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南京

天氣不是很好。

陳見夏一直討厭這種天氣,看不見雲層濃淡,頭頂隻有一望無際淺淺的灰,太陽隱匿,細微的光卻從四面八方照過來,是“刺眼的陰天”,以往定會讓她心裡無端煩躁。

“怎麼是這麼個天。”李燃一出站臺就抱怨。

她卻笑嘻嘻的,從心底往外冒著興奮:“挺好的呀,不曬!”

站前廣場對面就是玄武湖,見夏呆住瞭,忍不住去拽李燃的袖子,“行程安排得好細心,你特意的嗎?”

李燃哭笑不得:“對,我特意囑咐市長把火車站建景點邊上的。”

她氣笑瞭,瞪他一眼,很匆忙,因為更急著看眼前的玄武湖——陰天加水汽讓遠處的亭臺景觀隱沒在煙雲中,規整的直角湖岸和岸邊卡通造型的收費腳踏船讓它更像一個放大版的水上遊樂場。

“先去賓館放行李吧,”李燃說,“拖著箱子玩也太累贅瞭,除瞭明孝陵離市區有點遠,得單獨去,其他幾個地方都不遠。”

見夏點頭說好,雙手撐在欄桿上看風景,他跑去和路邊趴活的黑車司機扯皮,不知道說瞭什麼,司機哈哈大笑,談妥瞭,打開後備箱放行李箱。李燃一招手,朝她喊,走啦!

司機問他們是不是來旅遊的大學生,還幫李燃參謀參觀景點的順序,熱情得讓見夏深深懷疑李燃是不是被他宰瞭一道而不自知。李燃在副駕駛,見夏自己坐後排,把下巴搭在他的座位上,他別過胳膊,把她的左手拉到前面,十指交錯輕輕攥住。

“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南京的紅綠燈……”

李燃忽然問,話剛說一半見夏就接上:“紅綠燈讀秒的電子牌——”

兩人異口同聲:“特別大!”

司機愣住瞭,是嗎?

“對,真的特別大,我以前從來沒有隔著路口那麼遠就能看清楚紅燈還有多少秒。”

“是牌子大還是因為紅綠燈比別的地方矮,離地面近?”

“近大遠小?不是吧,那也不會大這麼多啊……”

兩個人熱烈討論起來,因為心有靈犀的一瞬而高興得漲紅瞭臉,司機好長時間沒說話,不知道是否在思考南京的紅綠燈是不是真的比別的城市大。

最後笑瞭。

“小年輕談戀愛真是,”他自言自語,“什麼都覺得有意思,稀奇巴拉。”

廣播裡正好放著情歌。

車停在賓館門口,司機搬行李時遞給瞭李燃一張粗糙的名片,手寫的姓氏和一串手機號,說要去明孝陵還可以找他。路邊就是一傢鴨血粉絲湯,李燃看見夏餓得眼神發飄,問,師傅,這傢正宗嗎?

司機很實在地笑:“多大事,從火車上下來都是第一頓,好吃歹吃,正不正宗的你們又嘗不出來。”

見夏的確不在乎,吃得鼻尖沁汗,李燃給她抽瞭兩張紙遞過去,說,誰讓你放那麼多紅油的。

“以前不怎麼吃辣,好像就是高一那次,跟你吃學校對面的串串,突然喜歡上瞭。其實不太能吃,但是喜歡吃。”

她側過身擤鼻涕,又說:“鴨湯好濃啊,你有沒有覺得,有一點點臭臭的?但是好好吃,鴨胗也好吃,這個叫油豆泡吧,吸瞭湯,好好吃,早知道就多加一份瞭。”

來來回回的,語言都幹癟瞭,隻知道說好好吃。李燃笑瞭,“又不是就吃這一次,以後……”

他頓瞭頓,“明天就接著吃。少吃粉絲,多加幾份油豆腐泡湯吃。”

黃昏采光不好。賓館前廳不大,陳設比省城的鐵路招待所稍微新一點,應該是近兩年翻修過,但因為離鼓樓近,地理位置好,排隊辦入住的人倒不少。見夏從火車到站就一直滿心輕盈,過瞭一會兒才發現李燃的窘迫,她四處探頭探腦張望的樣子被他誤會瞭。

