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翌日清晨。

  週遭灰濛濛的, 第一縷晨曦穿過居民樓, 映在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上, 整夜暴雨留下的水潭反射出鏡面似的光。

  「柳宛秋拒不承認自己買過一輛車牌建a9u766的紅色凱美瑞,同時有昨天凌晨兩點到四點間的不在場證明。」通話那頭傳來秦川疲憊的聲音,因為連著幾天晝夜顛倒的緣故顯得非常沙啞:「我親自帶人去調查過她的不在場證據, 看不出什麼破綻來。」

  嚴峫握著手機, 低頭鑽出狹窄的樓道。

  警戒線外擠滿了人, 大媽大爺們今天都罷舞了, 各個提著包子卷餅豆漿油條邊吃邊圍觀, 不時傳出繪聲繪色的描述和驚歎:「聽說裡面死人啦!都臭啦!昨晚拉出去幾大包屍袋!」「老婆抓奸在床!拿刀把老公婆婆跟小三都捅死了!」「哇塞好狠!……」

  五分鐘前劇情還是「歹徒入室搶劫捅傷一家五口」,區區上個廁所的工夫, 人民群眾的想像力已經上升到孔雀女鳳凰男和不要臉小三的血色|情仇上了, 可見這年頭大爺大媽們喜聞樂見的都是什麼。

  嚴峫出了樓道門, 向警車走去, 剛亮相就激起了新一輪輿論熱議:

  「看,警察,警察!」「怎麼沒穿制服啊,手|槍呢手|槍呢?」「喲, 後生長得怪俊哦!結婚了沒有啊?……」

  嚴峫心說你們真是一群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大媽,就沒理他們,在眾多目光的焦點中悶頭上了車,對著手機問:「凌晨兩點到四點間哪來的不在場證明?我跟你說她老公作證不能算啊。」

  「柳宛秋沒老公, 有個男朋友, 前天晚上慶生叫了一幫人ktv通宵, 所有人都能證明她到凌晨四點多才走。ktv監控我已經調來看了,除非我們對案發時間的推測有誤,否則柳宛秋沒有時間從聚會上溜走,潛入十多公里以外的現場作案。」

  嚴峫臉色沉了下來:「那車是怎麼回事?」

  「柳宛秋堅稱自己沒買過車,我們已經聯繫交管局進行調查了。」

  手機嗡地一震,是秦川發來的審訊資料和相關音頻。

  嚴峫插上耳機,低頭看了眼,然後臉上顯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雖然以貌取人是不對的,但這姑娘的長相吧……確定能把胡偉勝迷得神魂顛倒,抵死不把她供出來?」

  秦川嚴肅批評他:「你這就不對了老嚴。首先在我眼裡這世上沒有不漂亮的女性,其次柳宛秋長得雖然平常一點,但人家本科碩士全是211,你知道越是像胡偉勝這樣在校期間心理有缺失早早出來混社會的人,越是容易對傳統意義上優秀自律的好女孩產生盲目迷戀心理嗎?」

  嚴峫:「……朋友你電視劇看多了吧。」

  一名刑警遠遠走來,停在敞開的車門邊,似乎想說什麼。

  嚴峫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稍等,只聽秦川問:「怎麼樣?池瑞家搜查有什麼發現?」

  「沒戲。」嚴峫沒好氣地回答,習慣性地伸手摸煙,卻發現煙盒已經空了,「操!」地順手把空盒狠狠砸上了車前窗。

  「喲,幹嘛哪!」秦川問:「池瑞已經跑了?」

  「不僅跑了,還跑得乾乾淨淨,家裡連點線索都沒搜出來。我已經分散了九個探組的警力去摸排查訪,目前總結出了他可能藏身的幾個地點,包括棋牌室、他姐家、五金廠……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對了,丁家你已經盯住了吧?」

