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顧九思等著小乞兒去找人時,柳玉茹跟著江柔到瞭府衙。

府衙門口烏壓壓的全是人, 許多口音混雜著, 別說是南方口音, 甚至連北梁都有。人裡不拘男女, 女子說起話來,聲音也是又大又嘹亮,沒有半分扭捏羞澀,看上去是走慣瞭江湖的。

柳玉茹排著隊,覺得有些拘束,江柔倒是氣定神閑。旁邊一個穿著藍裙的女子站在她們前面,轉過頭來, 同江柔搭話道:“你們也是來同官府拿證的?”

“是啊。”江柔笑著, 同藍裙女子打聽道:“您是打哪兒來?”

“我打河陽過來, 我夫傢姓沈, 但您叫我三娘就好。”

“三娘, ”江柔倒也不推辭, 順著那女人的話頭親熱喊起來, 隨後介紹瞭自己道, “妾身揚州人士,夫傢姓顧,我看上去虛長三娘幾歲, 若不介意,可叫我一聲柔姐。這是我兒媳玉茹,你直接喚她的名字便好。”

沈三娘點瞭點頭, 她有些打量瞭婆媳兩人一眼,疑惑道:“有一句話,三娘不知當問不當問,若是有不妥當,您不答也好。”

“三娘但說無妨。”

“河陽距離東都太近,又靠近滄州,梁王叛亂,河陽亂起來,加上滄州流民太多,我與我傢郎君恐怕有變,便早早規劃來瞭幽州。但揚州不同,揚州向來富庶,又距離戰區甚遠,你們來幽州,為的是?”

聽到這話,江柔和柳玉茹苦笑著看瞭對方一眼,雙方嘆瞭口氣,同沈三娘將揚州的情況大致說瞭下,江柔剛說完,旁邊人便感慨道:“可不是嗎?何止揚州如此,我們並州也是如此,相差無幾的。”

一人說,大夥兒便都紛紛說起來。

柳玉茹聽著大傢說起這些,慢慢皺起眉頭,心裡不免有些不安。

如今幽州新增人口太多,望都尤甚,都是從各地來此安居經商的商人,因為幽州行商環境比其他地方好上許多。於是望都官府規定,每日發放經商名額不能超過十個。先交文書,若沒有問題,就開始排隊。江柔的文書交瞭好幾次,都以各種理由反瞭回來,如今已是她第五次去交瞭。

柳玉茹和江柔排到下午,才排到他們,將文書恭恭敬敬遞上之後,江柔同那官員道:“大人,我們酒樓應當辦的都已經辦下瞭,如今也拖瞭快兩個月,不是什麼大買賣,若還不能開門,酒樓裡的員工就真的沒事兒可做瞭。如今有個生計不容易,煩您體諒吧。”

“行瞭行瞭。”對面人有些不耐煩,擺手道,“誰都不容易,該是你們就是你們,等著吧。”

江柔連連道謝,隨後領著柳玉茹走出去,柳玉茹跟在江柔後面,步子放滿些,就聽那官員同旁邊人抱怨道:“天天來這麼多人,個個兒都是張嘴吃飯的,生瞭長嘴皮子,低買高賣就能過活,你讓老百姓怎麼辦?”

柳玉茹腳步微微一頓,她沉默片刻,卻還是假作什麼都沒聽到,走瞭出去。

出瞭外面,江柔嘆息著,同她道:“來望都的商人越來越多,外面怕是越來越亂瞭。”

兩人上瞭馬車,江柔見柳玉茹久不回應,她有些奇怪道:“玉茹,你可聽得我說話瞭?”

柳玉茹回瞭神,忙應瞭一聲,江柔好奇道:“你這是想些什麼,想得這樣出神?”

柳玉茹嘆瞭口氣,實話實說道:“我就是想著,婆婆,您說這天下兵馬都在籌備著打仗,打起仗來,上戰場的人要吃飯,不上戰場的人要吃飯,個個張口吃飯,飯從哪兒來?”

“自然是從種地的人手中來。”

江柔有些奇怪,柳玉茹接著道:“那您說,是種地的人來錢快,還是我們來錢快呢?”

