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北極雪

“補課”的地方在學校附近的麥當勞。李燃率先推開沉重的玻璃門,把陳見夏讓進去。陳見夏大大方方地笑著說:“我都沒吃過麥當勞呢,我傢那邊隻有肯德基。”

話音未落,她就看到俞丹左手領著女兒右手捏著外賣紙袋子,朝著門口走過來。陳見夏心裡咯噔一下,本能地想掉頭離開,俞丹卻已經看到瞭她。

“陳見夏?”

見夏緊張得都快結巴瞭,幹幹地笑著說:“俞老師好。”

俞丹的目光在和她擦肩而過的李燃臉上停頓瞭一下,發現李燃看都不看見夏一眼就徑直去點餐,覺得可能兩人並不認識,隻是湊巧一起進門,於是臉色放松瞭,“怎麼不去食堂?”

吃麥當勞就奢侈嗎?我在傢也吃肯德基呀。見夏對俞丹的古板有些不快,覺得她瞧不起自己這個外地生。

“因為我想吃麥當勞。”

想都沒想,脾氣就順著嘴邊漏瞭出來。見夏餘光都能看到背對自己點餐的李燃笑彎瞭腰,俞丹也很驚訝,囑咐瞭一句“早點回宿舍”就拉著女兒離開瞭。

陳見夏瞬間懊惱起來。她硬邦邦地回話,也沒蹲下來誇俞丹的女兒兩句——誰傢的爸媽不希望別人一見面就大呼小叫地稱贊自己的小孩“真乖真好看幾歲啦叫什麼名字太可愛啦”……她反倒像壓根沒看見人傢帶著孩子一樣,怎麼這麼不會做人。

門都合上瞭,見夏還轉頭盯著,愣愣地回味,直到腦門被李燃彈瞭一下。

“我也不知道你想吃啥,剛才也沒法問,就隨便點瞭些。”李燃抓起一個漢堡自己咬瞭一口,又放下,把盒蓋撕下來當作盤子,擠滿瞭番茄醬。

見夏捻起薯條,心不在焉地蘸瞭蘸:“你反應真快。”

李燃笑:“習慣瞭。見不得人的事兒幹太多瞭,躲老師還不簡單。”

“咱倆一起吃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見夏嘴硬。

“這得問你呀!”李燃吃得腮幫子都鼓瞭起來,“你要是覺得特別能見人,剛才怎麼不當著你們老師的面喊我?‘李燃,我要吃巨無霸!’你倒是喊呀!”

李燃捏著嗓子學陳見夏說話,被她從桌子底下狠狠踹瞭一腳。

陳見夏吃飽瞭就用紙巾擦擦嘴,居高臨下地評價:“薯條不錯,別的沒有肯德基好吃。”

“我覺得新地還行呀。”

“沒有聖代好吃。”

“你等著!”

李燃說完就起身出去瞭,留下見夏一個人愣愣地在座位上看著他的書包,不出五分鐘就跑回來,左右手各一隻甜筒。

“來,各舔一口。”

見夏眨巴著眼睛,乖乖地各咬瞭一口,仔細甄別瞭一番,勉強地指著其中一隻:“這個。”

李燃笑得嘴巴都快歪瞭:“這是麥當勞的!”

見夏臉有些紅,梗著脖子道:“話還沒說完呢,我是說這個……沒有那個好吃。”

李燃沒和她繼續爭,把肯德基的甜筒遞給她,自己大喇喇地舉著麥當勞的甜筒吃瞭起來,第一口就咬在見夏咬過的缺口上。

陳見夏覺得這一口咬在瞭她心上。

她低頭從書包裡翻出《語文基礎知識手冊》,輕聲說:“快吃,該念書瞭。”

給李燃講課是一件特別頭疼的事,因為該用心的地方他完全無所謂,不該用心的地方他倒追根究底問個沒完,總和她抬杠。陳見夏講魯迅,李燃就問魯迅是不是休瞭大老婆,把她氣得沒轍。

“關你什麼事!他就是上完廁所不沖水也跟你沒關系!讓你背你就背!”

陳見夏終於發飆,把書直接扣在瞭李燃臉上。已經八點半,冬天的省城總是很沒有活力,街上行人寥寥,餐廳裡隻剩下他們兩個食客。

“我有好幾本練習冊沒做呢,明天上課還要講,跟你在這兒廢什麼話!”見夏氣鼓鼓地開始收東西。

李燃把書從臉上拿下來,小心地撫平褶皺還給瞭見夏,按住她收東西的手:“十點才關門呢,你就在這兒寫唄,我不吵你瞭。對瞭,你把CD機拿出來,咱們聽歌!帶瞭吧?”

