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京城原本擁擠的大街今日更是熱鬧非凡,一大群人全擠在花滿樓門口引領而望,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大家努力伸長脖子拚命向前擠,就算多靠近花滿樓一步距離也甘心。
    一抹小小的人影眼見前方萬頭鑽動,也好奇的擠進人群裡張望。
    「平老爹,今兒個啥日子這麼熱鬧?大夥兒全圍在花滿樓,該不會是皇帝老爺要來吧?」說話的少年嗓音尖細,明明已經十六歲,個頭瞧起來比十三歲的少年還小,漿白破舊的短衫滿是補丁,刻意弄髒的小臉勉強遮掩住頰邊胎記,一雙靈燦的大眼十分有神。
    「小離,虧你平常老把公孫胤浩、公孫胤浩掛在嘴邊,公孫胤浩和慕容疇今天要來花滿樓吃飯的事兒,你居然不知道?」平老爹搖搖頭,取笑個頭不到他肩膀的瘦小少年。
    「公孫胤浩……」聽見公孫胤浩四個字,江小離先是愣了愣,旋即欣喜若狂地高聲重複。「平老爹,你是說被譽為當代年輕高手之最,鼎鼎大名的公孫胤浩今天要來花滿樓?!」
    若要說江小離心中最仰慕、最喜歡的大英雄是誰,非公孫胤浩莫屬了。他對他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只要說書的提過公孫胤浩所做過的每一件傳奇事跡,無論時間、地點,他全都倒背如流,倘若能和他說句話,小離半夜作夢都會笑。
    忠肝義膽、頂天立地、玉樹臨風、豪氣蓋世……江小離腦袋裡所有知道的好詞全用在他身上也不為過。
    「不就是他嗎?除了他,難道還有其他人也叫公孫胤浩?」瞧他興奮的樣子,平老爹失笑。「小離,他已經好些日子沒來花滿樓用膳,你今天碰巧遇著也算緣分吧!」
    「嗯嗯!」用力點著頭,小離激動得快熱淚盈眶。「早知道公孫胤浩要來,就算要我早半個月睡在花滿樓前排隊也甘願!」
    話說回來,江湖上誰不景仰滂雪山莊的公孫胤浩?
    他年紀輕輕武功卓絕,僅弱冠之年便單槍匹馬破了讓人聞風喪膽的血毒教,此傳奇事跡至今仍是大夥兒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如此年輕有為的高手沒有驕矜之氣,為人謙遜有禮,所做過的善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據說上個月還有幾個門派大老聯名推他做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耶!身為對公孫胤浩最死忠的仰慕者,小離目光立刻變得迷濛。若公孫胤浩真當上武林盟主,想必也是歷代最年輕的武林盟主吧?
    得知要來花滿樓用膳的人是公孫胤浩,小離很努力的往前擠擠擠,就算矮小個頭被擁擠人潮撞歪肩、踩痛腳,還是非得擠到最前頭不可。
    忽地,人群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在一片驚呼聲中,暗紅色馬車在花滿樓前停下,第一個掀簾下車的是名身著藍袍手持玉扇的俊秀男子,小離認得他,公孫胤浩的生死至交慕容疇。
    照理說只要是公孫胤浩身邊的人事物,小離舉雙手跟著喜歡,偏偏凡事都有個例外,對小離而言這個例外就是慕容疇。
    打從他第一眼見到慕容疇,就有種說不出的討厭,人人稱讚慕容疇認真嚴謹,正好和公孫胤浩隨性溫和的個性互補,但小離怎麼瞧他都不順眼。
    「琬兒,小心。」
    慕容疇下車後,一身月白長袍的公孫胤浩跟著掀簾出現。頎長挺拔的身量,始終掛著淺笑的俊雅面容,他體貼地扶著愛妻卓琬兒,狹長漂亮的鳳眸閃耀溫柔眸光。
    看見心目中最仰慕的大英雄,小離簡直難以自已。