“自然是我們……”

江柔說著,便有些不對勁瞭。柳玉茹擔心道:“那便是瞭,這麼多年來,朝廷處心積慮想法設法重農而抑商,為的不就是這個嗎?您想,在那些官傢眼裡,咱們就沒什麼用處,太平年歲尚且如此,如今呢?現進我們千裡迢迢趕過來避難,於官傢眼中,就是多瞭口吃飯的嘴,卻沒有多瞭個產糧的人,幽州每日放出十個經商名額,那是如今幽州還未籌備打仗,若幽州開始籌備呢?”

野心勃勃的王善泉第一件事先逼著揚州富商交錢,其他各地大多如此。

若幽州,也開始準備打仗瞭呢?

江柔聽聞這話,頓時冷汗涔涔。

但她不能在小輩面前示弱,她故作鎮定,點頭道:“你說得有理,容我再想想看……”

柳玉茹輕嘆瞭一聲,沒有說話。

她轉頭看著馬車外,覺得內心沉甸甸的。離開瞭揚州,走過瞭青州滄州,卻始終沒能來一處全然的太平人間。

柳玉茹和江柔在官府做這事兒時,顧九思坐在路邊,他拿瞭饅頭,又弄瞭個水袋子,周邊坐瞭一圈人,他就聽這些來天南海北的人,說著自己的消息。這小乞兒不僅找瞭十三個州的流民,聽到這裡有吃的,還有許多日常蹲守在街頭的乞丐也過來,說出有用信息的,顧九思就給發饅頭。這些人雖然身份卑微,但正因為卑微,所以許多人講話也並不避諱,一路上走著說的話,都被他們聽下來。

例如幽州軍系復雜,周高朗和地方鄉紳關系不好,缺錢少糧,范軒為此一個頭比兩個大;

又或者范軒如今正在鄉下收糧,招募新軍;

再或者……

於是短短一個下午,顧九思就把望都的情況摸瞭個透,他聽完之後,將最後一個饅頭放下,和所有人告別。小乞兒跟著他道:“大哥,以後有這種事兒,記得還找我。”

顧九思笑瞭笑:“你叫什麼?”

“我叫虎子。”乞兒立刻道,“在望都土生土長,大哥您不是望都本地人吧?總該要有雙眼睛有雙手幫忙做事兒的。”

顧九思聽著這十幾歲少年這麼熟悉的討價還價,挑瞭挑眉,他上下打量瞭虎子一眼,隨後道:“行,日後若我有事兒,哪裡找你。”

“城東土地廟,”虎子立刻道,“你給我留個信兒就行瞭。”

“明白瞭。”顧九思點點頭,給瞭他一個銅板,“賞你的。”

虎子連連感謝,顧九思回瞭顧府。到瞭傢裡,柳玉茹和江柔已經回來瞭,兩人臉色都不太好,顧九思見瞭她們,笑著道:“可是被官府為難瞭?”

“倒不是為難,”江柔嘆瞭口氣,“今日我和玉茹聊瞭聊,如今我們已不是擔心官府文書的問題瞭,而是擔心范軒也同王善泉一樣……”

江柔話沒說完,顧九思便笑瞭,他抬眼看向柳玉茹,眼裡帶瞭幾分偷掖:“玉茹聰明啊。”

那眼神裡面帶瞭嘲笑,柳玉茹愣瞭愣便反應過來,今日他不跟著她們去,怕就是想到瞭這一遭。

她頓時有些惱瞭,但江柔在顧九思面前,她隻能按耐著性子,聽顧九思道:“其實玉茹說得是,今天兒子也去街上打聽消息瞭,如今各州自立,其他地方都做瞭備戰準備,幽州難保不會如此。為商之道,還是要同官府密切些,不然空有財無權,也守不住。”

“你說得是,”江柔嘆瞭口氣,“也不知道你舅舅如何瞭。”

聽到這話,大傢一起沉默下去。過瞭許久,柳玉茹看瞭看兩人臉色,斟酌著道:“不僅舅舅,還有公公他……”

柳玉茹說著,不知道為什麼,聲音漸漸小下去,竟有些說不下去,然而她知道,若她不說,在場兩個人,誰都把這話說不出口。她終於還是道:“人回不來,衣冠塚……也該有一個的。”

在場所有人沉默著,顧九思開瞭口,正想說話,就聽江柔道:“他還沒回來。”

顧九思愣瞭愣,他看見江柔冷漠又鎮定的面容道:“一日不見他的屍體,我便不信他去瞭。”

“娘……”

顧九思聲音裡帶瞭幾分暗啞。

被火葬瞭的人,哪裡還能有什麼屍骨?

