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丁乙乙的「時空漫步」節目問答時間——
  聽眾1207號:乙乙姐,如果我從下週一開始每天背三十個英語單詞,我明年就能過四級吧?
  主持人丁乙乙:你為什麼不從今天就開始啊?
  聽眾1207號:是的是的,我一會兒就去背,再看一篇閱讀理解。
  主持人丁乙乙: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加油。……聽眾朋友們,我實在很激動,這是我們的節目開播以來,我聽過的最積極上進的一個問題了。
  聽眾1207號:乙乙姐,我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我過了英語四級,我是不是就能從那個老外手裡把我女朋友搶回來啊?
  主持人丁乙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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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維要去面試的公司是做品牌代理的,位於高新區的創業園區內,周邊環境與辦公環境都很好。
  她出門前換了一身正裝,仔細地描了淡妝。離開工作崗位多年,鏡中的白領女子形象,連她自己都陌生。
  最近這些天,曉維陸續面試了幾家公司,結果都不了了之。
  像她這樣不上不下的年紀,不上不下的工作閱歷,好看但與她要找的工作不搭邊的學歷,以及她沒有負擔的經濟條件,使得她在選擇工作時也不上不下尷尷尬尬。何況,有些工作,就算她做得來,她還要兼顧周然的面子。
  大多數公司是被她篩掉的,環境髒的,工作人員形象差的,老闆缺氣質涵養的,都是她放棄的理由。
  也有淘汰她的。那家公司的人事經理對她說:「林女士,我們付您的月薪,還不夠您買這一雙鞋。」
  那鞋是兩年前的,牌子不顯眼,曉維以為已經挺低調的了。曉維說:「這薪酬很合理。
  「是這樣的,」他又說,「這個崗位,目前有兩個人在爭取。你們倆,我們覺得條件都合適,不分上下。但是那一位,家中有生病的丈夫,有正在讀幼兒園的孩子。我想她比你更需要這份工作。」
  按理說,心無旁心無旁騖自然要比牽絆過多的人更受公司歡迎。但曉維終究一個字沒辯解,只是說:「我明白了,謝謝你。」起身離開。
  後來人事經理給她打電話:「我對你倆說了同樣的話。但她的表現是向我拒理力爭,認為她更合適。可見她比你更珍惜這個工作機會。」
  曉維被氣得不輕,又慶幸自己沒進這家公司,否則不知還會遇上什麼鬱悶事。
  事後她向乙乙發牢騷:「你看,『心善被人欺』,這話果然不假的」。
  曉維牢騷了沒幾天後,周然倒是給她推薦了兩個去處。但她這回鐵了心地要自己找工作,所以周然的推薦她連看都沒去看。
  她面試的公司名字叫HF,倒過來就成FH(腹黑)了,當初這名字也是吸引她的原因之一。
  曉維在會客區作了一張面試試卷,回答了人事經理的幾個問題,然後被帶到總經理辦公室。
  總經理叫李鶴,看起來很年輕,白淨斯文,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有乾淨清爽的書卷氣,完全不像商人。
  他親自給她倒水,倒水時彬彬有禮地問:「你喝咖啡還是茶?」
  她見他第一眼時,就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又說不上來究竟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們交流了一刻鐘,多數時間在解釋她那張卷子裡的一些問題。
  李鶴問:「你學的是生物,之前的兩份工作也都與本行有關。為什麼不再找一份你熟悉的工作呢?」
  「……我的本行工作,我做得不太適應。」曉維本想編幾句「希望自己開拓新的事業領域」之類冠冕堂皇的話,那話在腦中轉了幾轉,她還是說不過口。
  「我們瞭解到的情況是,你從那兩家公司離職之前,都得到過『優秀員工』的稱號,甚至不止一次。不適應還能做得這麼好,你的確是好員工。」
  「是因為一些私人原因。」曉維說完後,覺得這話非常容易被誤解。她沒再解釋,只希望他別再問了。她開始相信自己打算重新出來工作的選擇是對的,因為她找不到與陌生人交流的感覺。前幾次面試也這樣。
  「而且,你去年已經讀完了兒童教育心理學的研究生課程,現在卻打算選擇只可能面對成人的市場部助理的工作。我有個朋友開幼兒園,她急需具備這方面專業知識的人員。你感興趣嗎?」
  「看孩子……照顧小孩子……」曉維在衡量哪個詞兒更合理,「我覺得幼兒教師要擔負起別人的家庭的未來……這個責任太重大了……」她詞不達意地解釋著,心中想這一回的面試八成又要告吹了,這位面試官已經在努力地將她向外推了。
  恰在這時,李鶴的電話又響了。他說聲「抱歉」,將電話接起。
  之前他倆談話時,李鶴也接過兩個電話,但都只是對電話那頭說「我二十分鐘後打過去」就掛了。
  這一回,他打了至少五分鐘。當他對著電話講了半分鐘仍沒有辦法擺脫對方時,他歉意地朝曉維笑笑,指指屋角里的報架,示意她先自己打發一下時間。