    沒錯!也只有像卓琬兒這種挑不出缺點的第一美人才配得上公孫胤浩,自古英雄配美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好醜的小鬼,誰准你站到大爺身邊來?弄髒本大爺的衣服,你賠得起嗎?」人潮中,不知是誰粗魯開罵,很沒品的用力推了他一把,瘦小的小離冷不防被推出人群外,狼狽的摔在公孫胤浩腳邊,微濕的污泥濺了半身。
    腦中嗡嗡作響,耳根子熱到發燙,小離清楚聽見人群發出的訕笑聲,他瞪著眼前乾淨的黑色錦靴,沒有勇氣抬頭。
    眾目睽睽之下,摔在心目中大英雄的腳邊,小離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鑽下去,這輩子別再爬出來。
    「小兄弟,你沒事吧?」眼簾出現一隻白皙如玉的大掌,悅耳嗓音讓人如沐春風。
    「……」緊縮喉頭說不出話,小離緩緩抬眸,看見公孫胤浩正對自己笑著,眼瞳裡映滿他溫文爾雅的俊顏。
    迎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眸瞬間,心,快從嘴裡跳出來了。
    「我、我沒事。」不敢握住他的,怕會污了他的手。小離心慌意亂爬起身,一邊急著拍去身上灰土,一邊不安低頭,害怕讓他看見自己頰邊醜陋的胎記。
    「沒事就好。」見他不敢握住自己的手,公孫胤浩不以為意,掏出雪白方巾俯身幫他擦去短衫上的濕土。
    感覺到他的碰觸,小離身體一僵。
    原以為自己這種低下的身份,公孫胤浩就算不會瞧不起也不會接近他,沒想到──公孫胤浩含笑將絲帕遞給他,而後轉身扶著卓琬兒踏入花滿樓。
    盯著他月牙白頎長背影,直到身後人潮散去,小離仍站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拿著那塊絲帕,他彷彿還能感覺公孫胤浩殘留上頭的餘溫。
    「慕容公子、公孫公子,兩位再度大駕光臨,花滿樓真是蓬蓽生輝。」掌櫃一見兩大貴客上門,笑得闔不攏嘴,鞠躬哈腰非常諂媚。
    「林掌櫃客氣了。」公孫胤浩含笑以對。「老習慣,有什麼拿手好菜全幫我們送上來。」
    「行!馬上準備。」
    領他們到二樓最好的廂房,林掌櫃關房門後下樓吩咐酒菜。
    「胤浩,聽說幾個門派大老打算推你當武林盟主?」慕容疇幫彼此斟茶,故作不經意的問。
    「那是武當洪前輩提出的建議,我沒有接下的意思。」公孫胤浩體貼地先將茶遞給卓琬兒。
    「你不接行嗎?這件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恐怕到時由不得你。」
    「為何不行?我對盟主之位並無興趣。我才想退出江湖,和琬兒四處遊山玩水。」公孫胤浩雲淡風輕地道,彷彿事不關己。
    「當上武林盟主就能號令天下,多少人為這個位置用一輩子追逐,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你真看這麼開?」慕容疇垂下俊眸,望著杯中的酒液。
    「慕容,我們十幾年交情,你應該最瞭解我才對,我對權勢名利毫無興趣,這輩子能有你這名知己及琬兒陪伴就夠了。」公孫胤浩揚眉。
    「胤浩,你的慾望真小。」舔舔唇,慕容疇笑了。
    「人要懂得知足常樂,不是嗎?」
    「如果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或許就天下太平,不會發生那些你爭我奪的事情。」慕容疇似乎有感而發。
    「我只是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公孫胤浩笑答。「佛家常雲貪念是住在心裡的惡鬼,慾望越大心裡的惡鬼越大,最後自身被惡鬼吞噬就幻化為鬼。而我只想當個逍遙人,不想當被慾望驅使的鬼。」
