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份傳真來得很簡短,只有四個字:停,否則死。
    乍看,閔敏還有點不解,不過她很快懂了。昨天便有同事私下警告她:「小心點,閔敏,這條新聞不是?惹得起的。」
    這反而激起她的倔脾氣,也為著有主管全力的支持,她更要做到底。二天來,她與許多的單位聯絡過,查訪過許多的對象;公家的、私人的,合法的、非法的……知道的越多,越讓她驚心──也越讓她不能罷手。
    有威脅、沒有威脅都一樣。
    不過,傳真上那句狠話,到底造成一些心理影響,閔敏出報社時,整個腦子還繞著它打轉,沒注意到高騰雲已來到身邊。
    約好他值完班過來接她,青狼在宿舍等著,再忙,三人一起吃個消夜的時間總有。
    她是從後門出來的,巷弄極僻靜,一盞半懷了的路燈,落下來的是灰青色的光,讓人視線更昏暗。他一來,便伸出一條手臂把她肩頭套住,她才要微笑,一般強烈、令人不悅的男性氣味衝入鼻腔。那笑意即刻僵了。
    這人不是高騰雲!她要掙扎來不及,那條胳臂整個鉗緊她的頸子,有個冷硬的東西重重往她腰部一抵。
    「知道道是什麼東西嗎?」那人低問。
    「我希望是把玩具槍。」雖然她凍得像冰庫裡的一條魚,她依舊這麼回答。
    嘿嘿笑著,一張黏膩的嘴,像剛啃過骨頭,湊到頰邊摩挲她。「你很可愛,可是,不怎麼聰明。」
    「誰說的!」她還頂嘴。
    那冷硬的東西狠狠頂閔敏一記,痛得她叫出來,那男人對著她的耳朵說:「放聰明一點,小姑娘,不該問、不該挖、不該知道的事情,千萬不要碰,否則你會──」
    「放開她!」一個更冷更硬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閔敏馬上喊:「高,他有槍──」。
    可是那把刻百步蛇紋的利刃,越發悍強,抵住歹徒的背心不放。「我保證這刀只要一推,就會穿過心臟,」高騰雲那聲調,任誰聽了都會寒慄,他厲叱:「馬上放開她!」
    歹徒的胳臂才遲疑那一下,閔敏迅速掙脫他,正要閃開,他卻橫出一腳,把她絆倒。
    「閔敏──」就這一分神,那歹徒猛轉身,向高騰雲揚起了槍。
    「不──」閔敏伸手奮力去拖歹徒的腳,他一個顛躓,槍墜了地,高騰雲撲地去搶槍,舉槍時,那歹徒已向暗裡逃逸了。
    閔敏爬進高騰雲懷裡,魚解了凍,拚命在發抖。他上下撫摸她檢查著,急急詢問:「你有沒有怎樣?有沒有怎樣?」
    「沒……沒有,」她極力控制打格的牙關。「那……那人只是要恐嚇我,不許我挖新聞……」那份傳真也是。
    高騰雲振起身子。「我們去報警!」
    「不,不要!」她把他拉住。「事情一張揚,我就很難做新聞了。」
    「閔敏,」高-野s。「不要為了獨家,就不顧性命!」
    「不是的,不是為了獨家,是為了真相!」
    「真相沒有比你的性命來得重要,」他揪住她的雙臂,重重說:「閔敏,我要你放棄這條新聞!」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他,臉上猶留著方才受驚之後的蒼白,但是倔氣也在那裡,「你不懂嗎,高?威脅利誘,本就是記者工作第一道的難關,如果我越不過,那麼我也別吃這行飯了!」
    這一聽,他把她揪得更緊。「聽好,去報警,否則,讓我二十四小時跟著你。」
    至少,他讓她臉上恢復了血色,從蒼白變成高傲的潮紅,她一字一句說:「如果我需要保鑣,我就到警察局去,如果我需要保母,我就回家去。我也不必做記者了!」