  曉維會意地站起來,但是沒去取報刊,而是站在報架處看那面牆上的幾副畫。那一排畫她剛進門時就發現了,色彩繽紛,童真童趣,有風景,有小動物。
  李鶴掛了電話時,曉維還在專注地看那些畫。
  他走到她身邊,問她:「你喜歡?」
  「很喜歡,非常可愛。」
  「這是我女兒畫的,她喜歡畫畫兒。」李鶴指指最下面那副線條凌亂色彩單調的話,「但我從來沒搞明白這副畫是什麼意思。她不肯說。」
  「她畫這幅圖時心情不好,她也許在想念一個人。」曉維說。
  曉維又被年輕的李總親自送到人事經理那邊。同時送過去的還有她的面試記錄。
  人事經理正在忙,對老闆親自送人過來沒表示出任何的詫異,只是站了起來,看來習以為常。他的桌前的工作牌上掛了一堆職務,看起來這是個高度精簡的公司。
  人事經理接了一個電話後,把面試記錄翻到最後一頁,問曉維:「你什麼時候能來上班?明天行嗎?或者需要多一點時間考慮?」
  「呃?」曉維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做了本次面試失敗的準備。
  「是的。李總說,如果你願意,隨時可以來上班。」
  「我也是隨時都可以。」
  「那現在行嗎?今天緊急發一批貨,正缺人手,所有部門都去幫忙了。你若也能來,大家可以少加一會兒班。」
  「好的。只怕我幫不上什麼忙。」
  「不會的。」人事經理帶她去了正在忙碌的現場,「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新同事林曉維。另外,今晚李總請客,一是歡迎新同事,二是犒勞大家加班。」
  周圍辟辟啪啪響起一片掌聲,還有男子的口哨聲。曉維就這樣在多年後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而且,因為她是在大家最忙碌最缺人手的時刻降臨的,猶如雪中送炭,而且因為她到來的同時也帶來一頓極豐盛的晚餐,她從一開始就與這群新同事融合得非常好。
  當曉維與周然在週末例行晚餐時,曉維告訴周然自己找到新工作了。
  周然對著她的工作證研究了一會兒:「我聽說過這公司,兩年前才開業。那個李鶴,業內口碑還不錯。」
  曉維搶回工作證,因為周然看她上面的近身照看得有點專心。她說:「謝謝你先前幫我費心了。」
  「早知道你喜歡做這種跟你學的東西不搭邊的瑣碎工作,」周然邊吃菜邊說,「前些年我那兒缺人時,本可以讓你去幫忙。」
  曉維無語。
  她看了低頭吃飯的周然一會兒,總覺得他今天看起來怪怪的,原來他戴著一副細框眼鏡:「你眼睛怎麼了?」
  在好學生裡面,周然的視力難得地不錯,平時從不戴眼鏡。
  「哦。」周然把眼鏡摘下來,「是變色太陽鏡。我剛才忘記摘了。」
  週一早晨曉維上班,她正在等電梯,隔著玻璃門,遠遠見到戴著墨鏡的李鶴下了車,向大樓走來。
  大清早的太陽就很晃眼,李鶴直到進了自動門時才摘了墨鏡,換上他的近視鏡。
  電梯下來時,他剛走進大門。曉維替他按著電梯門,他快步上前,對曉維說「謝謝,早」。
  曉維總算知道她第一次見李鶴時,怎麼會覺得他看起來有些熟悉了。
  因為李鶴身上那副文質彬彬乾淨清爽的書卷氣,居然很像高中時代的周然給她的感覺,尤其是剛才他摘下眼鏡的時候,雖然他倆長得並不怎麼像。
  「真見鬼了。」曉維坐到辦公桌前時,低聲地罵了一句。
  曉維的新工作做得循序漸進,得心應手。她知道並非自己的悟性多麼高,而是沒有人來故意為難她。
  近三十號人的公司,五個部門,一共才四名女性。而她更是人數最多的市場部的唯一女性,自然不容易受到什麼排擠。甚至偶有需要花力氣的活時,會有年輕小伙子立即主動來幫她。
  午休時段,娘子軍團獨佔一個會議室小憩,曉維在這裡漸漸瞭解到公司每一名同事可以公開的八卦。
  她自己的八卦也被問及,比如,她為何拋棄生物分子專業,因為單單在這個創業園區內就有四家生物公司,她這個專業很搶手。
  曉維躲不過,只好告訴她們,她因為總是做與實驗室有關的噩夢,所以在實驗室裡她有心理障礙。
  她沒說重點,但她說的是實話。
  最年輕的姑娘說:「呀,跟李頭兒一樣。」
  另一人給曉維解釋:「李總是生物博士,參與過國家級科研項目,後來改行了。」
  沒發話的那人補充:「聽說,李總夫人去世的時候,李總正在實驗室幾天幾夜沒回家等結果。」
  「哦。」當大家沉默時,曉維表了一下態,就像「三句半」的結束。
  這天下午當她再見到李鶴時,曉維心中泛起怪異的感覺。她將這定義為「同病相憐」。
  某一天,曉維去審批中心辦理公事時,竟然遇上了一位故人。
  她坐著等候時,發現隔著她四五個座位的那人看起來似乎面熟,不敢亂認,也不想相認。
  當她準備離開時,那人卻喊住了她:「曉維?」
  曉維只能回頭笑笑:「羅依?我還以為不是你呢。」
  那時已經快到中午,羅依堅持請曉維到附近吃頓飯。
  「這麼多年了,你的樣子幾乎沒變。」當他們坐在安靜的餐廳裡時,羅依說。
  他的樣子卻變了許多。曉維還記得,羅依因為常常打球的緣故,皮膚黑黝黝,留著平頭,笑容很陽光,看起來很壯實。而他現在坐在那邊裡,架著一副看起來有些度數的眼鏡,中分頭,正經斯文。無怪她剛才根本不敢認。
  中午的時間很短,他們閒聊了幾句彼此近況,還有這座城市的變化。
  羅依說他這幾年去了澳洲,最近會經常回來聯繫業務。他對周然他們幾個朋友的近況似乎熟悉,也許他們這些年一直是有聯絡的。
