慣了的人不肯接受「不」作答案。他聲音變硬了。
    「我現在必須見你,曉藍。」他堅持道:「既然你不上來,那麼我就下去。五分鐘後見。」
    「等、等一等!」曉藍急急地叫了出來。這個混蛋,他下來只會使得事情變得更糟!「好,我……我去就是了。」
    「五分鐘。」喬威警告:「時間到了你還不來,我就自己下去了。」他「啪」的掛了電話。
    曉藍氣得咬牙切齒。但她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話筒吼叫,只有氣憤憤地掛了電話。楊淑端從鄰桌投來了關切的眼光。
    「老闆打來的嗎?」她問。
    曉藍漲紅了臉,無言的點了點頭,一面站起身來,撫平了自己的裙子。這下可好,全辦公室的人鐵定都猜出來她是見喬威去的了。這個該死的、皮厚的壞蛋!他自己臉皮老,見慣了大風大浪,又是大家的頭頂上司,當然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胡說八道。就算他聽到了什麼,想必也不會在乎。他自己不在乎,理所當然的也就以為她也不會在乎了!好吧,我是可以不在乎!至少至少,在這些等著看熱鬧的同事之間,我賀曉藍要是露出一絲一毫尷尬的表情,那我才是該死了!她將頭高高昂起,直直地走了出去。
    在喬威的辦公室外,丘亞蓉給了她一個溫和的笑容。
    「老闆正在等你。」她說。而曉藍從鼻子裡噴了一口氣。「我知道。」她咕噥道。丘亞蓉臉上的笑意加深了。曉藍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趕忙推門走了進去。
    見她進來,喬威將手邊的卷宗全給推到一邊去,給了她一個溫和的笑容。但曉藍的臉繃得好緊,對他的笑容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遵照命令來了,老闆。」她木木地說。喬威的眼睛瞇了起來。
    「你今天心情真的很煩啊?」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出了什麼事了?」她咬牙切齒道:「你是說你不知道?你從來不看報紙嗎?」
    話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問錯了。喬威這麼忙的人,怎麼會有精神去看綜藝版?就算他有那個時間,也不會有那個興趣!他少爺肯看的大約只有國內外新聞,外加經濟日報而已。四處張望了幾下,曉藍走到茶几上去拿起了當天的報紙打了開來,直直地遞到喬威的眼前。
    喬威掃了綜藝版兩眼,忍不住笑了。「你就是為了這個在生氣啊?」他問:「算啦,曉藍,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這些瑣瑣碎碎的花邊新聞,觀眾今天看了,明天忘了;再過幾年,說不定他們連杜可妮是誰都記不得了呢,何況是這麼一件小事?再說報上也沒登你名字,也沒登你相片,有什麼好苦惱的?」
    「你倒說得容易!」曉藍沮喪地道:「你可不知道我在辦公室裡,給人指點成了什麼樣子!機會主義者,釣凱子的,拜金女郎,小狐狸精……」
    喬威的臉色沉下來了。「他們真的這樣說你啊!」
    「比這更難聽的話都有的是呢。」曉藍疲倦的道,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揉了揉自己的臉。「算了,喬威,我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也早作好心理準備了,本來不應該覺得沮喪的。我只是……」她只是在看到報上的報導,聽到同事的耳語之時,感覺到自己是那樣的廉價,感覺到發生在她和喬威之間的事情變得那樣淺薄,那樣——充滿了商業性。這使得她一時之間平衡不過來。然而她又能說些什麼呢?讀者觀眾看事情的角度不同罷了。她苦澀地笑了起來。「算啦,不談這、橫豎我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等這件事一完我就辭職。到那時天高皇帝遠,他們再要說我什麼,我反正也聽不到了。」
    「辭職?」喬威的眉頭皺了起來:「你為什麼要辭職?」
    曉藍氣結地看著他。這個人呀——他是裝傻,還是真有這麼鈍,連這種人情世故都不懂呢?「那不是很明顯嗎?」她幹幹地道:「等這件事結束以後,我在雜誌社裡也就沒有名譽可言了。現在已經這樣,一旦我「和你分手」,更難聽的話還少得了嗎?不走怎成?」
    喬威深思地看著地。「如果我們不分手呢?」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曉藍震驚地抬起頭來。
    「不分手?」她狐疑地重覆:「你說的不分手是什麼意思?只要杜可妮同意將公司的股票賣給你,我們的戲就算演完了,到那時候,當然我們……」
    「演戲歸演戲。」喬威打斷了她:「我現在說的是你和我!」他的態度有些粗魯,一番話幾乎是急急忙忙倒出來的。他的眼睛壓根兒沒在看她:「我是在問你,戲演完了你還願不願和我見面,繼續和我交往?」
    曉藍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他剛才說了些什麼呀?她沒有聽錯麼?
