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餐?」苑明的心跳立時加快了一倍。這邀請雖說在她意料之外,可是難道不是在她意料之中麼?她對自己的女性魅力並不是完全無知的——甚至可以說是太清楚了。打從高中時候開始,她的追求者就從來不曾斷過。要是說得遠一點,連初中時都有過那麼一兩樁呢。只是她也並不自大,而范學耕工作所及,見識過的如雲美女,再有十個李苑明加起來也及不上。雖然表哥好像說過,他從來不和模特兒搞七捻三——想起了「表哥」二字,她本能地朝文安瞄了一眼,後者正饒感興味地看著他們。
    將她的遲疑誤作了拒絕,范學耕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好不好?一起吃頓飯?」
    他柔聲催促。
    在他那樣溫柔的聲口催促之下,她就算本來還有一絲一毫的遲疑,也全給趕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很樂意,可是——」她的眼睛再一次溜向文安。
    文安乾笑兩聲,舉起了兩隻手:「別管我,別管我,我走了就是啦。」他的吊兒郎當相這會子全回來了,氣得苑明真想揍他:「唉,姑娘長大了,老哥哥能把她怎麼樣呢?
    還是夾著尾巴自己溜回家去。好好玩啊,明明,拜啦,范先生。」他搖頭晃腦地朝門口晃過去。
    「表哥,」苑明在後頭喊他:「今天發生的事,你可別跟阿姨說啊!」
    「小姐,你以為我不要命啦?」文安翻了翻白眼:「媽要是知道在我的陪伴之下還讓你出這種紕漏,非把我千刀萬削不可!就算她不宰我,你媽也——」他舉起手來在自己頸間作了個殺頭的手勢,扮個鬼臉出門去了。
    「郭文安真的是你表哥啊?」學耕好奇地問。
    「如假包換。」苑明微笑起來:「他媽媽是我媽的親姊姊,他不是我表哥卻是什麼?」
    「這麼疼表妹的表哥倒是不多見。」學科深思地道:「你們很親是吧?」
    「曖。」苑明笑了一笑,面孔因記億而柔和了:「小時候,文安表哥和我家住得很近,大家常在一起玩。我自己沒有哥哥,他就像是我的親哥哥一樣,什麼事都護著姊姊和我。這大概和他們家全是男生也有關係罷。一直到他上了高中以後,姨丈因為事業的關係,舉家遷到台北來,才和我們分開了。後來我到台北來讀書,很自然地就又走得很近。」
    「你現在走入了影藝界,自然就跟他走得更近了?」這話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陳述。
    苑明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那也不見得。」她認真地道:「我讀我的大眾傳播,課餘的時間都放在舞台劇上,對電視其實並沒有多大的興趣。雖然大一時有一回表哥帶我參觀電視公司,有人透過他要找我拍廣告片,但是我——」她突然間停了下來,眼中露出了憤怒的神色,猝然間調頭就走。但范學耕身高腿長,眼明手快,立時將她一把拉了回來。
    四目相接。他的眼神莊重而詢問,她的則憤怒而嚴厲,整張臉都繃成了不能苟同的線條,而他們彼此都明白這是為了什麼。「放開我!」她憤怒地道:「你既然把我當成了那種依仗關係和特權來謀取自身利益的人,還留著我作什麼?」
    「我很抱歉讓你產生這樣的誤解。」他認真地道:「但那並不真是我的本意。你願不願意相信我只是犯了一個技術上的錯誤呢?」
    「技術上的錯誤?」她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而他微微地苦笑了。
    「技術上的錯誤。」他肯定地道:「如果我真的相信你是那樣的人,現在已經逃到海南島上去了。如果說想要多瞭解你一些也犯了大錯的話,那我承認這件事情打一開始就已經錯了;否則的話——」他低下頭來看她,明澈的眼睛裡滿是無可懷疑的誠意:「試著與你溝通,試著多知道你一些,總不能算是惡意吧?畢竟我們才剛剛認識,要求我完全瞭解你是太苛求了。」
    苑明玩味著他的語意,不情不願地微笑起來。技術上的錯誤,嗯?而她必須承認:
    自己是有些小題大作了。她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無論怎麼說,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種敏感尖刻、大驚小怪的人呀。豈難道是因為她對眼前這個人太過重視,因此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是我反應過度了。」她道歉道:「看這個樣子,要想說服你說,我並沒有歇斯底里的龐大潛能,好像已經不大容易,哦?」