  羅依幾次欲言又止。當他們分手時,曉維終究看不下曾經灑脫的人那麼彆扭,主動地問:「你見過乙乙嗎?」
  「我回來以後,聽了幾次她的節目。她跟以前的感覺不太一樣了。」
  「她結婚了,上個月結的。」
  「我知道。我聽說了。」
  「她現在很好。羅依,你不要去打攪她的生活。」
  「我知道你們恨我。」
  「我從來不恨你,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去傷害乙乙。」
  週末的早晨,沈沉開著車,乙乙坐副駕位,車的後備箱與後座裡都塞滿了圖書、玩具和衣服。他們正打算去福利院。
  沈沉指指後面:「全是你買的?」
  「還有電台同事與我幾個朋友的贊助。是,全是新買的。沒有舊的東西。」
  「你費心了。」
  「如果不是你反對,我本可以在節目裡號召一下。這樣會得到更多的支持。」
  「別那樣,去的人雖多,但給予實質幫助的少,反而會給院長她們帶來負擔,還會驚嚇到孩子們。」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
  「我沒想過要帶東西去。會讓孩子們有被施捨的感覺。我本來打算把錢給院長就可以了,他們會去給孩子們買他們需要和喜歡的東西。」
  乙乙嗤笑道:「你怎麼能確定那些錢一定會用在孩子們需要和喜歡的地方啊?對孩子來說,最實在的東西是到手的禮物,最直接的關懷是去陪他們玩吧。」
  「我小的時候,」沈沉說,「我非常不喜歡有人去看我們,他們看我時就像看籠子裡的猴子;我也非常不喜歡他們送我的禮物,因為那都是別人不要的。」
  「你是異類。」乙乙說,「你小時候心靈陰暗。」
  「丁乙乙,在福利院長大的人是我不是你,被很多人捏臉扯鼻子摸頭髮的是我不是你,穿著別人捐贈的舊衣服看被塗得亂七八糟的舊書還要往很多卡片上寫感謝話的人也是我不是你。我是孤兒,你不是。」
  「木頭沉,你也有這麼偏激的時候。好吧你是孤兒我不是。我發高燒快要死掉的時候,我媽在為她的學生們補習功課,我爸陪著一群爛人在夜總會;你討厭別人施捨的東西?我很小很小就一個人在家,有很多零用錢,想吃什麼都能買,可是我最盼望的是鄰居阿姨每回做點心時能記得施捨給我一點,因為那個用錢買不到。我可比你幸福多了。你討厭施捨?若不是有人幫你離開,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裡呆著呢。」乙乙氣呼呼地說。
  沈沉作一個休戰的手勢:「OKOK,我錯了,我心靈陰暗,忘恩負義。我努力改正。不不女俠你就饒了我吧。」
  「不許說鳥語!」
  沈沉如她所願地沉默了。
  過了幾分鐘,乙乙把車窗打開一條縫,對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銀杏樹小聲說:「對不起。」
  沈沉沒作聲。
  乙乙扭頭朝著沈沉大聲喊:「喂!聽見沒?」
  沈沉一副如夢方醒的樣子:「你是跟我說話啊。哦,沒關係。」
  乙乙氣得咬牙。
  丁乙乙到了福利院裡,見到那些老人與孩子時,她開始體諒沈沉剛才的心情。
  這是這所城市最老的一所福利院,房子很簡陋,設施很破舊。乙乙是從小到大不缺乏物質生活的人,剛走進來時十分震驚。
  當乙乙陪著沈沉在那間同樣簡陋的院長辦公室裡送上一張相當於她近一整年正常薪水的支票時,院長說,這裡很快要被拆掉了,老人和孩子們可以住得稍稍舒服一些了。
  院長在沈沉兒時就已經在這裡工作了,與他是舊識。當他們談起那些往事與現狀,比如誰誰去了哪兒,誰誰因為什麼原因過世了時,乙乙聽得沉重,找了個借口速速離開。
  她站在教室門口看小班孩子們上課。大家的情況不太一樣,但老師只有一個,所以講得很艱難。
  當他們下課時,孩子們一窩蜂衝出來,有個男孩子抱住了她的腿,仰頭看她,笑得像天使。乙乙摸了摸那孩子的頭,愕然發現,那孩子有一隻眼睛是瞎的。
  同時她也見到,正好奇打量著她的那個小姑娘,漂亮可愛,但少了一隻手。
  老師告訴她:「這些小小年紀的孩子,都是因為有缺陷被父母拋棄的。現在大家的觀念更開放些,政策也寬一些,年紀很小又漂亮健康的孩子,很容易被領養。而這些先天有身體或者智力障礙的孩子們,被領養的機會太小了。」
  乙乙的淚水在眼眶裡打了一下轉。這時一個孩子扯著她的包,口齒不清地說:「像象,像象。」
  乙乙的包上掛著一隻工藝很逼真的木雕的小象。她扯下那只象遞給那孩子,對老師說:「我可不可以去請示院長,以後週末帶他們出去玩,比如動物園?」
  老師說:「這麼小的孩子是不可以的。出去萬一染上什麼病,我們就麻煩了。大一點的孩子也不好出去的,他們見了外面的世界,只會更惋惜自己跟正常孩子不同。」
  乙乙開始理解沈沉剛才說的那番她聽著極不中耳的話。來這裡的人們,即使抱著善良的目的,但終究都幫不上什麼實質性的忙,就如她。她投向孩子們的眼神再憐憫,她也絕無勇氣收養一個身世不明的殘疾的孩子。她沒把孩子們當動物園裡的小動物,但她看他們的眼神,的確不像在看正常人。
  之前是她非要跟著沈沉來的,現在她後悔了。
  乙乙離開孩子們後,在一間小屋裡見到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嘴裡哼著小調,無比憐惜地拍著懷裡一隻布娃娃。
