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周子衡夾著香煙的手指在身側不經意地收縮了一下,火星在兩指之間的皮膚上掠過,帶來一陣短促而麻木的灼痛感。
  他皺了皺眉,卻沒有低頭去看,而是直接傾身將剩下的半截煙蒂捻熄在床頭的水晶煙缸裡。
  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花費的時間卻有點兒漫長。
  那張英俊的臉在燈下微垂著,額前的黑髮還帶著濡濕,側面被挺直的鼻樑和堅毅的下頜弧線勾勒得彷彿一尊完美的雕像。
  而他的眼睛亦垂著,彷彿專心致志地盯著煙灰缸裡那一點兒逐漸熄滅的火光。
  中央空調裡正絲絲地往外送著冷風。舒昀感到有些涼,似乎是從心底升出來的涼意。除去手指的動作,周子衡沉默著幾乎一動不動,這讓她猜不透他心中的打算。
  舒昀為了得到答案等了好一會兒,就在她以為應該放棄的時候,他終於直起身體重新轉過頭來看她。
  周子衡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沉得彷彿是暴風雨下的萬丈深海。
  這個女人,在他的印象中,她從來沒有求過他什麼。
  這是頭一回,卻是為了別人。
  半晌之後,面對她隱約帶著請求的眼睛,他沉聲說:「我知道了。」
  然而,這樣一句「我知道了」究竟代表著什麼,其實舒昀心裡也沒底。不過如今她也只能選擇相信他,相信他不會真的對裴成雲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
  不過就因為這件事,她與他之間的關係似乎陷入了一個更僵的局面。不但當晚沒有再交談,甚至就連接下來的日子,在每回不得不相處的時候,他也似乎對她興趣缺缺,不再以調侃嘲諷或是折磨她為樂。
  其實這是好事,可是舒昀發覺自己的心情竟然比前陣子更加糟糕。
  公司那邊也因為她工作時間被事先排滿的緣故,不得不替她推掉了一個大型活動。反倒是徐佩佩剛從日本拍完廣告回來,風塵僕仆下了飛機直奔活動現場。之後媒體相關報道出爐,徐佩佩照例大出風頭,謀殺無數菲林。
  後來私底下在公司裡碰上,徐佩佩假惺惺地向舒昀表達了遺憾之情,因為活動當晚有數位知名大牌音樂人出席,而舒昀生生錯過了這個與他們溝通交流的機會。
  待到高傲的孔雀公主翩然離開之後,小喬憤憤地說:「有什麼了不起,真是的。有必要故意來說這些嗎?」
  「不氣不氣。」舒昀反過來安慰這位小助理,打趣道,「至少她現在還會主動和我講話,換作以前這怎麼可能呀。」
  「小舒姐,你這心態真是太好了。」
  「不然真被她氣死了,豈不正好讓她得逞嗎?」舒昀笑笑說。
  「確實是。這兩天我看你悶悶不樂的,原本還以為你真是為了這件事不開心呢。」
  「怎麼可能。」
  舒昀想,或許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為什麼最近會如此的不愉快。
  其實她也是有私慾的。每當周子衡提到裴成雲的時候,在她的心裡不是沒有某種報復般的快感。
  她甚至想,憑什麼周小曼可以活在這個男人的記憶裡這樣久,而她在他面前,就非要對他忠貞不二?
  因此她懷著一點兒可恥又卑鄙的惡意,克制著自己不去向他做出任何解釋。
  知道這樣的誤會真正將裴成雲牽扯進來了,她才開始感到後悔和擔心。
  (心底似乎突然空出一塊,像是陷入了黑洞裡,所有的情緒都被吸得精光。)
  過了幾天,特意挑了某個空閒的日子,舒昀又去了一趟醫院。
  裴成雲剛被送去做完檢查,回來之後見到她,他的態度不再像上次那樣激烈,反倒神色自然地同她打招呼。
  她這才驚覺他竟然已經這樣憔悴了。整個人越發消瘦,身體清減下去,就連眉骨都彷彿瘦得突出來。抑或是睡眠不好,眼睛微微向下凹陷,眸光黯然,隱約帶著倦意。
  他已經不能平躺,多半時間都必須斜靠在床頭,那樣微微傾斜的角度才能有助於平順心跳和呼吸。
  對於那晚將她趕出去的事,裴成雲隻字沒提,只是問她最近好不好。
  「幹嘛總是關心我?我好得很。」舒昀說,「倒是你,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他似乎也不想再瞞她,只是淡淡地說:「其實我以前在國外做過一次手術,最近這裡又出了點兒問題。」他邊說邊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舒昀注意到,現在就連他的手指都彷彿蒼白無力,指甲上更是沒了健康的光澤。
  「我聽說還需要繼續做手術,對嗎?」她問。
  「嗯。」他停了一下,神色平靜,「我不想再折騰。」
  「這怎麼能叫折騰?難道你打算一直在這裡住下去?」
  「可就算做了手術又怎樣,下半輩子照樣還是離不開醫院。」他閉了閉眼睛,似乎是牽動了情緒,氣息變得有些不穩定,歇息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重新看向她,不禁哂笑道,「而且手術風險大,說不定有去無回。」
