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11

    媽媽當即就要把衛國送到醫院去看醫生,軍代表不肯,說:「小孩子,沒那麼嬌貴,就是一點皮肉傷,長長就好了。」

    媽媽堅持要送,軍代表只好說:「要送我明天送,你又沒車,怎麼送他去?」

    媽媽回家拿了些紅藥水紫藥水消炎粉,給衛國塗在背上,邊塗邊掉淚:「孩子,再別去抓青蛙了,我的病全都好了。你看你,為了給我抓青蛙,被打成這樣。」

    第二天,軍代表帶衛國去了醫院,醫生說沒傷著骨頭,就是皮肉傷,開了些外用藥,就讓他們回家了。

    衛國又被爸爸鎖在家裡,他又在窗子那裡叫:「今今,今今,來幫我開門鎖。」

    她不肯:「我媽媽說了,叫我不給你開門鎖,你需要休息。」

    「但是我一個人在家裡好悶啊!」

    「我來陪你玩吧。」

    「你會玩什麼?就會跳橡皮筋。」

    「我還會講故事。」

    「真的?我最愛聽故事了,你來講故事我聽吧。」

    她跑到衛國家的窗子那裡,拿到鑰匙,開了門,走進衛國住的房間,覺得他家好闊氣啊,衛國一個人住一間房,軍代表住另一間,還有一間做廚房,不像她家,只有一大間,一半是臥室,一半是廚房。

    衛國光著背,趴在床上:「我躺好了,你講故事我聽吧。」

    他背上有傷,總有幾個蒼蠅圍在那裡嗡嗡叫。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拿著一把蒲扇,給自己扇一下,給他扇一下,邊扇邊講故事。

    她知道不少故事,中外的童話故事都知道一些,還知道《西遊記》裡的一些故事,都是爸爸媽媽講給她聽的,現在她就一個一個販賣給衛國。

    快到中午吃飯的時間了,她就趕快從衛國家跑出來,替他鎖好門,把鑰匙還給他,然後溜回自己家去。吃過中飯之後,都要睡午覺,睡過午覺後,媽媽又到學校學習去了,軍代表也到學校學習去了,她就又偷偷溜到衛國那裡去,給他講故事。

    衛國崇拜地說:「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故事啊?」

    「都是我爸爸媽媽講給我聽的。你爸爸不給你講故事嗎?」

    「他不會講故事,他沒上過學,是在部隊讀的書。」

    「你已經上學了,識字了,你不會自己看書嗎?」

    「我最不喜歡看書。」

    「那你喜歡什麼課呢?」

    「我喜歡體育課。」

    「還有呢?」

    「還有?還有勞動課。」

    「還有呢?」

    「還有。課外活動——反正我不喜歡上學。」

    她好奇地問:「你不喜歡上學,那你喜歡幹什麼呢?」

    「我喜歡打仗,我想當兵,打仗,那才過癮。」

    「打仗會死的。」

    「死了才光榮。」

    衛國的傷好了之後,軍代表就沒再鎖他了,他又跑去跟他的夥伴們玩,而她又掉了單。

    但有天中午,媽媽特意把衛國找來,叫他帶她去外面玩:「衛國,這是兩角錢,你一角,今今一角,你帶她到市裡去買冰棍吃,買糖吃,玩到五點鐘再回來吃晚飯。」

    衛國一口答應了,帶著她往校門走,但出了校門,他就問她:「今今,你吃過冰塊沒有?」

    「我只吃過冰棒。」

    「冰棒要花錢買,三分錢一根,一下就吃完了,我說的冰塊是不要錢的,好大塊,硬邦邦的,吃好半天都吃不完的。」

    「哪裡有這樣的東西?」

    「有,你想吃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吃,我們可以省下這些錢買別的東西吃。」

    她想起媽媽說過衛國愛小偷小摸的事,擔心地問:「是不是偷冰塊?」

    「不是,怎麼會是偷呢?」

    「那怎麼會不要錢呢?」

    「是我用勞動換來的。」

    「那說清楚了,如果是偷,我可不吃的。」

    「行。我保證,肯定不是偷。」

    他們到衛國家拿了個煮飯用的鋁鍋,就向著工廠出發,不一會,來到一條窄窄的小河邊,衛國指著對面說:「看,那裡是個工廠,鍋爐房有冰塊吃。」

    「可是怎麼過這條河呢?」

    「這哪裡是河?只是一條小溪溝,有石頭搭的路,踩著石頭就能過去。」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見一條石頭路,隔一點就有一塊石頭露在水面上,從小溪這邊一直延伸到對面。