  「我小時候她就在這裡。那時候她的頭髮還是黑的。」沈沉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她身後,突然開口說。
  乙乙無言地把手搭到他的胳膊上,很久都沒說話。直到快出大門,乙乙又說:「對不起。」她的確感到之前她給沈沉的傷口上撒鹽了。
  「你又為什麼事道歉?」沈沉一臉的奇怪。
  「去你的!」乙乙本來難得地投入了認真,被他這麼一搞,立即翻臉。
  沈沉不以為意,拖著乙乙去看門口那棵梧桐樹上的劃痕。他說,那是他六歲生日時偷偷用刀子刻下的自己的高度,後來因為破壞公物被罰站了一星期。
  離開福利院,在沈沉的提議下,他們又去了乙乙讀過書的小學。比起據沈沉所說那家外觀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福利院,乙乙的小學可是面目全非了,教學樓翻新了,樹都不見了,操場變成塑膠的了。乙乙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她熟悉的任何東西,最後只好指著操場的一處角落說:「大概在那個位置吧,我上一年級的時候,我們班一個小男生給我遞情書,說他喜歡我。我當場大哭,並且去告訴了老師。老師狠狠訓了他。」
  沈沉樂不可支,乙乙又補充:「所以直到我小學畢業,都再也沒有男孩子敢向我示愛了。」
  學校外面沒有足夠的停車位。換作別人會停在路邊,但遵紀守法的沈沉堅持把車停到了離這裡有三百米遠的收費停車場內。他的理由是,在別處或許可以圓通一下,但這裡是小學,決不能教壞小孩子。
  所以此時,當沈沉去取車時,乙乙因為懶得走路,站在學校門口等他把車開過來。
  後來她突然良心發現,覺得自己走到馬路對面去等,要比讓沈沉轉一圈再回來接她又省力又省油還少污染,所以她看了看兩旁的車,穿過馬路。
  結果乙乙卻在橫穿馬路的時候走神了。一輛掛外地車牌的轎車在離她半米遠的地方猛地剎住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司機滑下車窗,衝著她大嚷:「X,你活膩歪了!」
  乙乙看了看情形,驚了一身冷汗,說聲抱歉,快步跑到路對面。那司機還沒開走,正罵罵咧咧地下車察看輪胎摩損。乙乙用手作成喇叭狀,朝那司機喊:「老兄,這是學校門口,這裡限速40公里,可是你剛才你肯定超過70碼了。小心交警和攝像頭呀。」
  那人憤怒地朝她比了比中指,幸好沈沉的車開過來了。
  沒想到沈沉的眼神那麼好使,乙乙一上車他就問:「你剛才過馬路時在看什麼?那輛車開得那麼快,差點撞到你,也差點嚇死我。」
  乙乙回了回神:「沒事。起先我以為看見了一個熟人,後來又覺得不是。」
  「所以你居然在馬路中央走神了?」
  「我知道錯了,沈老師。你千萬別又用幼兒園老師的口氣教我怎麼過馬路。」
  「下不為例。」
  「沈沉,你煩死了。」
  林曉維公司代理的某個品牌有新品上市,他們辦了一個很隆重的酒會。
  曉維承擔解說工作,所以今天她也打扮得很隆重,及膝的軟緞刺繡旗袍,古典髮髻,珍珠耳墜,以至於她剛現身時,她的市場部同事大劉朝她猛吹口哨:「乖乖,這麼個美女天天坐在跟我只隔了一層隔板的地方,我居然不知道。」
  主題結束,嘉賓們開始拉攏關係,互相攀談,沒曉維什麼事了,她去拿東西吃。
  穿過人群時,遇見兩個主動向她打招呼的人,稱她「周太」,向她問候周然。曉維記不得人家是誰,只好胡亂應著。
  她吃東西時有人突然拍她後背,回頭一看,居然是穿得很淑女的丁乙乙,非常不像她的風格。
  「你這是幹嘛?」曉維指指她明顯是特意做過的頭髮。
  「我也算半個自由的媒體人嘛。」乙乙攏攏讓她不自在的頭髮,「咳咳,你剛才在台上很有明星范兒,氣色比大半個月前好得多。看起來你早該出來工作,而且早些年前你也不該一直窩在實驗室裡。你還是適合這樣的空氣,這些年全被你渾渾噩噩浪費掉了。」
  「現在重新開始也來得及。」曉維一邊說,一邊看著門口剛走進來的三位遲到的客人。李鶴正帶著兩位部長迎上前,看起來是重要客人。客人裡面赫然有周然。
  「見鬼了,這麼個小場合,怎麼會有這麼多熟人。」曉維一邊啼咕著一邊接過乙乙遞給她的飲料。
  「你們做的這品牌的大BOSS與周然的香港投資方是一家,喏,旁邊那個就是港方大BOSS,看來他果然很受那邊重視。」
  「哦,是嗎?」
  「你還真是不關心周然都在做些什麼,到底有多少錢啊。連這點準備工作都沒做好,你離的什麼婚啊。」
  「周然的商業信用很好。他的事業是他自己闖下的,我該拿到多少我自己清楚,他不會虧待我,我知道。」
  「你簡直……林曉維,你簡直極品,」乙乙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用手指指著她,「怪不得周然不放手,這年頭,像你這種女人還真是不好找。」
  周然從來到會場後就一直在與人交談,離曉維甚遠。曉維希望他最好發現不了她,她也不想看見他,所以端了盤子躲到不太容易被人看到的角落去吃。
  這個位置她躲得了周然卻躲不了別人。先前就總是在看她以至於曉維疑心自己衣服上有洞的一個漂亮女子,此時打探她的目光越發有些肆無忌憚。
  那姑娘走的本是甜美可愛路線,偏偏看向她的眼神太凌厲,很破壞一種協調美。
  乙乙白了那女子一眼,問曉維:「你欠她錢了?」
  曉維咬了一口烤香蕉:「大概她自己是那樣感覺的。」