    范學耕因她的回話而微笑起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這微笑使得他整個人都明亮了。苑明有些暈眩地摒住了呼吸,懷疑自己先前怎麼會覺得他不能用「英俊」二字來形容。而且,天,他好高呵!她自己的一六三公分已經不能算矮了,再加上兩-半的高跟馬靴,卻只是堪堪抵到他鼻端而已。她稍稍地退開一步,東張西望地找她的包包,以免自己胡思亂想。
    包包放在攝影棚一角的一張茶几上,苑明走過去將它拎了起來。范學耕深思地打量著她。「你喜歡用好東西。」他作結論道。
    「我?」她看了看手上這精緻的意大利皮包一眼,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穿著,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被我爸爸寵出來的。」她說:「其實我才捨不得花那麼多錢去買這些進口貨呢!不過爸爸因為生意的關係,一年裡至少要到歐洲去出差個兩三趟,每次回來就大包小包的給我們買東西,怎麼跟他說都沒用。幾年下來就堆得不得了啦。買都買回來了,當然只好努力用-,不然豈不是要浪費嗎?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認真地道:
    「你別看這些東西在台灣買起來比金子還貴,其實被商人抬高了三倍的價格都不止!所以我每次經過中山北路,看到店裡那些意大利皮靴的標價,就在肚子裡偷笑。」
    學耕眼中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令尊的品味很好。」
    「那當然-,誰的爸爸嘛!」苑明得意地道,對著學耕做出來的噁心狀皺了皺鼻子,而後揚起了她驕傲的小下巴:「再說,也得穿衣服的人會搭才行啊!」
    學耕仰起頭來大笑了。「李苑明,你很不曉得什麼叫謙虛哦?」他饒富興味地道:
    「既自負,又驕傲,嗯?你還有什麼優點,趕緊都亮出來給我看吧。」
    「這您就錯了,范先生,」她裝腔作勢地道:「我一向是很謙虛的。只不過謙虛呢也要看對象。對某些人啊,你一謙虛他就爬到你頭上去,碰到這種角色,那是半分也讓不得的。」
    他喉中發出了一聲低吼。「「某些人」是什麼意思?」他佯怒道:「作人身攻擊是很不道德的你知不知道?」
    「人身攻擊?沒有啊?」她無辜地道:「我指名道姓了嗎?沒有啊。某個人自己作賊心虛才是真的。」她還待往下說,見學耕一臉殺氣騰騰地向她逼了過來,忍不住一步步往後退,咕咕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喂,」她笑得幾乎不會說話:「你自己說過,人身攻擊是不道德的!」
    「周處除三害的時候,還跟猛虎蛟龍講道德嗎?」他摩拳擦掌,苑明陡然間呆了一某。學耕心中一動,立時朝後退了一步。
    「別怕,是我,」他有些緊張地道,眼神牢牢地察看她的動靜:「別又把我和那個老混蛋搞混了!」
    「我——我沒有。」她有些無力地笑了一笑,不自覺地甩了甩頭:「我只是——有點累了,所以神智一時有點恍惚,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學耕走近了她,小心翼翼地探看她的臉色。「也許我送你回去會好些?」他不大放心地提議:「這一天真夠你受的了,我也許不應該——」
    苑明微笑起來,保證似地伸手拍了拍他手臂:「真的沒有關係。就算累了也得吃飯呀。除非——」她將姣好的臉龐偏了一偏,眼睛裡又露出了那種淘氣的笑意:「你改變主意不想請我吃飯了,那又另當別論。」
    「在這種情況之下,要我請吃飯就得有條件了。」他牢牢地盯著她看:「你不可以再把我和那個老混蛋搞在一起!」
    「為了騙到一頓晚飯吃,我可以答應任何事!」她淘氣地笑著,范學耕露出了一臉不敢苟同的表情:「你這人沒有什麼原則嘛!」他指責道,苑明笑得露出了頰上的酒窩。
    「必要的時候,我是可以變得很謙卑的。」
    「謙卑!」他兩道濃眉全擰到了一起:「你就跟一顆超級氫彈一樣的謙卑!」
    「你自己又是什麼星戰防衛系統了?」她好笑地反駁。而後那笑意漸漸地沈澱下來,她的臉色變得莊重了。「我不可能將你和吳金泰搞混的。」她柔柔地說:「再一百年也不可能。」
    有那麼一兩分鐘,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互相凝望著彼此。而後范學耕執起了她的手,簡單地說:「吃飯去吧,我餓了。」
