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斷點

半晌,陳見夏低頭說:“我回去瞭。”

走瞭兩步,又回頭補充:“我不害怕的。”

她沒看到李燃是什麼表情,迅速跑掉瞭。

回到班級坐下時,陳見夏有些懊惱。為什麼不多加一個字呢?我不害怕的,我不害怕“你”的。多說一個字,會不會不一樣?

然而她究竟想傳達什麼,又想要他明白什麼呢?陳見夏握著筆,盯著桌面上的化學練習卷,一行行元素符號拉成瞭圓圈,在眼前緩緩旋轉,旋進深深的腦海。

她沒忍住,主動發瞭一條短信。

“今天放學,你有空嗎?”

李燃的短信回得很快:“哪兒見?”

她幾乎要笑出來。

李燃總是這樣,每當她在原地忸怩作態,向他試探性地踏出一小步,他總能大大方方地跑向她,迅速地,毫不遲疑地,趕在她改主意之前。

她低下頭,一字一字打下:“六點鐘,學校側門吧。”

雀躍的小心臟撲通撲通,把元素符號悉數震出腦海,散落不知去向。

也許是因為心情好,也許是因為楚天闊信守承諾,下午第三節課的大掃除並沒有陳見夏想象中難挨。

教室是水泥地面,油漬和塵土都凝在表面上,楚天闊指揮男同學們將所有桌椅板凳都搬到門外,身先士卒打瞭一大桶水,兌好洗衣粉,沾濕掃帚在空地上畫著圈地刷,一時間滿教室都是風掃落葉的沙沙聲。

見夏驀然想起,開學第一天,於絲絲就是拿這個土辦法整她的,但於絲絲沒說謊,掃帚刷地的確是八中傳統,同樣畢業於八中的楚天闊也十分熟練。

她盯著楚天闊沉靜的側臉。他學習就專心學習,管理班級就專心管理班級,還人情也說到做到,水那麼冰,也沒見他卷袖子擰拖佈有半分遲疑。她發自內心崇拜他。

“你喜歡班長啊?”

見夏一愣。

她好巧不巧和陸琳琳擦拭著同一塊玻璃的兩面,她看楚天闊,陸琳琳看她,問問題的方式依舊直擊要害。見夏張口結舌,陸琳琳戴著很厚的眼鏡片,又隔著臟兮兮的窗子,兩重玻璃依然擋不住她那雙審判的眼睛。

陳見夏假裝沒聽見,蹲下去撿廢報紙,一個人搬著凳子從她旁邊經過,凳子腿兒有意無意剮瞭她胳膊一下,不用抬頭就知道,肯定是於絲絲。

陳見夏落荒而逃那個周末過後,於絲絲便沒再糾纏過她,但從未停止過努力,潤物細無聲,白榜的事情漸漸翻盤,對陳見夏不利的言論甚囂塵上。陳見夏在班裡沒有朋友,連別人的中傷都聽不到整句復述,但陸琳琳抽冷子透露的隻言片語已經足夠她生悶氣瞭。

就是這樣的於絲絲,發動這樣的一群陸琳琳,來圍剿小心翼翼的陳見夏。

陳見夏憂傷地想著,用報紙機械地磨蹭著一小塊玻璃,紙面都磨出白毛瞭,在沾水的玻璃上留下細屑。一個男生不小心把桶踢翻瞭,濺到楚天闊的褲腳上,於絲絲連忙放下凳子,抽出一塊幹凈的佈迎上去:“班頭,趕緊擦擦!”

楚天闊笑著道謝,正要接過來,忽然周遭一片安靜。

凌翔茜俏生生地出現在一班後門口,教室像被按瞭暫停鍵,許多男生仿佛沒看見她,掃除的動作卻滯住瞭。

“楚天闊,主任找你。”

凌翔茜微笑著,說完也不離開,站在原地等。

乏善可陳的學生生活裡,一個美麗的外來客受到這樣的矚目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被矚目的女孩落落大方的,既不藏拙也不張揚,完全沒在意一屋子的人因她而鴉雀無聲,習以為常的背後是骨子裡的傲氣。

傲氣是學不來的,學習需要虛心,從根本上和驕傲相沖,陳見夏心裡清楚。

但她還是下意識學起瞭凌翔茜的身體姿態,挺直脊背,放松肩膀,宛若一隻虛張聲勢的傢鵝,冷不丁一看,也有幾分像天鵝。

楚天闊也落落大方地走向後門,臨走前沒忘瞭囑咐一句:“見夏,你領著大傢繼續掃除,下課前必須把桌椅歸位。”

於絲絲突兀而尷尬地站在教室空地的最中心。見夏聽見陸琳琳發出一聲輕微的嗤笑。

“於絲絲喜歡咱班長,”陸琳琳斜眼睛示意陳見夏,“瞧見瞭沒?沒戲。”