  乙乙腦子靈活,立即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壓低聲音說:「不會吧,不像你家周然的口味啊?我記得他的格調一直很素雅很清淡。」
  「周然在學生時代就具備了能夠包容各方的異己觀點、兼容並理解各種異族文化的優點。這是我們高三的某位老師給他的評價。」曉維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乙乙不合時宜地笑起來:「曉維曉維,我總算知道,為什麼我認識過那麼多人,偏偏跟你最好。你跟我媽真是像。」乙乙又看了那女子幾眼,用更強勢的眼神把她瞪了回去,「我想起那女的是誰了。最近市台經濟頻道的那個新主持人,叫……陳阿嬌?不對,陳可嬌。是這個名字。周然公司最近廣告打得很凶,她跟周然應該有點業務關係吧?」
  「不感興趣。」
  「瞧,你這副態度也很像我媽。當初我爸……哦,老丁在外面有了女人時,她不反不鬧,後來老丁為了那女人要跟我媽離婚,她也不阻攔,答應得那麼痛快。小時候我覺得我媽真帥真有志氣,直到長大後才想到,如果當初她能像正常女人一樣,興許就會是另一個結果了,老丁對她也不是一點留戀都沒有。雖然我把怨氣都出在老丁身上,但現在想想,她何嘗沒有責任,只是我不可以恨她罷了。」
  「我們跟你爸媽的情況不一樣,乙乙。我們沒有孩子。」
  「靠,林曉維,你可別說你離婚是為了這個女的。傻冒吧你。」
  「不是她。哎,算了,換個話題。」
  過了一會兒,乙乙被人喊走,又只剩曉維一人。
  她不是個願意主動與人攀談的人,跟同事聊過幾句,與兩個陌生人跳了兩場舞,與周然遠遠地行了個注目禮,然後就又走開了。
  那位陳可嬌姑娘,正是最近與周然走得頗近的那位在本市半紅不紫水準馬馬虎虎的主持人,趁著曉維落單,竟主動地靠到了她身邊。
  曉維側開半米:「請問有事嗎?」
  「我聽很多人說,周太太氣質高貴舉止優雅,所以仰慕您很久了。」
  「不敢當。」曉維謹慎地與她保持安全距離。
  陳可嬌盈盈含笑:「這件旗袍是在陳女士那店裡訂製的吧,最近大多數人都更喜歡到Z城去訂衣服了。從這一點看周太太很保守,卻偏偏穿大家都不敢穿的淺紫色,很矛盾的人呀。」
  曉維皮笑肉不笑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這枚粉鑽胸針真漂亮,是前年I國概念珠寶展上的那枚『絕望』嗎?咦,不太像,難道是仿品?」
  曉維朝她微微探了探身,認真地告訴她:「不是『絕望』,這是同系列的另一款,叫作『輕視』,從未公開展出過,所以你可能沒見過吧。」
  「是哦,我少見多怪了。」阿嬌小姐赧笑著說。
  「還有呢,等你到了我這年紀時就會明白,高貴與優雅,與衣服飾品無關,」她指指陳可嬌的胸口,「那是發自內心的東西。」
  阿嬌小姐媒體出身,再遲鈍也知道自己被挖苦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只有快要留不住青春的女人,才需要高貴優雅來裝點門面,而且大多數人都裝得不像。」
  曉維放下手中的杯子,撫了撫旗袍上的褶子,朝她微微一笑:「是啊,你說得對。我有點事,先告辭了。」
  她這麼快就休戰,大大地閃了剛下了新戰書的陳可嬌的腰。那小姐氣得有點抖,曉維經過她身邊時,微微側向她,低聲說:「謝謝你這麼關心我,作為回報,我也提醒你一下吧。你難道不知道嗎?他不喜歡香水的味道,尤其討厭你現在用的五號。」
  曉維回到會場中心,會場裡雖然人多,但她一眼看見的首先是熟人。周然與乙乙在牆邊說話,一副聊得挺投機的樣子。
  乙乙也看見了她,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曉維搖搖頭,正巧周然也回過頭來。曉維索性裝沒看見,繼續找人,這一次她看見李鶴站在舞池邊緣張望。
  她猜想他正需要人手,穿過人群走到他身邊:「需要我做什麼嗎?」
  「不需要,你只要美美地在會場裡經常走動一下就成了。」
  曉維哭笑不得,李鶴又說:「你穿這樣一身很好看,像古典淑女。怪不得之前幾年,你家人一直不放心讓你出來工作。」
  「老闆,你突然這麼喜歡開玩笑,我很不適應。」
  李鶴哈哈一笑:「你覺得心情好些了?剛才你過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我想你可能遇上了不愉快的事情。」
  「沒事,只是遇見一隻小蒼蠅。」
  「蒼蠅?在食物裡?那我們明天一定要記得找餐飲公司的麻煩。」李鶴表情很認真,但語氣戲謔。
  曉維笑了:「那只是一個比喻啊,李先生。我心情好多了,謝謝你,也拜託你別再繼續逗我笑了,多有損我們公司形象。」
  「你自己發覺沒有?你最近比較愛說話了。我記得我第一次與你說話時,那時你的話可真少,說的比我這個面試官還要少,而且每說一句都要想很久。」
  「那我應該謝謝你提供我這份工作機會。我面試表現那麼差,你還願意錄取我。」
  「與其講一堆客套話,不如敬我一杯酒吧。你喝什麼?我去拿。」
  他很快拿來兩杯香檳,遞給曉維一杯。曉維剛將杯子觸到唇邊,李鶴看著前方笑著說:「你的家人果然不放心了。」
  曉維轉頭一看,周然正朝他們的方向走來。她剛想問李鶴一句「你怎麼知道」,因為他們的工作登記只寫已婚未婚,並不填家屬資料,又轉念一想,他連她在以前的公司獲過幾回優秀員工這樣的信息都知道,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誰。而且因為周然的大股東的那層關係,興許他們認識也說不定。
