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回到別墅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可是整棟房子還是燈火通明。
  錢軍吸了口煙,半瞇著眼睛說:「總算回來了!哥正在樓上等你呢。」
  方晨不說話,目不斜視地拎著包徑直上樓去。
  「這是怎麼了?」錢軍納悶,橫著眉問隨後進門的阿天,「是你小子惹她不高興了?」
  阿天露出無辜的表情,忙不疊地撇清:「我可怎麼敢啊?我發誓,從接到她開始,就一直是這樣的。」
  其實相較起錢軍來,他則更加鬱悶。他一路上討好似地找方晨說話,偏偏對方全程保持面無表情的狀態,連敷衍地應一聲都不願意,似乎完全視他為無物。
  說實話,這樣子的方晨令阿天有點犯怵,開車途中數次偷偷瞄她,卻越發忍不住在心底打起寒噤來。一直以來,他和她相處得都還算不錯,而他也一直以為她的性格溫和,最難得的是待在老大的身邊,卻並不恃寵而驕,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一抹笑容,將原本就漂亮的五官襯托得愈加明媚動人。
  可是今天……一下子突然就不同了。
  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女人沉默下來的時候,臉上竟然也會有那樣冷淡的表情。她不願說話的時候,眼角眉梢彷彿都結著細碎的冰。
  ……這種感覺很熟悉。
  阿天開了一路的車,也暗自想了一路,最後終於恍然——大哥平時給人的感覺不就是這樣的嘛!
  此時此刻,他們二人是多麼的相似啊!
  他沒讀過多少書,但與一幫兄弟在道上闖蕩這麼些年,見過的人和事多了,也漸漸瞭解了所謂氣質那回事。
  聽起來十分抽像的一個詞。而在方晨之前,他一直以為只有大哥才擁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冷冰冰的氣質,連用眼角看人都能順理成章地讓人覺得是在恩賜對方,並且可以輕而易舉地澆熄旁人的熱情,令原本聒噪的人乖乖地主動地閉上嘴巴。
  可是今天,阿天承認自己確實暗自乍舌了好幾回,幾乎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認知,只因為突然發現方晨竟然和他一向崇拜的大哥在某個方面十分相像!
  他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也不敢問她今天為什麼無故失蹤了這麼久。回來要挨罵挨罰,他都老老實實認了,只是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於是,眼看著方晨的腳步聲消失在旋轉樓梯的最頂頭,他謹慎地徵求錢軍的意見:「軍哥,要沒什麼事,咱們就先走吧。」
  樓上還很平靜,然而一切直覺都在悄聲告訴他,現在離開才是最上策。
  錢軍不疑有它,勾住阿天的肩,叼著香煙含糊不清地說:「走,找個地方吃點宵夜去。」
  兩人並排出了大門,阿天在院子裡忍不住又抬頭望了一眼,二樓幾個房間的燈都亮著,只是厚重的窗簾成功隔絕了房間裡頭可能傳出的所有動靜。
  只在緊閉的書房門前短暫地停留了一下,方晨正打算離開,結果門在下一秒便被人從裡面打開。
  韓睿高大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面色緊繃地問:「到哪裡去了?」
  似乎是沒察覺到他的怒意,方晨只是淡淡地反問:「我一個成年人,需要時刻向你報告行蹤嗎?」
  「那為什麼不接電話?」英俊的男人微微瞇起眼睛,不動聲色地審視著她今晚反常的言行舉止。
  可是她卻不但選擇繼續忽視他,反而緊接著拋出下一個問題:「有什麼可擔心?」
  「就因為上次山上那件事?」她站著一動不動,眼神穩定地直視著他,幽沉的目光裡彷彿看不見絲毫情緒,「我以為你已經徹底解決了。畢竟那姓商的已經被迫躲起來了,根本連影子都不敢露,不是嗎?」
  伴隨著話音的落下,韓睿的瞳孔倏然緊縮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沉聲開口道:「誰告訴你的?」
  「這很重要?還是說,你原本是打算親口說給我聽的?」這樣明顯的諷刺,說到最後連方晨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其實你現在依然有機會,我有足夠的時間聽你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完整地敘述一遍。當然前提是,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特意等了等。
  兩人距離很近,她看見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彷彿有某樣東西正在翻滾湧動,可是,氣氛卻再度陷入冰凍般的沉默中去。
  其實就連方晨自己都不知道再這樣僵持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就像她坐在車上時一路思考的那樣,為什麼還要再回到這裡來?
