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鷹兒清醒過來的時候,其形其狀,只能用憤怒無比來形容,我自是百般安撫,好歹是讓它安靜下來,又費了許多工夫,才讓它帶著信飛走了。
  再接著,太師父也要走了。
  太師父走的那天,我把他送到城外,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磕頭道別。
  太師父很高興地受著,嘴裡卻說:「算了算了,不用那麼隆重。」
  我就「哦」了一聲站起來了,又撣了撣膝蓋上的灰。
  太師父「……」
  那日天清氣朗,我在陽光下目送太師父,看他走出很遠才舉起手來,背對我揚了一下,半點留戀的意思都沒有。
  我略有些羨慕地想,雲遊大概真的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之後我便在閆城開始行醫。
  我在路上治療的那些人中居然有幾個常住閆城的,在城內遇見我之後,高興得替我到處宣傳,一時許多人慕名而來。
  我照心裡想好的那樣,對那些有錢的,我便將診金收得高些,家境一般的收得少些,要是窘迫到身無長物的,只要來了,我也不拒絕。
  就像有日清晨我移開門板看到的那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門邊角落裡看著我,身上衣衫襤褸,兩隻腳還是光著的,對我說。
  「能不能給我奶奶看一下病?要多少錢?我,我只有這些。」
  說著攤開一直攥成拳頭的兩隻手,每個掌心裡各有一個銅板。
  我點點頭,背上藥箱跟他去了,小孩把我帶到城郊一個廢棄的關帝廟裡,裡面居然很熱鬧,居住著許多乞討者與流浪的人,小孩的奶奶在最靠裡的陰暗處的破損草蓆上躺著,瘦骨嶙峋,毫無知覺,已是奄奄一息。
  我診了她的脈,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她得的是熱病,也不是什麼疑難雜症,只是因為沒有的及時醫治拖成了癆症,很是凶險。
  小孩緊張地看著我,我對他笑瞇瞇。
  「不要緊的,我會治。」
  他骯髒小臉上的緊張表情忽地一鬆,兩眼都放出光來。
  我連續一周往那關帝廟跑,很快老奶奶就能坐起進食了,小孩高興得什麼似的,還把那兩枚銅板往我手裡塞。
  我把手放到背後去,笑瞇瞇地:「太少了,我不會要的。」
  他愣在那裡,倒是旁邊的那些乞丐流浪者圍過來,按著他的頭說:「還傻著幹什麼?小玥姑娘菩薩心腸不收你錢,快給菩薩磕頭。」
  就連那仍舊虛弱的老奶奶都掙扎著從草蓆上爬起來,兩手扶地就要給我磕頭。
  我快手快腳扶住她,認真而煩惱地說:「不要磕頭,我太師父說我輩分小,磕頭都是要還的,你們這樣磕,我還得頭都要破了。」
  閆城江河環繞,城內水網密佈,氣候也很好,我在這裡行醫看診,日子過得很平靜,轉眼就過了兩個月。
  只是我平靜了,閆城醫藥界卻沸騰了。兩月之後的有一天,鄉紳們帶著幾個陌生人找到我的小鋪子裡來,氣勢洶洶地要跟我談談。
  我聽了半天才明白,那些人是城裡頗有名氣的藥鋪掌櫃與醫館館主,跟著鄉紳們一道,過來說我破壞規矩。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醫者著一行也有自己的行規,行醫看診收取診金,閆城的所有醫館執行的都是均一價碼,姑娘這樣隨意行事,可是壞了規矩的!」一老者邊說邊激動得口沫橫飛,我悄悄地後退了一步,但是又有人從他背後衝上來。
  「姑娘,大夫開方,藥房抓藥,這可是千百年來不變的道理,你怎麼能給那些窮鬼又開方子又送藥的,弄得我們藥房生意大減,大家都是開門做生意要吃飯的,你說說這算什麼事兒啊?」這次說話的時候身材圓胖的藥店掌櫃,一邊說一邊把袖子都捲了起來,一副要立刻討個公道的樣子。
  我又悄悄地退了一步,帶他們來的某個鄉紳上來打圓場,這人我倒是認識的,上月我還替他治好了據說困擾他多年的頑症,其實也就是腸氣紊亂,容易進食不暢,針灸疏通一下,再配合調理腸胃的藥湯就好了,但他渾身珠光寶氣的,腰帶上都綴著金珠,我就多收了些診金,他那時還說不貴不貴,比起他多年來買極品藥材的錢來便宜得多了,害得我後悔少收了他的錢,後悔了許久。
