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Chapter9回首
    回到辦公室後,承影在桌前坐下,仍在慢慢消化這個消息。
    幾個同事都去巡房了,辦公室裡安靜得很,只剩下一個實習女生坐在西北角落的座位上,正對著電腦輸資料,時不時發出輕微細碎的鍵盤聲。
    寬大明淨的玻璃窗外,是難得的好天氣,倒真有點像許多年前,林連城向她表白的那日,彷彿也是這樣碧藍如洗的天色,乾淨得讓人印象深刻。
    其實她和林連城,十數年的青梅竹馬,在他表白之前,她甚至從沒想過要和他更進一步。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笑嘻嘻地提議:「嘿,晏承影,從明天開始做我女朋友好不好?」當時他們剛從一家餐館出來,酒足飯飽,而前一刻還在討論著午餐時那道東坡肉做得太油膩。
    他突然就這樣提出來,倒真把她嚇了一跳。
    可他從來都是那樣,不正經不嚴肅,甚至有點玩世不恭,與林家的家風簡直背道而馳。而他偏偏又是整個林家最得寵的人,就連林家子孫代代從商從政的原則都可以不用遵守。所以,她當年考去醫學院,他也跟著去了,混在預防醫學專業裡,家裡人居然都沒有反對。
    她卻忍不住常常嘲笑他:「你這種性格根本不適合讀醫,趕緊轉個專業吧,別以後出來禍害世人,那樣可真是罪過了。」
    他不以為然,反過來冷笑一聲:「要不是看在這間學校美女多的份上,請我來念我還不來呢。」
    而事實上,他身邊的女生還真是換了一撥又一撥,從大學本科一直到研究生,從來就沒有間斷過。
    對此,她曾深表佩服,可林連城卻面無表情地攤手:「都是她們主動的,我可沒那個意思。」說得自己好像一朵純潔無辜的白蓮花。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說:「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驚得連腳步都頓住了,硬生生停在學校的側門口,一隻手扶住鐵門上的柵欄,另一隻手拍了拍他:「你最近的幽默感很無趣啊。」
    「我是認真的。」他說:「你考慮一下。」
    「你最近失戀了嗎?」她問。
    「沒有。」
    「那你是覺得太空虛太寂寞?」
    「也沒有。」
    「平時圍在你身邊的那些鶯鶯燕燕們呢,實在太無聊,就不能從她們中間挑一個當你的女朋友?」
    「……和她們有什麼關係?」
    她幾乎快要看到他咬牙切齒的模樣了,才終於不再質疑,只是盯住他幾秒鐘,才說:「那為什麼會想要找我?」
    「那麼你認為,我又為什麼會千里迢迢地跑來這地方,讀一個我根本不感興趣的專業?」
    「我一直以為你是真想懸壺濟世。」
    這一回,他是真的咬牙切齒了,「晏承影,你就不能嚴肅一點?」
    他說這話的同時,習慣性地微微揚了揚眉。
    其實,他的眉毛長得特別好看,是劍眉,眉鋒稍稍有些凌厲,配上那雙標準的桃花眼,整個人顯得丰神俊朗,也難怪這麼多年能令學校一眾女生趨之若鶩。
    她仔細地打量他,而他也不說話,只是一徑盯著她的表情。兩人就這樣站在校門口對峙片刻,終於引來路人同學好奇的窺探,最後她只好說:「我要考慮一下。」
    他的神情緩了緩,「要多久?」
    她忍住歎氣的衝動:「我哪知道。」
    「三天。」他說:「讓你考慮三天。」
    這麼專橫霸道!