  之前那種奇怪的壓迫感再一次從身體裡湧出來,從四面八方開始擠壓。她下意識地深深吸了口氣,不再看他,只是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往暫時屬於自己的臥室快步走去。
  可是很快便有腳步聲跟了上來,在她開始動手收拾衣物的時候,手腕被人扣住。
  她停下來,淡淡地瞥去一眼。
  「你要做什麼?」韓睿沉聲問。
  「回家。」
  「現在不可以。」
  「那請問要等到什麼時候?」
  似乎終於控制不住,方晨冷笑一聲,揮動胳膊想要甩開來自對方的鉗制,然而其實韓睿的力道並不大,而她卻用力過猛,出於慣性連續向後退了好幾步。
  她看見韓睿似乎伸了伸手,於是本能地越發向後避開。
  最後她索性站到露台邊,離他遠遠的,隔著大半個臥室就這樣冷冷地看著他,那目光如同在看著突如其來的毒蛇猛獸。
  或許是被她此刻的神情刺到,韓睿的臉色微微一緊,手指垂在身側不為所覺地抽動了一下。
  她並不是怕他。
  他知道,她從來都不畏懼他,無論在任何時候。
  而在這一刻,那雙清澈的眼睛裡寫著的唯一情緒卻是——憎恨。
  他不想承認自己被這一認知擊中了要害,以致於胸口某處都在緊縮。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他聽見對面的女人語氣冷淡地開口問。
  可是他說不出來。
  活到這麼大,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面對一個人的質問,卻一句話都無從應對。
  「事到如今,你難道連一句解釋都不肯給我嗎?」方晨牽動嘴角笑了笑,其實就連自己都在訝異,這種時候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當她與他喝酒談笑的時候,當他抱著她輾轉纏綿的時候,儘管她猶豫過後悔過,但並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那晚在山上被襲擊,為什麼錢軍他們會突然出現?不是說他們都留在城裡辦事嗎?就算坐直升機也未必會有那麼快吧!」她望著他,彷彿是第一次這樣專注地直視他的眼睛,目光泠泠浮動,「我記得當時你要我等,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下,你卻讓我等,等什麼?其實你早就知道我們不會有事的,對吧?因為你的手下根本從一開始就守在外面,守在附近!」
  「全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
  「就連會遇到襲擊,都是你早就預料到了的。對不對?」
  「你是想引他們出來?所以不帶任何手下,只和我兩個人單獨上山。因為也只有那樣才會讓對方以為有機可趁!韓睿,這一招,是不是就叫做引蛇出洞?」露台上起了風,從看似柔弱的身體旁邊穿過,灌進她寬大的衣袖裡,烏黑的長髮紛亂飛舞,「而你,不惜以自己作為誘餌。多麼有獻身精神!可是你考慮過我嗎?你覺得我的命值錢嗎?」
  她停了停,忽又嘲諷似地笑起來,整張臉似乎都被這份笑意點亮,卻令韓睿不由得微微皺眉。
  方晨笑著繼續說:「又或者,在整套計劃中,其實你一直都將我考慮在內了。而且,我才是你計劃裡最重要的一環。」
  「你之前那樣寵我做什麼?弄得人人都知道你喜歡我,無論什麼場合都愛帶著我,彷彿我是真的得寵一樣,甚至讓你拋棄了多年的習慣,出入某些地方竟然可以不需要手下的保護。你是真的想和我過二人世界麼?還是說,向旁人製造這種假象才正是你所希望的?」
  「一直以來我就好奇,你讓我做你的女人,究竟是看上我什麼?現在終於知道了,對你來講,我大概只有一個作用。」
  她突然停住。
  即將說出那個答案的時候,方晨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裡彷彿被赫然掏空了一塊,之前的壓迫感全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前所未有的空蕩蕩的感覺,就連雙腳都彷彿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軟綿綿的,漸漸失去著力點。
  她知道這到底是因為什麼,只是不願意承認,也不敢承認,甚至更加羞於承認這一事實。
  怎麼會這樣?
  事情怎麼會到了這種田地?
  最初她接近他時,也是帶著某種動機和目的的。可是現在才發現,一切大概早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
  她或許對這個殘忍的男人動了感情。
  她或許有那麼一點愛上了他。
  可惜,他卻沒有真心。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從來不會愛上任何人。
  似乎正經歷著這一生最艱難掙扎的時刻,她面無表情地、一字一句地開口:「一直以來,你只是把我當成工具。」
  「是不是從我被人跟蹤開始,你就發現我有利用價值了?又或者,更早一些的時候你就已經打算利用我了?當初我們剛剛認識,我被人搶了包,你不是因為那個被搶的人是我,只是為了宣示自己的權威,對吧?因為我是你的女人,所以受了傷害便要對方以數倍償還。你是要通過這種舉動來通知所有你認為有必要知道的人,我是你韓睿重視的女人!還有那一次,我在賓館外被跟蹤,你究竟是趕來保護我,還是為了讓他們以為我們如膠似漆,連短短幾天的分離都不能忍受?」
  「你計劃這一切,究竟用了多久時間?」
  終於將最後一句話說完,方晨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內心那份難言的艱澀隱藏得足夠好,她將目光從那張表情沉鬱的臉上移開,其實並不打算等待什麼答案,因為韓睿從頭到尾的沉默,以及他高深莫測的表情,就足以說明一切。
  她準備離開了。
  曾經千方百計想要打探的東西,曾經想要通過接近他而尋求的某個答案,她統統都不要了。
  一切到此為止,她不知道該不該慶幸,因為真相來臨的這一天,竟是這樣的快。
  她垂下眼簾,快步從韓睿的身旁走過。
  可是這一次,韓睿的動作卻更快,力氣也十分大,一把揪住她的手,彷彿想要阻止她的離去。
  「我還有話沒說。」韓睿沉著面孔,深邃的目光莫名地閃了閃。
  「你還想說什麼?」她瞪他,很快便又偏過頭去,在這一刻,平淡至極的語氣裡透著隱約的疲憊:「你覺得自己能夠反駁我嗎?」
  「韓睿,你冷血得讓我覺得噁心!」
  ……
  靜謐的空間裡彷彿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終於感受到對方手指漸漸放鬆的力道,方晨閉了閉眼睛,讓自己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
  「如今你的目的達到了,我已經沒有用處了,請你就這樣放過我吧。」
  像是終於解脫,又或許是從此墜入到另一個無邊的深淵裡,方晨將十指捏得緊緊的,終究還是抿著嘴唇頭也不回地徑直離開。

《薄暮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