“我114訂的房,這次用我爺爺給的錢,就沒訂太貴的,但是我打聽過瞭,這傢開瞭很多年還挺正規幹凈的……”

見夏看著他:“別說瞭。這就沒意思瞭,再說我就生氣瞭,你覺得我會在乎嗎,本來就是你花錢,要是我也能分擔點——”

正說著排到他們瞭,見夏這才想起來——他們這可是在開房。她不自覺退步,躲在瞭李燃高大的身後。

李燃報瞭預訂信息。前臺小姐重復道:“兩間大床房是嗎?身份證。”

他忽然感覺到見夏一隻手輕輕拽著他的帽衫下擺,等瞭半天也不知道她要說什麼,還好前臺也因為電腦系統死機而專註於屏幕,沒有催促,就這麼僵持瞭許久,見夏細細小小的聲音響起在耳邊。

“就開一間吧。……省點錢。”

自始至終見夏隻拽著他,半低著頭,隱約能透過披散的長發看見她通紅的耳廓。李燃愣瞭很久很久,直到前臺小姐又提醒:“身份證!”

李燃挪瞭兩步,盡量和後面排隊的住客拉開距離,聲音壓低,“就、就開一間吧。標間,雙床!”

前臺小姐可能是笑瞭,也可能沒有,見怪不怪地半垂著眼睛,把臺子上印著派出所規定的塑料立牌往前一推:“標間也要身份證。兩個人的都要。”

他忙著掏書包,陳見夏像個早有準備的背後靈,從他抬起的胳膊底下伸過去,將她自己的身份證輕輕放在瞭臺上。

賓館一共就四層樓,把標間都在二樓。在電梯廳等候時,見夏將掛著塑料門牌的兩把鑰匙分瞭一把遞給李燃,囑咐他,丟瞭要賠20塊錢,你別亂放。

李燃手伸慢瞭,意外沒接住,顯然還沒從開房的狀態裡緩過來。在擁擠的電梯間掩護下,他利用身高優勢偷偷打量見夏——她從容很多,沒什麼表情,好像真的隻是想省一間的房錢而已。

屋裡有股黴味,李燃打電話給前臺想換房,被告知這個季節都是這樣的,把門窗全打開通一會兒風就好瞭。臨街窗外車水馬龍,吵鬧聲緩解瞭第一次青天白日共處一室的尷尬,見夏螞蟻搬傢似的將洗漱用品從行李箱轉移到狹小的洗手臺,李燃忍無可忍,小聲道:“能不能先讓我上趟廁所?”

“你快去,你去吧,你去!”

見夏客氣得像個新招來的服務員。懷裡的小香皂滾到棕色寫字臺下,兩個人一起蹲下找,她阻攔李燃:“我夠得著,你去上廁所吧!”

“哦。”

完全不隔音,見夏清晰聽到塑料馬桶圈被抬起來發出的嘎吱聲,還好李燃反應也很快,迅速打開洗面池的龍頭,用更大的水流聲蓋住瞭。

李燃兩手自動甩幹著走出來,見夏連忙遞出毛巾,“我也怕他們的毛巾不幹凈,自己帶瞭,面巾紙我也帶瞭一大包,清風的,你別用他們的,電視上播過,好多雜牌衛生紙熒光劑都超標。”

“唔。”李燃接過去,乖巧地擦手。

其實她傢裡廁所也不隔音。弟弟在裡面尿尿,她在外面砸門玻璃罵他肯定又尿到馬桶圈上瞭,弟弟回吼、不承認,她發現門沒鎖,直接闖進去“抓現行”——看見瞭那玩意兒又怎樣,小時候兩個人常常被媽媽帶去同一個女澡堂子的。最後弟弟跳腳罵陳見夏嚇得他尿不出來瞭,媽媽進來勸架,一邊埋怨男的都這樣,說這爺兒倆多少次瞭都不聽,就不知道把馬桶圈掀起來再尿;一邊又瞪見夏,嗔怪她,“老大個姑娘瞭,沒正形!”

