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集訓二三事

  我們的集訓地在B城郊外山腳下一處剛建成尚未對外開放的度假區。
  度假區內都是原木風格的兩層迷你小別墅,環境清幽,綠化成蔭。
  度假區開發商即是此次贊助商,也是單澤修的一個朋友,這次理出十四套別墅,提供給幾位教授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參賽者。
  別墅內部所有物件一應俱全,雙門大冰箱裡裝滿了工作人員採購來的各種魚肉蔬菜零食飲料,我們唯一的工作是把生的變成熟的。
  這種條件環境下的集訓是件很舒適的事——當然,前提是撇開某兩個人不提。
  單澤修與軒流沉這對師徒,是集訓裡最大的亮點。
  八個區域決賽的冠亞季軍因個人原因,最後參加總決賽的一共有二十一人,流沉是空降隊員,所有參賽者(除我以外)都對他頗有微詞。
  對此,單澤修採取的方法是——針對性強制教學!他要讓流沉在短時間內提升水平,至少不會在其他兩名小提琴選手之下。
  欣賞過單澤修對流沉的教學過程,我才覺悟那時的自己有多幸福。
  至少,我沒有被單大神飛過樂譜……
  至少,我沒有被反鎖在練習室四個小時還不給吃飯……
  ……
  最糟糕的是,流沉也不是省油的燈。
  他那種與生俱來的跋扈和傲氣被單澤修激發得淋漓盡致。
  「跟你說過很多次,技巧不是全部,你的音樂情感,你自己的表達方式呢!總是賣弄技巧,觀眾還不如直接聽CD!……不對!……重來!……還是錯!」糾正兩三遍沒有效果後,樂譜紛紛朝流沉飛去。
  我發現單澤修飛書本領不是一般的高,無論流沉怎麼躲,幾本樂譜裡總有一本會正中目標。
  書落地,某混血傲嬌男的臉色也沉下。他擱下小提琴,金棕色的瞳底冷光一閃,撿起樂譜回飛!
  「小提琴不賣弄技巧還能賣弄什麼!情感?難道讓我在台上對觀眾送飛吻嗎,老師!」
  「愚不可及!」繼續飛書。
  「別以為說成語我就聽不懂!」回飛!
  「就算聽懂你也還是愚不可及!」
  「當初不知道誰誇我有才華,非要我繼續拉琴!」
  「我只知道有人厚著臉皮來求我讓他參加比賽。」
  ……
  每每去到單澤修別墅,就會看到一地狼藉的練習室和慕名求教而來卻在這一場面下呆若木雞的其他參賽者——單澤修高貴優雅的光輝形象正在他們眼前倒塌……
  我的心情早從最初的震撼過渡到如今的淡定。所謂習慣就好,我端著兩碟新鮮出爐的咖喱牛肉飯,說一聲「借過」,默默踩過地上的樂譜,把飯端到看起來還算整潔的玻璃桌上。
  敢在這種硝煙瀰漫的情況下進出,整個集訓地也就我一人,餵飽他倆的工作自然落在我頭上。
  和我同住的女孩叫何檸,B城本地人,是區域決賽的大提琴冠軍。她並不知道單澤修是我老師,總說哪天能讓他指點一節課該多好。為此,她成為慕名求教中的一員,每天下午都抱著大提琴去單澤修那兒站崗,但每次都被當壁花……
  她悶悶不樂,後來靈機一動,求我把餵食一工作交給她負責,還說她很喜歡做飯,喜歡得不得了。
  我正為那兩人每天不一致的口味煩得焦頭爛額,難得有人主動要接手,還說很喜歡,當然樂得脫手。
  結果她負責的第一天就出了事。
  當時我正在別墅裡練鋼琴,她臉色慘白地跑回來,一把抱住我就哭。
  「你被強×了?」我很震驚。
  「……」她更震驚,「誰被強×了!?」
  原來她剛剛去送午飯,碰巧練習室沒人,她放下飯菜,看到裡面很亂就想幫忙整理,結果沒留神,把擱在櫃子上的小提琴碰落在地,摔壞了。
  「是擱在櫃子最上面的那把小提琴?」我聽得頭皮發麻。
  「嗯。」
  完了,果然是單澤修那把跟了十幾年的「傳奇」。這把小提琴距今已有幾百年歷史。
  不光是價格的問題,還有其背後的重要意義——這是他很多年前在英國表演小提琴後,某皇室成員贈送的史特拉德小提琴,全世界大約只剩下不到400架。
  何檸一個勁只知道哭,我根本問不清楚小提琴哪裡摔壞,無奈只能跟她一起來到案發現場。工作室還是沒人,她很害怕,指了指櫃子方向不敢走近。
  我過去察看,於是發現見鬼了——本該摔在地上的小提琴居然好好躺在櫃子上方。我上前想取下來細看,結果腳下不知道踩到什麼,人失去重心,手自然扶住櫃子。櫃子微微抖了一下,這細小的震動居然令小提琴從上面滑落。
  「匡啷」一聲,琴頭裂開了一條縫。
  也就在這時,工作室門口傳來何檸的驚呼,然後我聽見她說:「單、單老師……對不起,我勸過上官初的,可是她……對不起,她不是故意弄壞您小提琴的!」
  我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何檸正一個勁低頭朝剛剛踏進工作室的清雅男人說抱歉。眼淚被她壓在眼底,所謂「淚未流聲先泣」,那楚楚可憐的小臉把對好友的擔憂和袒護以及自己內心一份掙扎的愧疚演繹得入木三分。
  於是我發現,原來何檸最擅長的不是大提琴,而是演戲。
  問:一個女人無故陷害另一個女人,為什麼?