    他們離開了辦公大樓,外頭的天色早已全黑了。空氣濕陰陰的,雨倒是已經停了。
    據范學耕的說法,兩條街外就有一家相當不錯的餐廳,他們便徒步走了過去。
    那餐廳果然相當精緻。位於二樓的一家西餐廳,格局不大,但原木色調的裝潢十分可人,一角的演奏台上有人在彈鋼琴。他們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侍者送上了菜單,而後在他們桌上點起了一孟蠟燭。
    「我要一客海鮮盅。」她告訴侍者。范學耕則點了一客五分熟的牛排。苑明對著他的選擇大皺其眉。
    「野蠻人!」她半開玩笑地指責道,學耕只是聳了聳肩。
    「不過是習慣問題罷了。」他好笑地說:「你吃生魚片不吃?」
    她從鼻子底下咕噥了一句什麼。學耕將手掌在耳邊張了一張,苑明大聲歎氣。「好嘛,你贏了!」她咕咕噥噥:「我是愛吃生魚片。算我也是個野蠻人好吧?」
    「我原說這只是習慣問題。」他解釋道:「我剛到美國的時候,也和你有著同樣的想法,覺得血淋淋的牛排好噁心。現在呢,要叫我吃全熟的牛排,那可像是在吃牛皮一樣,怎麼也吞不下去了。」
    「你在美國待過啊?」她的好奇心被引出來了。
    「曖。」他簡單地應了一聲,將餐巾抖開來攤在腿上,拿起侍者送上來的麵包吃將起來。
    她看得出來他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然而好奇心已經被勾出來了,豈有這樣就被打發過去之理?因此盯著追問了一句:「然後呢?你為什麼到美國去?在那兒呆了多久久?」
    學耕聳了聳肩。「其實也沒什麼,」他不怎麼情願地說:「那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故事。因為父親將投資移往加州,陸陸續續把全家都遷了過去,所以我是初中一畢業就到美國去了。在那兒受的高中教育,在那兒讀完了大學……」他搖著頭笑了一笑:「真的沒什麼特別的。」
    她側著頭顱看他。「沒什麼特別的?」她問:「你跑回來了,光這一點就夠特別的啦。」
    他笑出了一口白牙。「為了我想回來,還和我爸媽爭了好久呢。」他承認道:「我剛回來的那幾年,父親還常常來信,要不就打長途電話,希望我回美國去幫忙他處理事業;」他聳了聳肩:「其實我大哥和弟弟都在那兒,有他們也就夠了。我念的又不是工商方面的東西,去了只有礙事。這兩年他們倒也看開了。我是一直沒有法子讓自己融入那個社會……」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倒不是說適應上有多大的困難,而是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留在這片土地上,因此拿到學位之後,跑到紐約去工作了一年,就決定回國來發展。你知道,我從沒後悔過自己的這個決定。」
    苑明定定地看著他。「我也很高興你回來了。」
    侍者撤走了湯和麵包,換了沙拉上來。暈黃的燭光在桌上閃動著詩一樣的光影,映得她嬌麗的容顏柔和如夢。學耕定定地凝視著她,忽然說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美?」
    紅潮湧上了她的臉頰,將她皎玉般的膚色襯得更形嬌艷了。別人的讚美——不管是真心還是客套話——她早已聽過不下千百次,早已學會無動於衷;但學耕的讚美是不同的。他專注的眼光使她覺得自己真有他所說的那樣美麗,而他的認可,她對自己承認,對她而言無比重要:「為什麼這樣說呢?」她問:「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差,但是在你的工作範圍裡,比我美十倍的人大概也都見過了。」
    「那不同。」他斬釘截鐵地道:「「美」和「漂亮」是有差異的。漂亮只是臉孔和身材,也許加上化妝和打扮,美卻出自性格和教養,思想和內涵,兩者根本不可相提並論。」
    「你的意思是,有人可以漂亮得一點都不美,有人可以美得一點也不漂亮?」
    學耕笑了起來。「差不多是這樣。」他說著,滔起了一湯匙沙拉:「不過我自己的經歷是,有的人連漂亮都不及格。」他嫌厭地皺了皺眉:「你以為我工作的範圍裡,真有多少漂亮的人嗎?差遠了!有不少人的漂亮是美容出來的,漂亮得一點個性都沒有。
    這還是美容得法的。至於美容得不得法的就更不用說了。還有是靠打扮烘托出來的,妝一卸掉就判若兩人……」