李燃擦完手開始玩帕子,把它抓在手裡試圖像籃球一樣轉起來,隨著見夏東拉西扯:“我初中去過一次日本,他們的廁所——我聽我媽說的,我自己沒註意,可能因為女廁都是隔間,她細心一點吧,總之,他們廁所在放衛生紙的架子旁邊有一個按鈕,你猜是做什麼的?”

見夏歪頭。

“一按就響,仿真水聲,我媽說更像電波聲,吱吱啦啦的,聲音不小,就是為瞭掩蓋公共廁所隔音不好這件事,怕跟熟人一起上大號的人尷尬吧,我猜的。”

陳見夏前半段還沉浸在“世界真奇妙”,忽然被“上大號”三個字驚醒瞭。

這次是李燃上小號,萬一輪到她要上大號怎麼辦?

“本來我還想洗澡,”李燃咧嘴笑笑,“坐瞭一夜火車瞭,我們男生愛出汗,我沒想到南京這麼熱,還穿多瞭,”他勾起運動衛衣領子聞瞭聞,“老覺得不自在。”

見夏毫無必要地從床沿迅速站起來,更像個服務員瞭,“你去吧,反正剛吃完飯,晚飯也不著急,快去!”

李燃看著她:“見夏,我是想說,咱倆真不用省那一間房錢,現在不是旅遊旺季,房費不貴,我手頭也沒緊巴到那個份上。這賓館撒氣漏風的,我看出來瞭,你也不自在,想換個衣服都沒處躲。我現在就去前臺重開一間,然後我直接去新房洗個澡,半個小時後前臺集合,帶你去看鼓樓看城墻,晚上就近找個有名的館子吃飯,好不好?”

勇氣向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早就被剛才微妙的尷尬沖淡瞭,也不知道該怪她有勇無謀,還是該怪太陽遲遲不落下去,屋子太亮瞭,照得她無所遁形。

李燃臨走前囑咐,他一離開,就立刻把房門反鎖,白天晚上都一樣,別人敲門不要開。

見夏獨自在平整的單人床上坐瞭一會兒,也去洗澡,起身時還把床單上的屁股印捋平整,像在自己傢一樣。淋浴噴頭堵瞭一小半,水時冷時燙的,她緊閉雙眼仰頭沖水,手輕輕撫摸著腋下——才一夜過去,還是平滑的。

饒曉婷叮囑瞭她很多小事。臨行前一天晚上,陳見夏在宿舍樓的公共浴池用屈臣氏買來的小剃刀給自己剃腋毛,躲在最裡面,生怕別人看見。偏偏宿舍的淋浴房每天隻開一個小時,沒有隔間,一共八個龍頭還有兩個是壞的,不斷有人擠占她旁邊的位置,她做賊般心驚膽戰,一直磨蹭到浴室停水,人都走沒瞭。

賓館的熱水比宿舍澡堂的穩定充沛,她安心沖瞭好一會兒。接到李燃的短信時她剛好吹幹頭發,差點下意識又紮起馬尾。

李燃已經在電梯口等瞭,看她走近,愣住瞭。

見夏靜靜等著他講話。

她穿瞭一身深藍底嫩黃碎花的A字形及膝連衣裙,用據說批發市場一塊錢一條的細編織腰帶紮出瞭腰身,外面搭白色針織開衫,光著腿兒,穿一雙白色厚底的寬帶松糕涼鞋——街上好多女生穿,正流行。

然而李燃脫口而出:“你不冷啊?”

見夏羞憤:對,我就是凍死也要臭美!我不要臉!

她面上如常,微微搖頭,輕聲說,不冷。

電梯裡兩人都沒講話,李燃不完全是傻子,他感覺到陳見夏鬧別扭瞭,但不確定是為什麼,想瞭想,艱難補充道:“晚上跟白天不一樣,怕你凍著。”

見夏點頭,唔。

一路上奇怪的氣氛還是沒緩解。他們到瞭售票處,工作人員說,鼓樓公園五點關門,明天再來吧。

“怎麼不早點來,到晚上裡面烏漆麻黑。”阿姨講完,抬頭看見陳見夏拉著臉,以為她因為白跑一趟生氣,怕李燃會掉腦袋,又熱心建議道:“外頭拍拍照好瞭,給女朋友好好拍,小姑娘特意打扮漂漂亮亮的!”

