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吳定緣聽到這話,凜然喝道:“閉嘴,我還沒開始問呢!”

事到如今,這女人居然還想要爭取談話的主動權?老刑名都知道,要讓審訊順利開展,第一要務就是別被犯人牽著鼻子走。可吳定緣還沒想好怎麼殺一下她的威風,蘇荊溪又開口瞭:“我可全聽到瞭,你們是在為太子查寶船爆炸案吧?”

她的語氣很是從容。吳定緣捏瞭捏鼻梁,覺得有些心累。都怪於謙那個大嗓門,讓犯人知道審訊者的部分底牌。他拍瞭拍桌子:“放肆!你隻要老實回答就可以瞭!”

蘇荊溪道:“隻要不是朱卜花的人就好。這位捕爺,我可以如實回答,絕不欺瞞,但請你先松開我的雙手,容我整理一下儀姿。”她剛才為脫身拔出瞭發簪,導致那一頭烏黑的秀發披散下來,遮住瞭大半張臉,很是狼狽。

吳定緣盤算瞭一下,快點把這事瞭結也好。於是,他把蘇荊溪雙臂松開,孰料她又吩咐道:“那邊鏡奩下面,有一把牛角梳子,拿來給我。”口氣像是使喚一個小廝。吳定緣皺皺眉頭,到底還是拉開鏡奩,把梳子遞過去。但他雙眼時刻緊盯,一旦她有任何不妥舉動,鐵尺隨時砸將過去。

蘇荊溪拿起梳子,慢條斯理地把發絲梳攏整齊,一縷一縷捋在耳後,從容之態不似一位階下囚,倒更像是元宵節準備出去看燈的貴傢女眷。直到這時,吳定緣才看清她的容貌。

這是一張二十四五歲的清秀面孔,五官輪廓硬直,比起秦淮河上那些名姝,少瞭幾分嫵媚精致,但多瞭一點幹練堅毅。那一頭長發梳開之後,顯出額頭圓闊飽滿,隱有光亮。相書裡這叫九善之首,為聰睿之兆,難怪她可以女扮男裝,年紀輕輕成為坐館醫師。

等到蘇荊溪梳攏完畢,吳定緣起身把梳子收掉,重新捆住她的雙臂,這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鄉貫何處?”

蘇荊溪果然像約定的那樣,老老實實地答道:“我是蘇州昆山人氏,㳌川鄉蘇傢三房出身,喚作蘇荊溪。”她看瞭吳定緣握筆的別扭姿勢,似笑非笑,又補瞭一句:“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吳定緣一聽掉書袋的話就頭大,不自在地咳嗽瞭一聲,道:“太子寶船爆炸,你是否參與其中?”

“我與那件事沒關系,你們誤會瞭。”

“哦。”吳定緣一點不覺驚訝,哪有人會乖乖招供,少不得要叫幾聲冤枉。他磕瞭磕筆桿,道:“你為何去東水關碼頭?又為何在寶船爆炸前一刻離開?”

“我去那裡是找我的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

“是的,他在南京做禦史,按說也該在碼頭。可是,我沒找到他。朱太監不是約瞭我下午出診嗎?我便急著趕回傢去瞭。寶船爆炸之時,我確實剛剛離開,可那隻是一個巧合。”

“巧合?既然如此,我們敲門之時,你何必問都不問就逃?”

“東宮的人都在寶船上。那位於官人在門外自稱詹事府司直,不是鬧鬼就是冒名。”蘇荊溪歪瞭歪頭,“我若早知道寶船要出事,還特意去碼頭幹嗎?送死嗎?”

蘇荊溪的反問,令吳定緣有點無言以對。他瞇起眼睛,換瞭個話題:“說說朱卜花吧。”

“我隻是為他診治的大夫而已,不是他府上聽差。他的事我不清楚。”

“所以你隻是單純為他看病嘍?”

“當然不是。”蘇荊溪雙眼突然閃過一絲厲芒,“我給他治病,是為瞭殺掉他。”

記錄的毛筆猛然一顫,在紙上塗出一個大墨點。這可真是個意外的轉折,吳定緣略顯狼狽地把手腕抬起來,滿腹狐疑,道:“你不覺得這個說法自相矛盾嗎?”

“救人殺人,原本就隻在醫者一念之間,有區別嗎?”蘇荊溪回答。吳定緣“呃”瞭一聲,這女人每次說話,總是試圖掌握主動權。他提筆重新蘸瞭蘸墨汁,道:“好吧,那麼你為什麼要殺朱卜花?”

“他曾害死我的一位手帕交,我要報仇。”

吳定緣略覺奇怪,一個京城禦馬監的提督太監,怎麼會和一個蘇州女子結下仇怨?不過,這與於謙要瞭解的事情無關,他決定先把動機放一放,直接切入正題:“那你打算怎麼殺朱太監?在藥裡下毒嗎?”