    「沒有那麼慘吧?」她忍不住要抗議:「真正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很多呀?」
    「那種人我當然也見過。但是——」他的眼神突然間變得十分遙遠,使得苑明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有好幾次,她都在他臉上看過這種表情:一種苦澀的、隱藏著創痛的表情。不管是什麼樣的創痛,那傷痕必然猶新,才會使得他無時無刻不去回想。難道他過去和什麼漂亮的模特兒有過什麼牽扯不成?如此說來,他之所以和那些漂亮女人,不管是模特兒還是影星歌星都保持距離,定然是有著特殊原因的了?
    然而她也知道,這個問題還不是她所能過問的,因而只有默然不語。幸得主菜在這個時候送上來了,打斷了他們間的沉默。她的海鮮盅還很安靜,學耕的牛排可是滋滋滋滋地響個不停。食物的香氣刺激著她的鼻孔,使她發現自己是真的餓了。不管怎麼說,這一天真教人筋疲力竭的。她暫時-開了話題,開始努力地對付她的海鮮盅。學耕顯然也和她有著同樣的想法。因而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兩人只是埋頭大嚼,偶然交換一兩句簡單的對話如「你的海鮮盅怎麼樣」或「要不要吃一塊蝦試試」之類無關痛癢的話題而已。
    不到十分鐘,兩盤主菜都讓他們給刮得盤底朝天了。兩個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你的飯量真不小耶,小姐,」學耕搖著頭道:「你這種吃法居然還瘦成這樣,要給那些美國妞看了,包管嫉妒得眼淚都掉出來!」
    「又不是天天都有人請我吃這種大餐的!」她理直氣壯地道:「這一頓可是要維持一個星期的呢!喂,」她好奇地看著學耕:「美國人的肥胖問題真的很嚴重嗎?」
    學耕簡單地點了點頭。「那是整個民族飲食習慣的問題。」他說:「別說是老美了,像我這個年紀過去的東方人,也普遍比原先要高大許多。我這個身材在台灣人裡算驚人的了,可是在加州,有我這種身量的亞裔移民多得是——尤其是亞裔第二代。」
    「你到底有多高啊?」她忍不住問,他立時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一八六。」
    「我的天!」苑明驚歎:「這樣不會很不方便嗎?我是說,在日常生活上?」
    「是不怎麼方便。」他承認:「我搭公車就很有問題,腦袋也常常撞到門楣。不過個子高也不是沒有好處。譬如說,流氓癟三就不會輕易來找我的碴。你知道我常到各地去攝影取材,這種事難保不會發生的。」
    「是噢。」她深思地道:「像你這種個子真是很唬人的。如果今天是你陪我去吳金泰那兒,說不定那個老不休就不敢動我半點腦筋了。」
    怒氣掠過了學耕的臉。「我真希望今天陪你去的是我!」他陰鬱地道:「只給那老混蛋一個黑眼圈太便宜他了!如果我是郭文安,至少打斷他兩條肋骨!」
    苑明顫抖了一下,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麼嗜血哩!」
    她快樂地說,因了他為她而生的怒氣而深覺窩心:「不過文安表哥已經做得很澈底了。
    他——」她回想起文安扶著她進入車子之後,又怒氣騰生地衝回吳金泰住處去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衝回去把那老混蛋的放映室砸了個稀巴爛。」
    見到學耕驚異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她認真地接了下去:「真的,砸了個稀巴爛,包括那架進口的錄放機和那些錄像帶在內,外帶一套音響。表哥事後心疼得要死,可是——」她發出一串咯咯的輕笑聲,學耕不解地皺了皺眉。
    「那些器材又不是他的,他心疼個什麼?」
    「呵,你不知道表哥!東西是不是他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好東西就是好東西,而且他一向對那一類的機器有偏愛。親手砸掉了上百萬的器材,如果不是因為他實在氣瘋了,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咖啡和甜點送上來了。學耕慢條斯理地啜著咖啡,問道:「這種事你以前碰上過沒有?」
    「天,沒有!」她嫌厭地道:「就是因為不曾發生過,我才會對那老混蛋沒半點提防!「上一次當學一次乖」說來還真是挺有道理的,嗯?」她的話聲裡不可避免地帶了點苦澀:「聽人家說是一回事,自己碰上是另一回事。我真不能想像,其它的演員——」