    「喬威?」她不敢置信地問:「你——你是當真的?」
    「不然我何必問?」他粗魯地道:「你怎麼說,賀曉藍?」
    狂喜和憂慮同時湧進了她的心裡。喬威之所以這樣要求她,究竟是因為他真的有那麼喜歡她呢,還是因為——他想要的東西一定要追到手呢?然而繼續和喬威見面,繼續陪在他的身邊,對她而言是太大的誘惑了!她愛著地呵!僅止是為了這樣的愛,是不是就已值得她捨命一試?更何況……她並不是全無希望的!曉藍凝視著自己絞緊的雙手,內心的掙扎如同海濤一般地在她身邊激響。
    「曉藍?」喬威的聲音催促著她。她抬起眼來,閃電般捕捉到他眼底一絲緊張,一抹焦慮。那個字於是也像閃電一樣地擊中了她,在她還未有時間想第二遍之前,答案已然衝口而出:
    「——好。」她軟軟地說。
    他眼底閃過的神情是如釋重負麼?曉藍沒能看清楚,因為他已經背轉了身子,好一會才又回過身來。
    「那——好。但這件事我們可以以後再談。反正要把戲演完至少還要幾個禮拜。」他清了清喉嚨:「我找你上來是因為,我馬上要回香港去一趟。」
    曉藍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回——回香港去?」在他剛剛提出要和她繼續交往之後,他居然告訴她說,他必須離開她?上帝呀,這是什麼邏輯?而,僅止是想到他要離開,便已令她胃裡打起亂七八糟的結來了。
    「噯,有一些事情必須我回去處理。」他一手重重地耙過了自己髮絲:「我必須回去一個星期,也許要十來天。這怪我自己,我這一陣子太忽略那邊的事了——」他執起了曉藍的手:「願意跟我到香港去麼,曉藍?」
    又是一個她絕沒料到的問題!曉藍張口結舌地瞪著眼前那張英俊的臉,呆呆地重複道:「跟——跟你到香港去?」
    「當然哪!」他不耐地道.!「你以為我很放心將你一個人留在這裡麼?到處是打你歪主意的狼!香港的夜景很美,你會喜歡那兒的。我並不需要二十四小時地工作,我們可以……」
    「喬威!」曉藍抽出了自己的手,轉身走到窗邊去。和他如此接近,使得她幾乎無法思考,而他的提議又太誘惑了。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她所有的理智都在阻止她,而且——而且事實上實行起來也有困難。
    「喬威。」她長長地吐了口氣,慢慢地說:「喬威那是不可能的!我沒有法子和你到香港去。我從來沒有出過國,根本連一本護照都沒有,怎麼可能說走就走?就算我手頭有一本護照,還有香港的簽證,我手頭的工作也不能說丟就丟呀!」
    「你這個一腦袋責任的小鬼!」喬威咕噥道:「好吧,我知道,我懂,我想我的問以前就知道答案了,可是一個人總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對不對?」
    曉藍忍不住笑了。喬威走近前來,再一次拉住了她的手。「我離開的時候,你一個人會好好的吧?」他鄭重地問:「別管報上說了些什麼,也別管辦公室裡的人說了些什麼。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就行了。而且。」他的眼睛裡亮起了得意的光芒,「如果你會為了那篇報導而不高興,那麼我想有人已經快要氣炸了!」
    「你是說——杜可妮?」
    「還會有誰啊?」喬威的眼睛裡帶笑:「我昨晚還接到她一通電話,問我是不是還和你在一起呢!那個潑婦,罵起人來真有得瞧的!」
    「她罵你了?」
    「不,她罵的是你。」喬威笑了起來:「她說你——呃,偷人搶漢,橫刀奪愛。」
    「我才沒有!」
    「你沒有嗎?」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地,猛然間低下頭來。他的嘴唇鎖住了她的。