  周然走到他們身邊,客氣地問:「可以請這位女士跳支舞嗎?」
  李鶴作了一個「請」的手勢,順手把曉維手中空掉的香檳酒杯接過來,周然朝他頷一下首,順勢把曉維架走了。
  曉維在舞池邊緣賴著不走:「我扭到腳了。」
  周然低頭看了看她的腳:「我送你去醫院看看吧,我在這裡沒什麼事了。」
  「不用不用,站一會兒就好。」
  「可我覺得你的腳腫了。」周然作勢要蹲下檢查她的腳。
  「好吧,我們去跳舞。」在周然還沒蹲下之前,曉維把他拖進了舞池。
  他倆很少在一起跳舞,但配合得卻很默契。也許是周然帶舞帶得好,也許這支曲子讓人很有感覺。
  「你比我上次見你時瘦了,氣色也差。工作很辛苦嗎?」周然摟著她的腰問。
  「乙乙剛才還說,我的氣色比前陣子好多了。」
  「你的氣色比我進來剛看見你時要差一些,是有人惹你不高興了,還是累了?」
  周然說這話時,曉維越過他的肩膀,剛好看到剛才的美麗小姐陳可嬌也在與另一位男士共舞,眼光卻時時瞟向他們這裡。舞池的燈光很亮,曉維甚至看得到她眼中的淒怨與嫉妒。
  「周然,你不用忙著安撫我,你知道我絕對不會在這裡讓你難堪的。倒是其他人,我看你還是去安撫一下為好。」曉維不冷不熱地說。
  「說什麼啊?」周然裝傻,帶著她跳了一個複雜的舞步,把曉維轉得有點暈。
  曉維不顧周然才是領舞的,在找準了方向後,猛地帶著周然轉了大半個圈,打算讓周然能看到陳可嬌。
  她沒料到的是,周然的步子太穩,又不配合她,兩人的步子一亂,曉維一腳踩到他的鞋上,險險地一歪,再被周然一扯,正好撲進他懷裡。
  一對舞者恰好滑過他們身邊,男子笑著拍了周然一記:「你們老夫老妻在這裡玩的什麼親熱戲,要做什麼趕緊回家去。」他的女舞伴的大笑聲也很不客氣地傳了過來。她一笑,不少人的目光也都朝他們這邊投過來。
  曉維很窘,半天才記起剛才為什麼會淪落到這種境地。她的餘光看到陳可嬌還在她的側方,似乎也在看他們。
  「那裡才有需要你去安撫的對象。」曉維低著頭咬牙說,那姿態由外人來看很像伏在周然肩上,語氣聽起來則像妒婦。其實她純粹是惱恨剛才丟醜了,低頭也只為了掩飾臉紅。
  「陳可嬌?」周然恍然,「前陣子公司有個宣傳與她合作,後來她找我幫個忙,走得近了些。」
  曉維冷笑了一聲,沒再說話。
  周然帶了她轉幾個圈,轉暈她的同時也遠離了阿嬌姑娘。
  「你這也算是為事業獻身了,啊。」曉維扯著周然賴在原地不動,不想跟著他轉到徹底辨不清方向。她剛才喝了香檳酒酒勁發作讓她有點暈,又被周然轉得更暈,暈乎乎的時候說出來的話比平時刻薄不少。
  「有時候……逢場作戲在所難免,我以為你能體諒。」周然低聲說。
  「我當然體諒,體諒得很。只是你的『逢場作戲』,未必不是別人眼中的『假戲真作』呢周先生。」
  周然說了句什麼,但舞池內突然響起激烈的音樂,一下子蓋住了他的聲音。
  曉維說:「算了,換話題吧。這時候說這種事真沒意思。」
  「你養的那條彩色的熱帶魚昨天晚上下了一窩小魚苗,我不知道該怎麼弄它們。你不回去看看嗎?」周然也不願在公開場合裡,在這個話題上與她糾纏,從善從如地如她所願。
  「你讓李嫂看著處理吧。」下面的這支曲子節奏激烈,根本不適合他倆跳,曉維說句「我還有事」,朝周然擺擺手就打算走。
  「你下周可能要回家住一陣子了。」周然在她還沒轉身前說。
  「嗯?」她微微蹙眉看著他。
  「爸媽要過來住幾天。你也不希望他們這時候看出些什麼吧?」
  曉維站在原地,似乎沒反應過來。周然補充:「我爸和我媽。」
  曉維終於回神,憤憤地說:「我當然知道是你爸媽。到時候再說吧。」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週末,林曉維約了丁乙乙去逛街購物。
  她在一家知名的精品店裡裡停留很久,不時往身上比量著一件件衣服。
  「林曉維女士,你再老二十歲穿這種衣服也不算遲。」乙乙忍不住發言。
  這本是一家專營中年婦女高檔成衣的店面,標價狠,但深受歡迎。
  林曉維比著兩件衣服給她看:「你見過我婆婆吧?哪一件更適合她?」
  「都打算離婚了,還討好婆婆幹嗎?」
  「老人家待我一向很好的。後天老兩口要過來住幾天,八成又是大包小包給我帶。我也總該準備禮物。」
  「你都不打算要人家兒子了,還挖空心思當好兒媳。這都什麼怪事兒啊。」
  買了曉維婆婆的女裝,曉維又去買給公公的禮物。她正考慮著煙斗與打火機哪一種東西更能讓老人開心,乙乙卻對一對標價很高的情侶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曉維,這個你比我在行。這牌子我不認識,你幫我看看質量如何?」
  「另一塊你要送沈沉啊?」
  「當然。否則我留一塊男表做什麼?」
  曉維一邊翻來覆去看著那兩塊表,一邊低聲念了一句,彷彿在說給乙乙聽,又彷彿自言自語:「你這算是逢場作戲呢,還算是假戲真作?」
  乙乙氣呼呼地把表放回原處:「我不買成了吧。林曉維,你真掃興。」
  曉維在鏡前試穿一件青灰色的風衣,看著鏡中站在她身後的乙乙:「好看嗎?」
  乙乙把手中那件同款藕荷色的遞給她:「再試試這件。」
  曉維穿青灰色顯得很有氣質,而藕荷色襯她的膚色,一時間她定度不下。