    憂慮心急,使高騰雲發怒,他用力搖撼她,「你就不能當個聽話的女人,當個安分的女人嗎?」
    「如果,」閔敏把那嬌巧,卻不服輸的下巴抬起來。「我要當個聽話、安分的女人,我索性倒退二百年去過日子!」
    這是當頭棒喝,高騰雲驀然想到命薄的真真,幾乎要失聲大喊──不,他不要閔敏回到那孤弱,不能自主的女性命運裡去!回過神,閔敏巳掙開他,沿著報社的高牆跑走了。他的不認同,不瞭解,最令她傷心氣餒,她把他狂急的呼喚甩在後頭,奔回她住的大廈,把自己牢牢鎖在門後。
    後來一看,真的只是把玩具槍,然而也夠恫嚇的了。一整晚,跟著一整天,高騰雲一顆心沒法子安穩,恨不能丟下工作去盯住閔敏,跟住閔敏。
    但是她人在哪裡?他至少打了三百通電話,卻找不到她。或者是她蓄意躲著他?高騰雲在研究室裡,挫折地放下話筒,一雙濃眉滿佈著躁鬱陰霾的雲層。
    沒有人敢接近他,在這種氣候下。
    不怕犯忌的,那也有。故而午後的研究室,有個聲音穿過濃濃的低氣壓和藥水味,隱微地傳來:「高醫師……」
    果然,引來那穿白袍的人影,頭也不回的一陣雷吼,「做什麼?」
    門上靜默了一下,然後幽幽道:「如果你不歡迎,那我走了……」
    他霎時旋過身,那麼高拔的身量,依舊動作俐落敏捷。人雖在窗口的光下,因為那深深的眸子,那密濃而壓得低低的眉,使他神態總帶一種教人看不適的幽邃,一種沉鬱……是這副神態,讓她起初一眼,就為他心碎了。
    不笑的時候,他讓人卻步,他也不言語。閔敏挨在門邊上,咬住下唇,囁嚅了幾許,慢慢轉身離開。
    他沒讓她走超過三步,抓她回去,她跌進他懷裡,他也沒讓她再出聲,嘴將她封住。
    他的吻,道出他強烈的情緒,有煎熬,有掙扎,有憂急……閔敏需要他能明□,她在他唇上吐露:「不是為了獨家,是為了你……」
    為了你的部落,你的族人。
    高騰雲抬頭,望見她眼底的柔光,胸口滾過一陣燙熱。他太愚蠢了,竟不能瞭解她的用心!孜孜□□跑這條新聞,就為了替他的村子、他的部落說幾句公道話,他還要曲解她!高騰雲用力將她擁抱,久久說不出話來,由於喉嚨裡那股梗塞。
    閔敏在他身上靠了很久,後來輕輕一歎,「我要動筆了……」
    聽她一說:高騰雲慢慢把她肩頭移開,看著她。「你都準備好?」
    她點頭。「今天,我掌握到了最後的證據。」一切資料齊備。同行間也開始傳耳語,發這條新聞,是勢在必行。
    但是她神色有些悒悒不樂,言辭中也帶著猶豫,高騰雲隱隱有種感覺,好像她在最後的關頭,反而失去了原先有的積極。
    假使閔敏知道高騰雲的懷疑,她會承認的。回到家裡整頓心情,將她的筆記型電腦打開,坐了下來──在四周簇擁著她的,是連日辛苦所得的資料、文件、照片、訪談紀錄,所有確切的證據。
    她卻發現自己下不了手。這堆資料揭發了驚人的事實,使她都連連戰慄,她太清楚了,真相一公佈,會造什麼樣的震撼,什麼樣的結果──會有人,因此而被毀了。
    她在真相之前徘徊。頭一次明白,真相,也會使人痛苦。不知為什麼,一種「夢碎」的感覺這樣牽絆她。
    門鈴響時,閔敏很驚訝。高騰雲知道她在家裡寫稿,報社那邊,也報備過了。不該有人來打擾她重要的工作。
    門打開來,她一愣,完全沒有料想到。還是和和悅悅滿面推著笑,還是文質彬彬頎長的一身,邵天俊人在她跟前。
    「我馬上要出國了,就只有今天晚上有空,這頓飯,你一定一定要賞光,」他把她的手握住。「我們有許多事要談。」
    話說得何其殷切婉轉,閔敏望著他,半啟著嘴,要講的話卻講不出來。
    最後,她暗自歎了一下,她拒絕不了邵天俊。
