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河之洲

    左震低下頭,剛想把她的手放到一邊,卻見暈黃的燈影底下,她的袖口鬆鬆褪了上去,露出那截玲瓏的手臂,溫軟而細膩,彷彿帶著一絲桂花的淡淡香氣。
    「你也在……」錦繡有點擔心,剛才那些話,不知道她聽見多少。
    明珠含蓄地一笑,「聽英東說,你進了百樂門。還做得慣嗎?」
    錦繡臉紅,「有什麼慣不慣,還不是一天一天這樣混日子,能有碗飯吃已經不錯了。我這樣的人,哪有資格挑三揀四?」
    明珠點點頭,「說得對。當年我也一樣這麼熬過來的。」
    「既然都已經熬過來了,以前的事,不如就忘了吧!」錦繡忍不住衝口而出。
    「忘了?」明珠涼涼地一挑眉,「我也想忘掉。可惜總有人不斷地提醒我,過去有多麼淒涼寒傖……剛才那種話,我不是第一次聽,如果要認真計較,一早把自己氣死累死了。那些男人,做夢也會想著我的身體流口水,可是他們骨子裡又瞧不起我。而那些女人呢,當面恭維我的首飾貴重、衣裳又漂亮,可是只要一轉身,還不是恨得牙根癢。不管我擁有什麼東西,都會聽見有人說,那是她出賣身子換來的。」
    錦繡沉默,她明白明珠的感覺。哪一個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風順地長大,離開父母溫暖的懷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寵愛憐惜,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最後莊嚴地老去?誰會想墮落在這樣的亂世裡,出賣自尊和感情,成為別人的笑柄。但是……
    「在外人眼裡,那並沒有什麼不同。」明珠看著她,「我現在有的,不過是那點錢而已。」
    「你有向先生。」錦繡提醒她。
    「我遇見他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如果早一點遇見他,一切都會不一樣。」明珠輕輕一歎,「所以錦繡,你比我幸運。」
    錦繡不明白,「什麼……意思?」
    明珠道:「我知道外面的傳言未必都是真的,但無風不起浪,至少左震肯為你撐腰。」
    「你誤會了!」錦繡急忙分辯,「其實我跟二爺根本不是外面傳的那樣,那天,他不過是看不過去幫我一把而已。再說我跟英少的事,他一開始就都知道,讓我進百樂門,也是為了……」
    說到這裡忽然頓住,這才發現自己太急著解釋,失口說錯了話,不禁頓時漲紅了臉。
    明珠一怔,「你跟英少的事?你跟英東怎麼了?」她詫異地看著錦繡的臉色,漸漸明白過來,可是又不能置信,「不會吧,原來——你是英東的人?我還真是看走了眼。左震的性子我知道,不關他的事,他一向很少插手,絕不會給自己惹麻煩。但是你的事,他管得未免也太多了一點……我還以為,你會跟他有什麼。」
    「怎麼會?!」錦繡尷尬地失笑,「二爺……跟我?那是絕對沒可能的事。這陣子他根本不來百樂門,就算偶爾來一回,也正眼都沒瞧過我。說真的,二爺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從來都猜不透。」
    「是嗎?」明珠輕輕歎口氣,錦繡這傻瓜。
    抬起頭,隔著滿堂的賓客,遠遠看著大堂另一頭左震的背影,他在人群裡應付得游刃有餘,不知道剛剛說了什麼笑話,身邊的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左震還是左震,看上去跟往常沒有什麼不一樣,但明珠卻清楚地記得,那天左震跟她提起錦繡時,臉上不經意流露出一絲異樣溫柔的神色。縱然只有一剎那,只有那麼隱約的一絲,到底還是洩露了他的心事;在左震臉上,這樣的神情,明珠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會像錦繡說的那樣,連正眼都不瞧她一下?這事情還真的是越發不尋常了。
    「左震曾經找過我,跟我提起你。他說,到底是姐妹,有什麼放不下的恩怨,非要一輩子做陌路人?」明珠道,「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發過誓,這輩子都不再跟榮家有關係。」
    錦繡怔了怔,為了她的事,二爺找過明珠?為什麼她從來都沒有聽他提起過?