蘇荊溪不屑道:“那種凡夫村氓的低劣手段,不入方傢之眼。岐黃之道的用法,可比你們想象中精妙得多。”

“嗯,你繼續說。”

“今年年初,我在蘇州聽到朱卜花南下南京之後,便立刻趕至留都。在普濟館取得一個身份,順便暗中調查他的行蹤。朱卜花在南京最喜歡吃的食物,是玄津橋外巷口的樊記燒鵝。每天樊記老板會單熬一小鍋鮮鹵汁,專為他燒制鵝肉。我對鋪子的夥計稍施賄賂,在鹵汁裡摻進一味查頭鯿肝。”

“鯿字……怎麼寫?”吳定緣有些為難地用筆桿敲敲腦袋。他粗通文墨,可也隻是粗通而已。

蘇荊溪發出一聲同情的嘲笑:“魚旁加扁。這是一種長於漢江的河魚,肉嫩味美,隻是它的肝臟是大發之物。有個叫孟浩然的詩人,就是吃瞭查頭鯿,背疽發作而死——孟浩然你知道是誰吧?”

“知道,知道。等審完你,我自會去尋孟浩然的親眷查實,你繼續。”吳定緣敷衍地回答,不想在這上面糾纏。

“鵝肉本身就是發物,燒鵝鹵料更是容易發毒助火,我再投以用查頭鯿肝熬煮的湯餌,三者齊攻。不出一旬,朱卜花的臉上便開始生出癰疽,痛癢難忍。他找的那些庸醫不知緣由,隻會用當歸、桔梗、皂角刺敗毒去火,百無一用。我找準時機,主動請纓,給他進獻瞭一種虎狼藥膏,效果卓然。隻不過這藥膏隻有我懂得調配,必須每日塗抹,方才暫緩痛癢。於是,朱卜花使瞭力氣,扶持我出館留府,為他一人專診,一日也離不開。”

“可他也沒死啊。”

蘇荊溪微微一笑道:“若是他當即毒發身亡,我又豈能脫開幹系?少不得要用一個暗度陳倉的計策。捕爺你有所不知,癰疽這種病癥,分為內外兩種。外疽有頭,多發於肌膚,雖然痛癢卻不致死;而內疽無頭,多發於腠理之間,一旦發作,藥石罔效。”

蘇荊溪一說起醫理來,滔滔不絕。吳定緣不耐煩地敲敲桌子,道:“直接說。”

“查頭鯿肝隻是讓朱卜花罹患外疽。而我每天給他塗的虎狼藥膏,是以藜蘆、生龜板、全蟲為主料,表面看似有奇效,其實隻是將疽毒強行壓於筋骨之內,慢慢抑陽轉陰,最終變成無頭內疽。朱卜花確實還沒死,但他的疽毒之勢這幾日蓄到極限,隻消一點點刺激,他隨時可能疽發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吳定緣聽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女人好毒辣的手段,不光殺朱卜花於無形,還把自己擇得幹幹凈凈。他聽過南京坊間的傳聞,當年魏國公徐達吃多瞭燒鵝,背疽病發而死。朱卜花若是出事,大傢隻會覺得他是自己管不住嘴,重蹈徐達覆轍,根本不會有人去懷疑醫案裡的貓膩。

沒想到這寶船案裡頭,還套著這麼一樁詭譎的毒殺案。

“所以我不可能與朱卜花是一夥的,與寶船案更無牽連。”蘇荊溪強調瞭一句。

“好,好,我再給你申請個見義勇為的冠帶褒獎,好不好啊?”

吳定緣嘿然冷笑。她算計得倒清楚,寶船案何等重大,涉案之人凌遲都算輕的,兩害相權取其輕,她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認毒殺朱卜花,充其量不過絞刑。更何況,這還不一定是罪過。

這女人之前肯定偷聽到瞭他與於謙的對話,知道他們對朱卜花有所懷疑。她這麼招供顯然是在賭,萬一朱卜花真的身涉不軌,她連毒殺罪名都不必承擔瞭,反而是誅殺反賊的義士。這女人,招供裡充滿瞭心機……不過,無所謂瞭。

這些事跟他沒關系,吳定緣也不多問,隻是將這些供述一一記錄下來,然後把那幾頁寫滿字的灑金箋疊在一起,走到蘇荊溪身後,用她的右手拇指按瞭一個手印。

“這就完瞭?”蘇荊溪一愣。

吳定緣懶懶道:“我隻負責記錄供狀,至於信與不信,會交給有司審讞,到時候你別翻供就行。”