    他也不讓她拒絕。
    高騰雲輾轉不安的形色,要避過青狼的注意,那不可能。他逼著他說。
    他只好說了。不說,是因為不想徒增無謂的煩惱;說了,是知道青狼情願承受憂慮,也不願被瞞著,在無知中安逸的度日。戰士有面對憂患的擔當。
    才聽到閔敏遭到脅迫一節,青狼洶洶跳起來,指著高騰雲質問:「這個時代的男人,已經沒有保護女人的責任了嗎?」
    這真教高騰雲啞巴吃黃連,青狼根本不知情,這個時代的女人有多麼難搞定,你自己巴巴的想保護她們,她們可不見得領情,昨天他不就碰了一鼻子灰?於是他改以向青狼分析,「現代女人追求獨立,追求自我表現,她們是很驕傲的,學習成長,也學習保護自己。」
    非常抱歉,青狼對於「一個女人的成長」這類探討課程,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赫赫地大步往外走。女人在外受威脅,而男人安坐在家中──謝天謝地,他不是生在這個丟臉的時代裡!「你要去哪兒?」高騰雲追著他問。
    他抬起頭,目光投往二條街外,報社旁邊那棟珊瑚紅的大廈。深宵,他常隔窗望著它,想著閔敏使空住在那上邊,總覺得她像個仙女。
    「閔姑娘需要有人保護。」青狼撂下這話,便往大街去。
    「閔敏她──」
    她是需要保護。下午在研究堂,閔敏把她所有的進展告訴他,被她挖出來的,不為人知的事實,連他聽了都震驚、都憤怒、也更擔心,他怕她會因為揭發事實而受到傷害。
    然而她堅決說她會完成這篇報導,雖然高騰雲感覺出來她的一股猶豫。
    「你不能去找她,她要工作!」
    「我不會吵她,我只守著她。」青狼毫不停步。
    如果他有本事穿過這二條街,順利抵達閔敏的住處,那算高騰雲敗給他!傍晚的下班時段,青狼走上街頭,飛發赤足,豹衣在身,霓虹燈下,他就像一頭剛出叢林的豹子那麼奪口──馬上他當選為最轟動的街頭新聞!汽車對他按喇叭,公車族的眼鏡掉了地,加上小學生興奮恐怖的尖叫聲,交通警察在這種時候最忙不過來,他們又要指揮交通,又要加入看熱鬧的陣容。
    「如果你非要出來不可,能不能請你緊跟著我走。」高騰雲認為自己可為青狼收點遮擋效果。
    一個帶孩子的太太走過時,對高騰雲說:「你弟弟的造型好炫!」
    高騰雲立刻對青狼改口:「能不能請你離我遠一點?」
    然而青狼自有他走在異域的一種超凡的勇氣和鎮定。數百年,原住民各有生活領域,再兇猛的部族也忌憚離開自己的狩獵區,只有布農族人敢於走出範圍,隻身出入他族的領地,單槍匹馬行走打獵。
    現在,青狼孤孤蕩蕩,走入這與他隔閡二百年時空的都市叢林,四面八荒都是可怕的陌生和騷動,但見他神態機警戒備,一步一步前進,絕不驚慌,他知道白己的目的,並且決心要到達。
    在他身上,高騰雲看到了祖先的膽量和氣魄,活生生所展現的布農魂!這是高騰雲一生受到最大的震撼。回想過往,他做為布農族的一份子,眼見族人的種種困境,內心憂鬱,抱著無力感過日子,始終拘囚在原處,何曾有踏出去的一步?如果古代的布農人能夠闖出局限,現代的布農人為什麼不能闖出困境?愣這半晌,青狼已經甩下他,自顧自行前去了。高騰雲此時起了不甘落後之心,立即追上去。
    卻在十字路口,青狼突然整個的僵住,高騰雲一見他神色,跟著大吃一驚。
    他沒看過如此劇烈扭曲的表情!青狼額上的筋脈一條一條的綻起,一雙眼珠子像要從眶裡暴裂出來,他在咬牙切齒,咬得整個人都在抽搐,失去控制。
    高騰雲大叫:「青狼,你怎麼──」