    明珠接著說了下去:「當年,我跟媽被趕出來,千辛萬苦從鎮江找到上海,才知道表舅一家早已經搬去廣東做生意,斷了音訊。為了討口飯吃,我當過乞丐、偷過東西,為了爭橋洞睡覺,跟一群叫花子打架,為了賺錢給媽看病,去洗衣房給老闆幫工,結果差一點被他強暴。媽天天吐血,死的時候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身上的瘡疤都爛了,蒼蠅嗡嗡地圍著她飛……」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半晌才抬起頭,「從那一天開始,我對自己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血汗換來的,不能跟榮家的人一起分享。」
    她斬釘截鐵地說完,放下了手裡的酒杯,頭也不回地走向大廳另一頭的向寒川。
    錦繡沉默地站在原地,一陣一陣地心酸。明珠的遭遇其實比她淒慘十倍,眼睜睜看著母親病死在街邊,自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那是什麼樣的滋味?就算換成她榮錦繡,也不見得會輕易放下心裡的怨恨。
    現在才發覺,原來自己也不是不幸運。當初淪落在街頭的時候,如果沒有遇見英少,她現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更不敢想像現在會是什麼樣的處境……
    錦繡還沒回頭,已經聞到那股刺鼻的桂花油味道,心裡就是一沉,又是那位馮四少!
    「榮小姐假如給在下面子,不如一起喝杯酒。」馮四少笑吟吟地拎著一瓶洋酒,手上一枚碩大的赤金戒指,分外觸目。
    錦繡想要推搪:「真是對不住,我本來就不會喝酒,剛才又喝過了兩杯,所以……」
    馮四少拉起她的手,硬把酒杯塞進她手裡,「今天第一次碰面,榮小姐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吧?以後有機會,我少不了經常來捧你的場。」
    「不、不是……」錦繡手忙腳亂地剛要推開他,忽然又頓住,這個馮四少,可無論如何不能得罪。他是警察署署長的公子,要是得罪了他,只怕連百樂門都要跟著遭殃。
    馮四少已經不由分說,幫她斟了滿滿一杯酒,「來,洋酒會不會喝?」
    錦繡看著那一大杯琥珀色的酒液,還沒喝已經覺得暈了。正在進退兩難,有個侍應走了過來,「榮小姐,剛才左二爺找過你。」
    左震?錦繡咬了咬嘴唇。上次因為被客人灌酒,已經惹出那麼大的亂子,差點砸了百樂門的生意不說,謠言又傳得滿天飛;這回不一樣,馮四少也是出了名的難纏,惹上他,對左震又有什麼好處?
    更何況,今天晚上這場舞會,本是英少為了拿到跑馬場經營權,特地為了迎接法國使團才舉辦的,上層政要名流雲集,要是因為她的緣故,鬧砸了今夜的舞會,英少面子丟光了不說,這麼長時間以來花費的無數心血,就統統都泡進了黃浦江。
    馮四少聽說「左二爺」三個字,也不禁停手,有點猶疑起來:「外面好像有人說,榮小姐跟左二爺是……」
    「沒有的事!」錦繡一口否認,「我不過是百樂門一個舞女,二爺是二爺。」
    「說得也是。」馮四少又笑起來,「我也跟左二爺有點交情,他打牌喝酒倒是經常,沒聽說還上舞廳跳舞。」
    錦繡岔開了話題:「既然今天馮四少這麼賞臉,我就奉陪一杯,以後還請四少多關照。」
    說著端起杯,滿滿一杯酒都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喝酒就喝酒!有什麼大不了。
    「味道還不錯吧?呵呵,再來一杯!」馮四少又拿起酒,錦繡冷汗都下來了,再這麼喝下去,非喝醉不可;可是顧不得那麼多,為了英少的跑馬場,今天也只能閉起眼,豁出去算數。
    夜已經深了。
    百樂門依然燈火通明,晚宴已經到了尾聲,賓客們已經散了七八成,左震總算有機會可以坐下來歇口氣。可是放眼在整個大廳裡掃了一圈,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錦繡呢?
    晚會剛開始的時候,明明還見她跟明珠在一起,本來他帶她來這裡,就是為了讓她有機會跟明珠見一面,所以沒過去打擾她們。誰知道不過一會兒工夫,錦繡就不見人影了,問過幾個侍應,也都說沒看見。
    「二爺在找什麼?」旁邊跟著的麻子六,是他身邊多年的兄弟,順著左震的目光在大廳裡轉來轉去好幾圈,終於再也忍不住問道。
    「二爺,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今天你也忙了一天,要不要回去歇著?」麻子六再問,左震心不在焉應了一聲,轉身出了大門。
    卻不料剛下台階,就看見一團小小黑影,正抱著一根電燈柱子伏在那裡。
    「錦繡?」左震一怔,她在那裡做什麼?