於謙要的隻是一份供狀,現在有瞭。至於蘇荊溪說的是真是假,吳定緣可沒有查實的義務。他把裝訂好的供狀收入懷中,朝外間走去。蘇荊溪忽然道:“捕爺待在這裡不妨,可倘若朱卜花的人先來,可就不好瞭。”吳定緣的腳步停住瞭,他轉回頭來,狐疑地盯著她。

“最近幾天,他的內疽已呈外溢之狀,面額發潰,痛癢難忍,隨時可能派人來召我去診治。”蘇荊溪道。吳定緣盯著她,半是惱怒半是嘲諷地道:“你倒真是坦白。”

“我們約好的,不是嗎?你讓我梳頭,我如實坦白一切。”蘇荊溪回答。

“哼……”吳定緣從鼻孔裡噴出一絲不耐煩的氣息。

他本來想,在這座幽靜無人的屋舍裡等於謙回來,交出供狀,早點回傢喝酒去。可蘇荊溪這一句話,令事情又節外生枝。萬一朱卜花偏偏在此時派人來找她,必然會跟他起沖突,又要被卷入一場與己無關的麻煩裡。

怎麼每個人都不肯讓他安靜地待會兒呢?

這屋舍是絕對不能待瞭,可若不在這裡,又能去哪兒?吳定緣思前想後,最終隻得咬咬牙,取來一張信箋貼在門扉之上,上書四字:“歸傢相見。”

他決定把蘇荊溪押到自己傢裡去。一來他傢就在鎮淮橋,離這裡不算遠;二來傢裡隻有一個妹妹吳玉露在,沒有閑雜人等,很是方便。紙上那四個字,朱卜花的人是看不明白的,而於謙見過他討三百兩銀子時留的地址,一看便知該去哪裡找。

當初若沒一時糊塗救瞭太子,哪兒還有這麼多麻煩事體!

吳定緣一邊吃著後悔藥,一邊把蘇荊溪從椅子上弄下來,讓她找件掐腰的翠綠繡袍穿好,一定要寬袖的。這樣一來,蘇荊溪隻要束手垂袖,在驢子上那麼一坐,便沒人能看出她手腕上捆著繩子,隻當是哪傢小媳婦歸寧。

“我們換個地方待著。你不要生出什麼心思,否則格斃勿論。”吳定緣晃瞭晃鐵尺,警告道。蘇荊溪笑道:“捕爺為我著想,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會跑呢?”

吳定緣看不透她心思,也懶得琢磨。他暗暗下瞭決心,這是最後一次,絕不再多管閑事,然後一拍驢子屁股,跟蘇荊溪離開瞭屋舍,走入巷道。

此時,大紗帽巷已被暮色浸得越發深透,一層層黯淡帷帳籠罩下來。兩人抬起頭來,看到尚有最後一絲明亮還在墻頭藤隙之間糾結,仿佛一根細弱的繩索,牽扯住即將沉淪的白晝。可惜這個努力終究失敗瞭,隻是轉瞬之間,整個巷子便徹底落入暗夜的井底。

何止是大紗帽巷,整個內秦淮河流域的彩樓畫棟,騷動不已的南京城內外廂坊,也同時沉淪入夜。即使是戒備森嚴的偌大宮城,也無法讓光陰多留駐哪怕半刻,殘存的暮色在飛速後退。

一隻綢面皮靴踏住最後一抹退走的暮色,旋即抬起。在天光徹底消逝的同時,它從容邁進瞭長樂殿的門檻。朱瞻基的心情,比剛才稍微輕松瞭一點。

確實如太宗皇帝所說,當你解決瞭紛亂線頭中的第一個問題之後,接下來便容易多瞭。他為伴當在奉忠廟裡設瞭牌位,略做拜祭,然後在返回長樂殿的路上,想清楚瞭接下來的理政次序。

重中之重,自然是先把兵權掌握住。

朱瞻基在離京之前,也做過一番功課。目下在皇城之內,有勇士營拱衛;留都城中有守備衙門、十八衛所親兵、五城兵馬司的巡營防營;在城外有龍江船廠水軍、新江口營、浦口營、池河營、孝陵衛等處。掌握住他們,南京秩序便可安泰無虞。

接下來,再檢視官員名錄,優先讓戶部和應天府恢復運轉,南戶部管著江南錢糧與漕運,應天府管著南直隸地面,都耽誤不得,然後再重新搭起吏部,讓他們去補齊工部、兵部、刑部,至於禮部和都察院嘛,倒是不著急……