    「萬一我不答應呢?」
    「那是三天以後的事了,先別假設。」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嘻皮笑臉,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裡,衝她抬了抬下巴,「走吧,回去睡個午覺。我下午三點打球,你來看。」
    她走在前面進了校門,一口拒絕:「不要,我約了同學去圖書館。」
    他腿長步子大,很快就又與她並肩,斜過眼角睨她,似乎有些感慨樣子:「交了個這麼不聽話的女朋友,看來我以後要受苦了。」
    她忍不住嗤笑一聲:「話說得太早了吧,別自作多情。」
    後來回到寢室,她靜下心來細細想了一個下午。
    和林連城認識十幾年,早已親得好像一家人,而事實上,林家人待她也確實非常好。她居然從沒想過,這麼多年,林連城對她的感情究竟是什麼。
    從小到大,林連城的性格都跟霸王似的,無論家裡還是外頭誰都不敢招惹他,人人都只能順著他,也只有她,是可以肆無忌憚和他對著干的。而且,每次都以勝利告終。
    他可以不顧大多數人的感受,卻獨獨讓著她。
    在台灣的那段時間,他隔三差五地給她打電話,聊的儘是些沒油鹽的閒話,卻十足令人開心。後來她終於回到內地,下飛機時還是他去接的,幫她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上車,然後吩咐司機說:「回家。」
    她當時就覺得奇怪:「回哪個家?」
    「當然是我家。」他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又將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好幾遍,「你在台灣受人虐待麼,怎麼瘦成這樣?回去讓得我媽好好給你補補。」
    其實她哪裡是瘦了,只是離開的這段時間抽條兒了,終於盡數褪掉嬰兒肥,臉型變成最標準的瓜子臉,身材高挑勻稱,整個人煥發出青春少女的神采。
    再後來,他始終與她形影不離。就連上大學,都如他自己所說,千里迢迢,共同來到北方這座陌生的城市,一待就是六七年。
    仔細回想起來,她這二十來年的人生中,竟有大半的路程是有他陪伴的。
    晚上睡不著,同寢室的麗娟和她睡對床,小聲叫她:「誒,想什麼呢,就聽見你翻來覆去一整晚。」
    「有個難題。」她小聲說。
    「什麼難題,說來聽聽。」這下講話的是睡在靠門位置的張可君。
    寢室裡本來就只有四個人,寢室長紀思甜看通宵電影去了,承影這才發現另外兩人都沒睡,便索性從床上坐起來,抱膝靠著牆壁,「有人和我告白。」
    這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平時她們寢室總會收到各式各樣的告白信或紙條,再或者就是直接打電話進來求交往的。
    承影停頓了一會兒,沒再講下去,倒是張可君反應快,想了想突然猜測:「難道是林連城?」
    「那小子終於肯說出口啦!」麗娟也跟著驚呼。
    承影還在發呆,愣了好半天才奇怪地問:「你們怎麼搞得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樣?」
    「全世界就只有你不知道吧。」
    「看你平時挺機靈的,怎麼在這件事上這樣糊塗。」
    「我們可早看出來林連城居心不良了。開始以為你是裝傻,誰知道你是真傻啊。」
    「就是!」
    ……
    兩個同伴你一言我一語,像是在唱雙簧,到最後張可君乾脆跳下床,「啪」地一聲打開日光燈。
    光線瞬間驟亮,刺得承影睜不開眼睛,只好把頭埋在手臂裡,哀號:「你幹嘛?」
    張可君已經順著梯子爬上來,擠到她身邊,用肩膀推推她,難掩八卦的神情:「你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
    「要不要答應他啊?放眼整個學校,再找不到比他更加匹配你的人了。你倆站在一起,那絕對是一道最亮麗的風景啊。你們要是真交往了,恐怕有好多男生女生都會心碎的吧。」
    承影簡直哭笑不得,「照你這樣說,我和他到底還該不該交往啊?」
    「該,當然該!」麗娟插進話來,「青梅竹馬,俊男美女,多浪漫,多合襯!」
    「可我還沒想好。」承影將下巴抵在手臂上,聲音有些悶。
    其實,她是從來沒往那方面想過。面對白天那句突如其來的告白,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張可君側過頭,像看外星人一般地看她:「能和林連城交往,那是多少女生夢寐以求的事情,還居然想嗎?啊?需要嗎?」