  「大家稍安勿躁啊,別嚇著小玥姑娘。」那鄉紳先將那兩人往後拉了拉。
  我看了他一眼,等著他開口。
  他立在我面前搖頭晃腦地道:「小玥姑娘,我們都知道你初來乍到,不太懂城裡的規矩,是不是?」
  我想一想,覺得他說得沒錯,就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摸了摸鬍子,又道:「其實姑娘若能妙手回春,治好了人所不能治的疑難雜症,那病家如何答謝都是應該的。」說著就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後的那些醫館館主。
  那些館主紛紛咳嗽,把頭偏向旁邊,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但是,」鄉紳把話鋒一轉:「姑娘既然開館看診,收費標準總該一視同仁吧?怎麼能同樣的毛病,擱在有些人身上就分文不收,而另一些人就翻著倍的收呢?我這進食不暢的毛病,在你這兒看去了一兩金啊!可前些天我聽說那城東的老魚頭,一樣的毛病你竟然是免費給看的,這可不太公平了。」
  我搖搖頭:「那位賣魚的老伯有付診金,並不是免費的。」
  「哦?付了多少?」
  我指了指院子裡的那口缸:「在缸裡。」
  有人立刻過去看了一眼,然後叫起來:「兩條魚!」
  我覺得他們這樣大驚小怪,很沒有風度,但我還是保持著一個女孩應該有的矜持的態度沒有說出來,只點了點頭。
  那老伯給我這兩條魚的時候,我還稍稍有點傷腦筋。
  師父走後,我跟太師父就開始茹素,太師父說茹素利於保持身體素淨,無論是分辨藥材還是給病人望聞問切都事半功倍,但我知道其實就是山上冷清,沒地方買肉,他又懶,不願時不時下山去採購,至於自己去抓,我和他又都沒有捕獵的本事。
  ——太師父枉被師父叫一聲師父,連一隻雞都抓不住,我就更別提了,從小就把心思都放在學醫上了,沒想過學武,也沒有人教。
  所以許多年下來吃素吃習慣了,葷腥是不碰的,連魚都不會殺,更別說吃了。
  但那位打漁的老伯拎著這兩條魚清晨趕到我這兒來,在門外等我開門,等我等了許久,我見他時,他身上的蓑衣還沾著露水,看到我就笑,說這是他專程給我送來的,無論如何要我收下。
  這些日子,我門前常人送東西來,都是曾到我這裡來治過病的窮苦人,我不收,他們就把東西偷偷地放在門口,大多是些瓜果蔬菜,瓜帶籐果帶葉的,新鮮得還帶著地氣,一看就是他們自己種的。
  上次那替奶奶來求醫的小孩也來過好多次,每次都蹦達著地把手裡的東西往我身上塞,不由我不收。有時候是一把野桑葚,一邊塞還一邊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快聞聞,是不是很香?這個很甜的,我試過了,很好吃。」
  又有時候是香噴噴的一捆艾草。
  「艾草可以防蟲子呢,我奶奶說的,很靈的。」
  弄得我都要臉紅了。
  給他們看診對我來說並不算什麼,但他們卻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來回報我,這讓我覺得受之有愧。
  見我毫無反應,面前的城中名流們開始憤怒,紛紛提高了音量,我攏在袖子裡的兩隻手翻了一下,想要不要用一些藥物來讓他們安靜一下。
  十日醉可以,但這麼多人醉倒在我鋪子裡,還要我將他們搬出去,太麻煩了。
  或者用顛茄散,但他們一起瘋起來,我又怕自己招架不住。
  是藥三分毒,太師父潛心醫藥之道,對各類藥草的毒性以及使用方法也有深入研究,親手整理的藥經旁邊就放著毒經,太師父常說,如果一個醫者連著世上最毒的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又怎麼能找出醫治方法呢?神農嘗百草的時候還被自己毒倒過呢,爬起來再給自己解毒,毒啊毒啊就習慣了,身體越來越好,胃口越來越大。
  我……
  太師父就是這樣,說著說著就沒邊了,我也習慣了。
  我煩惱了一會兒,最後都沒有決定究竟要怎樣讓他們離開,但門口突然有響動,接著便又有一群人衝了進來。

《秋月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