    在她身後試探地叫了兩聲,一點反應都沒有,左震伸手扳過她的肩膀,「你怎麼了?」
    話音還未落,只聽見「哇」的一聲,一股穢物已經噴了他一身!
    酒氣刺鼻,連一邊的麻子六都本能地閃開三尺遠。左震也傻住,錦繡居然喝醉了?在這裡?
    「二爺……」麻子六手忙腳亂地過來,翻遍身上每個口袋,要找出條手帕之類的東西幫左震擦一下身上,卻到處也找不到。
    「不用了。」左震抬手格開他,扯住衣襟左右一分,只聽「嘶」的一聲,扣子紛紛崩落,他隨手把外套甩在地上,「這衣服也不能穿了。」
    麻子六惋惜地看著那件倒霉的衣服,這麼上好的一件西裝外套,真是可惜了——再回過頭來,左震已經攔腰抱起錦繡上了車。
    「二爺,咱們這是要去獅子林嗎?」麻子六莫名其妙地跟了上來,二爺什麼意思,難道還要親自把榮姑娘送回去不成?
    左震沉吟了一下,錦繡已經醉成這樣,就這麼把她一個人扔在獅子林,沒人照應怕是不行的。
    「我們直接回寧園。」
    麻子六聽得一呆,寧園?!那裡雖說是二爺的地方,但一向沒有外人打擾,就算是自己幫裡的兄弟,除了邵暉之外也幾乎沒有誰能在那裡隨便出入。想不到這位榮姑娘,居然……
    想不到這位榮姑娘,看上去這麼嬌小,喝醉了酒居然會這麼重。
    左震一路抱著她上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整個人都已經沒了知覺,像只口袋一樣癱軟在他懷裡。
    後面的王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是……哪兒來的姑娘啊?」
    麻子六關上大門,「快別問那麼多了,還不趕緊去幫二爺的忙。」
    「怎麼回事!二爺從來不肯帶外頭的女人回來過夜的……」王媽還沒有回過神來,站在原地嘟囔:「再說那姑娘看樣子喝多了吧,都醉成那樣了,還帶回來做什麼?」
    「王媽——」麻子六受不了了,真不知道,以二爺的脾氣,怎麼會有王媽這麼慢手慢腳、嘮裡嘮叨的下人。
    「唔……」錦繡在左震懷裡掙扎了一下,又乾嘔了幾聲,剛才差不多連膽汁都吐光了,在車上又吐了一路,現在就算想吐,胃裡也再沒什麼可以吐的東西了。左震皺了皺眉,把她放在大床上,擰亮了檯燈。
    錦繡的臉色蒼白得嚇人,滿額都是冷汗,很辛苦的樣子。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酒量,就敢跟人家拼酒?
    王媽送了熱水毛巾進來,左震擰乾毛巾,輕輕擦乾淨錦繡的臉,解開她領口的扣子。那湘繡的領口鑲著細密的盤扣,左震一低頭,她溫熱的呼吸就拂在他臉上,他的手禁不住輕輕一震,觸手卻又是她胸口柔軟的肌膚。左震咬了咬牙,往後退了退,放棄那一排密密的紐扣,轉去幫她脫鞋子。
    天地良心,剛才把錦繡帶回來,不過就是因為不放心,他一絲歪念也沒有。可是……當脫下她的鞋,碧如幽水的裙裾輕輕滑開,那只纖細晶瑩的腳踝就握在他的手心裡……他居然整個身子都沒出息地一陣酥麻。
    「王媽,你來!」左震驀然站了起來,再這麼下去,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王媽正在門口支著耳朵偷聽裡面的動靜,一聽左震招呼,立刻就推門進來了,「二爺,你還是早點歇著去吧,洗澡水和衣服都準備好了,對了,你吃飯沒有,要不要煮點宵夜……」
    「哦,知道了,二爺放心。」王媽滿口答應著,低頭看看床上人事不省的錦繡,原來這位姑娘名字叫做錦繡啊。
    夜深了。
    左震的房門剝啄地輕響了兩下。他一向睡得警醒,一絲聲響都會驚動他,頓時翻身而起,「是誰?」
    王媽小聲道:「她一直哭,我擔心會不會是哪裡不舒服。」
    左震一怔,顧不得多想,逕直去錦繡房裡,才推開門,就看見她側著身子在床上蜷成一團,還沒醒過來,只發出一陣一陣低微模糊的囈語,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她的眼睛還是閉著的,睫毛長而翹,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著兩道淺淺的黑影。一滴眼淚正慢慢地從她緊閉的睫毛下滲出來,沿著蒼白的臉頰滾落。
    左震俯下身,蹙起了眉頭,「有沒有煮點解酒湯給她喝?」
    「這樣不成,明天只怕都爬不起來……我房裡有醒酒藥丸,在抽屜裡,你去拿過來。」左震一邊交代,一邊扶起錦繡的頭,觸手處的頭髮都是濕的,不知道是汗還是淚。
    還有什麼,讓她在夢裡都會掉眼淚?