  秦川說:「那我還能漏掉這個?柳宛秋她爹媽男朋友、丁家旺夫妻倆帶女兒都在我的名單上,人手已經散出去了,你就等我消息吧。」

  嚴峫點點頭,突然只見刑警不住地衝他擠眼睛。

  「幹嘛?」嚴峫莫名其妙一抬頭。

  刑警掩著嘴小聲道:「有個姓陸的剛打車停在警戒線外,說是您的朋友,已經等您半天了……」

  嚴峫因為通宵而略顯遲鈍的大腦一聲卡擦,如同生銹的機械突然轉了一下,反應過來了。

  「哎喲!」他摁斷了電話,差點從副駕座位上直接站起來:「快讓他進來!」

  江停戴著帽子口罩,臂彎裡搭著嚴峫的風衣,提著工作用筆記本電腦,在圍觀大媽的指指點點中穿過警戒線,向警車走來。

  不知怎麼當嚴峫看著他踩著石板路、跨過水窪,筆直的身影修長的腿,雖然熬夜卻仍然面容俊秀,甚至連頭髮都一絲不苟的模樣,腦海中突然想起了剛才秦川的話:

  「越是在校期間心理缺失,早早出來混社會的人,越容易對傳統意義上優秀自律的好女孩產生盲目的迷戀……」

  如果江停是女的,算不算傳統意義上的優秀、冷漠、驕傲和極度自律?

  那麼自己就是……

  嚴峫突然打了個寒顫,心說自己肯定是最近壓力太大太久沒跟五指姑娘相會了,等抓住那幾個狗娘養的製毒綁匪後一定要好好去洗手間擼一發。

  「怎麼了?」江停站在敞開的車門邊,順手把風衣扔給嚴峫:「你冷?穿上。」

  剎那間嚴峫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哪個好女孩不是柔情似水把衣服披在老公肩頭上的,冷冰冰隨手一扔算怎麼回事,完全感受不到重視!

  「不是叫你沒事別亂出門,等我派人去接麼?」嚴峫隨手把風衣扔進後座,不滿道:「打出租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

  「無所謂,暫時還沒那麼敏感。」

  「什麼叫暫時不敏感?」

  江停不欲多說,但嚴峫跟狼似的咬住了就不鬆口,無奈只能簡單道:「范四以曝屍的形式死在了高速公路上,跟他抱有相同目的的人總會消停一陣子。池瑞跑了?」

  嚴峫:「嗨,你這人為啥也這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嚴峫把情況粗略描述了一遍,包括柳宛秋的不在場證明和已經監視住丁家上下的事情。江停看了眼柳宛秋的證件照,沒有吱聲,不知道在沉思什麼;嚴峫把剛才大怒摔掉的煙盒撿了回來,湊在鼻端前聞味道,斜眼瞅著江停,甕聲甕氣地問:「怎麼,有什麼感想?」

  「沒查出胡偉勝和柳宛秋的通訊記錄,包括網絡社交賬號、微信小號和金錢往來?」

  「沒有,」嚴峫撇著嘴搖頭。

  「不在場證明完整且無明顯漏洞?」

  「嗯哼。」

  「戶口本駕駛證行車記錄本沒被家裡親戚借用過?」

  「監視丁家就是為了查這事兒。」

  江停摸著下巴微微頷首,突然只聽嚴峫若無其事地問:「你覺得這姑娘長得怎麼樣?」

  「?」

  江停用純專業的目光打量片刻,沉吟道:「五官端正,頭髮略黃,牙齒潔白,看不出明顯整形,可能有一點輕微的顳下頜關節紊亂綜合征……怎麼?」

  嚴峫滿臉讓我說你什麼好呢的神情,一字一頓緩緩道:「漂、亮、嗎?」

  江停挑起半邊眉梢,半晌後終於給予了肯定的答覆:「我覺得還行。」

  空氣凝固了。

  居民樓上池瑞家,警察正進進出出的提取證物和翻找搜查;警戒線外,轄區民警吆喝著疏散越來越多無所事事的大爺大媽;遠處晨光明晰,樹叢間鳥叫和馬路上的車聲遙遙傳來,匯聚成忙碌喧囂的,充滿了煙火氣的清晨。

  江停終於感覺到氣氛不對勁:「……有什麼不對嗎?」

  嚴峫緩緩收起照片,冷冰冰道:「你這人真的非常過分。」

  江停:「???」

  「早先想偷窺我的時候,還假惺惺定個外賣,跟多麼溫柔懂事似的,裝乖賣巧地囑咐我『記得吃飯』;現在倒好,一大清早來現場,兩手空空連杯豆漿都沒帶!敢情你這是不用偽裝了,索性就露出真面目了,連花一塊五買個肉包子都……」