火上澆油瞭。

陳見夏說什麼都不肯照相。

倆人步行去看明城墻,朝玄武湖方向走,前後差半步,陳見夏走在前,李燃一追上,她就加快幾步拉開一點距離,但是她的腿長步速如何能與李燃比賽競走,松糕鞋也穿不慣,腳背上的帆佈帶趿拉趿拉的,被他追上一把拉住。

天還亮著,但太陽已經落到建築後,湖邊陣陣涼風,陳見夏孱弱的胳膊隔著一層薄薄的針織開衫,在李燃溫熱的手掌中控制不住地抖。

陳見夏知道他想說什麼,搶先發難:“我不冷!”

“我沒問!我還什麼都沒問呢!”

“你那什麼表情,跟問瞭有什麼區別?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問什麼?”

“但我就是沒問啊!”

“等於問瞭!!!”

為什麼一著急就愛跺腳?是天生如此,還是從電視小說的女主角身上學來的呢?反正陳見夏氣得直跺腳,果然又崴瞭一下,李燃正好打破僵局強拉她入懷,緊緊抱住——陳見夏整個人已經抖成瞭振動模式的塑料殼小靈通手機,再晚一點,電池板都要凍碎瞭。

李燃把垂在胸口的連帽抽繩撥開,防止硌到她的側臉,用雙臂護住見夏的後背,薄薄的針織開衫勾勒出裡面碎花裙的痕跡——背後的款式是V領。皮膚的溫度隔山打牛,燙到瞭李燃的手掌。

“腿我實在是護不住瞭,風從這邊吹過來的,咱們轉個角度,能擋一點是一點。”李燃在她耳畔講,十分懊惱,“早知道多穿件外套瞭,還能給你披一下,脫瞭這件兒我就光膀子瞭。走吧,打車回酒店一趟再出來,聽說晚上的城樓也漂亮。”

過瞭一會兒,他又說:“你今天穿得也很漂亮。”

“你別說瞭。”

陳見夏聲音糯糯的。她知道是自己作,雖然情緒過去瞭,小心思被戳破還是不好受,微弱地點點頭,希望這事翻篇。

他們回酒店,見夏換瞭長袖T恤、牛仔褲和球鞋,雖然也都是新衣服,但粉色T恤胸前有亮閃閃的珠串,見夏自己都覺得有點土,饒曉婷非要她買,她懷疑這件可能是壓在庫裡賣不出去。

這次她在電梯間阻止瞭李燃開口,反正狗嘴吐不出象牙。

還是穿著普通的衣服更自在,見夏小口吸溜著紙碗裡的糖芋苗,邊走邊吃也不怕掉在身上,又暖又飽,看李燃的時候也沒那麼大氣性瞭,他非要給她在城門樓下重新照相,她也不再忸怩,答應瞭。

拍瞭幾張,都不怎麼樣,開閃光人慘白雙眼血紅,不開就糊,陳見夏左手捧著紙碗小吃,右手比V,被拍出瞭傻乎乎的標準遊客照,但也沒像旁邊的女生一樣去嗔怪自己男朋友。

她安靜得讓李燃愧疚,自己主動提,“都怪我。”

見夏不以為意:“晚上拍照就會這樣嘛,不是反光就是抖,昨天火車上不也說過。”

“不是,”李燃不知收斂,“是怪我沒早點誇你漂亮。我早誇,你早就在鼓樓公園門口照相瞭。”

陳見夏脾氣又上來瞭:“你不是早就誇瞭嗎,你誇我扛凍啊。不就是嫌我臭美。”

“打扮又不丟臉,我買新球鞋你沒註意到,我每次都主動伸腳讓你誇,剛才電梯間你直接問我不就得瞭,咱們倆都好瞭這麼長時間瞭,有什麼話不能直說的。”

其實跟好瞭多久沒關系,他倆剛認識還沒“好”的時候,他就逗她讓她賠一千五的球鞋,每次穿瞭新衣服換瞭新發型都會問她帥不帥,她就不會這樣。可能因為她是陳見夏,也可能隻因為她是女生,漂亮如凌翔茜在學校裡也不會這麼嘚瑟自己的穿衣搭配,更不可能在嘚瑟過後全身而退。

“你還化妝瞭,是吧?”李燃捏瞭捏她的鼻頭,“冒油瞭。”

“你煩死瞭!!!”