    「當個逍遙人哪……」慕容疇輕聲重複。
    或許公孫胤浩能瀟灑看開,不代表每個人都可以如此。定定神,慕容疇眉頭緊鎖。「胤浩,那你這位逍遙人可知道血毒教最近打算捲土重來?」
    「血毒教?」公孫胤浩一怔。
    「嗯,六年前被你挑掉的血毒教如今又蠢蠢欲動,原以為武林能從此風平浪靜,誰知道血毒教餘孽仍在暗中作亂,有人在杭州見過用血毒教武功的蒙面男子……」
    「當年血毒教的武功秘笈已被我毀去,不可能還有人會使用血毒教武功呀!」公孫胤浩黑瞳微縮。
    「我也希望是誤傳,血毒教復出江湖肯定會再掀腥風血雨。況且不管血毒教有何動作,第一目標絕對是你。胤浩,你是我的好兄弟,我十分擔心你的安危。」慕容疇語重心長的道。
    聽見慕容疇的話,卓琬兒忍不住揚眸睇了他一眼。
    聞言,公孫胤浩沉吟。
    「倘若血毒教真捲土重來,你必須先有準備。有幾名江湖好友已經向我表明願意出一臂之力,我請他們到滂雪山莊共商大計,看到時是否有需要用上他們的地方。」
    「也好,這陣子我先派人查探有關血毒教傳言的虛實。」感覺到身旁人兒似乎有些不安,公孫胤浩握住卓琬兒冰涼玉手,薄唇勾笑。
    「琬兒,別怕。滂雪山莊守備嚴密,血毒教人想要硬闖絕非易事。」他輕聲安慰。
    「嗯。」反握住他強而有力的大掌,卓琬兒輕輕頷首,回他一抹笑容。
    「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公孫胤浩輕攬過她的肩,含笑承諾,疼愛之情表露無遺。
    「小離,你今天又跑去見公孫胤浩了?」耳邊傳來輕微的推門聲,坐在陰暗角落的瞎眼老人笑道。
    「咦?江爺爺,你怎麼知道?」手中端著一碗稀粥進房,小離微訝。
    「我是聽平老爹說的。」
    「江爺爺,公孫胤浩真是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這回又單槍匹馬擺平大漠某個土匪窩哩!」只要提到公孫胤浩,小離稱讚的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她點起燭火興高采烈的,「聽說有幾個名門大老打算推薦他當武林盟主喔!」
    想起公孫胤浩今天拿絲帕擦過她的短衫,小離一顆心立刻漲得滿滿。
    雖然她的衣服少得可憐,但她還是決定以後不穿這件衣服了,連同雪白絲帕,她要一塊兒妥善收藏當作紀念。
    嘻嘻。
    「江爺爺,你還記得嗎?三年前你被大街上疾駛的馬車撞倒,所有的人全冷眼旁觀,誰也不肯伸出援手,是公孫胤浩從花滿樓出來抱你去看大夫,像他這麼好心的人已經不多見了。」摘下青帽披洩一頭及腰長髮,瘦小不起眼的小離搖身一變成為清秀女子。
    不同於一般女子的白皙,小離的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眉宇間有股英氣,明眸燦亮有神,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頰清楚可見的半月型胎記。
    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公孫胤浩,他毫不猶豫抱起江爺爺去看大夫的那一幕深深震撼了她,從此她心裡住進了那抹挺拔飄逸的月牙白身影。
    聽見她聊起公孫胤浩興奮熱烈的語氣,江爺爺忍不住搖頭。
    「小離,一轉眼你也十六了,也該找個婆家了,總不能老是跑去見公孫胤浩,這樣誰敢娶你過門?」
    公孫胤浩固定每三個月到半年就會到花滿樓用膳,這丫頭總是準時擠在人群裡一睹風采,這習慣已維持了三年。
    小女孩崇拜英雄的心理他能夠理解,但總不能耽誤婚姻大事啊!