  江停表情空白,「溫柔懂事」造成的心理暴擊瞬間倍殺了「你的手真好看」。

  「等等,等等。」江停忙不迭打斷了他的叨逼叨,伸手從電腦包裡拿出一隻保溫杯,不由分說塞給嚴峫:「這是給你的。」

  「哎?」

  輪到嚴峫呆住了,打開保溫杯,撲面而來一股濃郁的紅茶香。

  「……你這不是……」

  「我想反正都拆了,不能不給你這個正牌主人嘗嘗,所以特意為你準備的。」江停誠懇道:「拿好,趁熱喝,別灑電腦上,我去趟洗手間。」

  江停轉身就走,嚴峫呆愣幾秒,大怒:「當我傻嗎!逮著我這隻羊薅完了毛還說是給我織毛衣!快拿回去我不稀罕!」

  池瑞,三十五歲,建寧周邊縣城出身,前科人員。

  沒人知道那個被劫持的化學系高材生是抱著什麼樣的勇氣,在被人推搡下車時,突然暴起推倒了持槍綁匪,將他撞進灌木叢,並想方設法使綁匪留下了血跡。

  人質可能因此受到可怕的懲罰,但那一刻他的機敏和勇敢,給警方指出了一條極其珍貴的線索。

  刑警支隊沒有辜負這條線索。上午十點前,池瑞的生平事跡,包括日常通訊、行車記錄、金錢往來、社會交際……就像被手術刀剖開的腹腔,每根血管、每條神經、每塊肌肉,都暴露在了警方的x光之下。

  「池瑞沒有老婆孩子,有個相好的洗浴城失足婦女,但已經排除了嫌疑;我們讓他父母及姐姐嘗試聯繫他,目前沒有任何回音。他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前天上午九點半,開一輛尼桑皮卡在烏海新區附近一家加油站被監控錄下,隨即不知所蹤。」

  「經過警方分析,池瑞的藏身之處可能就是犯罪團伙的地下製毒工廠,目前烏海新區分局及各派出所已經開始行動,準備實施密集布控了。」

  嚴峫坐在大切諾基的駕駛座上,藍牙耳機裡偵查員匯報的聲音非常大,連後座都能聽見。

  嚴峫咬了口熱騰騰的肉包子——江停終於投降認輸,在韓小梅的陪伴下親自買了四個包子回來上供給嚴副支隊,終結了無休無止的叨逼叨。然後他邊咀嚼邊抬頭向後座瞥了眼,只見江停聽得十分專注,手裡拿著早已沒了熱氣的保溫杯,身體略微前傾,也正向自己望來,剎那間兩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江停做了個無聲的口型:

  烏海新區?

  嚴峫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嚥下那口包子,故意對著麥克風朗聲道:「烏海是近兩年設立的工業新區,還沒發展起來,位於遠離建寧市中心的東南方向,這地廣人稀的排查難度太大了。還有什麼其他線索能快速鎖定池瑞等人的窩藏地點嗎?手機都監控了?」

  江停接過嚴峫遞來的建寧地圖,快速展開,目光逡巡半圈後用紅筆把「烏海工業區」圈了出來。

  偵查員道:「池瑞用的是無實名手機號,無法做準確三角定位,但我們已經把主要廠區、商圈、居民區、周邊地鐵站的監控都拿下了,一旦發現嫌疑人,立刻通知刑警支隊及下去派出所!」

  嚴峫說:「行吧。」然後摁斷了通訊,眉頭鎖得極緊。

  「甲基苯|丙胺在合成過程中會產生大量有害物質和刺鼻的氨水味,如果工藝不完善,很容易引起街坊鄰居的警覺。但如果完善生產流程的話,又需要專業真空機、水泥蓄水池、工業化空氣過濾系統,很難在居民區內完成。」江停頓了頓,用筆輕點地圖,沉沉道:「把偵查範圍縮小到烏海區周邊尚未啟用或已經廢棄的廠房,國企和外企不用看了,私人化工廠、五金廠、模具加工企業是重點。」