陳見夏轉身就走,這回沒瞭松糕鞋的拖累,健步如飛宛如急著去點烽火臺,李燃從背後趕上來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發絲之間,悶悶地笑。

她憋瞭一會兒也跟著笑,的確沒什麼不能直說的,所以她背過胳膊去揉他毛茸茸的腦袋,問:“那你……高興嗎?”

我特意打扮,你高興嗎?我很重視這次跟你出來玩,很認真地準備瞭,你,高興嗎?

“高興啊,”他聲音穿過她耳畔的發絲,昂揚輕快,“以後上大學瞭,你有的是時間慢慢研究怎麼打扮。”

陳見夏的身體微微顫抖,這次不是因為冷;她像中世紀乞憐的罪人,跪在神像前伸出手,想得到一張贖罪券,卻摸到滾燙的烙鐵。

李燃提議回酒店的時候,見夏意興正濃。她第一次出遠門,還是純粹旅遊,不用幫忙帶弟弟,也不會因為一傢人曬太陽景區排大隊而煩躁吵架,又逛又吃,根本沒看過一眼手表。

“明天還要起很早去明孝陵,而且你晚上不做兩張卷子贖贖罪麼?我怕你玩瘋瞭,回酒店逃不過良心的譴責。”李燃頓瞭頓,又補充,“不是我掃興,這兩年你都給我搞出心理陰影瞭,老怕耽誤你學習。”

見夏眉眼低垂,仿佛專心喝著糯米桂花釀,咽下去瞭才點點頭,“好,回吧。”

李燃出瞭電梯間便率先走瞭,離開前揉揉她腦袋,說晚安,有事找我就打內線電話,房間之間互打不要錢。他頭也沒回,沒給陳見夏任何尷尬的機會,她松瞭一口氣,也有些失落。

然後她翻來覆去,失眠到凌晨。

這個酒店的床還不如宿舍的舒服,翻身時吱吱作響,凸出來的彈簧圈圈硌著後背,陳見夏愈發清醒,起身,赤腳踩過地毯去看窗外。除瞭氣候比傢鄉溫暖些,這種街景並沒什麼特別,若不是專業學城市規劃或對植被格外有研究的人,根本分不清。

或許全中國城市的普通街道都是一樣的,差不多的電線桿,差不多字體的店傢招牌,差不多的路墩和盲道。梧桐和樺樹都是闊葉樹,不開花的灌木叢都一樣高,南京若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也是他們倆賦予自己的。

陳見夏根本沒帶半張卷子,但她的確有作業沒有做完,更不想像一個沒做完作業的小學生一樣恐懼下去。她轉身擰亮床頭燈,按照座機上印著的指示撥通瞭李燃房間的電話,緊緊握著滑膩的塑料聽筒。

嘟瞭幾聲,李燃的聲音傳過來:“陳見夏你想嚇死我啊!我剛睡著!怎麼瞭?”

原來他好好地睡著瞭。見夏不知為什麼欣喜,仿佛李燃的天真也等於她自己的無辜。

“你睡你睡。”她匆忙掛下電話。

放下懸著的心,困意終於襲來,小學生想起來第二天是禮拜天,作業先放著不寫也是可以的。

小學生春遊醒得早,興奮得吃不下早飯,端著餐盤排在隊伍裡東張西望半天也隻盛瞭一碗粥,隻是李燃理解錯瞭,問她是不是這酒店的早飯太簡陋。

每當這種時候,陳見夏都會感到一種奇特的快慰。李燃也有他自己的狹隘和面子,他曾經帶著她“見世面”,說瞭太多囂張的話,這種境況下,也自然會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窘迫,明知道她並不會在意,但他就是在乎。

她沒有安慰他。沒必要,李燃會想明白,隻是此刻不自在罷瞭,他們“好”瞭這麼久,他知道什麼都可以直說,她也知道什麼都不必說。

陳見夏勉強吃瞭一個雞蛋一小碟熗油菜,把粥喝完,還揣瞭一盒酸奶進口袋,說:“走吧!”