    「江爺爺,要嫁當然就得嫁像公孫胤浩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其他人我才不想嫁。」坐回桌邊,小離將粥碗放入江爺爺手裡,一臉嚮往。
    「你這小丫頭眼界倒挺高,居然嚷著要嫁給公孫胤浩,真不害臊。」江爺爺取笑。
    聞言,江小離的臉紅了紅。
    「人家作夢嘛!作作白日夢不行嗎?江爺爺壞,居然笑我。」小離噘唇嘀咕。
    她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公孫胤浩不會看上她這種醜丫頭。不對!就算她不醜,以對卓琬兒專情出名的公孫胤浩也不會移情別戀。
    是青年才俊、又深情不悔,這種好男人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江爺爺,我當然知道像公孫胤浩這種大英雄要卓琬兒才能匹配,英雄美人、英雄美人,話不都這樣說的嗎?」
    「小離,你別妄自菲薄,你也很好啊!蕙質蘭心、體貼孝順,誰娶到你是誰的福氣。」江爺爺鼓勵地道。
    「是、是,江爺爺快喝粥吧!」小離唇瓣綻開的笑容有些苦澀。
    想想就算她刻意扮成男人,頰邊這塊丑胎記都已經遭人指指點點,若換回女裝後,有誰敢要她?這輩子她要嫁人是無望了。
    有時候她不禁猜想,是否正因為江爺爺眼睛看不見,才會把三歲的她從城隍廟裡抱回來養,那日他若能看清她的模樣,會不會也跟其他人一樣嫌棄她小離、小離……取這名字就是希望能遠離災厄,迎向新的人生,她卻不知道永遠擺脫不掉丑胎記的自己,是否真能有新的人生「小離,你有沒有想過恢復女兒身,找個婆家嫁了?」江爺爺問道。
    「不嫁、不嫁,我要侍奉江爺爺終老,報答你對我的養育之恩。」小離挽著江爺爺的手撒嬌。
    「傻孩子,女兒家長大總要嫁人的。」江爺爺慈愛地撫摸她的頭。
    「沒關係,我有江爺爺就足夠了。」閉上眼,小離貪婪地享受這小小的幸福。
    其實上天對她還是很好的,雖然爹娘不要她,卻讓她遇見江爺爺,江爺爺對她的疼愛比爹娘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雖然日子清苦,但她心裡卻是富足的。
    心裡唯一小小的不安,是江爺爺已經很老很老了,她好怕有天江爺爺會離開她,留下她一個人孤苦無依。
    「小離,怎麼只有我一個人喝粥,你吃過飯沒有?」忽地,江爺爺像是想起什麼,問道。
    「有!回家前二柱子塞了半顆饅頭給我,吃得好撐呢!」心一跳,小離笑著撒謊,小手壓在扁扁的肚皮上。
    「有吃就好、有吃就好,我可不許你為了我餓肚子。」江爺爺連連點頭。
    「江爺爺放心,我懂得照顧自己。」小離安慰他。
    月半彎,空氣微涼。
    公孫胤浩面色凝重地摒退老管家權伯,垂眸望著桌上攤開的書卷,偏偏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中旋繞著權伯臨走前所說的話。
    「少爺,慕容公子帶回來的那些朋友全不是好東西,其中一名身穿黑袍老悶不吭聲的人物,我懷疑是當年應該死於老爺劍下的大惡人屠華;至於紅臉大胖子雖然易容掩飾身份,從他嗓音身形判斷是專幹殺人買賣的關一刀;還有面容和藹看似無害的富商,就是以放高利出名的大壞蛋徐酒。這些人都和滂雪山莊有過節,稱之為仇人也不為過,讓這些人住進山莊簡直就像引狼入室啊……」權伯憂心忡忡。
    「他們都是慕容引薦的朋友,我相信慕容。」公孫胤浩蹙眉。
    他和慕容疇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生死至交,兩人一塊兒度過風風雨雨,他相信慕容疇絕不會害他。
    「少爺,我並非不相信慕容公子,我擔心連他也被騙了。尤其屠華,他和滂雪山莊有不共戴天之仇,這回隱藏身份住進府裡絕對有問題,我擔心還有人在外接應他,我們不得不防。」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孫胤浩俊顏凝肅,事關滂雪山莊上上下下一百多條人命,輕忽不得。「權伯,關於血毒教……」
    「少爺,關於血毒教再起的傳聞,小的派密探小五出去查探,傳回來的消息讓人費解,更讓小的懷疑這整件事是陰謀圈套。江湖確定沒有血毒教徒作亂跡象,至於傳言中使用血毒教武功的蒙面男子也在杭州被小五碰上,兩人過招的結果,確定對方使的不是血毒武功,而是有人刻意裝扮成血毒教徒引起騷動。」