    「要去你去。」她實在受不了了,忍不住提醒好友,「快把口水擦乾淨,回自己床上去,我要睡覺了。」
    「朽木不可雕也。」張可君歎口氣,下床之前還要威脅她:「林連城哪兒不好啊?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宜靜宜動,家世又好,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嘍,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已經拿被子蒙住頭,悶聲說:「過了就過了,有什麼了不起。」
    話雖這樣講,可到底晚上沒睡踏實。
    第二天一早,紀思甜回來了,開門進屋後第一句話就是:「承影,我剛才看見林連城在樓下呢,是不是在等你?」
    她下意識地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下了床跑到陽台上一看,可不是嗎,人就站在寢室樓的大門外,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一隻手上拎著個袋子。
    因為還是清晨,來往進出的人並不多,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也是睡眼惺忪挎著書包靠在自行車棚外等女朋友的。所以,他站在那兒就顯得格外醒目。
    林連城個子高,又因為長年運動的關係,身材挺拔勻稱,穿什麼衣服都十分好看。北方的初秋已經有些涼了,而他居然只穿了件很薄的黑色線衫,寬鬆有型,但是真的薄,袖子還半推起來,露出一截結實修長的小臂。和旁邊那幾個蔫頭耷腦、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裹住的男生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在看他,而他彷彿有感應似的,恰好也抬起頭來,漂亮的唇角微微翹起,瀟灑地揚手向她比劃了個打招呼的姿勢。
    紀思甜不知什麼時候也擠到了窗口,半趴在窗台上看下去,點評得很中肯:「嘖嘖,他這樣子,可真是風騷得很吶!」
    承影從睡衣口袋裡摸出手機,給他撥了過去。電話剛一接通,就聽見他懶洋洋地聲音:「快下來。」
    果然是來找她的。外頭的空氣微涼,似乎還浸著露水和霧氣,承影穿著薄睡衣都覺得有些凍,也不知他就這樣在樓下站了多久。
    她不禁皺皺眉:「為什麼不提前打個電話?」
    「剛想打,就碰上你的室友了,我想反正她會告訴你的,就省得我費事了。」
    「懶。」她罵了聲,扭頭就去換衣服。
    結果到了樓下,才知道他是來送早餐的。
    她簡直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啊。」
    他難得的有些窘迫,面上卻裝得更加嚴肅:「我的愛心早餐,也不是誰都能吃到的。」
    許多年之後,當日漸發達的網絡上開始流行「傲嬌」這個詞的時候,承影突然覺得,用這個詞來形容他當年當時的那個表情,才是最適合不過的。
    其實所謂的愛心早餐,也就是豆漿和燒賣,但因為被包裝得非常好,遞到承影手上的時候還是熱氣騰騰的。
    最後這些都被室友們分享了。
    吃了人家的東西,自然是要幫著說好話的,這下連紀思甜都加入了拉拉隊行列,賣力地將林連城吹得天花亂墜。
    承影這才發現這幫女生全都見色忘友。紀思甜滿足地喝完最後一口豆漿,問:「林同學平時有早起的習慣嗎?」
    承影搖搖頭,如實說:「沒有,他通常都睡到日上三竿,上午的課最多只上最後一節。」這也是讓她吃驚的原因之一。為了送早餐,他居然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並且,這樣一個從來不屑於討好任何女生的人,竟肯拎著早點站在女生樓前,供人觀摩。
    「可以試著交往一下。」麗娟一臉認真地勸道:「畢竟要找一個既肯對你用心,又瞭解你脾氣性格的人,實在太難了。你倆一起長大,兩家又交好,以後連婆媳矛盾都避免了。」
    前半段聽著還在理,最後一句卻讓承影再度哭笑不得:「……你想得也太長遠了吧。」
    但她思來想去,還沒得出個結論,林連城那邊就出了點意外。
    是打球的時候扭傷了腳,等她接到消息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被隊友送到校醫院。當天的校醫院裡只有幾個值班醫生,平時也只負責給同學看看感冒發燒什麼的。醫生給林連城做了簡單的應急處理,隨即就讓他們轉去醫科大的附屬醫院治療。