    左震沉默地思量,她到底夢見些什麼?去世的父母、千里之外的家鄉、不肯收留她的明珠,還是——她心上的那個向英東?
    「二爺,藥找到了。」王媽正好進來,打斷了他的心思紛亂。
    「我來。」左震接過藥,拿過銀匙子輕輕撬開錦繡的牙關,用溫熱的醒酒湯餵她吃了下去。錦繡似乎有點清醒過來,在床邊翻個身,卻差點掉了下來,他趕緊一把接住她。看這樣子,今天晚上她還有得折騰。左震一手幫她蓋好被子,回頭對王媽道:「你先出去,我在這裡看著她。」
    「哦。」王媽答應著,一邊出門,一邊還不肯置信地回頭張望,二爺還要自己留下來照顧她?老天爺,這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姐啊!
    夜色如墨,一盞暈黃的燈光。
    身邊的錦繡忽然動了動,翻個身,一隻手搭過來,正搭在他腿上。左震低下頭,剛想把她的手放到一邊,卻見暈黃的燈影底下,她的袖口鬆鬆褪了上去,露出那截玲瓏的手臂,溫軟而細膩,彷彿帶著一絲桂花的淡淡香氣——他心裡忽然莫名地一蕩。
    這個瞬間,他簡直沒有勇氣去碰她的這隻手。
    「錦繡,醒一醒——」他只好低聲喚她,只要她醒了,他就走。
    「嗯……」錦繡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眼睛睜了睜,但是目光好像找不到焦點,睜開一下又閉上。左震剛要起身,她搭在他身上的那隻手,忽然沿著他的腿,慢慢滑上他的腰,整個人像只畏寒的貓兒,靠進了他懷裡。
    大約是感覺得出這懷抱的溫暖,她無賴地把臉埋在他胸口,一隻手摸索著,鑽進他白色襯衫的衣襟。
    左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動地僵在那裡。她……在做什麼?
    「錦繡。」他忍不住叫她,覺得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了起來。
    錦繡仍然閉著眼睛,可是他聽見她低低的模糊的聲音:「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吧……」
    寂靜的夜裡,那低柔的聲音,彷彿有種無法形容的憂悒,尾音彷彿是細細的一聲歎息,緩緩消失在空氣裡。
    左震的身子越繃越緊,錦繡——這算是在引誘他?在他的床上?!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對她有了反應!
    懷裡的錦繡,呼吸帶著淡淡的酒氣,淡淡的清香,她雙頰暈紅,半醉半醒,解開一半的領口下面,隱約露出桃紅色絲織抹胸的一角,襯得那肩頭的肌膚分外的柔膩。
    左震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微微一陣眩暈。四周寂靜的空氣裡,瀰漫著誘惑的氣息,懷裡那個身子不可思議的柔軟,她輕輕一動,就引起一道電流,沿著他的身體蜿蜒竄上來,帶來一陣彷彿刺穿了身體的顫慄。洶湧的慾望無聲無息而來,卻一波比一波鋪天蓋地,身體裡的血液似乎都逐漸沸騰起來,自己只聽見自己混亂的心跳——
    她寧靜的臉就在他面前,距離不過兩三寸。他屏著呼吸向她俯下去,一寸再一寸,萬籟俱寂般的溫柔,眼看就要觸上她的唇……
    「英少……」一句模糊的囈語,忽然從錦繡唇邊滑出來。聲音再低再模糊,在此刻的寂靜裡,也顯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左震渾身頓時一僵。他緩緩抬起頭,雙眼發紅,滿額汗珠滾滾而下。剛才——剛才錦繡叫了誰的名字?他懷裡的女人,竟然這樣清晰地喚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帶著不敢置信的震驚,他看著錦繡美麗的臉孔,一顆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胸腔裡一陣燒灼般的疼痛。
    他明明知道錦繡一直喜歡的就是英東。
    從第一次跟他出去吃飯,她的心思就根本不在他身上,她心裡想著的眼裡看見的,也就只有一個向英東。他明明都知道,可是剛才,他是怎麼了?是什麼叫他昏了頭?