    那條古銅色胳臂抬起來,顫著、抖著,索索指向前方。十字路口一幅超大的電視牆,正播著新聞節目,接受訪問的政治人物,在暢談出國訪問的行程。
    只見青狼從齒縫裡迸出嘶聲:「宋──宋凌秀在此!」
    高騰雲霎時覺得他像墜入冰窟,身體一節節的凍上來。他艱難地昂頭,望著大螢幕裡侃侃而談的青年男子,耳邊聽著青狼一遍遍的嘶聲:宋凌秀在此……宋凌秀在此……二百年前因愛成恨的宋凌秀,二百年前花燭之夜,狠心毒害了真真的宋凌秀!他是青狼和高騰雲共同的仇敵,在現代他叫做邵天俊。
    一條情絲緊緊纏著仇緒,過了前世,茫茫昧昧來到今生,他們三人,竟又一步一步的牽扯在一起了。高騰雲感到昏眩,被這跨世離奇的糾纏驚得又是迷幻,又是悚然。
    他猛抓起青狼的手,說:「走,我們快去找閔敏!」
    從現在起,他不讓閔敏離開他的眼底一步!沒想到卻遲了,大廈管理員認出來,剛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閔小姐一起上車馳走的,可不就是邵議員嗎?高騰雲感覺腳心一陣陣發涼,胸腔死死地堵住了。閔敏和邵天俊出了門,她和邵天俊出了門。他依稀聽見下午閔敏對他說的話:「這篇報導要揭發的一個人──就是邵天俊。」
    他遏制不了,朝空一聲狂吼:「閔敏!」好像這樣可以喚她回來。
    她終於穿上這襲銀藍鑲條紋的裙裝了,雙肩鏤籃紗,珠光條紋隨長裙款款落下,有意無意的觸著足踝;她挑了那雙棗黑鏤花鞋子,纖巧的高跟,使她走出一種綽約的姿態來。
    也因此,邵天俊自然而然的扶著她、挽著她。她在眉上淡淡掃上顏色,出來時,邵天俊從沙發立起;倘若她是他的情人,他那種含笑凝看她的眼神,會教她心醉。不是情人也還是心醉。
    然而不一樣了,她對他的感覺,對他的印象,不可能再一樣了。閔敏又是一歎,一個晚上以來,這不知是她幾回歎息,連邵天俊都覺察到,抬眼看她。
    「你好像不太開懷。」他斟一點酒,在上好的水晶杯。
    他們在林木隱蔽的花園用餐。來的時候,餐桌都鋪陳好了,一座銀雕燭台也已燃亮,不過卻再也不見有人,都被支退了似的,看過去,屋裡一個花簾窗子昏昏的亮著,其餘一片黑,無人走動的跡象。
    邵天俊顯然安排過,要跟她獨處。
    這棟白石雙層別墅在近郊,他只有在進市區辦事,才會到此落腳。他手上的產業多,處處需要費心,但是一個企圖心強旺如他的男人,沒有止息的時候。多,還要更多,已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性格。
    旁邊一張細腳跟小餐檯,銀蓋子打開來,準備的菜色是炭烤牛柳、梅汁鴨胸、燴猴頭茹和四色沙拉。閔敏吃得食不知味。
    「我知道你這幾天相當忙碌,」他啜著酒,眼睛在杯緣上看她。「據說,是在追查一件所謂的內幕。」
    閔敏瞅他一眼。他今晚的穿著很隨和,一件咖啡色手織毛衣,襯出他的書卷氣。對於這個人,從頭到尾給人一個美好觀感的,閔敏發現她還抱著點希望,這也是她今晚和他出來的原因。也許,他能給她幾個好的理由。
    「那或許要說,是一件──」她慢慢道,「事實。」
    邵天俊笑起來。「你們記者就是迷信這個字眼,其實,所謂的事實,不過就是一個既定的現象,往往它存在已久。」
    「關鍵在於,有人知道和沒人知道的不同。」
    他瞧著她,眼面上好像有層霧。「比如說,以前沒人知道我們邵家收購了大筆的部落土地。」
    「而且許多是違法的……哮天村的土地就是一例。」他既然直說,她也就很鎮靜。
    嘗一口酒,一陣思索,他道:「對哮天村民來說,這可能不算壞事,哮天村地質很差,不適合人住,買他們的地,讓他們遷移,也算在幫助他們。」