  「那就買兩件好了,也不是很貴。刷別人的卡。」乙乙建議。
  「就先前那件吧。」曉維一秒鐘內作了決定。
  「這一款風衣,還有別的顏色嗎?」曉維還沒換下衣服,店裡就來了新客人。
  「一色只一件。這件青灰色那位女士已經訂了,另一件在女士身上穿著。一會兒她換下來您可以試穿。」
  她們抬眼看去,真真人生何處不相逢,來人竟是打扮得依然光鮮粉嫩的新銳主持人陳可嬌小姐。她看向曉維的神色有點尷尬與憤憤不平,應該還記恨著那天吃了曉維一記暗虧。
  「老闆,兩件我倆都要了。」乙乙朝陳可嬌一笑,「對不起啊。老闆請開單。」
  陳可嬌小姐氣得漲紅了臉:「沒付款就不算已經買下了吧。老闆,我要這件藕色的。」她連試衣都免了。
  「您看看其他的款式好不好。這件這位女士真的已經訂下了。」
  「我再多出三折的價格行了吧。」阿嬌姑娘說。
  「不管這位小姐出多少錢,我都比她再高兩折吧。」乙乙不緊不慢地對服務員說。
  年輕的服務員沒怎麼見過這種陣仗,僵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老闆匆匆地從櫃檯走出來:「兩位好商量,別傷了和氣。」
  陳可嬌將她漂亮的眉毛一挑:「你們認出我了吧?改天我可以到這家店面來做節目,改天我也可以在節目上曝光這家店怠慢顧客。」
  老闆為難地看著乙乙。
  乙乙朝老闆嫣然一笑:「你們認不出我吧?改天我可以請《質量突擊》來拜訪你們。」還不等老闆發話,她又補充說,「改天我也可以請《天天快樂》攝制組到這裡來坐客。」
  其實乙乙真沒唬她們。《質量突擊》與《天天快樂》是本市台收視率最高的兩檔節目,前者專門曝光,逮著誰誰倒霉,後者是單元娛樂小品,撞上誰誰行大運,與陳可嬌的經濟節目,那自然是完全不同的效應。而乙乙雖然混在電台,在電視台卻是更有人脈的。
  老闆看著乙乙一本正經的表情,不知她的的深淺,小心地賠著笑臉:「和氣生財,和諧第一啊。」
  林曉維看不下去,把衣服脫下往架子上一掛,從乙乙手中接過自己的衣服套上:「我不要了。讓這位小姐隨意選吧。」說罷看都不看陳可嬌一眼,拉著乙乙走開。
  「幹嘛啊你,我還沒玩夠呢。」走在路上,乙乙甩膏藥一樣甩著曉維,「死丫頭片子,跟我鬥,嫩著呢。」
  曉維歎氣:「你那她一般見識,你掉份不?」
  「她還以為你落荒而逃呢,你跑這麼快做什麼。你難道不想留下看看,她會不會用你老公的卡付錢?」
  「周然那種人,就算跟她有什麼,也只會送支票,絕不會送附卡。他討厭與人牽扯過多。」曉維說。
  乙乙驚歎道:「你對周然還真的不是一般的瞭解。」
  「換話題換話題。」
  「算啦,你也別鬱悶了。我這兩天查了一下這女人的底細,這姑娘資質平平,靠著她叔叔的一點小權佔了現在這個位子。前陣子她給周然公司做了個節目,你也知道,你家老公長了一張惹事生非的臉,還很會裝假紳士,於是惹的這姑娘春心大動,窮追不捨,連她叔叔的關係都用上了。周然呢礙著她的叔叔的面子,也不好太給她難堪,就這樣被她纏著了。其實他挺無辜挺倒霉的,你不覺得嗎?你看她符合周然的品位嗎?」
  「乙乙,你這是改行當娛記還是當律師?」
  「林曉維,我跟你說,女人能做的最傻的事,就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男人拱手讓人,尤其還打算讓給這樣的人,你不覺得虧死啊。」
  「跟你說過了,乙乙,跟她沒關係。我管她是誰呢。換話題換話題。」
  「不過呢,甭管什麼原因,這種討厭的女人再三來煩你,總歸是周然的錯。」一直在維護周然的丁乙乙,終於說了一句中聽的話。
  曉維以沉默表達她對繼續這個話題的抗拒。
  周然爸媽來的那一天,周然公司來了大客戶,他提前打電話拜託曉維多費心。
  其實曉維早就把自己的衣物用品搬回去很多,提前一天去檢查了每一處可能露馬腳的地方,甚至為了怕鐘點工說漏嘴,連鐘點工也暫時不用了。
  為了不影響曉維他們的工作,周然爸媽是傍晚才到的。曉維為了接他們特意請了半小時的事假,打通他們的電話時,周然爸在電話那頭洪亮地笑著說:「再五分鐘就到你們家門口了。」
  曉維匆匆趕過去與公婆會合。
  周然媽得意地宣稱是她自己全程把車開過來的,驚得曉維一身冷汗,因為婆婆大人腰椎心臟皆有問題,平時坐著都辛苦,而開車過來需要兩個多小時。
  周然爸則從車的後備箱搬出大包小包,並且拒絕曉維幫忙,一個人扛著,示意曉維快去開門。
  進屋後,婆婆把帶來的東西一樣樣指給曉維看。
  這一大包是補品,其中有幾樣是周媽花了幾天時間用了幾十道工序熬製的。這種補血,那種補氣,要如何如何地吃,夠她吃大半年。
  這一小包是曉維喜歡的當地名店小吃,據說是老人家出門前排隊去買的,用保溫桶盛著,直到現在還有熱氣。
  有一大包剛結果實的玩具南瓜。因為去年周爸退休在家,在院子裡種些瓜果蔬菜打發時間。曉維送了他幾包玩具南瓜的種子,現在結果實了,他摘了長得最好的那些給曉維帶過來玩。
  有一套手繪木碗,出自當地一位民間藝人之手,上回曉維相中了,但那是非賣品。不知二老怎麼說服了那人出讓。
  還有周媽親自做的鹽浸水果。上回曉維從超市買回幾盒,周媽說又貴又不乾淨,不如她自己做得好。
