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終於等到拆紗布的這一天了。
    因為傷口的癒合情況還要用到診所的一些檢查儀器,所以荊劭一大早就把晚潮從被窩裡挖出來,拎去診所。
    說是不緊張,那不過是自我安慰,晚潮自從進了診所,就在那張椅子上坐立不安。紗布都還沒開始拆,她已經在手裡緊緊握了一面小鏡子。
    「現在照鏡子,太早了吧。」荊劭搖搖頭,「我怕你待會兒嚇一跳。」
    「沒關係,我有心理準備。」晚潮咬了咬牙,痛下決心,「拆!了不起就是多幾個疤嘛!」
    荊劭剪開紗布,一圈一圈地解下來,「現在還嘴硬,一會兒我看你——」
    話音未落,就聽見晚潮一聲慘叫:「啊——」
    驚天動地。診所的玻璃一陣簌簌發抖。
    那面可憐的鏡子,被一把扔到牆角,摔成無數片。荊劭歎口氣,早就勸她不要照鏡子了,偏偏不肯聽。
    「那就是我的臉?你天天看的就是那張臉?」晚潮跳到他背後,死死拽住他衣服,再也不肯露面。不可能!那怎麼可能是她的臉?眼睛下邊、額角、臉頰,都一大塊一大塊深紫的醜陋疤痕,不只是疤痕這麼簡單,整張臉孔都凹凸不平,乍一看,像只保存不善爛掉的桃子。
    荊劭伸手想從身後把她拽出來,可是她緊緊貼在他背後,死都不出來,「怎麼會這樣,燙傷那天都還沒有這麼嚴重!你天天給我換藥還盯著看,跟隻鬼一樣……」她真的嚇個不輕,手足無措,只是連聲迭問:「怎麼辦荊劭,現在怎麼辦?!」
    荊劭只好轉回身,晚潮立刻把頭埋進他懷裡,「不准看!」
    「不要緊不要緊,這只是一點點小事,」荊劭拍著她的背,「現在傷口還在癒合期,看上去當然就是這個樣子。」
    「你不是說,可以想辦法修復,什麼Z字整形,又什麼注射荷爾蒙,硅膠什麼的……」晚潮激動地嚷嚷。
    荊劭伸出手,托住她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是可以修復,我一定想辦法,可是你總不能一直不見人,不管好看不好看,這都是你自己的臉,獨一無二的謝晚潮。」
    「你當然這麼說!傷又沒在你臉上!」晚潮憤憤地推開他,真虛偽,他就會說這種風涼話。獨一無二的謝晚潮?獨一無二有什麼用,她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哪個男人會喜歡這樣一個醜八怪,他會嗎?他荊劭會愛上這樣的一張臉嗎?「撒——謊。」
    診所裡一個扭傷了腳的病人和竹青、思甜,都停了下來,傻眼地看著他們兩個。
    「不要叫,不要這麼大聲,多難聽。」荊劭汗都快下來了,把晚潮拉過一邊,「別人還以為我這裡鬧出人命來了。」
    「可是我的臉……」晚潮也知道要鎮靜,剛才還拍著胸口說有心理準備,可是這種時候叫她怎麼鎮靜?毀容啊,毀容!
    「你現在傷口才剛剛癒合,皮膚肌肉都還沒有恢復生長,才一個多禮拜而已,哪有燙傷好得這麼快?」
    「你不用安慰我了。」晚潮沮喪地低下頭,「我不信這樣一張臉,可以恢復如初,完全不留痕跡。」
    「包在我身上!」荊劭千方百計安慰她,「我來想辦法。」
    「真的?」晚潮怔怔問。
    竹青從旁邊走過來,幫忙安撫:「荊劭說有辦法修復,就一定有;我跟他工作這麼多年,從來沒見他說一句大話。」
    「他?」晚潮完全沒信心,「他要是有這個本事,也不會呆在這裡開診所了。再說你看看,他自己手上還有那麼大一個疤。」
    或許是她心情太差,一時口無遮攔,這話一說出口,屋子裡頓時一片沉寂。竹青思甜都沒提防她衝口而出說起這個來,一下子都噤聲不語,自眼角偷偷瞄一眼旁邊的荊劭。
    荊劭就好像突然被人摑了一巴掌似的一呆。
    一盆冰水從頭頂直淋下來,對啊,他怎麼忘了手上的傷疤。因為這最近日子過得突然熱鬧開心起來,居然一時都忘了,他是怎麼樣離開中心醫院的。晚潮說得沒錯,他已經不是以前的荊劭,他沒資格跟她做這種保證,說要治好她的臉。
    「我……我先去那邊,看看傷勢怎麼樣。」荊劭還想努力掩飾自己的尷尬,掉頭去了扭傷腳的病人那邊。
    竹青和思甜對視一眼,不出聲。
    晚潮愕然看著他猝然轉身走開,瞪著他的背影,一時不知所措。怎麼了?她是不是說錯什麼了?為什麼大家都那種臉色?她不過就是說他開個小診所能高明到哪裡去,這也是實話,他幹嗎這麼尷尬?平常跟他鬥嘴沒輕沒重,說他更難聽十倍的話也有,都沒見他這樣變臉過。
    「他……怎麼了?」她喃喃自語地問了一句。
    思甜沒好氣地答:「你還問!好端端的幹嗎揭人家瘡疤?」
    「他有什麼瘡疤好揭的?」晚潮一頭霧水,「我沒說什麼啊。」真是冤死了,六月飛霜,對荊劭的過去,她根本一無所知,還揭什麼揭?現在有瘡疤的人是她,不是他。
    竹青拉開思甜,「算了,晚潮也不是存心的,更何況她什麼都不知道。」
    「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晚潮很三八地湊過來。
    竹青無可奈何地一笑,「荊劭不會高興我們在背後說他八卦。」
    「不用這麼神秘吧。」晚潮已經忘了自己臉上的傷,荊劭還有八卦消息,是她不知道的?這怎麼可以錯過!「你如果不說,以後我八成一不小心還是會踩地雷。」
    「總之以後你就不要再提他手上那道疤。」思甜歎口氣。
    「唉,還以為是什麼……不就是一道疤嗎?男人身上要是沒一兩處傷疤,那簡直不能算男人了。」晚潮不起勁地靠上窗台,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跟荊劭相處也不是一兩天了,荊劭絕對不是一個介意外表的人,他連鬍子都懶得刮,一件二十塊的T恤和兩百塊一件的他根本分不清。奇怪,他會跟個女人一樣,這麼介意自己手上有個疤?