    「三百年前,布農族人的祖先選擇落腳的,是地盤堅固的地方,一直安居到今天──也就是哮天村的現址;而真正地質脆弱的,是四周的山頭坡地,現在佈滿茶園的地方,這些山頭,這些茶園……」她停下來,直視他。「十之八九,都在你的家族名下。」
    「難怪媒體撻伐哮天村民濫墾濫伐,他們是那麼忿忿不平。」他一笑,並不關己的口氣,一時讓閔敏對不上話來。她不相信他的態度真是如此,又說下去:「一開始,在劉毅、方銘玉教授聯合提出的報告裡,就指出這一點,但是,邵議員,你力主哮天村遷村,把專家的意見都壓下去了。」
    他手一揚。「我不也請來專家做鑒定,做調查了?」
    閔敏搖頭。「你請來的專家只為你個人服務,他們提出來的環境評估,偏頗含糊,甚至忽略事實。比如,哮天溪上游的山地,是最不穩定的地層,他們一筆就帶過去──」
    「你知道,」邵天俊突然插口,「那邊的整地工程已經進行一半了。」
    沒想到他竟然自己提出來,神色自若,一點也不閃避,反教閔敏發傻,過半天才又說:「在那邊開山整地,準備要大興土木的幕後老闆,就是你,邵議員。」
    銀燭台上粉色的長燭,燒了一半有餘,在夜風裡搖曳,顯得很不安定。
    邵天俊從籐編扶手椅上站起身,雙手插入米白筆挺的長褲袋裡,沿餐桌徐徐踱步。
    「還是我長久以來的構想,開發一處綜合休閒度假中心,挑在有山有水,風景優美的地方,溫泉泳池、草原騎馬場、森林高爾夫球場、健身房、俱樂部、豪華先進的會議廳、醇酒美人,應有盡有,只供上流人士出入……」
    閔敏僵硬地坐在那兒,望著邵天俊,而他一味仰望烏藍的天空,彷彿嚮往著一幕遠景。
    「我第一次有機會,負責這麼大的計畫,即使在我的家族裡面,也有著競爭,要讓長輩同意,取得資源,可也是經過一番辛苦的爭取,他們說──這回就看你了,」而他回過頭來看她,「你一定能體會,能想像,對於這案子,我抱了多大的雄心,我多急著要大展身手。」
    「你的確很急,邵議員。」閔敏慢慢說,「挖掉哮天溪上游一大片山頭,沒有經過周詳的環境評佑,地質調查,說動工就動工了──」
    「那些不重要。」他一下切斷她的話。
    「不重要?」她陡然揚起眉。「即使買通官員,層層勾結,偽造文書,違法開發……」
    他從鼻腔裡笑了出來,突然伸手將她自椅上拉起,含笑定晴看著她。
    「閔敏,閔敏,非常的事業,需要非常的手段,有心做點事的人,是不能不抱這點打算的,你不懂嗎?」
    「即使,」她的嗓子都變了,「即使你的非常手段,已經破壞了環境,造成可怕的土石流,毀掉一整個村落,奪走二十幾條的人命?」
    「有些人命,」他湊在她面前,因為低調而聲音顯得有磁性,「是不值錢的,存在,不重要,不存在,更不重要。」
    閔敏瞪眼,簡直不能相信,他在說出這種話的時候,還能保持那麼溫文的笑容。原來盤在她心頭那種失望,那夢碎的感覺,此刻轟轟然化成了激憤。
    怎麼會這麼傻?這麼天真。證據歷歷在手,回頭還對這個人抱著幻想,幻想這當中或許是存著誤會,幻想他能給她好理由。
    結果她只讓自己那種粉碎感來得更徹底!閔敏退後去,深吸一口氣說:「邵議員,該瞭解的事,我已經非常瞭解了,我該走了。」
    她旋身,從暗幽幽的鋪石花徑,往大門走。邵天俊掠過來,擋住了去路,卻把她一手牽住,微笑說話。
    「閔敏,你挖了我許多事出來,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想,我會放你走嗎?」