江柔說這樣的話,無非是因為,她不能信他去瞭。

顧九思低著頭,他小聲道:“我爹他……”

“這事兒不用提。”江柔打斷顧九思,“隻要還有一絲希望,我都會等著他。你同我說他去瞭,你見著他去瞭,還是你見著他的屍體瞭?若都沒有,你怎麼肯定他就去瞭?若等到我去瞭,他還沒有回來,”江柔看著顧九思,顫抖著唇,沙啞著聲道,“那你再將他衣冠同我放在一起,一同葬瞭。”

“娘……”

“九思,”柳玉茹聽出江柔語調裡的決絕,她抬手拉住顧九思,嘆息道,“就這樣吧。我們說說接下來怎麼辦吧。”

顧九思沉默著,江柔巴不得換一個話題,她抬眼看向柳玉茹:“玉茹覺得怎麼做?”

“我想,”柳玉茹抿瞭抿唇,“就在這時候,將傢中財產,全捐給官府吧?”

聽到這話,江柔豁然抬頭,震驚看著柳玉茹。

顧九思不為所動,江柔看向顧九思,又看看柳玉茹,兩個年輕人,似是對於全捐傢產毫不在意,江柔憋瞭半天,才道:“玉茹,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婆婆,”柳玉茹輕嘆,“這世上最值錢的,永遠都是未來。”

用萬貫傢財,換幽州立足,換一個未來。

江柔沒說話。

顧傢財產,是她與顧朗華一分一厘掙瞭大半輩子掙回來瞭,她沒有柳玉茹這樣當斷就斷的決絕。

錢不僅僅隻是錢,它代表著物資,代表著選擇權。

顧九思知道江柔的想法,他輕嘆一聲,坐到江柔面前,勸說著道:“娘,其實這些錢,咱們留不住的。咱們顧傢不比那些普通商戶,我們太惹眼瞭,在幽州又沒有什麼根基,這些錢攥在我們手裡,別人眼紅啊。”

“那也不必都……”

“隻捐一部分,他們沒錢,就總想著你有。而且他們總覺得你就捐瞭一點,不會有什麼大恩大德的想法。咱們幹脆一次性捐出去,不僅要捐,還要找一個人,通過一個人捐。捐完之後我們什麼都不能要,要捐得高風亮節,這樣才會讓人覺得,我們是義士。”

江柔沉默著沒有說話,顧九思接著道:“而且,有瞭靠山,以後我的仕途之路,才會好走一些。”

江柔微微一顫,便就是柳玉茹都抬頭看瞭過來,顧九思平靜道:“我想做官。”

“我想當大官,當一個有權有勢,有能力影響這天下人的大官。所以,娘,”顧九思看著她,認真道,“隻捐一點錢,是可以。可之後的風險我們不一定能夠承受。而且,我不僅是想在幽州立足,我還想往上爬。”

“那你打算如何做?”

柳玉茹出聲,她瞧著他:“是直接找到官府,將錢都給他們嗎?”

“不,”顧九思出聲,平靜道,“我想讓周燁替我引薦周高朗,將錢私下全數給他。”

柳玉茹愣瞭愣,和江柔對視一眼。

“這是為何?”

江柔有些疑惑:“你與其給周高朗,為何不直接找范軒?”