朱瞻基常年在祖父身邊耳濡目染,終於顯現出瞭成果。一件件事項,從線團裡抽離出來,自動分門別類,歸入他腦子裡的架閣庫。怎樣做一位皇帝,也在他面前逐漸明晰起來。

不過,在所有事情之前,還有一件最為優先的工作,那就是他此時手中握著的魚筒。這裡面裝著的,是父皇用八百裡加急送來的密旨。

朱瞻基屏退瞭左右,獨自坐回到榻上,把魚筒上的封條撕掉,然後雙手一錯,擰開瞭被蜜蠟封住的齒口,露出黑漆漆的筒腹。腹中隻有一卷明黃色襯底的尺素。

朱瞻基小心地掏出尺素,徐徐展開,露出裡面的正文來。尺素不長,上面的墨字也不算多,朱瞻基卻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雙眼盯著紙面,似乎永遠讀不完這短短幾十個字。整個長樂殿中安靜得如同孝陵一般,似乎連溫度都驟降瞭不少。

一個小奉禦怯怯地走到殿口,隔著門檻高聲道:“太子殿下,朱卜花朱太監求見。”朱瞻基緩緩抬起頭來,道:“聲音太小,我聽不見,上前來。”

小奉禦趕緊邁進幾步,跪在禦榻之前,道:“朱太監求見。”朱瞻基“嗯”瞭一聲,卻沒任何動作,隻是怔怔地盯著他。小奉禦不知自己臉上有什麼,又不敢用袖子去揩,隻好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兒。

過不多時,一陣粗重的腳步聲在長樂殿外響起,還夾雜著甲胄摩擦的鏗鏘聲。全身披掛的朱卜花急匆匆地朝著長樂殿走去,掛遮在臉上的白佈不時飄起,露出一片片觸目驚心的膿疽,每一粒都濃艷欲潰。

他一口氣走到殿門口,這才停下來,道:“千歲爺,臣朱卜花特請奏稟。”殿裡隱隱傳來太子的聲音:“太監不辭奔走,當真辛苦。”

“留都未靖,豈敢言辛苦二字。”

一段標準的君臣寒暄之後,朱卜花抬眼看去,太子似乎已上榻休息瞭。屏風的縫隙裡可見燭光搖曳,依稀可見一個人影側躺,隻是被幾重羅縠紗簾隔著,影影綽綽不甚清晰。

“城中可還安定?兇徒可有眉目?百官軍民可得救援?”

太子一口氣問瞭三個問題。朱卜花早有準備:“城中各處已安排瞭軍鋪彈壓,百姓雖有惶恐,不致騷動;臣遴選各處衙署精銳,正在全城大索白蓮教眾;另外,東水關碼頭已初步點清,請千歲爺過目。”他從靴子裡抽出一份紙折,恭敬地捧在手裡。紙折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每一個人名都代表一位亡故的官員。

殿中傳來一聲嘆息:“有我大明以來,何曾有臣工傷亡若是,真可謂是亙古未有之奇禍。”聲音停頓片刻,又道:“你去通知孝陵衛,本王現在要去孝陵給太祖爺請罪。”

“啊?”

朱卜花一怔。孝陵乃是洪武皇帝的陵寢,就在鐘山南麓,駐有一衛五所,共五千六百人的護陵軍。太子傷慟過度,要去拜祭祖陵無可厚非,可這個時辰……他連忙勸道:“如今夜色深重,形勢不明,從皇城至鐘山孝陵這一路又近山麓。殿下萬金之軀,不可輕易涉險啊。”

“可本王留在這宮城之內,也睡不踏實。那你安排一下,我去守備衙門探望一下襄城伯和鄭太監。”

“他們如今皆有名醫施診,傷情無礙,隻是一時閉過氣去尚未醒轉。您若親臨探視,龍威過盛,隻怕兩位羸弱不堪承受,反令病情蹉跎。”

朱卜花說得委婉,殿內沉默片刻,道:“好吧,那你把名單留下,本王先看看。其他的事,明日再說。”朱卜花暗自松瞭一口氣,把紙折擱在門檻上,然後弓著身子退瞭出來。

他走出長樂殿幾十步,廊下的柱子旁忽然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咀嚼聲。朱卜花皺皺眉頭,又朝前走瞭兩步,眼前轉出一個人影,道:“我說朱太監,你這就走啦?”

這人穿著一襲細葛道袍,頭戴九華巾,看似小生員,細看卻是個穿男裝的年輕女子。

“昨葉何?你來做什麼?”朱卜花似乎早就認識她。

“我就是來看看,朱太監這邊順利不順利。”昨葉何笑瞇瞇道,順便從腰間順袋裡抓出幾粒桂花炒松仁,放進嘴裡嚼。她的袖口高抬,赫然繡著一朵怒放的白蓮。

“哼,不勞你們費心,已穩住瞭。”

昨葉何嫣然一笑,道:“是你穩住太子瞭?還是太子穩住你瞭?”朱卜花眉頭微皺,道:“你什麼意思?”昨葉何沖長樂殿歪瞭歪腦袋,道:“我剛才聽得真切,太子可是一直在試探你呢。”

朱卜花臉上的膿包似乎鼓大瞭一分,壓低嗓音怒喝:“不要胡說!他連南京城墻是黑是白都沒看清,就被我直接帶入皇城,又怎麼會起疑心?”昨葉何道:“經歷瞭那麼大的事,太子難免疑神疑鬼。我看太監不必為難,徑直沖進去一刀剁翻,萬事幹凈!”