    她聳了聳肩膀,更正自己的話:「錯啦,我應該說「明星」才對。其它那些明星………」
    教養和同情使她將到了口邊的話又壓了回去。她搖了搖頭,以一句低謂作為結論:
    「影藝圈真是很可怕的。」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往這個圈子裡闖呢?」
    他問得很輕鬆,也很順理成章;然而她立刻本能地感覺到這是一個他已經在心底放了一整個晚上的問題,本能地明白了他真正想知道的東西:你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李苑明?名,還是利?
    她慢慢地嚥下口中的甜點,將精緻的咖啡杯放在盤中,才抬起眼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並不認為自己是演藝圈裡的人。」她莊重地道:「事實上我和演藝圈的人有所牽扯,完全是一種偶然。你知道,我們大傳系每年都有一個戲劇展,由學生自己安排所有演出的事宜。我是一進大傳系就參加了那個活動,從那兒真正地接觸到了表演藝術。
    說來這得歸功於我一位學姊。那時她已經大四了,卻還——」她頓了一頓,搖著頭微笑起來:「那是另一個故事,再扯就扯得太遠了。總而言之,一旦發現了自己對表演的興趣,而且據說還頗有一點天賦,我就開始將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戲劇上頭。除了學校的活動之外,我還參加了校外劇團……」
    「就是現在一般人通稱的小劇場,是不是?」他顯然聽得十分用心。
    苑明慢慢地點了點頭。「小劇場雖然說是文化藝術的一環,但是不可避免地會和演藝圈有所牽扯。台北說來其實真是不大,碰來碰去,自然就會有電視或電影的演出機會找到頭上來。事實上,我現在就很困惑——」
    「怎麼呢?」
    苑明咬了咬下唇,不能確定自己想不想講;但在范學耕專注而詢問的眸光底下,她終於還是說了:「事實是,香港方面有人想請我去拍片……」
    「拍片?」學耕的肩膀陡然間僵了一僵:「拍什麼樣的片子?」
    「一部什麼偵探寄情喜劇動作片,典型的商業電影。」苑明自我諷刺般地撇了一下嘴角:「除了這部片子之外,他們還想和我簽約,提出的條件還蠻優厚的。」
    學耕的身子往後一仰,深深的坐入了沙發之中。「聽起來還不錯啊,」他淡淡地說:「那你又為了什麼覺得困惑呢?」
    「因為,」她沈吟著,不知道如何才能將事情說得簡單一些:「我有一個學姊——
    就是我方才提到過的那位,去年才從紐約大學拿到了戲劇碩士的學位,兩個月前剛剛回國,打算從事劇場方面的工作。她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夠和她一起努力。」她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顯示了內心極大的彷徨:「台灣的戲劇還是一片草萊未辟,不少搞小劇場的人都只是憑著熱情和興趣在暗中摸索,受過正規訓練的沒有幾人;幾年忙亂下來,都還只是在原地踏步。我自己參加過這種劇團,所以看得特別清楚。老實說,我本來已經很失望了……」
    「所以才轉往影視方面發展,是不是?」他的眼神是深思而探索的。
    苑明笑了起來。「你的聯想力可真豐富。我自己倒沒作過這方面的分析。不過,也許有一點吧?」她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失望歸失望,我除了喜歡表演藝術之外,對戲劇的瞭解也不夠深,雖然覺得不對,卻也沒有能力做任何的改變。一直到我學姊找上了我……」
    「你認為她是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嗎?」學耕的興趣也來了。
    「我——認為她是的。」苑明慢慢地說:「你沒有見過她,很難想像她那樣年輕的一個女孩子會有那麼周密的思考,那麼強烈的熱情。在大學裡的時候,她在學校裡就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而今更是——」她嘴角露出了衷心的笑容:「想想看,她才比我大三歲耶!這樣說也許有些肉麻,不過我——我實在沒有法子不佩服她。」
    「聽起來確實是個很不同凡響的人物。」學耕評道:「不過,這跟你的困惑有什麼關係呢?」