  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舒昀聽了心頭難免往下一沉。
  她本事打算來勸他做手術,現在反倒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接近晚飯時間,裴成雲突然半真半假地抱怨醫院餐食難吃。
  舒昀便問:「你想吃什麼,我去外面買回來吧。」
  「真的?」他撫著胸口低低笑道,「好久沒吃香辣蝦了,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她本來還擔心他會沒有食慾,畢竟人已經病成這樣,連多說兩句話都彷彿疲憊至極。一聽之下她立馬答應,拿上錢包下樓去買。
  結果只在醫院俯近的幾家餐館逛了一圈,便接到白欣薇的電話。
  醫院門前的臨時停車道上,白欣薇從車裡遞出東西來交給舒昀。
  「怎麼不自己上去給他?」舒昀問。
  「我沒空。」白欣薇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叮囑她,「你就說是你拿來的吧,別提到我。」
  舒昀看了看手上的幾張CD和那部精緻的播放機器,在心裡歎了口氣,說:「或許我也沒辦法勸動他接受手術。」
  白欣薇一愣,繼而又彷彿滿不在乎,「那就聽天由命吧。」
  「明明你一直都在關心他,為什麼不肯親自上去看看他?」
  「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我曾經一做就是好幾年。為了等他,我浪費了太多時間,該是時候懸崖勒馬了。」
  「也許你再堅持堅持就會如願的。」
  「謝謝你的吉言。」白欣薇研究般看著舒昀,好像有點兒遺憾,「以前怎麼就沒發現你這麼會說話呢。其實我覺得你會是個十分合格的朋友,只可惜我倆讀書的時候沒有深交的機會。」
  「是啊,後來你又把我當做假想敵,要做朋友就更難了。」舒昀開了句玩笑之後才又端正了神情,認真地說,「其實我在想,大概是你一直以來都看錯了,抑或,你對裴成雲來說有多重要,就連他自己都還沒意識到。」
  「現在說這些會不會有點兒晚?」白欣薇揮揮手,發動車子,隨後又想起來,問,「你剛才在電話裡說要打包什麼回病房?」
  「裴成雲說想吃香辣蝦。」
  坐在名車裡的美女眉頭微皺,「他的病需要忌口的。」
  回到病房,舒昀晃了晃手裡的保溫盒,拿到床前一一打開。
  在裴成雲表示疑問之前,她率先說:「辣的東西你不能吃,還是來點兒清淡的吧。」
  裴成雲望著她手裡的另一個袋子問:「那是什麼?」
  「哦,音樂,拿來給你解悶的。」
  她把CD機和唱片放在床頭,替他插好電源。
  吃過飯之後,探視時間眼看就要截止,她說:「手術的事,你再考慮一下吧。要不我托人打聽一下,找最好的醫生?」
  床上的男子似乎有些累了,半躺著不說話。
  他的睫毛很長,又濃密,與年少時幾乎沒有兩樣,即使現在躺在病床上仍舊俊美如昔。他閉著眼睛的時候神情冷淡,倘若再配合上偶爾發作的壞脾氣,很容易便會令舒昀想到曾經拒人千里之外的那個少年。
  她不禁歎了口氣,記憶彷彿一下子回到了數年前。那個時候他的態度很差,他不喜歡與人交際,甚至刻意掩飾封閉自己的情感,這些恐怕通通都是一種保護手段。即保護他自己,也保護著他真正關心的人。
  或許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需要面對生離或死別,牽掛越多,痛楚便會越深。
  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那都將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缺失。
  舒昀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才聽到床邊傳來的聲音。
  聲音裡分明帶著濃濃的倦怠和虛弱,卻還是問她:「剛才你是不是見過白欣薇。」
  裴成雲的語氣甚至缺少疑問的強調,彷彿心中早已確定了答案。
  舒昀靜了一下才做聲,卻答非所問,「其實你和她才是相互瞭解的一對。估計也只有她才知道你喜歡聽什麼音樂,她會記得你現在不能吃哪些東西。」
  「……你是什麼意思?」
  「沒有。」舒昀搖搖頭,兀自笑道,「你好好休息,改天我再來。」
  可是接下來的幾日她都非常忙。
  自從簽完合同,舒昀與C&N的合作算是正式開始。
  負責與舒昀做主要接洽的是一位姓李的總監,以及他的助手張小姐。廣告創意受到某國際著名時尚生活雜誌內的一期攝影作品的啟發,由創意總監親自向舒昀做介紹說明,直到舒昀領會廣告所要突顯的精神為止。
  「需要半裸出鏡?」聽完之後,舒昀質疑這最重要的前提。
  「只是裸背而已。我們會以女性身體的柔美曲線,配合本季珠寶所特有的華麗風格,兩者形成看似衝突實則和諧的畫面,進而達到加深視覺感官和印象的目的。與此同時,也請你不用擔心,我們會負責將你拍得美美的,等到樣片出來,相信能令你本人都感到驚歎。」

《一霎風雨我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