    到這一?,閔敏才真正寒起心來,警覺到自己處在一個不利的境地,猛想到那份傳真,那持槍的歹徒……想到得太晚了。她真是個呆子!「我受到的恐嚇……」她囁嚅道。卻忘記警訊,一點提防也沒有的,讓邵天俊帶到他的地方來!「不是,」他依舊不慌不忙,搖頭說:「那不是恐嚇,只是給你個提醒──要分清楚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能做。」
    邵天俊突然用力一拉,因為閔敏腳上那雙挑高鞋跟的緣故,她立不穩,跌到他胸前,邵天俊馬上攬住她的身子。這時候他的面龐靠她很近了,他泛著酒味的口氣拂到她臉上來。
    「我無意嚇唬你,或是傷害你,閔敏,」他很輕很緩的對她說,「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吧?我是很喜歡你的,打一開始,你就讓我特別心動,特別有感覺……而我也感受得到,你對我同樣是有一點好感的……」
    「我對你有很大的好感!」閔敏說得像是控訴,是對於他所造成的失望,一個激動痛切的抗議。她想掙扎,奇怪的是,他雖不像使了力,卻讓她掙不開來。
    邵天俊在微笑,一味的微笑,嘴裡閃著點水光,湊得更近,言語也更溫存。「我們是可以進一步發展的。閔敏,相信我,我對你很有心,很有感情,站到我的陣線來,跟了我,我一定會好好待你、愛你,讓你過得舒舒服服,風風光光……」
    距離實在太近,邵天俊的面目在眼底變得合混模糊,此時她不是憑視力,而是憑記憶,勾勒出他的形象──總是含笑的眉眼,天生一副令人傾心的丰采,誰見了他,誰都願意把芳心寄托在他身上,她也曾是那許許多多女子當中的一個,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眼前這個──卑鄙冷血的偽君子!他竟以為可以拉攏她、收買她,拿感情條件來交換她的良心!她不是這種女人!存在閔敏心中,對邵天俊最後那一點期望,終於在此完全破滅了。
    她在他臂間猛烈掙扎起來──那是不可能的──一句話要衝出口,卻被重重堵回去,邵天俊張口朝她壓下來,捕攫住她整張嘴,像要吃掉她似的吻她。
    邵天俊自己都感覺得到,他抓著閔敏的手濕而冒著熱氣。這女人扭動的嬌軀,在他的嘴巴下嚶嚶的抗議聲,都像是挑撥,越發使他亢奮,他曲起五指一抓,鏤藍紗的衣帛裂了,露出芳潔的肩頭來,他的手迫不及待要探入那片半敞的胸口──突如其來一股強大的力量,提住他的後領口,他整個人被拖開,倒撞在一株刺桐樹上,一樹的紅花瓣簌簌落了他滿頭。他靠著樹幹,吃驚地瞠大眼睛。
    眼前一個極高大的男子,黑色皮夾克斜落在肩頭,冷眉恣目對著他,像出閘的獸,彷彿下一刻就要跳過來,把他撕咬成碎片!「是──你!」邵天俊認得,是與那天開吉普車同一個男子。「你怎麼闖進來的?」又驚又怒,回頭朝屋子張望。
    「找你的保鑣是嗎?」高騰雲冷笑。「他們躺在側門稍事休息。對了,你的側門要加強保全設施,那地方和你的胯下一樣脆弱。」
    邵天俊怒脹著臉,卻不敢上前。高騰雲將一旁驚魂未定的閔敏勾過來,她喘著:「高……」
    不知怎地,他的神色特別的酷寒,連她見了都要怕,他粗魯的拉扯她,對她說話也像在咬牙,「你來了你不該來的地方,女人,這會也該走了。」
    才轉身,背後的邵天俊逮到機會就偷襲了,擎著餐桌上的燭台竄上去,往高騰雲腦門便敲。
    然而斜地裡,一條影子的速度比他更快、更猛。邵天俊一個晚上第二次受攻擊,這回,翻倒了餐檯,他的背脊重重擊在草地上。