  群眾,爭前恐後答:妒忌、桃色糾紛、虐戀、報復、蕾絲邊……
  流沉,冷冷淡淡答:關我什麼事!
  單大神,似笑非笑答:寂寞。
  我,囧答:不如直接問她本人會比較快。
  流沉在片刻後也出現了,單澤修朝面前梨花帶雨的何檸隨意揮揮手指,示意沒她事先離開。
  何檸用語言和表情再度表達了一番對好友的擔憂後,姍姍而去。
  我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開始陳述案情經過。
  聽完,流沉嗤笑一聲:「你該不會真以為是她弄壞小提琴吧?」他在櫃子周圍掃了幾眼,自牆角和櫃子下各找到一顆玻璃珠:「一顆應該是你踩到的,另一顆是擱在小提琴下面的。你重心不穩扶住櫃子時,小提琴在微弱的震動下因為玻璃珠的緣由從櫃子上滑落。怪不得這幾天練習那女孩天天都來,看來早摸清了我們的時間表。可惜了這把小提琴,似乎是老師的心愛之物啊……」他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我突然覺得流沉很像名偵探柯南,帥呆了!
  單澤修不置可否,只淡淡勾唇,來到我面前拉起我手細細察看:「有沒有受傷?」
  我衝他笑著搖搖頭,很高興單澤修相信我。比起小提琴,他似乎……更關心我的安危,埋藏在心底的某種情緒又開始蠢蠢欲動。
  可他卻又道:「小提琴的事不用放心上,原本我就打算把那琴送人了。」
  「送誰?」流沉立刻問。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歡這琴,只是單澤修從來不讓他碰。
  單澤修的笑容加深了,那優美白皙的臉龐分外迷人:「當然,是送給你。」
  於是,我和流沉一起沉默了。
  3月的B城,春意昂揚,天空湛藍無雲,一望無際,連空氣裡都似乎帶著草木的芬芳和花朵的甜味。
  早飯之後,我陪同流沉從郊外進城,找隱匿在這座大城市裡的高手,修復小提琴。
  師傅是單澤修推薦的,對此我們都表示沉默。
  流沉最終決定試一試,可見他真的很喜歡這把小提琴。我雖然被設計,但作為罪魁禍「手」,還是一起跟來了。
  結果卻在B城遇見了一個幾乎快淡出我生活的人——軒慕。
  不能否認,軒慕是很帥的,雖然及不上流沉和單澤修,但他有品位,懂得挑選適合自己氣質的衣服。
  花花公子也不是誰都能當的,要長得好,還得有錢,女人才會趨之若鶩。
  軒慕出現的前一刻我在路經的某畫廊對著牆上一幅作品出神。高手師傅已經找到,小提琴已交託,我被流沉強拖著逛街,卻沒料到看到這樣一幅傑作!