    「問題就在這裡。」她認真地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到香港去拍片的機會的話,我其實很想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她根本沒有任何的人事背景,經濟情況也沒有多寬裕,做這種劇場工作完全出於熱情,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也一樣,都不可能領到什麼報酬——」
    「跟早期的雲門舞集一樣?」
    苑明作了個鬼臉。「雲門的舞者後來有薪水可以領嗎?這我是不知道。不過他們早期肯定全是掏自己腰包的。沒錯,我們現在面臨的就是這種情況。」她鬱鬱地歎了口氣:「我雖然向來不缺錢用,媽媽更是三天兩頭的匯錢過來,可是想想大學都畢業了,好歹也得自己掙點錢才是道理。到香港去拍片,經濟當然是不成問題,可是那樣一來,我學姊——」。
    「這倒真是個棘手的問題。」學耕的眉頭也皺起來了:「不過你要是問我的話,我——」
    「別說!」苑明打斷了他:「我已經夠混淆的了,別再給我施加壓力行嗎?」
    他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些什麼?」
    「不管你要說些什麼,總之是別說!」她霸道地道,而後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
    「我今天實在不應該跟你出來吃晚飯的。」她鬱鬱地低謂了一聲,喝掉了杯子裡僅剩的咖啡:「我累了,我們走了好吧?」
    學耕一把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管你覺得怎麼,我絕不後悔請你出來吃這頓飯。」他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我事先便已知道你正面臨了這樣的抉擇,也不會改變我的行動!」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細細地垂了下來。他握著她的手立時收緊了。「我並不想給你任何的壓力,也不會試圖改變你的決定。」他的表情嚴肅異常:「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是而已。」
    苑明的長睫毛眨了一下,卻不肯抬起眼來,只是盯著他們兩人交握在餐桌上的雙手。
    「不會給我壓力?不會試圖改變我的決定?」她苦笑:「難道你不知道,僅止是你這個人的存在,對我而言,便已經是一種壓力了麼?」
    一抹喜悅的光芒在他眼裡亮了起來。他早知道他們之間的吸引力是相互的,並且隨時間的流逝而來得愈發強烈;然而她那種毫不矯飾的坦白仍然使他喜悅無已。含蓄矯飾也許是這個社會所認可與贊同的感情方式,但是對范學耕而言,直言無隱的誠實卻令他更為珍惜。
    「我們無法改變已經存在的事情,對不對?」他堅定地說:「既然相遇了,我們就應當隨緣,應當惜緣,不是麼?」
    她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這種說服人的方式,可不像是個初中一畢業就跑到美國去的人哦。」她半開玩笑地轉移了話題:「你一定花了很多時間去閱讀中文的書籍吧?」
    「夠多了。」他說,仍然盯著她看,拒絕將話題引開:「明天晚上有空嗎?」
    「我——」她咬了咬下唇,驚愕地發現自己真心地感到遺憾;不管目前橫在她眼前的問題是什麼,顯然都無法影響她對范學耕的反應了,這使她不知道是喜是憂:「我很抱歉,范學耕,」她洩氣地道:「可是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
    他的表情有著一-那的僵直,簡直像是她當面給了他一拳一樣,苑明趕緊接了一句:「今天稍早,我們在討論攝影行程安排的時候,就已經提到過這件事了,記得嗎?」
    他不情不願地牽動了一下嘴角,表示他記得那一回事。「你要上那兒去?」他問:
    「要去多久?」
    哦喔,接下來的話可是更難回答了。苑明悲傷地想著,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話說得和緩一些。不管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馬來西亞。」她很快地說,一鼓作氣地將另一項訊息也抖了出來:「要去一整個月。」
    「什麼?」