    左震轉身走進浴室,打開冷水管,冷水從頭上直淋了下來,身上的襯衫頓時濕透,寒意徹骨。他急需這刺骨的冰冷,來平息他胸口的灼熱和憤怒。更讓他惱恨的是,剛才那一刻,他的情不自禁,他的身不由己。不過是一個榮錦繡!連做舞女她都未必夠格,連英東都說她不解風情,更甚至,她的心裡壓根兒就沒有他的存在——卻偏偏就是她,只要一滴眼淚、一個微笑、一句話,就讓他所謂的冷靜理智都灰飛煙滅!
    一直以來,為了防備出賣和背叛,他早已經習慣了時時刻刻的警醒,處處提防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即使是在沉睡裡、在酒醉時、在最放縱的那一刻,他也保持著最後一分清醒,絕不讓自己完全淪陷。
    水流順著他的頭髮眉毛急瀉而下,左震輕輕向後靠上牆。閉上眼,初初看見錦繡的那一幕彷彿就出現在眼前。想起她溫柔的眼睛,隱約的淚光,咬著嘴唇跟他爭辯的神情,想起她站在雨裡迷了路的滿臉彷徨,在百樂門跳第一個舞時的生澀和緊張,想起那一夜她在如水的月光下面吹簫,如畫的背影,繾綣的簫聲……一時間,無數滋味上心頭。
    這一陣子,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彷彿都在這一刻,忽然找到了答案。
    他只是不願意面對、不願意承認,他對一個喜歡英東的女人動了真心!
    寂靜的黑夜裡,只有嘩嘩的水聲在耳邊迴盪,冰冷的水流飛激而下,打在身上叫人覺得刺痛,可是心裡卻漸漸地清醒。
    沒錯,英東跟他是兄弟,英東有的他都有,英東能給錦繡的一切,他左震也一樣給得起。可是他忘了,英東是向家的人,他走的是一條繁花似錦的康莊大道,他所面對的輸和贏,不過是多賺和少賺的區別,輸再多他也可以不在乎;而他左震,從一無所有到今日的名聲地位,一切都是從黑暗血腥中得來,幫派火並、劫貨走私,開賭場設錢莊,勾心鬥角步步小心,他若是輸了,輸的就是無數兄弟的鮮血和性命。
    錦繡這一路走來,顛沛流離,什麼風光顯赫,什麼榮華富貴,或許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需要的,不過是自己所愛的那個男人,和一個安穩的未來。如果他是錦繡,他也會選擇向家的英少,而不是青幫的左震。
    錦繡沒有錯,錯的那一個,其實是他左震。
    翌日早晨。
    錦繡頭痛欲裂地睜開眼,這裡是哪裡?昨天——到底怎麼了,她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
    環顧一下四周,很陌生的房間,可是陳設佈置,似乎比獅子林還要講究幾分。撐著床坐起來,絲絨的被子輕輕滑落下來,身上那件湖水碧的絲緞裙子已經揉得一團皺。
    裙子……錦繡驀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是穿著這條裙子去參加百樂門晚宴的。記憶模糊閃過,最後記得的,似乎就是跟那個馮四少在花廳喝酒……
    糟了,她一定是喝多了。
    錦繡「呼」的一聲從床上跳下來,手忙腳亂地扣上扣子,低頭一看自己居然還赤著腳……鞋子呢,她的鞋子呢?
    正趴在地上到處找鞋,門突然被推開了。錦繡回過頭,一個微胖而和藹的婦人正站在門口,滿臉愕然地看著她,「你起來了?」
    「我……是啊,是啊。」錦繡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扯了扯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裙子,「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你還不知道啊,這是寧園,昨天二爺抱你回來的。」那婦人走進來,把她的鞋子和襪子遞過來,「昨天你喝醉了,吐了一身,鞋子都髒了,我給你洗了洗,已經烤乾了。」
    錦繡面紅耳赤地接過鞋襪,怎麼可能,是二爺「抱」她回來的?!