    那是三甲醫院,又恰好趕上週末,來看病的人特別多,門診大廳裡熙熙攘攘,到處都在排長隊,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平時,他們有許多教學課程都是在這家醫院裡上的,那天正好遇見個心外的醫生,林連城的一位隊友跟著那醫生實習,於是便搭著這個門路,很快地約到骨科醫生。
    最後拍片結果出來,是右腳跟腱撕裂。林連城的腳已經腫起來,坐在外頭的椅子上,等隊友幫他去拿藥。
    承影不用跑腿,於是陪在一旁。
    靠著走廊的牆壁,兩排椅子一溜從東頭延伸到西頭,每間診室門口都坐滿了人。她把唯一的座位讓給林連城,自己只好站著,低下頭去看他的腳。
    她彷彿看得仔細,一直沉默不語,倒是他先開口,卻是調笑的語氣:「怎麼,心疼啦?」
    都這樣了,居然還有力氣開玩笑。
    她沒好氣地瞥他一眼,說風涼話:「我只是在想,待會兒你的腳要包起來了,晚上可怎麼洗澡。」
    他這個人最愛乾淨,每回運動完一身汗,總是第一時間回去沖涼,再見到外人時必然又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用紀思甜的話來形容,那簡直就是風騷得要命。
    果然,她看見他皺了皺眉,顯然也在為這個苦惱。
    原本一直陰霾著的心情忽然就好了一點,她笑笑:「這下你寢室的弟兄們要倒霉了,要麼被你熏死,要麼就要幫你擦身體。」
    「說得真噁心。」他顯然對這事非常抗拒,沒好臉色地說:「我只是腳不能動,手又沒斷,自己會擦。」興許是轉過念頭一想,又突然對著她笑得有些邪惡:「如果你來幫我,我倒是樂意接受的。」
    這下輪到她嗤之以鼻了:「想得美。」
    兩人就這樣鬥著嘴,直到其他人拿藥回來,又把林連城送去打了短石膏。最後從醫院裡出來,他堅持不肯用枴杖,搭著兩個隊友的肩膀,每一步都移動得很艱難,卻還有閒心跟她開玩笑:「我都沒讓你扶了,為什麼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好像有人欠你錢似的。」
    她瞟他一眼,不講話,一路坐車回到寢室樓下,才問了句:「晚上想吃什麼,我給你送過來。」
    他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說:「隨便什麼都可以。」
    她「嗯」一聲,扭頭就走。結果人還沒回到寢室,就接到他發來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為什麼不高興?
    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第二條短信很快又進來了:腳疼。晚上想吃紅燒豬蹄。
    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聲:以形補形?
    其實她只是氣他這樣不小心,無端端把自己弄成個傷殘人士,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難得的顯出一點無助來。
    而也正是因為他的無助,讓她感到心煩意亂。
    晚上她送飯菜過去的時候,寢室裡只有林連城一個人。
    「他們不想當電燈泡。」他不正經地解釋。趁著沒人,終於可以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半晌才問:「心情好點沒有?」
    「誰說我心情不好了?」她不想承認,只是自顧自地拖了張椅子,搶他的電腦看美劇。
    「我晚上可能不住在這裡。」林連城突然說。
    「為什麼?」問完之後,她旋即就反應過來,寢室床都設在書桌上方,以他現在的樣子,確實上下樓梯不方便。
    「那你晚上睡哪兒?」
    他一邊吃飯一邊看小說,頭都沒抬:「我去校賓館開個房間,你待會兒陪過我去。」
    真是大少爺,連求人都求得這麼霸道。
    可是她沒辦法同他計較,只得乖乖送他去開房。
    賓館就在校內,平時是學校用來招待來訪客人的,周圍環境優美,收費也偏貴,幾乎不會有學生過來住。
    負責辦理手續的前台服務員拿著身份證,朝他倆多看了好幾眼,最後應林連城的要求給了一個單人間。接過房卡的時候,承影的臉不自覺地微微發紅,倒是林連城,手肘撐住櫃檯,斜倚在一旁始終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讓人看了牙癢癢。
    他一條手臂搭在她肩上,半跳著去房間,因為一直在低笑,清爽的氣息若有若無地從她臉頰邊拂過。
    她有些想避開,卻又做不到,肩膀被他箍得死死的,於是最後只能惡狠狠地瞪著他警告:「再笑我就不管你了。」
    他卻不以為意,自信滿滿地下結論:「你不忍心的。」