還是昨天接站的司機,已經等在賓館門口,路上拉拉雜雜講瞭許多,還教瞭他們幾句南京話,隻可惜一下車陳見夏半個字都回憶不起來。

雖然李燃已經努力將他自己的意興闌珊掩藏起來,見夏還是發現瞭。他很早就說過,景區就是:下車一個大停車場,買門票進去,一塊巨大的石頭上用紅字刻著景區名專供合影,再往裡面走,爬山,一個亭子,再爬山,一個小水瀑,再爬,又一個亭子……

陳見夏理解,她幾乎沒出過遠門,光在過年時候看親戚們炫耀的合影都看得出來,石頭、瀑佈、臺階、亭子、石頭、亭子、石頭、亭子……

景區都是這個套路。但,知道是一回事,自己走一遍,是另一回事,她要自己走一遍。

人生總要自己走一遍的,“不過如此”也要先明白何為“如此”,別人誰說的都不算。

一轉彎,看到瞭湖。

燦爛朝陽碎在瞭水裡。暮春初夏,山色明媚,李燃也看呆瞭。見夏得意地問他,剛才看景區路牌的時候問他往哪邊走,他還說隨便,哪兒都一樣——有沒有後悔?

“這個叫紫霞湖。”

他問:“《大話西遊》那個紫霞?”

“嚴肅景區怎麼能跟著搞笑電影起名?!”陳見夏糾正,“是愛國華僑民國時期捐款修的人工湖,叫紫霞是因為附近有個紫霞洞。而且,我更喜歡白晶晶。”

李燃愣住瞭:“朱茵多漂亮啊。”

“跟漂亮有關系嗎,至尊寶先喜歡的是白晶晶!”

“五百年前不是先喜歡的紫霞嗎?”

“電影雖然說的是五百年前,但是敘述是線性敘事,作為觀眾,我先看到的就是五百年後他喜歡白晶晶啊!第一部全是白晶晶,我已經接受白晶晶瞭,後來再出來一個紫霞,我不接受!”

“你接不接受管什麼,周星馳接受不就行瞭。”

“你這是抬杠,電影不就是拍給觀眾看的?”

他們聊著完全不相關的事情,見夏抬杠抬得很快樂:你心裡我是白晶晶還是紫霞?你覺得朱茵到底有多漂亮?如果你遇到瞭比我漂亮的呢?哦不對你以前遇到的都比我漂亮……

他們好瞭那麼久,她從來沒有用無聊問題去膩味他:你會不會永遠喜歡我,你會不會愛上別人,你喜歡我什麼,太敷衍瞭重說!

昨天因為換新衣服而別扭,怕是唯一一次接近她初中女同學們談過的模版愛情。

陳見夏看慣瞭她們找借口作男朋友作個沒完,當時隻覺好笑,現在忽然覺得,真是說不膩啊,越無聊越有趣。

李燃明顯沒睡好,坐在草地上便散架子瞭,靠著陳見夏從九點多坐到快十一點,偶爾講兩句,最後沒聲音瞭。

睡著瞭。

陳見夏把李燃上半身擁在懷裡,暖洋洋的,和背後升起的旭日不相上下。岸邊青草飄搖,襯著遠處層次錯落的群山與粼粼的平靜水面。湖光山色。隻有親眼見到才明白這四個字的含義,雖然是個人工湖,但湖面真的反射著陽光,山景真的有顏色,管它是互文還是別的什麼,古人寫這句的時候,必是真的走到瞭一個地方,看到瞭一處景色,或許懷裡也真的抱著一個親愛的人。

心中喜悅,什麼都美。

她用李燃的相機捏瞭好幾張,岸邊總有遊客,她心知怎麼都不會有《中國國傢地理》的照片好看。那又怎麼樣,別人拍得再美,按快門的也不是陳見夏。

見夏不是做題機器人,她為瞭寫作文多攢排比句,也讀過許多世界名著的簡介。包法利夫人飛蛾撲火,於連處心積慮,基督山伯爵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其實一個長得差不多的年輕希臘公主就可以替代……

不過完整讀過或許也是白搭。名著的愛恨是大江大湖,自己的感情稀釋在廣袤湖水中不過滄海一杯罷瞭,但於她,是墨水滴進人生裡,濃烈鮮艷,人一輩子的眼淚也隻能集成這麼一杯。

湖邊遊客漸漸多起來,小孩跑跳老人呼喊,李燃終於被吵醒瞭。

“幾點瞭?累壞瞭吧?”他幫見夏捏肩膀,“是不是給你枕麻瞭?站得起來嗎?”