她一邊說著一邊嚼,幾粒松仁在齒間很快被磨得粉碎。

朱卜花冷笑道:“你們白蓮教辦事不力,炸船漏掉瞭太子,如今倒要我來背這罵名!”

昨葉何不以為然,道:“罵名?昔日建文就在這皇城內不知所終,你傢永樂皇帝又何曾有罵名瞭?”話音未落,朱卜花的大手已經狠狠捏住瞭她的肩膀:“你敢再提太宗名諱試試?”

“原來太監你死活不肯動手,是還顧及對朱傢的君恩臣誓啊!”昨葉何毫不畏懼地道。

朱卜花冷哼一聲,松開瞭手,眼神復雜瞭許多,道:“君恩深重,我是須臾不敢忘的,隻不過不是這個君罷瞭……”

昨葉何雙眸陡然射出兩道寒光,道:“這次的大事,是白蓮佛母和你傢貴人聯手定下的,開瞭弓便沒有回頭之箭。太監若想在這條船上站穩,就非得親手把另外一條鑿沉瞭不可!”

朱卜花與這位白蓮右護法瞪視片刻,許是臉上的疽腫痛癢難耐,他終於一塌肩膀,像是發泄似的吼道:“好!但你跟我一起去!”說完他轉過身去,抽出腰間的長刀,大踏步又朝長樂殿奔去。

此時,長樂殿門檻上的紙折不見瞭,應該已被取走。殿內燭火透過屏風,映出一道斜靠在榻上的影子,似是正在讀著名單。朱卜花深吸一口氣,在門檻外大聲道:“臣朱卜花,有要事求見太子千歲。”

這一次太子沒有吭聲。他又吼瞭一聲,對面還是沒有回應,朱卜花心中生出一陣不安——難道昨葉何猜對瞭,太子果然對我起瞭疑心?

身後的昨葉何突然道:“有些不對!”

朱卜花疾步猛沖過去,撞開幾重紗簾,踢翻屏風,看到一個小奉禦被剝瞭個精光,嘴裡塞著一枚琉璃如意,雙臂之間捆著幾條金絲絳帶,整個人倒在榻上正瑟瑟發抖,那張紙折正蓋在臉上。

朱卜花粗魯地把如意從小奉禦嘴裡拔出來,捏住他的脖頸拼命搖晃,道:“太子在哪裡?”可憐小奉禦滿口是血,含混不清地說道:“我,我進來通報太監求見,太子讓我原地不動,然後用硯臺把我打倒,等我醒來時已……已是如此瞭。”

朱卜花的面皮鼓脹,幾乎要爆出漿來。看來太子剛才與他問話之前,便已打算潛逃。到底他是何時看出破綻的?帶著滿腔疑問,朱卜花把小奉禦一把遠遠扔開,提著刀開始在長樂殿中搜尋。長樂殿的面積不算太大,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太子不可能藏得妥善。

朱卜花轉瞭幾圈,連圊房的凈桶裡都打開看瞭,卻一無所獲。難道這隻煮熟的燒鵝,真能平白地飛走?昨葉何到底心思更為細密,她環顧四周,突然說道:“是衣袍!”

朱卜花如夢初醒。那個小奉禦是光著身子的,太子一定是改換瞭他的灰袍,扮作小宦官離開長樂殿瞭。

他暗叫不好,長樂殿附近的守衛得瞭授意,不允許太子離開,但不會提防直殿監的那些仆役。若是如此,太子搞不好已突破長樂殿周圍的封鎖,在宮城內遊走。

“來人,傳我的命令,皇城宮城一體戒嚴,緝拿,緝拿……”朱卜花說到一半,說不下去瞭,緝拿誰呢?難道說緝拿太子嗎?