  嚴峫一邊聽一邊飛快記下來,發短信給馬翔。

  「這個犯罪團伙的組織相當緊密,目前已經掌握的至少有四名成員:保安主管刁勇,負責看管及盜竊化學原料;制槍持槍的池瑞,負責暴力和武器供應;毒販胡偉勝,擁有下線銷售渠道。另外還有一名具體職責不明但與丁家有關係的女性,可能主要是為了勾住胡偉勝,無法出示不在場證明的丁當與車主柳宛秋都有重大嫌疑。」

  江停分析線索的語調永遠四平八穩,不論再凶險緊急的案情,從他口中說出來都異常穩定,聽不出一絲火氣。

  這跟他年輕俊秀的外貌非常不協調——因為嚴峫認識的上一個擁有這種老幹部氣質的人,是建寧市公安局一把手呂局長。

  「另外從昨晚現場足跡來看,除了池瑞之外,應至少還有兩名綁匪,其中一名是極其熟悉化工廠內部監控的司機。」江停止住話頭,微微瞇起眼睛,望向打開放在副駕座上的工作電腦。

  屏幕上正反覆播放昨天凌晨化工廠內的監控錄像——那輛紅色凱美瑞避開了所有正面亮光處的攝像頭,司機帶著口罩、手套、太陽帽,只留給警方一個極其不清晰的剪影,隨即消失在了濃濃夜色裡。

  嚴峫的目光也落在監控上,「嘶」地低低吸了口氣:

  「但化工企業內所有能接觸到監控的,下到普通保安門衛,上到技術部門和副總經理,甚至連當年給化工廠裝攝像頭的外包公司都沒落下;有能力掌握每個監控鏡頭精確地點的人已經被市局徹底一網打盡了啊。」

  江停向後仰進座椅靠背裡,眉心緊皺,雙臂疊在胸前,一隻手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脖頸。

  這只是個習慣性的思考動作,但當江停揚起下巴來的時候,他下頷骨到咽喉、鎖骨乃至於隱入衣領的線條顯得格外修長,光是看那指尖摩挲的細微動作,就能感覺到皮膚的溫熱和柔軟。

  嚴峫喉結突然滑動了一下,倉促地移開了目光。

  「如果昨夜現場並未提取出女性足跡,也就是說那名女性劫匪並不在場,為什麼開的是她的車呢。」江停喃喃道:「難道司機自己沒有車?或者車型特殊,不敢隨便開上路?」

  嚴峫敷衍地嗯了兩聲,假裝專心致志盯著屏幕,一下一下地按著暫停鍵。

  「還是說,」江停若有所思道,「只要司機自己的車出現在化工廠範圍內監控裡,就會立刻被辨識出來?」

  這句話背後的隱含意義就像根小針,順著嚴峫的神經遊走至腦髓,輕輕刺中了他最敏感的刑偵意識——與此同時卡噠清響,屏幕應聲定住,嚴峫的視線直勾勾注視著畫面某處。

  「……江停,」嚴峫尾音不穩:「你看,這司機戴的手套。」

  江停略微湊上前,只見某幀畫面被放大八倍後模糊顯出了駕駛室的情景——這是個急轉彎,司機的手恰好置於方向盤頂端,路燈從一側照射過來,比較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的手套。

  手套顏色比較特殊,五指部分黑色,手背是成片灰色,隱約印著鮮紅色的商標,套口部分異常寬大。

  嚴峫問:「你覺得這像什麼?」

  江停疑惑地一搖頭。

  「絕、緣、手、套。」嚴峫一字一句道,「通過勘測電力系統可以掌握監控電路的走向,進而定位所有監控鏡頭;而電力搶修車非常搶眼,所以只能開女性劫匪的車外出行動——馬翔!」

  嚴峫抄起步話機,厲聲下令:「立刻回化工廠失竊倉庫進行重勘,嘗試從現場提取絕緣手套上脫落的滑石粉,第二名綁匪應該是廠內的電工!」

  步話機內滋啦作響,幾秒鐘後,馬翔急促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好了嚴哥,市局那邊剛傳來消息,那個叫丁當的小丫頭藉著換衣服去商場洗手間瞞過了監視人員……」

  「丁家旺他女兒逃跑了!」

《破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