“你昨天不是睡得挺早的嗎,怎麼困成這樣?”見夏疑惑。

李燃沒吭聲。

“要不回賓館補覺吧。”她問。

“怎麼可能啊,”李燃伸懶腰,“這景區太大瞭,還有好多地方要去呢,附近有桃花塢,還有顏真卿碑林,來都來瞭。你沒聽人說嗎,旅遊這種事兒能堅持下來,就要靠這種心態——來都來瞭。”

明孝陵連著好多個景區,實在遼闊得過分,兩個精力旺盛的高中生起初抱著“來都來瞭”的心態鉚足瞭勁兒要把導覽地圖上知名景點逛個遍,生生被耗得坐在僻靜小徑靠著城墻上的爬山虎藤雙雙發呆。見夏笑話李燃你怎麼回事,不是踢球的嗎,體力那麼差。

李燃有氣無力:“陳見夏,是你不讓我吃午飯。”

見夏羞赧:“不是吃瞭三加二夾心餅幹嗎?我那不是怕景區的飯店宰人,而且還有好多景點沒逛,節約一下時間……”

“我不要餅幹。我要吃肉。”

“好好好,”她揉著李燃毛茸茸的腦袋,“但你體力還是很差。”

“差不差你試試不就知道瞭。”

一陣靜默。

李燃艱難解釋:“就隨口一說,平時跟哥們兒犯渾習慣瞭,你別……”

見夏忽然站起身,望著小徑盡頭,夕陽被樹林切割成螢火,她說你看,多美啊,李燃,可惜留不住,拍進相機也留不住。

他沒像往常一樣說她肉麻。大片螢火降落,世界沉靜下來,他們的目光跟著層染的天色從夕陽一直望到頭頂曖昧的藍紫,鳥群恰好飛過。

坐在回程的車上,見夏珍惜著相機電量,一張張翻看著這一天拍的照片。果然,雖然沒有眼睛看到的那樣美麗,景色還是不錯的,唯獨拍人物時格外忠實,李燃幾乎抓住瞭陳見夏每一次將笑不笑的尷尬、做作的姿勢和僵硬的比V,太真實瞭,讓她無比想要用相機的金屬角砸他熟睡的狗頭。

但她還是被一張照片逗樂瞭。在顏真卿碑林,見夏看到一塊石碑上刻著“真劍”,說什麼都要讓李燃站旁邊合張影。他大大方方站過去,松弛地側身倚著碑,扭頭朝鏡頭露出燦爛不設防的、賤兮兮的笑容。

陳見夏將那張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顯示屏像素的極限。他頭發已經長得像刺蝟,雖然通身依然鋒利,但眼裡再沒有初遇時的涼薄、譏諷和調侃,滿是坦蕩溫柔。一個他正睡在她肩頭,另一個他在照片裡註視著她。

車到瞭,李燃睡眼惺忪望著窗外:“這是……這也不是南大啊,不是要去南京大學嗎?”

陳見夏道:“太累瞭,不去瞭,你不是要吃肉嗎?我們去吃飯。師傅給推薦瞭一傢館子,走吧。”

李燃一愣,他不知所措地直起身子看向見夏,見夏安然回望他,沒有半點慌張。他不必知道這一路見夏數著一棵棵梧桐樹,做瞭怎樣的決定。

晚上還是各回各屋。吹風機掛在鏡子旁,焊得牢牢的,仿佛預設瞭住客都是小偷,也不知道這種隻咆哮不出風的烘幹器有什麼好偷的。陳見夏蹲在地上,把蜷曲的連接繩都繃直瞭,終於將長發烘到半幹,抹瞭一把鏡子上的水汽,她望見自己蒼白的臉。

見夏撥通瞭李燃房間的電話:“你來一下行嗎?我好像扭到腳瞭。”

《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