他的心腹畢竟隻是少數,外圍的勇士營可不會接受這種命令。這時昨葉何俯身從地上撿起一件東西,舉到朱卜花的面前,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去緝拿那個小奉禦。”

朱卜花一看,她手裡是一塊玉佩,上鐫“惟精惟一”四字。

這是永樂皇帝賜給聖孫的佩物,估計是朱瞻基改換衣裝時無意中掉落瞭。昨葉何的意思很明白,朱瞻基從未來過江南,真正認識他臉的人鳳毛麟角。如今沒瞭信物,朱卜花可以硬說他是冒充太子的小奉禦,從容調動力量圍捕。

昨葉何這計策雖經不起仔細推敲,但此刻南京城裡一片混亂,沒人能提出質疑。隻要過瞭今夜大事底定,真假也都無妨瞭。

朱卜花立刻傳令各處哨位,合城大索。皇城入夜便會四門落鑰,太子即使已離開長樂殿,也不過是從一個小囚籠進入一個大囚籠。

一道道呼號傳遞下去,一根根火把點燃起來,漆黑的宮城裡多出瞭幾百個光點,它們迅速構成瞭長短不一的線條,像篦子一樣來回梳理著暗夜。從奉天殿到文華殿、武英殿,從華蓋殿到謹身殿,這些寂寥已久的荒蕪宮闕之間,填滿瞭耀眼的喧囂。

可搜索始終沒有結果,太子就像被黑暗溶化掉一樣,不見蹤影。朱卜花氣急敗壞地用鞭子狠抽瞭幾個手下,下令把內廷及東西六宮也納入搜索范圍。

朱卜花作為禁衛官領的嗅覺相當靈敏,這一次很快便在坤寧殿的西邊發現瞭蹊蹺。

當年洪武皇帝修建宮城之時,填平瞭一個燕尾湖,在上頭修建瞭乾清、坤寧諸宮。因此內廷一帶的地勢偏低,極容易造成內澇,住起來苦不堪言。為瞭解決排水問題,不得不額外修瞭幾條排水瓦渠,從諸宮臺下一直接引到西側的秦淮河去。

今年南京地震頻頻,坤寧宮的臺基被震裂瞭一個大口子,恰好裂在瓦渠的雨口處,形成一個比狗洞還略大一圈的孔隙。這裡平時無人居住,工部也不著急修,一直擱在那兒沒人管。一名勇士營士兵路過這裡,試著鉆進孔隙一探,結果令他大吃一驚。

朱卜花、昨葉何趕到坤寧宮時,士兵們已經把裡面發現的東西掏瞭出來。這是一頂腐朽不成樣子的冠首,纓纮系帶皆已化灰,但勉強能分辨出冠身分成十二縫,旁邊散落著幾十枚五彩玉珠、一根玉簪和一對葵花形金簪紐。

“這是皮弁冠啊!”朱卜花久在大內,一眼就認出來瞭。他為瞭確認,伸手在縫上摸瞭一把,鹿皮早爛瞭,露出裡面的一縷包金竹絲。不會有錯,這是隻有天子才能戴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

它爛得太厲害瞭,不可能是太子剛剛遺落,起碼在瓦渠裡扔瞭十幾年。可大明開國才多少年?什麼人有資格戴這頂皮弁冠?又為什麼把它遺落在這裡呢?

朱卜花和昨葉何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一絲震驚。如果他們猜測無錯的話,一個縈繞明宮許多年的秘辛,居然在這個敏感的時刻現身瞭。

二十七年前,洪武皇帝去世,他的孫子朱允炆登基稱帝,改元“建文”。當時還是燕王的朱棣起兵靖難,前後相持四年,最終打到南京城下。宮城之內突然燃起離奇大火,等到火勢稍熄,整個坤寧宮內留下數具燒焦的屍骸,其中經辨認有馬皇後及太子朱文奎,建文帝朱允炆卻就此失蹤。

他究竟是如何逃離重圍之下的宮城,又去瞭哪裡,沒人知道。燕王登基為帝之後,終永樂一朝,一直沒放棄尋訪其下落,可始終未有所獲。這成為永樂皇帝一個至死未釋的心病。

從這頂皮弁冠推斷,當年建文帝應該是從坤寧宮側這一條排水瓦渠裡鉆瞭出去。瓦渠很窄,為瞭讓身體順利通過,建文帝不得不把象征著帝王身份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扔在入口,一去不回。

不過,朱卜花此時沒心思探究這些陳年舊事。因為除瞭這頂皮弁冠,士兵們在瓦渠裡還發現瞭一條細麻質地的白褡膊,佈角綴有一條黃邊,是直殿監特有的公服。很顯然,朱瞻基不知從什麼途徑,也知道瞭這一條離開皇城的密道。他為瞭能鉆過瓦渠,把從小奉禦身上剝下來的白褡膊解下來,和那頂皮弁冠扔在一處。