陸琳琳們是沒有立場的,陳見夏落難她們笑陳見夏,於絲絲尷尬時,她們照樣轉臉看笑話,像一群食人魚蜂擁而過,見者有份,殺生殺熟,殺父殺佛。

這次陸琳琳翻車瞭,於絲絲正愁沒地方撒氣,扭頭就盯上瞭她們倆,徑直走來,手裡還拿著本要交給楚天闊的那塊幹佈。

“琳琳你去收拾黑板槽吧,這個我來。”

陸琳琳連個屁都沒敢放,點點頭就服從團支書分配瞭,不舍地放下報紙,一步三回頭,那副眼饞的樣子竟讓見夏心中升騰起荒謬的憐憫,差點跟她保證自己一定把談話全盤講成評書,請她趕緊安心地去。

於絲絲把窗子往自己的方向微微一合,親昵地拉過陳見夏:“來,看看這塊玻璃幹不幹凈。”

她們一起透過玻璃看外面深灰色的天幕,於絲絲很認真地審視瞭一番:“嗯,挺好,沒有指印。”

見夏懵懂點頭,於絲絲順勢湊近瞭她耳畔,歡快地說道:“李燃喜歡凌翔茜,你知道嗎?”

“關你什麼事?”陳見夏反問。

人的應激反應是否多多少少出自真心?陳見夏脫口而出關你什麼事,說完才想起,明明應該是“關我什麼事”。

於絲絲眼神晦暗,還是微笑著的,她太愛笑瞭,笑容是她五官特有的排列方式。

於絲絲用窗臺的報紙團玩拋接,自說自話:“凌翔茜有段時間坐5路公交車回傢,李燃會騎山地車一路跟著,像騎士守護公主座駕一樣,師大附中的人都知道。”

句句穿耳而過。陳見夏專心擦窗欞,不咸不淡地評論道:“那你心裡一定很難受。”

於絲絲愣住瞭。

“以前喜歡的人喜歡凌翔茜,現在喜歡的人也喜歡凌翔茜。你真可憐。”

見夏說完就扔下報紙團,整個人沒道理地輕盈起來,人生頭一次,她端起瞭勞動委員的架子,氣勢洶洶指著兩個男生罵:“早就讓你們把那桶水換掉,都黑成那樣瞭,還怎麼洗拖佈!別偷懶,趕緊去換水!”

破罐子破摔有時候是勇氣的同義詞。

陳見夏背對著於絲絲,誰也不知道對方臉上此刻是什麼表情。

下午最後一堂自習課,陳見夏一氣兒做完瞭英語專項訓練中的十篇閱讀理解,寫完就翻到練習冊末尾對答案——從第三道題開始錯,十篇共五十道題,居然隻對瞭四道。

見夏蒙瞭,盯著一片紅的頁面不知所措。同桌餘周周拿起杯子喝水,斜覷她的卷面,說:“答案對串行瞭吧?”

果然。從第三題開始她就看錯章節瞭,沿著下一個專題的答案一路錯下去,這麼明顯居然還要別人來提醒。

“謝謝你。”

餘周周微微蹙眉:“你沒事吧?”

“我怎麼瞭?”

“像要哭瞭。”

陳見夏抹抹眼睛,手背竟真的有些濕潤,這讓她難堪。一整堂自習課她又困又累,始終不肯趴在桌上休息一下,就是憋著一股勁,怕後排的於絲絲看見,誤會她在伏案哭泣。可情緒騙不瞭人。

她不好意思地開口:“我……”

對方安然的註視讓那個拖長音的“我”最終化為瞭一個倉皇的笑容,見夏忽然轉瞭話鋒:“我覺得凌翔茜真漂亮。”

她不知道自己提及凌翔茜是什麼意圖。女性的本能在引導著她。

餘周周點頭:“是。”

一個字過後就沒瞭。陳見夏尷尬,她果然選錯瞭聊八卦的對手。

沒想到餘周周又輕聲問:“你喜歡楚天闊?”

見夏嚇得差點把水杯碰翻。開學兩個月過去,自習課不復以往的安靜,即使是一班,教室裡也有瞭嗡嗡說話聲,仿佛安全網,把她和餘周周圍成一個短暫的姐妹會,一個不被前排陸琳琳發覺的秘密世界。

她搖頭:“不是。當然不是。”

餘周周的推理雖快卻錯得離譜,陳見夏覺得好笑,她打聽凌翔茜怎麼可能是因為喜歡楚天闊——轉念被另一個事實嚇到瞭:那又是因為什麼呢?

她盯著水杯,整個人呆掉瞭,傻得十分明顯,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沮喪。

她一直以為自己和李燃之間的聯系是孤立於振華這團糾結龐大的毛線之外的,是一根單獨的線,微弱卻特別,此時此刻才清楚地看見,隻有她自己是毛線團外的點,孤孤單單的一個點。

陳見夏終於不再硬撐,疲倦地伏在瞭桌子上。

《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