    這是喬威第二次吻她,和第一次同樣的突如其來。曉藍發出了一聲小小的抗議,伸手想去推他。但他緊緊地擁住了她,而他的吻那樣纏綿……他結實的身體那樣強硬地貼著她,而他的心跳近乎清晰可聞。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激動,他的探索。那甜蜜而纏綿的吻呵!曉藍的身體無法自抑地起了反應。而這一次,要想拒絕他竟比上次困難百倍。只因為她知道了自己愛他,也因為她開始對他們之間的事拖著期待,而不再是避之唯恐不及,她心靈的防禦全然無法豎起。當理智不起作用的時候,女性的本能便叫囂著要控制一切了。她原本才要推開他的手臂繞到了他的頸後,她僵硬的身體柔軟了下來,開始回應著他的親吻;而她的呼吸,在他溫柔的雙唇和靈巧的雙手探索之下,變得輕淺且急促了。
    她的反應立時感染給了喬威。他的呼吸亂了,聲音啞了,胸部的起伏沉重了:「這樣你還敢說你不曾把我偷了去嗎?」他啞著聲音問,那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我的天,曉藍,我真不敢相信——」
    他的聲音消失在他們的親吻裡。不知道是誰先採取行動,總之兩個人一起滾倒到沙發裡去了。
    是桌上那只電話的嗶嗶聲將他們從激情中驚醒,使得曉藍急急地坐起身來,卻被喬威一把抱了回去。「不要離開我!」他喘息著道:「不是現在!」
    「可是喬威——」她自己的聲音也還是啞的。喬威在她嬌艷的嘴唇上啄了一記。禁止她再往下說。「我只是要你再陪我坐一會。」他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而且不要再去建築你的心靈防禦工事。」他嫌厭地看了那只響個不休的電話一眼,再一次轉向了曉藍:「你最近見過那個叫何宗仁的小子嗎?」
    「何——何宗仁?」曉藍呢喃。她的腦袋還沒調整過來,她整個的身體還幾乎是沸騰的。喬威微微地笑了。「不,你沒有見過他。」他得意地道。而後眼神變得嚴肅了。「不許你再去見他,聽見了嗎,曉藍?那個小子要是再敢接近你,我會把他拆成碎片!」
    曉藍瞪大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她知道喬威每一個字都是當真的。她就是知道!而這話啊……這話是出於一個「從來不曾對女人產生過佔有慾」的人之口嗎?曉藍顫巍巍地笑了起來,一縷甜意在她心底滲了開去。
    「你用不著操這種心。」她軟軟地說:「我和何宗仁已經吹了。」
    喬威重重地摟了她一下,而後撫平了她的衣衫,帶著笑容朝那只響個不停的電話走去。「什麼事,丘小姐?」他問,眼睛還看著曉藍。而後他皺了一下眉頭,嘴角露出了嘲諷之意。
    「你還沒習慣杜可妮那種演員的誇張嗎,丘小姐?」他好笑地說:「對她而言,沒有什麼事是不緊急的。再等一分鐘,然後替我把電話接進來。」
    放下話筒,他轉向了曉藍。「看來杜可妮已經讀到那則消息了。」他笑嘻嘻地道。而後低下頭來,在她嘴唇上輕輕地啄了一記。他眼色再一次地變深,嘴角的笑容慢慢地收斂起來。喬威深深的吸了口氣,很勉強地抬起了自己的臉。
    「你該回去了,曉藍。」他的聲音很低沉:「今天的時機實在不對。等我回來以後,再繼續我們今天的——對話,好吧?」
    曉藍紅著臉從他身邊逃開。跑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瞧了一眼。喬威的眼睛還在看她,但電話已經再一次地響起來了。

《與虎謀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