    他半昏了頭,暈暈沉沉睜眼時,差點驚叫出來。一條鬼魅似的人影,一腳虎虎地踩住他的胸口,長髮披在臉上,露出青森森一雙駭人的眼睛,身上掛著斑駁的獸皮,胳臂腿肚硬壘壘的像鋼條。
    「你……你是人還是鬼?」邵天俊一輩子好強,可是現在他止不住渾身的悚慄。
    「你不認得我了嗎?」
    那粗啞怪異的腔音一出,又令邵天俊大大的一震,一種陰森命定的感覺襲向他,挑出一肢可怕的熟悉感,就那一?那,他彷彿能夠認出這個人,想起他是誰……不過邵天俊少了這點機會,那條黑色的魅影撲到他身上,冰硬的雙手扼住他的脖子,一邊厲嘯著他聽不懂的話。
    「你害死了她,宋凌秀!償她命來,償她命來──」
    見狀,閔敏失聲急叫:「青狼,不要──你會勒死他!」
    她奔上前,被高騰雲猛給拉開,他對她吼:「你還護著這下流胚子!」
    她也叫:「青狼會鬧出人命!」
    果真邵天俊已經給扼得雙眼都暴瞠出來,兩隻手翻過去亂扒亂抓,陡然握住一柄掉了他的餐刀,盲目的舉刀便刺──一刀刺進青狼的肩頭,豎在那兒抖抖晃晃;血,沿著青狼的膀子流下來,可是他一雙手依舊勒著邵天俊,一絲一毫也沒有鬆動。
    再下去,邵天俊就要斷氣了,閔敏的急叫聲已成了哭聲,高騰雲也不得不叱喝:「青狼,夠了,這時代是不能隨便殺人的!」
    然而青狼此時意識裡灌滿了仇恨,他沒有聽覺、沒有視覺、也沒有理智,一雙手像生鐵鑄成,連高騰雲下了死勁去扳,也扳不動它分寸。
    情急之下,他只得出拳,結結實實一記,在青狼腦門上。青狼昏厥下去時,那雙要報仇的手還箍著不放人。
    屋子那頭聽得見一些騷動了,高騰雲奮力將青狼扛上肩,一手去扣閔敏的手腕。她早嚇出一身冷汗,還想抽身去探邵天俊的聲息,卻給高騰雲猛扯了走。
    「他死不了的,我們快走!」
    他的聲息總算慢慢緩和下來,繃住了的眉毛、唇齒、臉上的肌肉,也一條條的放鬆開了。
    他的意識還不太安穩,然而靠著一針鎮定劑,他睡了過去。
    閔敏留在床邊,幫青狼把蓋好了的被子再理一次,她的情緒沒能夠平靜,雖然高騰雲說青狼的傷是不礙事的。高騰雲巳給他肩頭的傷口縫合,包紮起來。
    即使睡著,青狼還是沁了滿臉汗,閔敏為他拭了又拭。她疑心那或者是淚?今天晚上驚心動魄的一幕,她忘不掉,而且不能懂得。
    可是高騰雲什麼都沒說,他站在門外的廊下,凝成黑黝黝的影子。閔敏把青狼的手輕輕放回去,慢慢起身。
    門開時,咿呀一聲,高騰雲依然未動,但是閔敏將他攔腰摟著了,臉偎在他緊熱的胸膛上。她需要他!今天晚上,要不是他和青狼在最險急的時際裡趕到,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脫身,萬一根本脫不了身……她顫顫吁一口氣,最後的一縷驚惶,還盤在心頭。幸虧臨出門時,她偷偷給報社打了通電話,讓同事曉得她的去向,高騰雲才能透過周老追出她的行蹤……但是牽連了他,還害得青狼掛綵,閔敏畢竟感到愧疚,心裡的歉意不知怎麼說,只顧把高騰雲抱得緊緊的,偎著他不離。許久,察覺他冷僵僵的沒有反應,閔敏覺得怪異,抬起頭,只見他一臉的陰霾寒峻,那神情比什麼時候都要來得悚人,她吃了一驚。
    何來這樣的表情,閔敏不明白,發顫地喚他:「高……」他不動,她又一聲,「高……」
    攀住他的肩,搖他。
    那張冷臉緩緩低下來,那雙眼睛黑宕宕的,還要更冷冽。他開了腔,聲音像敲下來的冰塊。
    「你喜歡他,對不對?你根本不願意揭發他的。」
    閔敏乍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噤著聲,呆呆看他。高騰雲的臉色一層一屑的變暗,像漸漸逼近來的赤黑風暴。