    衛國先踩著石頭過了一趟,對她說:「看,很容易吧?一點都不可怕,幾步就過去了。」

    她試著踩上一塊石頭,有點搖搖晃晃的,下一塊石頭隔得很遠,有點夠不著。溪水很清,能看見水底的水草,她很怕一腳踩翻,掉進溪水裡,會被那些看上去就滑滑膩膩的水草纏住,她試了幾下,始終不敢往前邁步。

    衛國心急地跑過來,站在水裡,把手伸給她:「來,我扶著你吧,別怕,大步走啊。」

    他幾乎是一路把她拽過了小溪,上岸之後,他帶著她走了一段,就到了工廠的鍋爐房。她看見一個很大的鐵爐灶一樣的東西,爐門開著,裡面是紅紅的火焰。幾個工人排成隊,每人手裡拿著一把鐵鍬,輪流到一個大煤堆跟前去鏟一鍬煤塊,然後走到爐門邊,把煤塊扔進去。

    鍋爐房的那些工人,肩上搭個髒毛巾,臉上也糊著一些炭黑。有個工人看見衛國,就跟他打招呼:「嗨,衛國,又來吃冰了?那你要幫我們加煤才行呢。」

    「我知道。」衛國問,「現在幾點了?」

    「快三點了,馬上就有冰來了。」

    「好,我幫你們加煤,今天我多加幾鍬,你們要多給我一些冰塊,因為我今天帶了人來。」

    有個臉上糊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的工人咧嘴笑著說:「嗨,你小子這麼小就知道討好女孩啊?長大肯定不簡單哦。」

    另一個說:「這小妹妹長得很乖巧,你小子很有眼力呢。」

    衛國把上衣一脫,塞到她手裡:「你到樹蔭下去站著,我去幫他們加煤。」

    她看到他滿身的排骨,瘦精精的,問:「煤那麼重,你端得動嗎?」

    「端得動。」

    衛國說完,就走進鍋爐間去,從一個工人手裡接過鐵鍬,鏟了一鍬煤,費力地走到爐口邊,把煤投進爐口。

    那些工人都停下了,坐的坐,站的站,幫衛國計數。

    她站在樹蔭裡,已經覺得炎熱無比,真不知道那些在鍋爐跟前的人會熱到什麼程度。還有衛國,在那麼炎熱的地方,一鍬一鍬地把煤塊往爐口裡投,肯定更熱了。

    衛國鏟幾鍬,就歇口氣,那些工人就使勁催,鼓掌的鼓掌,喊「加油」的喊「加油」,衛國只好接著干,最後終於鏟到了二十鍬,他拎起地上的水管,劈頭蓋腦沖了一通,穿著濕淋淋的短褲,跑到她面前來:「把鍋子給我,冰塊馬上就來了。」

    過了一會,冰塊真的來了。她從來沒看見過這麼大的冰塊,差不多有她人那麼高,有兩塊豆腐那麼厚,有三四塊豆腐那麼寬,裝在一個大桶裡,用小車推來的。

    有個人用大錘子敲那個大冰塊,敲成豆腐大小的塊塊,鍋爐工每人拿著一個大碗去領冰,每個人都分到很大一碗冰,衛國也分了一大塊,他叫那個敲冰的人幫他把冰塊敲小,裝在鍋子裡,就端著鍋子跑出來了。

    她真不敢相信這一鍋子冰塊都是他們的,激動得直嚷:「這都是我們的?都是我們的?」

    「都是我們的。」衛國得意地說,「怎麼樣?我說可以搞到冰塊吧?快吃,好甜。」

    冰塊是紅色的,跟西瓜的顏色一樣,看著就覺得甜,她拿了一小塊,放進嘴裡,真的很甜,又冰又甜,讓她覺得今天為此走的路,趟的水,受的熱,都值了。

    她邊吃邊問:「怎麼這裡有這麼大的冰塊吃呢?」

    「他們是鍋爐工,很熱嗎,這是廠裡自己做的冰,給工人防暑降溫的。」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冰塊吃?」

    「呵呵,我什麼不知道?」

    她覺得他真是什麼都知道,太偉大了。

    他說:「我們往回走吧,免得冰都化了。」

    他們邊吃冰塊邊往回走,走一會,就停下來喝鍋子裡化出來的冰水,她一生當中都沒這麼痛痛快快吃過冰,以前都是跟媽媽爸爸到市裡去的時候,才能在街上買到冰棒,但一次也只買一根,一下就吃完了,這一桶冰塊至少有二三十根冰棒那麼多。