    「你叫我王媽就好了,在這裡給二爺打雜的,一會兒你洗洗臉,就下樓吃早點,二爺還在客廳等著你呢。」王媽一邊說,一邊過來收拾床鋪,「錦繡姑娘,你醉得還真不輕,昨天晚上,二爺差不多陪你折騰了一整夜。」
    想了又想,記憶卻還是一片空白,只有幾個模糊凌亂的片斷,似乎是做夢,依稀還有點印象。做夢的時候,好像回了榮家大院,在後院扎紙燈籠,可是看見爹娘和明珠坐在一輛木板車上被拉走,她飛奔著追出門,一直追到河邊,卻眼睜睜看著木板車越走越遠……然後呢?然後……彷彿看見了英少,他站在百樂門的台階上,她一步一步上了台階,他的臉卻越來越模糊,最後彷彿只剩下一個背影。她伸出手扳著他的肩膀,努力想要把他扳過來,轉過身來的,卻赫然竟是……竟是……左震?!
    她記得他輕輕把她抱在懷裡,隔著他薄薄的襯衫,那種堅實而溫暖的觸感,彷彿現在還彌留在她的指尖。真的是夢嗎?夢裡的感覺會那麼強烈那麼真實?!
    「不可能!」錦繡驀然叫出聲來。
    王媽嚇了一跳,「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錦繡看上去卻比她還要受驚,不會的不會的,她一定就是做夢……就算只是一個夢,也都覺得太下流了!她怎麼能夢見二爺抱著她?怎麼喝醉酒的時候連做夢都那麼荒謬,就算要夢見一個男人,那也應該是英少,而不該是二爺啊。
    可是——可是為什麼,想起那個模糊的夢境,她心裡居然——深深地,深深地覺得悸動?
    「錦繡姑娘,別站著發呆了,二爺還在等著你呢。」王媽提醒她。
    「哦,好。」錦繡回過神來,一邊答應著,一邊不自覺地抬手摸摸自己滾燙的臉頰。忽然又忍不住啞然失笑,還真能胡扯,想到哪裡去了!不過是做了個亂夢而已,自己就胡思亂想成這樣,二爺是什麼人,難道還真的會對她怎麼樣不成?簡直笑話。
    真是下流無恥啊榮錦繡。
    怕左震久等,她匆匆洗漱一下就趕著下樓,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湯包,看上去賞心悅目。左震果然等在客廳裡,他就在旁邊的沙發上看報紙,襯衫外套整整齊齊,只是頭髮怎麼還濕漉漉的。
    左震「唔」了一聲,連頭也不抬,「沒事了就快吃飯,一會兒我回碼頭,順便送你回獅子林。」
    錦繡怔了怔,「你好像鼻音很重,著涼了嗎?要是不舒服的話,就不用特地送我一趟了,我自己搭個黃包車也能回去……」
    「我沒那麼嬌弱。」左震打斷她,「快點吃飯。」
    他不著涼才怪!十一月底的天氣,沖了半個晚上的冷水。也真服了錦繡,只消片刻工夫,就把他整成這樣,傳出去還真不用混了。今天一定得找個女人去去火,不然他真會懷疑自己慾求不滿,以至於這樣飢不擇食!
    真是從來沒有的挫敗。
    錦繡剛剛坐下,沒喝兩口粥,忽然聽見外面有人「篤篤」叩了兩下大門。王媽應聲去開門,錦繡也回頭看過去,來的是個清俊的男人,一襲黑衣,臉色如同岩石一樣的堅冷。
    這人她從來沒見過。
    左震驀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細細端量了一遍才道:「北平風沙大,臉都黑了啊。」
    「著急往回趕,一到碼頭就直奔過來了,來不及洗臉。」
    左震一笑,用力一攬他肩膀,「我早上已經知道消息了,怕你遇到耽擱,還叫老六去路上接你。想不到你這麼快就趕回來了。」
    錦繡不禁好奇,左震身邊的人她幾乎都認得,這個又是誰?左震對他的態度,好像格外不同。
    正在打量他倆,左震卻回過身來,錦繡立刻把頭埋在粥碗上。無端端覺得心虛,唉,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忽然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新錦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