    他的態度讓她心煩意亂,只能深一口氣,終於使出殺手鑭:「你再這樣,我馬上打電話給你爸媽,讓他們來照顧你。」
    他這才討饒:「千萬別!我最怕他們來煩我了!尤其是我媽,要是驚動了她,我恐怕連人身自由都沒了。」
    「知道怕了?」她開了門,把他往床邊一扔,「那就老實一點,別沒事老欺負我。」
    「我哪有?」他笑嘻嘻地往後靠在床頭上,雙後交叉著枕在腦後,悠悠哉哉看著她來回忙碌。
    直到開水燒好,又切完水果,她才喘口氣說:「我走了,明天想吃什麼?」
    他卻不答話,眼底映著床頭的燈光,顯得又黑又亮,盯著她沉默不語。
    她起先還疑惑,與他對視片刻後,忽然就有點慌。他才開口說:「我是認真的。」
    「……嗯。」她應得非常輕。
    「所以,你考慮好了嗎?」
    其實三天的限期還沒到,她猶豫了很久才說:「如果有一天分手了,會不會連朋友都做不成?」
    他笑了聲:「不要杞人憂天,未來的事誰也不知道,想太多也沒用。」
    她不再作聲,隔著短短幾步的距離,他修長的身體舒展著半靠在床頭,姿態是一貫的慵懶愜意,可神情卻似乎是少有的認真。
    從小到大,這麼多年,這幾乎是他在她面前表露過的最真誠的模樣,甚至,帶了一點點難以察覺的期待和忐忑。
    她忽然就想起室友的話,要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充分瞭解自己脾氣性格的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她和他,經常如此漫長歲月的洗禮,從童年到少年,再到如今,早已在許多方面融為一體。茫茫人海,再不可能有第二個林連城。而對於他來講,也不會再有另一個晏承影。
    他們瞭解彼此,有時候,就像瞭解自己。
    她最終有了決定,所以點點頭,「我覺得,可以試一下。」說完自己先笑了,然後就看到他微微揚起眉角,年輕而明秀的雙眼在燈下熠然生輝。
    那些都是太久以前的記憶,有些情節,其實回想起來早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比如,後來他們之間有過多少次的爭吵,大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又比如,他也不會總是讓著她,矛盾來的時候,他們都不肯給對方好臉色。
    性格的融合,使他們在對待爭執的態度上也保持著驚人的一致。
    可是每次堅持冷戰到最後,還是他先低頭。
    大概就是因為愛吧。
    因為他愛她,所以肯放下驕傲的身段,肯在掙扎過後一次又一次地妥協。
    可是如今隔得太久,她甚至已經不記得了,那些爭吵的主題究竟是什麼。
    當年彼此都還太年輕,那些當時看起來天大的事,到頭來,也不過淪為一團面目模糊的影像。
    晚飯後照例又巡房一遍。
    有個病人患了惡性脊髓瘤,因為位置特殊,手術風險過高,因此術前方案一改再改,一直拖到現在才終於確定下來。
    這次由神經外科權威孫教授親自主刀,同時,早在幾個月前,孫教授就欽點了承影做這台手術的第一助手。
    她是孫教授的愛徒,這是一次難得的積累寶貴經驗的機會,許多人求之不得。為此,她也足足準備了幾個月。因為再過兩天,就要為這位病人進行第一次手術,所以例行的巡房結束後,她又特地繞道去探望,耐心地安撫病人情緒。
    就因為這樣耽誤了一點時間,從病房出來的時候,承影看了看手錶。
    晚上七點四十分。這個時候,沈池那邊才正是下午。
    她這段日子幾乎養成習慣,總會不自覺地換算時差。沈池打電話回來的時間並不固定,有時候隔好幾天才會聯繫她一次,但通常都很晚,有一回她差點睡著了,才聽見手機鈴聲大作。
    她當時嚇了一跳,從迷糊中被驚醒,聽筒中他的聲音低低的,在問:「吵到你了?」
    「嗯……」她拖長了腔調,答得懶洋洋的,其實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卻又覺得他的聲音太近,近得彷彿就在身旁。
    夜沉如水,手機貼在耳邊,這種感覺似乎奇妙又美好,明明隔著這樣遠的距離,可是偏偏令人覺得安心。
    不過那次之後,他每次打電話的時間都會更早一點。
    她並不遲鈍,甚至隱約猜到他在那邊所做的,大概都是些不能擺上檯面的事,抑或是暗藏著她無法想像的潛在危險。
    可是不能問,因為知道即便問了,他也必然不會講。而且,她也從來無法主動聯繫上他。
    在他剛剛離開的那幾天裡,她曾嘗試著撥過一次,但是很快就被轉到留言信箱去了。之後等了足足幾十個小時,他才回過來,嗓音中透出淺淡的疲憊,旁邊似乎還有其他人在小聲且激烈地交談討論,隔著電話也能感覺到氣氛緊張壓抑。
    可他卻旁若無人,只問些最家常的事情,比如上班忙不忙,家裡一切是否都還好?