    「今天下午我就感覺不對,你那麼遲疑,那麼不情願,完全失去當初追查實情的那股活力和衝勁。你一定很懊惱吧?沒有想到,誰會想到?最後被你挖出來的,竟然會是我們的政治金童,人見人愛──包括你在內──的邵天俊!我幾乎可以體會你悔不當初的心情,早知道,你是不會這樣興匆匆的來追這條新聞的。」
    他每說一句,對閔敏就是一鞭。連日的壓力,-晚上的驚恐,快要使閔敏崩潰了,她的喉嚨先垮下來,全變了調。
    「高騰雲,你……你在胡說什麼!」
    「我胡說嗎?我情願我是胡說!」他揪住閔敏雙腕,狠狠把她一拉,她撞上他堅硬的胸部。
    「可是在邵天俊的別墅裡,我清清楚楚的聽到,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是怎麼說的──站到他的陣線去,跟了他,他會好好待你、好好愛你,他是有本事、有能力讓?過得舒舒服服,風風光光因為一晚上莫大的衝擊、驚懼和惶急,因為那割了他的心、鑽人他骨裡的嫉妒,那不肯信,又不能不信的痛苦拉鋸:高騰雲剩沒多少理智了。他爆發開來,心在最原始的狀態,他變得比一頭野獸還要蠻暴,還要殘忍。
    「我一雙眼睛也看到了,你躺在他懷裡,你讓他吻你、碰你,你讓他一雙手在你身體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你當場就要寬衣解帶了,是不是?把自己給了這個假仁個義、齷齪下流的男人!索性和他同流合污,成了一丘之貉!」
    閔敏兩耳只聽見嘩嘩的聲響,她以為她流了滿臉的眼淚,然而沒有,她臉上一片乾涸、一片冷凝和僵硬;她的人、她的心也是這樣粗荒的一片,下一分鐘,她整個就要龜裂,要破碎了。
    從她嘴裡滾出來的字眼,先成了碎石子,先把她自己砸痛。「既然你這麼瞭解,這麼清楚,你為什麼把我帶回來?壞人家的好事。如果不是你冒冒失失的去鬧場,這會兒我和邵天俊已經「寬衣解帶,同流合污」了!」
    他齜開嘴冷笑。「也許,也許在我們野蠻人的觀念裡,你先被我佔有,就是屬於我的,是我的財產,我不可能容許別的男人、任何一個男人,再碰到你、佔有你──除了我以外!」
    說著,他粗暴而猛烈地吻住她,吻得力道太凶,不知是咬破,或是磨破了唇,兩人都淌出血來,在又妒又恨又愛的吻裡面,吮著腥的、鹹的、甜的血的滋味;陷進去,兩人都陷進顛狂迷離的激情裡。
    他猛轉身,把她推到最幽暗的角落那根柱子去,扯起她銀藍的長裙,抱起了她在腰上。
    絕望中只想證明,這女人是他的,依然是他的!她想逃、想抗拒,但是他的兇猛、他的激情、他飢渴的進入,使她全然失去能力,跟著他掉入了漩渦,痛楚的波濤,狂喜的波濤,全夾擊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濃急的喘息聲低了,微了,四周變得異常幽靜,只有廊外花草間唧唧的蟲嗚,是唯一聽得見的聲音。
    高騰雲洩盡了狂暴的力量,閔敏只一推,他便跌了開去。她的眼淚終於嘩嘩地流下來。
    「就算你碰過我、佔有過我,我也不會是屬於你的──我永遠不會是屬於一個愚蠢、盲目、頭腦不清的男人!」
    她旋身即去,一眨眼,便沒入那片他看不明的茫茫夜色裡。
    熱騰騰的早報,熱騰騰的頭條,斗大的字體像張了嘴在尖叫:邵天俊違法開發哮天村山地一手寫出這爆炸性內幕的,不是別人,正是閔敏。

《郎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