    不過被思甜這麼一提,晚潮倒是驀然想起,荊劭有戴手套的習慣,天氣又不冷,他戴副手套幹嗎?
    「這就是俗話說的,醫人者不自醫吧。」竹青搖搖頭,「晚潮,你不是我們這一行的人,所以不知道荊劭,前兩年,只要是做這行的,提起荊劭這兩個字,那是人盡皆知呢。」
    「這麼有名?」晚潮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遠處正在為傷者冷敷關節的荊劭,說來也是,她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看似江湖醫生的人,會偶爾流露他那樣的氣質。
    「嗯。荊劭是歐彥寧博士的弟子,腦外科和心胸外科的雙料碩士,又在日本早稻田醫科拿了博士。上次中方派往南非進行醫療援助的專家組,他是最年輕的成員之一。」竹青說,「所以當初他是各大醫院爭搶的頭號目標,他選了中心醫院,腦外科。」
    「哦……」晚潮的嘴巴張成一個O形。中心醫院,腦外科!那三十六層的著名大廈,她見過,大廈頂層甚至還有小型的直升機停機坪,聽說那是每個外科醫生做夢都想進去的地方,能在那裡佔個一席之地,簡直是一種成功一種榮耀。
    真想不到,荊劭還曾經在那裡混……肅然起敬。
    竹青接著說:「那時候荊劭在中心醫院腦外科,可是一等一的紅人,一擲千金等他動手術的人,都排出十里地去。到現在,還有幾個著名的手術,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做過。」
    「那他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開診所?」晚潮不能置信,這真是暴殄天物嘛。
    「這就說來話長了。先要說起一個人,她叫鍾采。以前,她跟我一樣,也都是腦外科的護士,荊劭的助手。你不知道當時荊劭在腦外科的地位和風采,他是第一主刀,眾目所矚,鍾采則是有名的美女。他們是一對金童玉女式的組合,擱在古代,那應該叫才子佳人。」
    「荊劭還有女朋友?!」晚潮的眼睛差點暴彈出兩公分,不可能吧,她怎麼完全沒有聽他提起過!
    「我是說當時。」竹青補充,「一直到出事之前,大夥兒還總是催著他們討喜糖。」
    晚潮逐漸屏住呼吸,她說什麼,出事?出了什麼事?