  我對流沉說:「這畫甚好。」
  流沉撫著下顎睽我一眼:「因為畫裡的男女沒穿衣服是吧?」
  他這麼瞭解我真讓我受寵若驚,我淡定點評:「線條柔和,色彩大膽,構思更是獨特……」我越看越喜歡,發現標籤上的價格完全在我承受能力範圍內:「老闆,這畫我買了!」
  流沉在旁邊嗆了兩聲。
  討價還價取畫付款一切都很順利,末了老闆接了個電話,告訴我說這幅作品的畫者正要來店裡,他還帶來了兩幅新的作品,問我有無興趣,如果有可以為我打個折。
  我心動了,然後狗血了……
  對方來到店裡,當老闆指著我對他說「這位小姐是你的伯樂」時,我真希望自己遁地消失……
  「上官初?!」軒慕看著小心翼翼抱著畫作的我,神情驚喜而複雜。
  我果真是忘了,軒慕當年攻讀的專業可是美術,只因為軒老不贊成,他畢業才進了軒家的樂隊處理行政事務。婚禮鬧劇後,我去樂隊保養小提琴和送樂譜時也偶爾聽員工議論說他被流放去了B城。具體原因不清楚,反正似乎和軒老太爺鬧了矛盾。
  我不由自主抖了抖,把手裡的畫塞給流沉:「自己買的自己拿好!」
  軒慕看看我,又看看他,眼神柔了又硬:「不管是誰買的,總之謝謝你!」口吻很高調,以至於我完全感覺不到他的謝意,「不過這種事一次就夠了,你的好意我清楚,但我希望是憑自己的實力在這一行做出成績。」
  「其實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為了我才來B城的,是因為比賽對吧,你的事我都知道。」
  「……」我、我該說謝謝嗎?
  軒慕看向流沉,接著道:「爺爺最近身體不太好,你也是軒家的人,該懂得分寸,有空回去看看。」
  「有空再說。」流沉一手提著畫,推著我後背打算走。剛剛推開門,軒慕忽然拉住我手:「你和單澤修……發展得怎麼樣?」
  「我和他——」
  「你問錯了,我才是她男朋友,單澤修只是他老師。換句話說,不久的將來上官初會變成你弟妹,長幼有別,行為舉止請多注意。」流沉語調平淡,從軒慕手裡拉回我手,將手指撐開,與我十指交握。
  手被他捏得死緊,看著軒慕一臉愕然的神情,我突然放棄了掙扎:「是啊,單澤修那天只是開玩笑,他那麼優秀的人怎麼可能喜歡我。」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句話不但沒起到任何作用,反而造成了反效果。軒慕這樣的人,如果對手是單澤修反而更容易死心。可當對像變成流沉就完全不同了,在他看來,流沉討厭軒家所以故意和他作對,實際上根本不喜歡我。他不想看我泥足深陷,決定出手「拯救」。
  而他的這一決定,引發了一串我始料未及的連鎖反應。
  我原本的計劃是吃過午飯就回度假屋,可被軒慕一鬧我壓根忘了時間這回事,被流沉從這條街拖到那條馬路,一路從咖啡店、小吃店、燒烤店、商店蠶食而過。
  等回到度假屋時,已經半夜一點多。
  玩鬧一天,我累得要命,在出租車上就昏昏欲睡,連什麼時候被流沉抱下車都不知道。要不是他沒我那棟別墅的鑰匙,翻我背包時把我弄醒,我估計他直接就把我抱床上去了。
  我開了門,催促他趕緊回去睡,卻被他一把拽住。
  他的手臂纏上我的腰,一用力,我整個人都貼在他懷裡。
  「怎麼,這樣就想回去了?」
  「這台詞和動作不適合我們,真的……」我警覺,用手指交個叉叉擋在自己唇前。
  他笑得眉宇飛揚,漂亮的立體臉孔生動耀眼,性感的濃密睫毛誘惑般輕顫不止。
  「若真想吻你,擋得了麼?」他騰出一隻手扣住我兩隻手,另一隻手箍緊我腰身,一個濕熱的吻落在我前額,接著是眼睛,然後是鼻尖、臉頰、下巴……果然,男女身體上的差距注定了主動與被動的悲哀。
  我抖了抖,聲音有點悲壯:「你再這樣……我可要叫了!」
  「你叫啊,你就算是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經典台詞剛接完,他就忍不住埋入我脖子笑:「上官初,你有時候真是傻得可愛!」
  「……」我什麼時候成你玩具了?