  曉維盯著那一大堆很難用金錢來衡量的東西,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東西除了補品外全都與周然無關。他們總把她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哄著,起初是黃金項鏈白金戒指翡翠鐲子,後來他們越來越不缺錢,就變成了這些東西,每一回都這樣。
  而這一回面對老人的微笑,她更帶了深深的歉意。因為她不知道這樣的緣分,她還能維持多久。
  周然也算是出身書香門第。周爸做到中學校長,周媽則在幼兒園教了很多年書後調到藝術館。二老教過的學生,桃李滿天下。
  而面對曉維時,他們只是最最慈愛的一對父母。曉維一進周家門,就被他們捧上手心,寶貝如親生女兒。後來周然越來越有錢,明知她什麼也不缺,仍是好吃好用好玩的,打了包地給她送。
  曉維小時候受盡父母冷落,長大後更是一個人自生自滅,何曾被老人這樣寵愛過。有時不免想,當時她在見過周然的父母後,便立即答應了他的求婚,莫非就因為這對老人待她太友善。
  曉維前幾日對乙乙說:「倘若說我對婚姻還有留戀,一定因為我捨不得將這樣的公婆拱手讓給別的女人。」
  「這可不是買了櫝可以還珠的買賣,珠在櫝才在,你要想清楚呢。」乙乙回答。
  「丁乙乙,你閉嘴。」
  「林曉維,你從來聽不得真話。」
  二老退休後,雙雙留在縣級小城養老,拒絕搬到他們跟前。
  周爸說:「年輕人嘛,好好享受二人世界,我們不打擾。」
  周媽說:「沒孫子孫女讓我玩,不如在家養花餵魚。」
  曉維也不明白為什麼,周然與他的父母並不親近。雖然老人的吃穿用度他慷慨到極點,但很少回家,除了除夕春節,甚至很少在那邊過夜。
  老人倒是經常過來看看他們,前年周然甚至專門為他們在本城購置了一套房屋。但他們來的時候,周然要麼出差,要麼在工作,至多相處一頓飯的時間。反而是曉維與老人相處的時間更久,陪他們看一場電影,看一出畫展,或者逛半天花鳥與古玩市場。
  曉維說:「爸、媽,周然今天不回家吃晚飯。您們想吃什麼,我來做吧。」
  周媽詫異道:「怎麼,原先的保姆呢?現在你一邊上著班,一邊還要做飯?」
  曉維心虛地解釋說,保姆老家有事,放了她幾天假。
  「出去吃吧。老婆子你開車也累了。曉維剛下班也很累。都別做飯了。」不會做飯只會吃飯的周爸說。
  晚飯從表面上看非常和諧,曉維給周爸剝蝦殼,周媽給曉維挾菜,周爸把會影響周媽健康的東西全從她碗中撥到自己碗裡,和諧到服務員結帳時,將曉維當作周爸周媽的女兒。
  但曉維心中有鬼,這頓飯她吃得有些食不下嚥。她覺得對不起老人,老人對她這樣好,但她終究要離去;她也覺得捨不得,她要棄的是周然,但棄周然的同時,必然也遠離了這二老。
  晚上老人陪她在家裡一起等周然。
  「你去忙你自己的,我倆在這兒等小然回來。」老人說。
  曉維整晚陪著老人,看了兩集熱播的電視劇,還看了半場講話節目,邊看電視邊聽著兩位老人就著電視內容爭辯,還時常拖了曉維作裁判。她不是強作禮貌,而是與這兩位老人坐在一起時,的確很有趣。
  周然回家已經十一點。其實平時他有應酬時,這個時間回家已經算早。
  「對不起,本該更早一點,但今天的客戶太難纏。」周然回來後,第一句話就道歉。
  「你平時就是這樣總把曉維一人丟在家裡?」周媽先發難。
  「我那是工作,媽。」
  「小然啊,錢是永遠也賺不完的,但人這一輩子是有盡頭的。外面的世界少了誰都沒關係,但我們每個人的小家,缺一個人,就空了大半。」
  周然看向林曉維,希望看出一些端睨來。
  曉維給他一個「我什麼都沒說」的眼神,表明自己的清白與無辜。
  「知道了,爸。可是我記得我小時候,您教育我……」
  「老頭子,不早了,讓曉維他們早點休息,咱們也走吧。」周媽打斷周然的話,站起來扯她老伴的袖子。
  「這麼晚了,你們要去哪兒?」周然說。
  「去我們的房子啊。你不是沒出租出去?」老人說。周然送他們的那套房子就在相鄰的小區,非常近,以前他們來時,也多半都在那兒過夜。
  周然又看看曉維,曉維發話說:「我給爸媽把客房已經準備好了。這麼晚了,外面不安全,周然也累了,不好送您們。您們還是在這兒先湊合一晚上吧。」
  然後她就只能在二老的目送下,微笑著與周然一起進了臥室。
  林曉維疑心自己又被周然擺了一道。但是她聞著周然身上重重的煙酒氣味,看著他雖然外表依然整潔光鮮卻疲憊睏倦的神情,又不那麼確定。
  周然進房間後就去洗澡。他披著裕袍擦著頭發出來時,早已洗漱完畢的曉維坐在沙發上看雜誌。
  周然問:「你明天還要上班,怎麼還不睡?」
  曉維抬頭:「你睡沙發?或者我們抽籤?」
  周然有點不耐煩地揉著太陽穴說:「林曉維,你一把年紀了,就別玩這套女高中生把戲了吧。」
  「你對女高中生的把戲倒瞭解得很,莫非高中你就跟女生夜裡共處一室了?」
  「我是指你這種幼稚的思維方式。」周然邊說邊在他常睡的那一側躺下,把被子攤開,只蓋了一邊。
  曉維氣得不想說話,就坐在那裡繼續看小說,等到把那一章看完,再抬頭看,周然已經睡了。
  他以前入睡並不快,看起來真是累了。
  曉維在心裡罵了他數句「王八蛋」,從櫃子裡找出另一床被子,把另一個枕頭放到沙發上。她邊聽著周然熟睡的沉穩的呼吸聲邊在心裡罵他。沙發太軟,她以前沒睡過,適應了很久才睡過去。
  第二天早晨曉維醒來時,發現自己是躺在床上的,半米之外是仍然沉睡著的周然。

《同居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