    她雖有滿腔的疑慮和擔憂,最終也只能沉默地嚥回去,隻字不提。只好在每通電話的結尾,故作不經意地叮囑他:「早點回來。」
    他似乎能感應到,每次都低笑著答應:「好。」
    也是直到今天凌晨,他才終於告訴她,會乘晚上的飛機回國。
    他每回外出搭乘的都是專機,省去了途中中轉的時間,但算下來也大約需要十個小時。所以承影和同事調了班,準備第二天在家裡補休。
    承影回到辦公室稍作收拾,想到白天的事,原本還有些猶豫,結果人剛走到門口,手機就適時地響了。
    像是算準了時間一般,而且,竟然是林連江親自打過來:「如果你方便的話,等會兒能不能過來一趟?」
    以他這樣的地位,從來都是別人對他低聲下氣畢恭畢敬,何曾需要用這副商量的語氣同人講話?
    承影愣了愣,問:「是爺爺想見我麼?」
    「是的。」林連江說:「已經鬧了很久了,誰都拿他沒辦法。」
    在電話掛斷之前,其實還有一個問題憋在承影心裡,一直沒有問出口。
    那就是,林連城回來沒有?
    她私自猜測他還沒到,因為如果有他在,八成是能搞定林老爺子的。作為林家最受寵的人,他從小到大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老人家哄得開開心心,根本不用費吹灰之力。
    可是當電梯一路上到十八樓,進入高級病區後,承影才發現自己猜錯了。
    伴隨著「叮」地一聲輕響,光可鑒人的金屬雙門徐徐分開。她抬起頭,首先映入視線的,便是那道修長清瘦的身影。
    太過熟悉的身影,哪怕這中間已經隔了兩三年沒見過面,可還是只需要一個輪廓就能被辨認出來。
    更何況,此刻林連城與她就近在咫尺。
    林連城靠在牆邊,面對著電梯的方向,似乎是專門來等她的。
    僅僅隔著數米的距離,他的目光安靜地停留在她的臉上身上,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好久不見。」
    承影卻怔忡在原地。
    是啊,好久不見了。
    那次的交通意外,其實他傷得比她嚴重得多,留在重症病房裡觀察了一周才能轉到普通病房。林家人幾乎全都連夜趕來了,包括他當時的未婚妻。
    而她,也曾去探望過一次。當時負責看護她的人是沈池的保鏢,對於提出的要求感到十分為難,考慮半晌才說:「……您這樣讓我很難做,沈先生知道了恐怕會把我大卸八塊的。」
    而事實上,沈池已經好幾天沒露過面了,倒是他手下的弟兄常常來探望,並且對她慇勤照拂。想到那晚在病房中,沈池的嘲諷和冷漠,她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更加執意去看林連城。
    那是他在ICU裡的最後一晚,因為已經是凌晨,林父林母在家中小輩們的陪同下回家去了。留下守夜的,是他的未婚妻。
    在對方狐疑打量的目光中,她有點尷尬,:「我是來看林連城的。」
    那個年輕女人不認識她,但想必已從她的病號服上猜出她的身份,聲音不禁有點尖銳:「當晚,和連城在一起的人就是你?」
    她點頭默認了,於是對方突然情緒激動起來:「你告訴我,他那麼晚去找你幹什麼?你們倆之間,是什麼關係?」
    不能說。
    她繼續沉默著,因為不能告訴任何人。當天晚上林連城喝了酒來找她,後來在車上說的那些話,她這輩子都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最後還是林連江的適時出現,才替她解了圍。
    她被允許進去探望。隔著玻璃,能看見病床上的人,他很安靜地躺著,床頭的儀器應該已經撤走了大半,林連江在她身後說:「白天情況終於好轉並穩定下來了,如果沒有意外,明天就能轉去普通病房。」
    她仍是沉默著點頭。好像自從來到這裡,許多心情就被盡數堵在胸腔中,無法宣之於口。
    那天晚上,林連城顯然是喝高了,將她約出來。
    她沒有想到,他喝了那樣多的酒,竟然還敢親自開車。車速飛快,簡直像瘋了一般,她被嚇出一身冷汗,而他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忽然說:「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你喝醉了。」她不得不提醒他,「況且,我已經結婚了。」
    他卻不以為意,甚至笑了笑:「我沒醉,我也不管你結沒結婚。我已經有未婚妻了,你知道嗎?可是我不會和她結婚。」他喝了酒,有些語無倫次,但始終將目的表達得很明確:「承影,我們重新開始。」
    她沒辦法和他溝通,只能要求他:「……你先把車停下來。」
    他側過臉看她一眼:「是不是我停下來,你就會答應我?」