畢竟如今的節度使是范軒,周高朗隻是一個將軍,如果要討好,那自然是范軒更好。

顧九思笑瞭笑:“如今要討好范軒的,肯定不止一個人,我們過去,出瞭十分的力,怕范大人隻能記得七八分的好。可周將軍不一樣,一來和本就和周燁關系好一些,目的性顯得沒那麼強。二來我聽說他的軍隊正缺錢少糧,我將錢全給他,他必然十分感激。雪中送炭總比錦上添花強。”

江柔沒說話,她沉吟許久後,終於道:“此事茲事體大,你容我想想。”

“母親認真考慮。”顧九思認真道,“我與玉茹畢竟年輕,許多事兒思慮不周,您多想想,再做決議。”

說完這些,江柔也有些累瞭,顧九思就領著柳玉茹回房去,兩人走到走廊上,柳玉茹就伸手去擰他的腰,怒道:“心裡都想清楚瞭,還讓我和娘去跑一趟,你看我笑話呢?”

“哎喲哎喲,”顧九思故作痛苦不堪的樣子道,“夫人輕些,疼疼疼!”

柳玉茹見他的模樣,也分不清真假,勉強收瞭手,顧九思趕忙賠笑:“我哪兒有這麼神機妙算,就是心裡有個想法,反正你也要出門的,這不是分散出去到處走走看看,打聽打聽消息嗎?”

說著,顧九思抬起袖子,給她扇著風,討好道:“別氣別氣,消消火。”

柳玉茹板著臉,本想偽裝一下,但瞧著他討好的樣子,她又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顧九思見她笑瞭,便道:“唉,哄夫人一笑著實太過不容易瞭。”

“還不容易吶?”柳玉茹笑著瞧他,“我都沒同你要什麼,你就花言巧語說幾句話,我便笑瞭,這怕是沒有比我更好哄的女人瞭。”

“那你要什麼?”

顧九思突然出聲,柳玉茹愣瞭愣,顧九思瞧著她,倒也沒有玩笑,溫和道:“我似乎也沒送過你什麼東西,做丈夫哪有這麼吝嗇的?”

柳玉茹聽到這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耳垂有些發燙,她轉過頭去,輕搖著手中團扇,有些不自在道:“我要有的都有瞭,也沒什麼想要的,你想什麼就送,哪裡還有問我的道理?”

顧九思聽著,看見前方女子有些不自在扶瞭扶頭上的發簪,他忍不住在後面笑出聲,柳玉茹有些羞惱,回頭道:“你笑什麼!”

“沒,沒什麼,”顧九思道,“娘子冰雪聰慧,就連提要求都展現得如此與眾不同,在下佩服。”

“顧九思!”柳玉茹怒瞭,“你自個兒過一輩子吧你!”

說完,她氣呼呼走瞭,顧九思愣瞭愣,隨後趕忙追上去:“哎哎哎,我錯瞭,我給你買簪子。”

“買什麼簪子!誰要簪子!”

“好好好,我送你,我想送你。”顧九思拉扯著她的袖子,柳玉茹不斷推著甩開,顧九思忍不住瞭,見她就是抗拒著,他一把將人抓在懷裡,用手困住瞭她整個人,兩人面對面,柳玉茹整個人都愣瞭,顧九思卻是完全不覺,隻是抱著她,笑著道:“好啦,我錯瞭,我不該笑你,等我找份差事,我自個兒賺到第一筆錢,就給你買簪子,好不好?”

柳玉茹沒說話,她感覺這人的手環在她腰上,帶著不屬於女子的灼熱,她紅瞭臉,扭過頭去,小聲道:“隨你。”

顧九思見她松瞭口,放下心來。然而這時候,他才察覺這個姿勢有多麼曖昧。

他整個人頓時僵瞭,他覺得突然松開顯得有些尷尬,可這麼抱下去更尷尬。

柳玉茹察覺到他的僵持,用團扇輕輕敲瞭敲他的手,紅著臉低聲道:“還不放開。”

顧九思忙放瞭手,柳玉茹轉過身去,小聲說瞭句:“孟浪。”

過去她常這樣說,他也不覺得有什麼,甚至還能嘻嘻哈哈以此為榮。

然而這一次他站在原地,感覺姑娘柔軟的腰肢的觸感似乎還停留在掌間。他扭過頭去,覺得空氣都多瞭幾分燥熱。那軟綿綿的話語仿佛是帶瞭勾子,柔軟又纏綿的劃在他心上,勾得他整個人心裡酥酥癢癢。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做的事兒,當真孟浪。

《長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