    ……房門外傳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拉回公孫胤浩遠颺的神志,一抬頭,推門而入的是拿著酒壺及兩隻白玉杯的慕容疇。
    「慕容,是你?」公孫胤浩微怔。
    「當然是我,不然這麼晚了還會有誰?」慕容疇微笑關門。
    「你來得正好,我正有話要和你說。」權伯的話讓他耿耿於懷,公孫胤浩繞過大桌步下堂來。
    「有話要和我說?」慕容疇大剌剌把酒壺和玉杯擱在他面前的桌上。「這麼巧,我也有話想和你說。」
    「不如你先說吧!」看見慕容疇在自己眼前,公孫胤浩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反而安定下來。
    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唯獨慕容疇例外,他一直像兄長般照顧自己,兩人的感情比親兄弟還要深厚。
    「胤浩,我們先喝酒,有什麼話坐下來慢慢聊。」慕容疇斟了滿滿兩杯酒,其中一隻白玉杯遞至他眼前。
    「慕容,我想說的是關於血毒教……」公孫胤浩接過手,頓了下又道:「權伯方才告訴我,血毒教再起的傳言是假,有人想利用血毒教之名乘機作亂。」
    「哦?」慕容疇揚眉,眸中闇芒乍現。
    「我不知道隱藏幕後的人有何居心?唯一能確定的是衝著滂雪山莊而來。」公孫胤浩一口飲盡杯裡的酒液。「若情勢緊急,到時要請你護送琬兒先離開。」
    「……這是當然。」
    「對了,你那些江湖朋友對莊裡的安排是否滿意?」公孫胤浩話鋒一轉。
    「他們很滿意。」慕容疇笑了笑,也仰頭一飲而盡。「我必須感謝你對我的信任,所有事物全權交給我處理。」
    「我們十幾年兄弟,說你是滂雪山莊半個主人也不為過,我信任你是應該的。」他不信任的,是那些故意隱藏身份住進滂雪山莊的人。
    「……事實上我們整整認識十八年又四個月。」又替他倒了一杯酒,慕容疇喃道。
    「嗯?」
    「我說我們整整認識十八年又四個月。」慕容疇抬眸看他,狹長眼眸裡有火焰跳躍,燃燒著濃烈又深刻的陌生情緒。
    「你記得真清楚。」公孫胤浩勾唇微笑,舉杯就口。
    「當然,因為從那一天起,不再有人注意我慕容疇,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公孫胤浩身上,在他們的認知裡,我只是你公孫胤浩的影子。」緩緩垂下眸,慕容疇的聲音突然變得好陰寒。
    大英雄公孫胤浩的朋友……他們私底下都是這樣稱呼他的。沒有人記得他慕容疇是慕容山莊莊主,既然沒有人記得他,自然也沒人記得江湖上還有個慕容山莊。
    「慕容,你胡說什麼?你喝醉了嗎?誰把你當成我的影子?公孫胤浩是公孫胤浩,慕容疇是慕容疇,誰把我們混為一談了?」公孫胤浩不以為然的反駁。
    「誰?哈哈哈……你問我誰,我無法一一回答你,因為多到連我自己都數不清。」又是一杯灼酒入腹,慕容疇瘋狂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笑聲忽頓,慕容疇倏然抬頭,俊逸臉龐變得猙獰。
    「公孫胤浩,自從認識你之後,你就變成我一輩子的夢魘!」他忽然指控。
    「慕容──」
    「先是我爹不斷不斷拿你跟我比較,說你悟性好根骨佳,甚至想把不外傳的慕容劍法傳授給你,我才是他的兒子啊!卓琬兒的爹一看見你,二話不說馬上把琬兒許配給你,那天我也在場,他怎麼不多看我一眼?還有那些名門大老,甚至打算拱你當武林盟主……公孫胤浩,為何天下所有的好事都落在你身上,憑什麼?!你除了運氣好了點,你到底哪一點比我強?」咬緊牙,慕容疇將心中多年的積怨一古腦地怒吼出來。
    他突然爆出來的怨恨讓公孫胤浩無法反應,他沒想過在慕容心裡是這樣想他的。
    「慕容,我從來沒有打算奪走屬於你的任何東西。」面對他的暴怒,公孫胤浩平靜地解釋。「當年你爹要傳授我慕容劍法,我第一時間就婉拒了……」
    「哈哈哈!公孫胤浩,你話說得真好聽,全都是鬼話連篇!我呸!」慕容疇重重啐了一口,對他的不齒表露無遺。
    噁心!虛偽!他早奪走屬於他的一切,他的父親、他的琬兒,還有天下第一莊的封號,若沒有公孫胤浩,他的人生截然不同!