洪武、永樂兩代天子的孫子,居然事隔二十多年,在同樣的境況下進入瞭同一條密道。這其中的巧合與諷刺,令這些人嘖嘖稱奇。

朱卜花急切地命令手下鉆進瓦渠去追趕太子。可沒過一會兒,手下便被迫退出。前方的渠道發生瞭坍塌,估計是被太子故意踹的,想要重新疏通,非得從地面挖開才成。

朱卜花惱怒地一把扯下臉前的簾子,滿面的猙獰疽腫幾乎要爆開:“誰知道?這條瓦渠是通向哪裡的?誰知道?”周圍的勇士營士兵面面相覷。他們不過是年初才來南京駐屯的,對這些完全不熟。

人群裡的昨葉何一擋折扇,吩咐把那個小奉禦拘過來。可憐小奉禦還沒來得及換衣服,渾身赤裸著被推搡過來,渾身如篩糠一般。朱卜花隻是把流著膿水的臉湊近他,他便嚇得吐露實情。

原來朱瞻基把他剝光捆起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問有無密道離開。小奉禦此前聽直殿監的老人們聊天時提起過這條廢棄的瓦渠,於是告訴太子,這條瓦渠可以從坤寧殿一直向西延伸,穿過宮城和皇城的西城墻,進入竹橋一帶的秦淮河道。

“兔崽子!剛才不早說!”朱卜花氣急敗壞地一揮長刀,“噗”地砍斷瞭小奉禦的咽喉,一泄心中怨氣。

眼下唯一的辦法,隻能趁太子沒爬出瓦渠口的時間,去另外一端封堵。於是,朱卜花、昨葉何等人匆匆離開宮城,登上皇城西側城墻,守軍們已經點起瞭一溜防風大燈籠,垂下六尺,把城下的秦淮河道照瞭個通明。數支騎隊也匆匆沖出城門,沿著西皇城根北街來回搜尋。

沒過多少時候,便有城墻上的哨位發出瞭警報。朱卜花精神一振,迅速趕瞭過去。這裡是皇城西城墻的中段位置,在大燈籠的照耀下依稀可見河道裡有一個黑影。黑影身邊漣漪不斷,可見是在手腳並用地拼命遊離。

朱卜花正要傳令城下馬隊去巡河緝拿,昨葉何卻在旁邊冷冷地說瞭一句:“當斷則斷啊。”朱卜花嘴角一抽,隻得轉頭吼道:“綽弓!”

身邊的士兵紛紛取下佩弓,裝上筋弦。勇士營拱衛禁中,為避嫌疑,配備的都是小稍弓,弓臂較短,射程有限。不過,若是從城墻上俯射三十步開外的目標,這種弓頗有優勢。此時城墻上至少有二十多張弓,一起攢射,就算暗夜裡準頭有差,也足可以覆蓋整個河面瞭。

朱卜花註視著河裡一起一伏的小小影子,內心先湧起一陣輕微的愧疚,旋即被臉上泛起的痛癢所沖淡,他仿佛為瞭排遣痛苦似的,用力把手臂向下一揮……

朱瞻基在冰冷的河水裡拼命地劃動著,心思比他的四肢更加沉重。他早年隨祖父北征,軍中學過一點鳧水技能,沒想到今天在這裡居然用上瞭。

這簡直就是一出荒謬絕倫的雜劇。他先被炸得灰頭土臉,然後又被迫在一條極狹窄的瓦渠裡鉆行,現在居然還在皇城邊緣掙紮求生。貴為大明皇太子,怎麼會在自傢都城裡落得如此淒慘的境地?

可惜朱瞻基沒有餘暇深入思考,因為耳邊清晰地聽到“綽弓”二字,緊接著是密集的弓弦振動。他深吸一口氣,猛然紮入水中。隨後有無數箭矢破水而入,挾著狠戾的勢頭向他紮去。幸運的是,隻有一根箭擦臉而過,有淡淡的鮮血散入水中,其他的都釘入水底淤泥。

朱瞻基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浮起換氣,這隻會讓弓手借機校正準頭。可很快第二陣又射瞭過來,敵人們根本沒打算瞄準,而是用箭雨覆蓋壓制,要麼露頭被射死,要麼被憋死在水裡。朱瞻基又忍瞭一陣,肺裡火燒火燎,他實在無法堅持,隻得勉強仰起頭,露出鼻孔。

這時第三陣已經襲到,朱瞻基隻吸入瞭半口氣,便惶急下沉。突然他的右肩一震,撕裂的疼痛急速從後背肩胛處擴散開來,令他四肢一陣抽搐。

糟糕,中箭瞭……朱瞻基心想。劇痛帶來瞭暈眩,但同時也驅散瞭惶恐。絕境令朱瞻基變得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狠狠地咬破舌尖,強迫自己以一個絕對冷靜的視角來觀察形勢,尋找一線生機。