陳見夏臉一紅,急速又不舍地把手抽出來,點點頭。

李燃接過CD機,把電源線交給陳見夏:“這個你收好,今天聽沒電瞭,回去自己充。早就該給你瞭。”

“你就這麼送我一個CD機,沒關系嗎?”

“好幾個月以前你就問過瞭,磨嘰死瞭。”

“那時候是因為你把於絲絲的CD機給我瞭,心裡過意不去。現在你也幫我報仇瞭,事情也過去瞭,我不能再收著你的CD機。”

李燃觀察著陳見夏的表情:“還生我氣呢?”

見夏覺得這話問得有些怪,好像他們關系很親密似的——她有些開心,表面上卻維持著冷淡:“我……我問你點事情,你好好回答。”

李燃嗅出瞭危險,頭立刻搖得像撥浪鼓:“別問,肯定沒好事,你不是要做題嗎?快做快做。”

陳見夏用筆尖輕輕點著桌面,自己愣瞭一會兒。

她能問什麼?問你當初是不是也很喜歡於絲絲?如果沒有你哥們梁一兵站在道德制高點從中作梗,你倆是不是挺聊得來的?隻要是漂亮小姑娘你都喜歡,凌翔茜也好,於絲絲也好……可我不漂亮呀。

你對我,是什麼感覺?旁人說什麼都不行,我要聽你說。

然而陳見夏不敢再嘗試一次瞭。曾經她怕答案是否定的,現在卻害怕答案是肯定的——那將讓她無法收場,比今天在麥當勞遇見俞丹要驚險一萬倍。

心中的罪惡感壓抑住瞭陳見夏的好奇和醋意。她果然不再問,伸出手要一隻耳機,自己戴好,低頭去做《王後雄化學手冊》。

耳機裡還是周傑倫,但是換瞭一張專輯。見夏沉迷在背景音中,機關槍聲、直升機螺旋槳聲……她今天做題思路很順,下筆飛快,不知道是否應該歸功於旁邊那個百無聊賴的傢夥給自己帶來的好心情。

“你這麼晚不回傢,沒事嗎?”

“他們不管。”

“哦。”

陳見夏合上化學練習冊,翻開數學,繼續求反函數。

李燃托著腮幫子用手機玩貪食蛇和打地鼠,忽然轉過頭去看她。麥當勞白亮的燈光下,陳見夏側臉算不上多好看,尖尖的鼻頭還有點出油,一副做題很賣力的樣子。隻是低垂的睫毛怪可愛的,隨著寫字的姿勢而微微顫動。

陳見夏依舊低頭演算,臉卻因為他的註視而微微泛紅:“看我幹嗎?”

“我以為你做題那麼認真,感覺不到呢。”

“我有餘光,謝謝。”

李燃合上手機,整個人都趴在桌子上,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以後你就在麥當勞學習吧。”

“為什麼?”見夏反問,愣瞭一下,才把目光從鉛字移到沒精打采的李燃身上。

看上去有些可憐。“行嗎?”李燃再次請求,抬眼仰視她,都擠出瞭抬頭紋。

見夏點點頭,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拍瞭拍李燃毛茸茸的腦袋。

九點半的時候,店員開始分區域把凳子倒扣在桌子上,用拖把來回擦地。陳見夏覺得再坐下去有點不好意思瞭。

這時候她才發現李燃已經趴在桌上睡著瞭。她把耳機摘下來,聽到他發出的安恬的呼吸聲。

陳見夏有點舍不得拍醒他,過瞭一會兒店員擦地擦到附近,碰到瞭李燃的腳,他一個激靈爬起來:“幾點瞭?”

“該走瞭,”陳見夏說,“要打烊瞭。”

李燃披上薄薄的羽絨服,還敞著懷就拎起書包,被見夏阻止:“把拉鏈拉上,剛睡醒就出去會感冒的,你還不多穿點!”

她想瞭想,摘下瞭自己的圍巾,踮起腳尖給李燃繞在瞭脖子上。李燃愣住瞭,反應過來就急著往下拽:“給我幹嗎呀,你自己戴上!”