    「公孫胤浩,你自命清高,不希罕武林盟主之位,但我希罕!不如由我代勞吧!」用力摔掉酒杯,慕容疇狠道。
    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策畫好久。今夜過後,原本該屬於他的東西全都會回到他手中,而公孫胤浩的下場只有一個字──死!
    「慕容,你到底怎麼了?」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再是他熟悉的慕容疇。他偏激的言詞令公孫胤浩不悅,薄怒。「我不想跟你爭,我看重的是你這個朋友!你想要的,你全拿走!」
    「別老說朋友,我沒你這個朋友。」慕容疇冷冷別開臉。
    「你──」他陰冷寡情的聲音寒透公孫胤浩的心,他不懂慕容疇為何突然變了?難道他以前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一切全是偽裝忽地窗外火光四起,兵器碰撞的尖銳聲響畫破寧靜的夜,書房外清楚傳來淒厲的慘嚎,公孫胤浩俊顏倏變,衝上前拉開房門,眼前景象讓他全身僵冷。
    火光熊熊,一群黑衣人手持刀劍闖進滂雪山莊殘殺毫無反抗能力的奴僕,為首的正是慕容疇引薦的那些所謂江湖朋友。
    「公孫胤浩,你說得沒錯,依滂雪山莊嚴密的守備,要硬闖絕無可能,我真的必須感謝你對我的信任。」緩緩的,慕容疇冰冷的聲線在他身後響起。
    欲衝出去救人的腳步停下,公孫胤浩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咬牙。
    「慕容疇,別告訴我這是你策畫的!」
    「當然是我。」慕容疇大方承認。「我關閉山莊內所有的機關陷阱,好讓他們辦事。」
    「慕容疇,你到底為何要這麼做?」用力旋過身,公孫胤浩飛身至他面前,狠狠揪住他的衣領,向來溫和的鳳眸燃燒著被背叛的憤怒火焰。「我如此信任你,你居然背叛我!所謂兄弟情義呢?難道你都不顧了嗎?」
    他們是兄弟啊!他們曾於桃花樹下歃血結拜……權伯的提醒沒錯,是他引狼入室!