很快太子註意到,落在北邊的箭支比南邊要稀疏一些,而且這幾陣箭的覆蓋范圍,有一個明顯北移的趨勢。

朱瞻基在離京之前,仔細研讀過南京輿圖。此刻他身在秦淮內河的中段,面北背南,北邊是竹橋,南邊是玄津橋。城墻上的弓兵,大概認為他會選擇向北逃竄,畢竟一來竹橋相距更近,二來水流方向是順的。

在隨軍征途中,祖父朱棣曾教過他,永遠不要做敵人想讓你做的事。朱瞻基想到這句教誨,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沒入水中,忽略掉肩膀上鉆心的痛楚,掉頭向南遊去。

向南雖然是逆流而行,但前方是玄津橋。這座橋今天已經被白蓮教炸斷瞭。在東岸的馬隊無法跨河,隻能繞行,能為他多爭取到一段時間。朱瞻基並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但強烈的求生欲迫使他努力爭取每一寸活著的時光。

事實證明,這個判斷是準確的。他劃行瞭一段距離後,回頭望去,看到箭雨“咻咻”地落在北方的河面之上。夜色成瞭朱瞻基最忠誠的護衛,他每一次換氣,都先讓後腦勺露出水面,側臉呼吸,始終讓頭發蓋住面孔。隻靠燈籠的黯淡光亮,城頭士兵很難在漆黑的河面上分辨出人頭。

靠著這一點點小伎倆,朱瞻基緩慢地向南邊移動起來。他從未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慢,幾百步的距離是如此之長。朱瞻基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漏水的畫舫,精力和體能源源不斷地散失出去,視線越發模糊。每劃動一尺,他都覺得筋骨快要斷裂開來,必須從骨頭縫裡才能榨出最後一點力量。

朱瞻基一度精神恍惚,心想幹脆就這樣死掉算瞭。可就在他行將放棄之時,半座殘缺的橋墩輪廓在前方水面出現。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看到這座橋瞭。朱瞻基不由得精神一振,拼盡最後的力氣攀上橋墩,跨過石欄,整個人跌倒在石獅子基座前。

有石獅子擋著,從城頭的角度是無法看到這邊的情形的。他斜靠基座,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箭桿還插在肩膀上,好在肌肉高度緊繃,不致有血流出來。

當性命暫時無虞,另一種危機感隨即浮現上來:接下來該怎麼辦?

別說身邊的班底死傷殆盡,就連太子這層身份,都無法維持。以朱瞻基的才智,不難想象朱卜花會拿那塊玉佩做什麼文章。至於南京城裡的百官勛貴……連北京派來的禁衛官首領都叛變瞭,那些人又怎麼敢信任?偌大的南京,竟無一人可信,竟無一人能信!

現在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孤傢寡人。

不對,還有一個……好吧,一個半人可以信賴。朱瞻基的腦海裡浮現出於謙的身影,可旋即又苦笑著搖搖頭。於謙和吳定緣撒出去之後,一直沒有消息。現在他孤身逃離皇城,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去哪兒找他們倆。

朱瞻基抬起濕漉漉的腦袋,望向漆黑的天空,在眼眸中映出同樣顏色的絕望。

這時城頭上的喧嘩聲忽然大瞭幾分,遠處隱隱有馬蹄聲傳來。朱瞻基知道這裡不能再待瞭,他們一發現竹橋附近沒人,馬上就會有馬隊朝玄津橋這邊趕過來。

可是,該去哪裡才好呢?附近倒是有成片的民房,但勇士營一定會挨傢挨戶搜查,不指望那些老百姓會掩護一個可疑人物,說不定還會綁瞭直接去討賞。朱瞻基的視線不停地掃視著附近,突然定在瞭某一個地方。

那是一間兩百步開外的低矮小屋,屋頂插著三根交叉的幡桿,中間掛一塊白佈。朱瞻基在北京見過類似的,這是城中慣用的義舍。廂坊中若有橫死的外地客商或畸零絕戶,沒有親人收殮,會臨時停放在這裡。屋頂的幡桿,是公傢為瞭安撫這些孤魂野鬼所豎。

這裡平時很少有人靠近,到瞭晚上更是人跡罕至,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他沒有別的選擇,隻得勉力拖動著幾乎廢掉的身體,一步一挨地朝著義舍走去。

為瞭避忌,義舍與周圍的房屋都隔開幾步之遠,周圍還挖瞭一圈淺淺的吉溝。朱瞻基跌跌撞撞地邁過吉溝,一下子被絆住瞭腳,失去瞭平衡。他用最後的力氣伸出手掌,任憑身子向前傾去。

“咣當”一聲,兩扇木門被撞開,他朝著門裡直直地倒去。就在額頭行將磕在地面上時,一隻手攙住瞭朱瞻基的胸口。

“殿下?”

一個洪亮聲音,傳入朱瞻基的耳中。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