“我沒問題,我可以把羽絨服帽子戴起來,拉鏈拉到最上面,你看,一直保護到嘴巴呢,像不像太空人?”陳見夏迅速把自己武裝起來,然後再次伸出手幫他把圍巾纏繞嚴密,有點羞澀,“可惜是化纖的,不是羊毛的,也頂不住風,你、你湊合戴吧。”

李燃沒有再推托,不知怎麼安靜瞭下來,整張臉都縮進圍巾裡,隻露出一雙眼睛,半晌才甕聲甕氣地說:“走吧,送你回去。”

走著走著,就下起雪來,從黑暗中潛進燈光裡,細細碎碎,涼涼地落在臉上。整個世界像一隻沉默的沙漏,兩個長長的影子被時間覆蓋。

陳見夏一直仰頭走著,癡迷地盯著橙色的燈光下紛亂的雪花,仿佛走進瞭夢裡,隻顧微笑,完全克制不住。

“你怎麼那邊耳朵還戴著耳機?”李燃問。

見夏故意立刻摘下來:“對不起我忘瞭,耳機你可沒打算給我。”

李燃迷茫瞭許久,才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分別時,他當著他們那個班長的面,陰陽怪氣地把耳機從她手裡奪瞭回來。

他很難為情:“這次打算給你瞭,否則你回去怎麼聽。”

“我逗你呢,我有復讀機的耳機,一樣可以聽。”

“這個是索尼的,音質好。”

“對對對,你的什麼都好。”

李燃伸出手拉過一邊的耳機,給自己扣上:“我的當然什麼都好。來,一起聽。”

他們穿得厚實,走路都笨拙,像被細細的耳機線連接起來的、不怎麼靈光的連體機器人。

響起來的音樂是《北極雪》。李燃奇怪:“不聽周傑倫瞭?”

“都循環過兩遍瞭,發現你還有一張陳慧琳的,就嘗試一下。”

“不是我的,是別人落下的。”

“別人是誰?”

“你怎麼總管得這麼寬?”

陳見夏黑瞭臉,不再講話。

耳機裡一男一女正在唱著“也許我的眼淚、我的笑靨隻是完美的表演”,陳見夏忽然明白,有時候還是演一演比較好。她曾覺得李燃透徹犀利,以為自己可以在他面前永遠保持自然,想聽歌就聽歌,沒吃過麥當勞就是沒吃過麥當勞,什麼都不需要偽裝——可於絲絲表演出來的熱情單純不也曾讓他心動?人與人之間,總是要把那些實實在在的粗糙隱藏起來,才不會劃傷脆弱的紐帶。

“是許會的。別瞎擔心瞭。”

她剛自我反思結束,那邊就別別扭扭地來瞭這麼一句。

“我有什麼好擔心?”陳見夏絲毫不長記性,又接著問。

“你自己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陳見夏說完自己都嘔瞭一下,她怎麼開始說這麼無聊又白癡的話,跟演電視劇似的。

李燃卻來勁瞭:“那你們那個假模假式的班長又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拍你的頭?手腳不幹凈。”

陳見夏幾乎要大笑出來瞭。手腳不幹凈——誰能把這個評價和楚天闊聯系在一起?全世界恐怕隻有李燃會這樣說楚天闊。

是為瞭她。

他們誰都沒想過,自己到底是站在什麼立場上評判和幹涉對方,卻駕輕就熟,誰也不說破,讓那一點點霸道在內心發酵。

一個沉寂已久的念頭卻不合時宜地浮上陳見夏的腦海,她轉頭看看李燃,躑躅再三,還是開口詢問:“上一次,我回傢的時候,你聽到電話裡面的吵架瞭吧?”

“什麼吵架?”

“別裝瞭,”見夏低下頭輕聲說,“你越這樣我越難堪。”

李燃為自己的拙劣表演而不好意思,撓瞭撓鼻子:“誰傢裡不吵架啊,這有什麼。”

“可是不是每一傢都這麼醜陋。”

李燃沒有安慰她。沉默中,陳見夏的心一點點在往下沉。

為什麼要自己提起來?自取其辱。那個蒼白的中午裡,媽媽和二嬸的撕扯歷歷在目,李燃在聽到那些中年婦人的尖厲號叫和連篇臟話時,會想什麼?

見夏的呼吸讓鼻子處的拉鏈都結瞭霜。她沒有戴手套,一隻手揣在兜裡,另一隻勾著飯兜,雖然羽絨服袖子覆蓋瞭大半的手背,露在外面的指尖依然冰涼。

李燃註意到瞭:“冷不冷呀,這是什麼,給我拎。”

“不冷,沒事。這是飯兜。”

“學校有食堂,你為什麼帶飯?”

“是水果,我每天自己洗點蘋果橘子什麼的,切塊帶著,課間可以吃。”

“給我吧。”

“你也沒戴手套呀,都一樣。”

見夏話音未落,拎著飯兜的手背就被李燃暖暖的手心覆蓋。他把她整隻手都包住,緊緊攥住。

“那就一起拎著吧。”李燃說。

陳見夏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羽絨服的帽子裡,像被扣住的鼓,轟轟隆隆,在耳畔鳴響。

宿舍樓就在眼前瞭。為什麼不能遠一點?

《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