  片刻,我感覺到脖間的笑聲漸收,一個濕暖的觸感帶著漸沉漸重的呼吸開始在我肌膚上游移。我身體一顫,趕緊推他,推了幾次他才緩緩放開我。
  「不招呼我上去坐?」他撫著我脖子,金棕色的眼眸迷離深邃。
  「坐個頭!快點回去睡!」我堅決甩開他手,進屋關門。
  門關上後,心跳仍有些鼓噪。
  我按著心口費解,難道因為這麼多年都沒被人碰過,所以才會為流沉的舉動心慌?
  我緩緩穿過客廳,冷不防從沙發處傳來低冷優雅的嗓音:「去哪了?」
  黑暗中突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好在這聲音我認識,定神一看,果然在沙發的暗處端坐著我的老師——單澤修。
  半夜三更,他怎麼會在這裡?
  「回答,去哪了?」他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
  我心頭一緊,趕忙道:「和流沉拿小提琴去修。」
  「哦?修小提琴需要從早上修到現在?」他似乎笑了笑,可我卻感覺屋內溫度陡然下降,「知道現在幾點了?」
  我沒手錶,想從背包裡掏出手機看,剛一低頭,就聽見他朝我而來的腳步聲。人被拉倒,天旋地轉後發現自己已躺在沙發上,而單澤修正在上方盯著我看。
  窗外,透進路燈昏黃的暗光,那臉龐五官都是我熟悉的,神情卻異常陌生。目光森冷而危險,我下意識地想逃,他卻飛速低下頭,薄而涼的唇瞬間壓住我的唇。
  那一瞬的感覺,猶如被雷電擊中,全身都僵了,所有力氣消失殆盡。
  唇被廝磨碾壓,片刻被熟練挑開,帶著薄淡煙味的舌尖探進來。濕漉的柔軟觸覺,準確無誤纏住我的。
  酥麻的戰慄自背部升起,彷彿電流一般通向全身,胸口難過得彷彿要爆炸開,整個人都昏昏沉沉。
  扣著我脖子的修長手指朝下移,利落解開我外衣紐扣,然後是毛衣紐扣,從襯衣的縫隙探進去……
  我腦中閃過一絲清明,開始反抗,推著他,將滑到衣服裡的手拽了出來。
  他撐在我上方,臉色靜謐而陰霾。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看了片刻,因激吻而濕漉的薄唇緩緩勾起冷冷弧度:「怎麼,不喜歡?你剛才不是和他玩得很開心?」
  「什麼……」我的思維完全跟不上節奏。他的吻他的舉動他的反應還有現在這些話,我完全消化不了。
  黑色的眼瞳微微瞇起,他壓低兩寸呼吸:「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倒不知道,這一年,你的私生活變得這樣混亂!
  「我說過別讓不相干的人影響你!你以為現在是什麼時候,馬上就要比賽,卻搞這些烏煙瘴氣,你認為你有資格肆意玩樂胡為?你的工作、成績、所有的機會都是我給你的,你就這樣報答我?
  「是不是喝醉後說的話做的事可以當從來沒有過?還是我離開得太久,你寂寞了?因為他年輕健壯,能滿足你?」
  話語越來越不堪,彷彿是在羞辱,很多我都聽不懂。
  我一直都明白,平日裡優雅卓爾微笑淡淡的單澤修只是他所想呈現給別人的表面。
  真正的單澤修埋得很深,如果說之前從他沒有溫度的笑容和話語裡能窺見一二,那此刻用沉冷微笑說著冷酷話語的單澤修,幾乎已接近真正的他。
  其實我一直都希冀看到真實的他,想比其他人更瞭解。但真相,卻總與想像距離遙遠。
  這樣的他,讓我連指尖都在發涼。
  「不懂得珍惜的人我以後不會再給機會,我給予多少,同樣就能收回多少。今天這些話你最好牢牢記住。這是第二次,不會再有第三次。」
  他離開之前,帶著淡淡笑容,丟下這樣一句話。
  關門的聲音讓我清醒過來,我赫然從沙發上起身,胸口一陣冰冷。我攏緊散開的衣服,匆匆走上樓梯。
  沒走幾步,卻發現何檸正站在樓梯最上方,笑容詭異地低頭看著我。
  那無聲古怪的笑容在這大半夜看來有點毛骨悚然,我不知道這姑娘究竟受了什麼刺激,事實上這種時候我也顧不上她,加快腳步幾下上樓朝房間走去。
  與她擦身而過時,我聽見一個細微的聲音,淡淡輕輕,彷彿已快融入空氣,卻帶了一絲莫名興奮。
  她說:「呵……原來你喜歡單澤修……」

《悶燒天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