    也不知他最近遇到了什麼事,才會喝成這個樣子,帶著明顯的醉意,卻又固執得可怕。這樣的林連城,讓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彷彿時光倏然倒退,退回到十幾二十年前,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小孩子。可即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對旁人再不講道理,也總是會忍讓著她。
    長久以來,從來沒有哪一次,他會在她面前提出無理的要求,更加不會強迫她做任何事。哪怕當初分手,他再不捨,也終究還是同意了。
    所以,那一晚,真是個例外。
    夜深人靜的馬路上,幾乎順通無阻。
    當他開著車闖過一個紅燈,毫無預警地轉到左側岔路上的時候,十字路口的探頭閃過短暫刺眼的光,承影終於開始心驚肉跳,並且覺得頭暈噁心。
    「林連城,你停下車,我們好好說話!」
    誰知她的話音剛落,便聽見後頭傳來急促響亮的喇叭聲。
    她一邊抓緊安全帶,一邊強忍住身體的不適,透過後視鏡看到幾輛熟悉的車子正從遠處迅速逼近。
    是沈池的人。
    顯然林連城也很快地察覺了,挺直的鼻樑下,唇角微微抿起來,卻並沒有要減速的意思。
    她只覺得胃裡翻湧,又彷彿是胸悶,連氣都喘不過來,整個人難受極了。這種狀態,之前已經持續了將近兩周,如今大概是暈車了,便發作得尤其厲害,最後只能漸漸脫力地靠在椅背裡。
    後頭的車陸續跟了上來,最後幾乎與林連城的車並駕齊驅,逼停他的意圖已經十分明顯。
    她昏沉沉地靠著,沒有精力再去責怪或阻止,迷糊中就聽見林連城的聲音:「……放棄你,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
    她發現自己竟然還有力氣虛弱地笑一笑:「都過去了,我們是好朋友。」
    「我不要做什麼好朋友。」他就像是孩子般在賭氣,「除了你,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
    可是我已經結婚了……這句話在她心裡盤旋著,卻在轉過頭看到他的瞬間,又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藉著車外的光,可以清楚看見他輪廓明晰的側臉。
    林連城和沈池不同,沈池的英俊近乎鋒銳,彷彿夤夜寒星,太具有侵略性,但凡他出現,幾乎就很難讓人移開視線。而林連城,從小就是個漂亮的男孩,五官線條乾淨柔和,眼泛桃花,人見人愛。
    過去她曾不止一次地感慨:連城啊連城,你簡直比我們學校裡一大半的女生還要好看……
    而他是對這種形容總嗤之以鼻,顯然非常不滿意。
    可事實就是如此,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身上多了成熟的男人氣息,可容貌依舊俊美。她側過目光,看著這張臉、這個男人,自己的年少時光青蔥歲月,全都和他有關。在這個人的身上,承載著太多屬於她的東西。無論世事怎樣變遷,也改變不了那些記憶。
    揮不去,抹不掉。
    哪怕他曾做過錯事傷害了她,哪怕如今她愛的人早已不再是他,可他依舊是林連城,全世界也只有這麼一個林連城。
    而他現在喝醉了,也不知是在和誰賭氣,口口聲聲說著不想結婚,口口聲聲說要重新追回她。
    這些話,她都相信,相信是出自真心的。
    她有點唏噓,彷彿突然發覺,原來時光已經走出這樣遠。當年他站在寢室樓下,半挽著衣袖,衝她微笑的情景,明明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我們……」她終於開口,可是話只說到一半,就被車輛突出其來的轉向給打斷了。
    緊接著下來,天旋地轉,甚至還來不及反應,就有巨大的撞擊感襲來。她在昏迷之前看見林連城的臉,靠得很近,彷彿是在護住她。
    所以,他傷得也更嚴重。
    她就那樣站在病房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林連江說:「很晚了,回去吧。」
    她轉過身,有片刻的猶豫:「大哥,我可能明天就出院了。」
    林連江深深看了她一眼,瞭然地點頭:「好,我知道了。」
    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林連城。

《從開始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