    到了小溪邊上,她傻眼了,剛才還是窄窄的小溪,現在變寬了,溪水也不那麼清澈了,剛才踩過的石頭路也不見了。

    衛國說:「漲水了!」

    「怎麼會漲水?」

    「肯定是上游下大雨了。」

    「那怎麼辦?」

    「我沒問題,就是你。」

    「為什麼你沒問題?」

    「我會游泳,你肯定不會。」

    「我不會游泳。有沒有船?」

    「這麼個小溪溝,哪裡會有船?」

    她急得要哭了:「那怎麼辦?我回不去了。」

    「你等在這裡,我去探路。」

    衛國下到水裡,找到那個石頭路,一步一步探過去,然後從水裡走回來,欣喜地告訴她:「沒事,石頭路還在,就是淹在水裡看不見了。」

    她跟著他來到水邊,他一手端著鍋子,一手牽著她:「來吧,先踩上一塊石頭,再伸出一隻腳,去探前面的石頭,探到了就踩住-」

    她踩上一塊石頭,發現水流很急,好像要把她沖走一樣,她不敢伸腳出去。

    他安慰她說:「你看我,站在水裡,也只淹到我的腰這裡,你在石頭上,更不怕了,走吧,伸腳出去。」

    她一步一步往前探,歪歪扭扭的,把他也拽得東倒西歪的,兩個人走得哈哈大笑,快到對面岸邊了,她正在慶幸終於走到了,突然腳下石頭一歪,她一下倒在水裡。

    衛國丟了鍋子,兩手死命拖她,終於把她從水草和爛泥裡拖了出來。他又跑回去撿鍋子,鍋子撿到了,但冰塊全潑了。

    她餘悸未消,渾身發抖,低頭看看自己,擔心地說:「我身上好髒啊!怎麼辦呢?如果被我媽媽發現——」

    他看了她一眼:「把衣服脫下洗洗吧,就是水草和爛泥,洗洗就掉了,肥皂都不用。」

    「但是我沒有換洗的衣服。」

    「要什麼換洗的衣服?這麼熱的天,難道還會凍病?」

    「可是……可是你是男的呀!」

    「我是男的怕什麼?我又不會看你。」他見她還是不肯動,就說,「你等等,我有辦法。」

    他跑不見了,她嚇得要命,生怕他把她丟在那裡,那就黑天無路了,因為她不知道怎麼走回去。

    過了一會,他拿著兩片大荷葉跑回來:「來,這就是你換洗的衣服,你躲在荷葉後面,把衣服脫下來,我到水裡去洗,你用荷葉遮著自己,像蚌殼精一樣。」

    他把一片大荷葉豎起來拿好,像一塊幕布一樣遮住她,自己扭著頭,望著旁邊。

    她猶豫了一下,就把衣服褲子都脫掉了,扔到地上,接過大荷葉,遮住自己:「好了,我脫好了。」

    他撿起她的衣服褲子,跑到水裡去搓洗,搓幾下,就提起來看看洗乾淨了沒有,然後又放到水裡去搓。過了一會,他把衣服擰乾了,攤在大石頭上曬,自己走到齊腰深的水裡,在水裡摸索了一陣,拿出一條短褲來,搓洗了一番,又摸索著穿了回去。

    然後他回到岸上,站在她下游的地方,遠遠地叫她:「你身上是不是有很多水草和爛泥?也到水裡洗一洗吧,不然你媽媽會發現的。」

    她用荷葉遮著自己,慢慢往水邊走。先遮著前面,等走得快到水邊了,就遮著後面。走到齊膝蓋深的水裡,她不敢往前走了,對他喊:「你到別處去了,我就洗。」

    他說:「我不能到別處去,萬一你被水沖走了呢?」

    「那你轉過身去。」

    「我不能轉過身去,萬一你被水沖走了呢?你再往前走一點,我就看不見了。」

    她又往前走了一點,齊腰深了,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好像快站不住了一樣,她不敢再走了,覺得屁屁已經被水遮住了,也不用再往前走了,就把荷葉頂在頭上,捧水洗上身。

    剛洗了兩下,荷葉就掉進水裡,往下游飄去,她慌忙伸手去抓,溪流好像一下把她抬了起來,她的腳離地了,她探了幾下,但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水很快漫過頭頂,她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淹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竹馬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