    「那天晚上,我記得特別清楚,是十一月,晚上還在下雨。荊劭剛做完一台很有難度的手術,鍾采去他辦公室找他,說要搭他的車回家。我跟思甜去清點手術器械,所以回來晚一點,經過走廊的時候,迎面碰見一個男人,穿大衣,一身酒氣,思甜還說了一句,酒味這麼重。」
    「但是當時,誰也沒反應過來,這個喝醉酒的人怎麼會跑到這層樓上來,這應該是外人禁入的地方。剛走不遠,聽見荊劭辦公室裡有吵嚷聲,思甜就說不好,拉著我跑去看——我們剛一推開門,就看到那喝醉酒的瘋子,正抄起懷裡的一隻酒瓶,朝鍾采頭上砸了下去。」
    「鍾采死了?!」晚潮一顆心忽地提到喉嚨口。「沒有。我跟思甜都嚇傻了,幸好荊劭反應快,他一把拉開鍾采,另一手就擋了過去,那瓶子碎了,玻璃插在他手上,我當時就眼睜睜看著他手上的血噴了出來。」
    原來他手上的傷疤是這麼來的。晚潮默然不語,他替鍾采挨了這一下,想必他一定是真的很愛她吧。
    「荊劭跟那醉鬼動手了,我跟思甜也想去幫忙,可是那醉鬼就一副不要命的架勢,幸好報警器驚動了保安,他們一擁而上把他按在地上。後來才知道,他是因為老婆急性腦出血,送醫不及時,剛剛去世,所以一時想不開,跑來找醫生拚命,誰知道又醉眼昏花地按錯了樓層,就這麼誤打誤撞地闖進了荊的辦公室;鍾采說了他兩句,不知怎麼的就惹惱了他……」
    「看他手上的疤那麼深,當時也傷得不輕吧。」晚潮問。
    「是啊,滿地都是玻璃碎片,還有血。思甜就說壞了,這麼短的時間,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血跡?荊當時還很冷靜,叫我幫他處理傷口,他說要縫合,可能傷了手指動脈。」竹青說起當夜的事,還是心有餘悸,「縫合的時候我就發現那傷口很深,心裡知道不好,可荊劭一直安慰我說不要緊不要緊,一點小事而已。」
    晚潮忽然有一分鐘走神。不要緊不要緊,一點小事而已。這句話,荊劭剛才也對她說過。也知道他不過是在安慰,可是為什麼,這句話讓他說出來,就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竹青繼續說了下去:「其實事情比我想像的更糟,荊是最好的醫生,他心裡明明有數,這道傷不但傷了他的動脈,也傷了他的肌腱,他不能再得心應手地拿起手術刀了。」
    她看著晚潮,輕輕一歎:「對荊劭而言,他的手就跟他的命一樣重要。這麼多年的辛苦努力,他的一切經驗智慧和技巧,都要靠他這雙手來體現……相信我晚潮,他的手不能再拿刀了,這個打擊,絕對不比你現在臉上受傷來得輕鬆。」
    晚潮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荊劭,他真是……太可惜了。
    「事情還沒完,緊接著,有一場重要的手術,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生了惡性腦血管瘤,手術十分複雜,除了荊劭,沒人肯做,都說風險太大;可是那小姑娘的母親就快急瘋了,每天在荊的辦公室外面等他,想求他幫自己女兒做手術。荊劭已經是她最後的希望惟一的希望,她不遠千里而來……說真的,我見過不少生離死別,可是那一次,連我也掉淚了。」
    「可是荊劭,他不是不能再動刀了嗎?」
    「當時沒有人會相信,荊劭會有一天不能動刀。在所有人眼裡,他是個神話,腦外科不敗的神話。」竹青黯然,「連我也是根深蒂固地這麼認為,所以我一直勸他試試看。現在想起來,我錯了,就是我們這樣做,才把他逼上手術台的。」
    「那個手術——失敗了?」晚潮猜到了結局。
    「對,失敗了。荊劭惟一的一次失敗。那個小姑娘沒能走出手術室。當時……當時,荊劭的臉色,就跟那白色床單一樣的白,連一絲血色都沒有。我當他助手那麼久,還從來沒見過他那麼茫然的神色……從來沒有。」
    晚潮說不出話來,胸口好像壓著塊石頭,透不過氣。
    「這件事,本來他不說,也沒有人會讓他來背負這個責任,手術失敗本來就是很常見的事。可是他提出辭職。你知道,在腦外科,競爭有多麼激烈,他不能做手術的話,就沒有存在的價值,跟一個殘廢沒兩樣。可如果他留下,隱瞞他的手不能再動刀的事實,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失敗的例子。晚潮你要知道,這不僅僅是失敗,這都是人命啊。」竹青正色說,「所以無論荊劭還能不能做一個好醫生,我都打心裡佩服他。其實如果給他時間,慢慢復健,他的手不見得沒有恢復的機會,可代價是這中間要冒著手術失敗的風險。他的選擇是,沒給自己再做手術的機會,從此放棄了腦外科第一主刀的位置。」
    「然後到這裡來開了診所?」
    「我跟思甜,還有鍾采,是跟他一起離開中心醫院的。但鍾采不想再做護士這一行,她覺得這樣下去,一輩子也不會再有出頭的機會。」竹青說,「她轉行做了空姐,那一年,也正趕上泛亞航空公開招聘,鍾采那種條件,是一定會考上的。」
    「空姐?!」晚潮猛一呆,而且還是泛亞航空的空姐!本來她也是為了要考泛亞所以才留在這裡的。「才不過半年,荊劭和鍾采就分手了。」竹青搖了搖頭,「其實這個結局,是自從鍾采當上空姐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的,她一向心比天高。不過日子也這麼一天一天過下來了,診所生意不算好,可荊劭也沒虧待了我跟思甜,只是他變了,對什麼事都不在乎似的,連個笑臉都難得一見;為了支撐診所的生意,還得成天風塵僕僕到處出診……他是龍困淺灘遭蝦戲。」
    「遭……遭蝦戲……」晚潮忽然心虛,這不會是在說她吧!她承認,對荊劭是有那麼一點不禮貌,可是她實在沒惡意。
    「我不是在說你哦!」竹青偏偏又畫蛇添足地補上一句。
    天。晚潮一陣暈,這不明明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佛跳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