    她趕緊握住了他的手。「聽我說,」她認真地解釋:「這一趟旅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姊姊的預產期就在後天。這是她第一次生產,我們全家都緊張得不得了,何況她到馬來西亞去不過半年多,人生地不熟的,沒人跟在身邊照應怎麼成?本來我媽早就計劃好要飛去照顧她,幫她坐月子,可是爸的事業也需要她,不容許她走開那許久,所以當然只好由我來代勞了。而且我真是很想念我姊姊。我們從小就親,我可不想錯過我甥兒的出世呢。」
    她認真的表情,以及這一串解釋的詳盡,在在說明了:他的諒解對她而言有多重要;
    也清楚地表明了她有多麼不想傷害他。學耕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好吧。」他不甘不願地說,對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彷彿還有懷疑:「你姊姊——嫁到馬來西亞去了?」
    「不是的。」她耐著性子作進一步的解釋:「她結婚以後原來住在台北,天母那一帶。我到台北來讀書的前幾年,還有事沒事就往他們家跑的。可是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因為經濟政治上的種種因素,我姊夫決定到馬來西亞去設廠,就開始兩地飛來飛去。後來因為新廠剛剛成立,要處理的事太多,他就乾脆搬過去住,把我姊姊也接了過去。當然這只是暫時性的安排,等那邊上了軌道,他們就要搬回來了。不過現在——」她聳了一下肩膀,沒有再接下去。
    「我明白了。」學耕慢慢地說,眼睛裡有著受挫的神色:「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去一整個月呢?早些回來不行嗎?」
    「還說你不會給我任何的壓力呢?」她白了他一眼,心裡頭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絲甜意:「我和姊姊他們說好了要在那兒呆一個月,如果縮短了停留的時間,他們會很失望的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怎麼耐煩地說,一手重重地耙過了前額的頭髮:「只不過——一個月實在太長了!」
    她完全明白他的感受,因為她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覺。真是太不巧了,在這個節骨眼上遇到了這麼個人——她遲疑地咬了咬下唇,還不知道該當如何反應才好,學耕已經站起身來,拿起了帳單:「走吧,」他簡單地說:「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的心像石塊一樣地沈了下去。這就是結論了?結束了,什麼都沒有了?是吧,一個月實在是太長了,尤其對生活步調瞬息萬變的台北人來說。她沮喪地拿起了自己的提包,跟著他走出了餐廳。
    范學耕有一輛車——是什麼車她可認不得——就停在他所住的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裡。他領著她坐進了車子裡,問明了她的地址,一言不發地發動了引擎,近乎橫衝直撞地將車開上了路面。還好時間已經相當晚了,路上的車輛不多,否則像他這種開車法,不出車禍恐怕很難。
    苑明一路提心吊膽,在無言中默默地感受到一種啃噬她肝腸的委屈和傷痛,使得無以名狀的淚水幾次都已衝上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倔強的性子支持著她,那淚水只怕早已破閘而出了。
    車子一在路邊停下,苑明的第一個衝動便是推開車門跳將下去,頭也不回地逃回自己房裡;然而理智以及教養都不容許她做出如此孩子氣的行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臉來面對著學耕,打算好好地說一些場面上的漂亮話,而後鞠躬下台;然而她連一個字都還沒來得及出口,范學耕的手臂已然閃電般伸了過來,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在她還未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他的頭已經低了下來,灼熱的嘴唇覆上了她。

《莫讓蝴蝶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