    「沒人要你信任我呀!公孫胤浩,是你自己傻,怨不得人,我只想討回屬於我的東西,你所能擁有的,我也能!」無視於他心痛的神情,慕容疇薄唇咧開冷笑。
    「慕容疇,你瘋──」怒急攻心,公孫胤浩冷不防喉頭一甜,猛然噴出一大口鮮血,霎時間頭暈目眩,胸痛如絞。
    「哎呀!你吐血了。」睜圓眼睛,慕容疇故作驚訝。「我忘了提醒你,剛才那杯酒有毒,你情緒越激動毒性發作越快,奉勸你還是心平氣和比較好。」
    「告訴我!到底為什麼?!」揪緊他衣襟的手未曾鬆開,公孫胤浩憤怒大吼。
    「為了武林盟主,為了天下第一莊,憑啥天下的好事全落在你公孫胤浩身上?我哪一點比不上你?」慕容疇激動的吼回去。
    「就為了這些虛名……」
    「對!就是為了這些虛名,你不要,我要!」慕容疇粗魯推開他,「別再說那些虛偽的假話,你是天之驕子受萬人景仰,不會明白我的心情!」
    眼前一片黑暗,公孫胤浩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因為慕容疇的背叛而心痛,還是因為自己的無知愚蠢而心痛。
    原來……原來他敗在自己鋒芒太露,識人不清……「我不能留你,只要你存在一天,就永遠是我的陰影。」慕容疇陰惻惻說道。「至於滂雪山莊更不能留下活口,今夜發生之事不會有其他人知曉。」
    「慕容疇,我要殺了你!」公孫胤浩擦去唇角的血漬,目露寒光。
    「想殺我,可以,你得先有命。」慕容疇拍手,書房外立刻衝進六名帶刀黑衣人。「公孫胤浩,方纔那杯毒酒是專為你而調製,破你護體神功損你經脈,一個時辰後就算我不動手殺你,你也會因毒性腐蝕五臟六腑而亡,就算你功夫再出神入化也非死不可。」
    冷眼掃過將自己團團圍住的六名黑衣人,公孫胤浩飛快點住週身大穴阻止毒性運行。咬緊牙,他陰冷的聲音宛如來自地獄的詛咒,讓人不寒而慄。
    「慕容疇,我就算死也不會放過你!」
    聽見他發自內心最深沉的怒吼,慕容疇不禁心微驚,悄悄退後一步。
    「你比誰都清楚我的能耐……我絕不會放過你!我會要你血債血償。」公孫胤浩眼泛紅光的怒喊。
    「放心,你死了之後,我會將你風光大葬,動員所有人為你復仇。兇手嘛……我都安排好了,當然就是傳得沸沸揚揚的血毒教,我想全天下的人都會感念我的義氣,推我做武林盟主!」火光映照下,慕容疇的臉顯得扭曲猙獰。
    公孫胤浩喝下毒酒又被六大高手團團圍住,就算他功夫再強又如何?他沒必要怕他的。
    天下已經在他的手中。
    「公孫胤浩,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我會記得去看你這位好兄弟的,哈哈哈……」話落,慕容疇退出書房,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慕容疇!」公孫胤浩憤怒大喊,一掌擊向擋住自己去路的黑衣人胸膛,忍不住又噴出一口鮮血。
    體內的毒性太過猛烈,連封住週身大穴也阻止不了毒性運行。
    刀光劍影間,一個人影疾掠過他腦海──琬兒!
    怎麼可能……站在被火燒盡的斷垣殘壁間,淚水模糊了小離的視線,余煙裊裊,空氣裡還殘留著燒焦的氣味,眼前淒涼的景象讓她無法相信。
    一早聽人說起南京城郊的滂雪山莊出事,她立刻拋下手邊工作趕了過來。
    滂雪山莊一夜之間被燒成灰燼,什麼也沒留下。
    據說是血毒教徒下的毒手,為的就是要復仇,除了卓琬兒之外,滂雪山莊上上下下一百多條人命無一倖免,這殘酷的消息代表……代表……代表公孫胤浩也慘遭不幸。
    不可能!不可能的!公孫胤浩武功蓋世,是天下第一高手,沒有人能傷害他!沒有人可以!
    那些帶著刀劍的江湖人來來去去,誰也沒分神注意這名貌不驚人的瘦小少年。
    小離不斷在滂雪山莊的殘骸中尋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沒親眼看見公孫胤浩的屍體,她不肯相信他已不在人世!
    搬開一塊塊焦黑的木頭,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直到發現斷梁下半截染有暗紅血珠的月牙白破碎布料,她再也無法克制情緒的跪坐下來,淚水滾出眼眶。
    她能確定這是他的衣袍、他的血……公孫胤浩……見著他才是幾天前的事情,公孫胤浩那雙溫柔和煦的眸子彷彿還笑看著自己,如今他卻──捧著碎布,小離無聲哭得傷心。

《英雄你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