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六章 老掌教黃庭作嫁,小和尚秀色參禪

你便是我的禪,秀色可“參”。

武當八十一峰朝大頂,山勢靈秀至極,可那琉璃大頂卻生出瞭異象。小蓮花峰上,宋知命發現執掌道德清規的二師兄陳繇,四師弟俞興瑞,五師弟王小屏都聚集到瞭身後,陪著小師弟洪洗象一起望向那懸仙棺方位,隻見騎牛的狂奔到龜馱碑,一躍而上,站在碑頂,十指掐動,眼花繚亂,別看小師弟總記不住自己歲數,數術上卻是造詣精深,易經四典皆滾瓜爛熟,融會貫通,在卜筮上一騎絕塵,超出同輩師兄一大截,連當年算出瞭玄武當興五百年的上輩掌教都自嘆不如,曾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太多。

洪洗象額頭滲出汗水,跌坐在碑上。

一群師兄跟著緊張起來,俞興瑞站在龜馱碑下,小心問道:“有變故?”

洪洗象抹瞭把汗,壞壞笑道:“天演無誤。隻是這場雷雨比我預算的聲勢要小,不夠讓龍虎山那幾個鬼祟人物嚇破膽子。”

俞興瑞幾人如釋重負,相視一笑,掌教師兄修成瞭大黃庭,已經放話出去,死對頭龍虎山自然要讓人來一探究竟,指望武當是狗急跳墻地虛張聲勢。大師兄悄悄出關,早早隱匿在黃庭峰上的龍虎山數人估計就不以為然瞭,將武當視作打腫臉充胖子,於是江湖上有傳言王重樓所謂修行大黃庭隻是個沽名噱頭。小師弟氣不過,就專門挑瞭今天這個日子,是武當幾十年一遇的真武伏魔日,每次都會驚雷炸起,大雨傾瀉。

大黃庭關,簡言之便是結大丹於廬間,象龜引氣至靈根,氣機與天地共鳴。道士喚作真人,取自《大黃庭經》中古語“仙人道士非有神,積精累氣以為真”。修成瞭大黃庭,才算真人,如時下世人喜好見著任何一位道士便泛濫喊作真人,不可同日而語。佛道相爭已數百年,可有一點卻極為相通,那便是佛道乃出世人,修出世法,不推崇武力高低。故而龍虎山當年出瞭一個公認神通無邊的齊玄幀,聲譽如日中天,卻也隻是降妖除魔,也並不曾與王仙芝爭奪名聲。前些年王重樓一指斷滄瀾,被好事之徒放入十大高手之列,龍虎山便極為鄙夷唾棄,公開半公開地說瞭許多難聽話,連龍虎山那些個稚嫩黃口的小道童都在傳誦一首編排武當掌教的歌謠。

老掌教黃庭對此王重樓倒是不爭不辯不言不語,斷江救瞭落水百姓後,便上山閉關修黃庭。

俞興瑞笑問道:“小師弟,這世子殿下能得大黃庭幾許?”

洪洗象嘆氣道:“約莫十之五六該有的。”

俞興瑞震驚道:“那此子內力豈不是冠絕武當?”

洪洗象搖頭道:“那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去消化。”

陳繇無奈道:“這些日子武當耗費心機去給徐鳳年拓展經脈竅穴,廢去丹藥無數,就如同在他體內挖出一個深潭,而掌教師兄的內力便是那條懸仙峰瀑佈,沖擊而下,盈滿便要溢出,吸納半數已是天大福運。如此也好,大師兄還能留下一半大黃庭。”

洪洗象還是搖頭:“未必。”

陳繇疑惑道:“此話怎講?”

洪洗象泄露瞭一個掌教王重樓閉關前便告知自己的機密。“當初掌教師兄是按照世子殿下體內氣穴去修的,所以不管世子殿下能最終接納多少,大師兄一身大黃庭隻會盡數散去,點滴不剩。”

俞興瑞臉色蒼白,喃喃道:“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陳繇苦笑道:“掌教師兄何苦來哉,我們武當再式微不濟,也不需如此畏懼那大柱國。”

王小屏看瞭眼天空,轉身離開。

洪洗象頭也不轉,隻是輕聲道:“小王師兄,別去黃庭峰找龍虎山道士的麻煩,會誤瞭你的精純劍心。不殺不當殺之人,一旦破例,神荼劍上心魔纏繞,蓋過瞭仙機劍意,這輩子小王師兄就與劍道漸行漸遠,越是努力十分,便越是遠離十分。”

王小屏停瞭停身形,隻是略作停頓,便心無掛礙,依然背負神荼瀟灑遠去。

洗象池中,刺入深潭揀選鵝卵石做棋子的世子殿下在潭底緩慢彎腰摸索,隻是速度比陸地行走稍慢,其餘並無異樣,潭水深千尺,比王府湖底更加冰冷,隻不過跟白發老魁練刀時,不知不覺學會瞭他的閉息術。徐鳳年以為隻是練出瞭水性,不知這種古怪閉息與道門返璞胎息是殊途同歸,且不說徐鳳年內力仍是稀薄,終究是找到瞭一條正路,差別巨大,遠處看登山人肯定比不上登山人,登瞭山卻找不到路則比不上找到道路的人,至於上山道路千百,走哪一條,走到哪一步,得看天命機遇和個人苦修。

徐鳳年撿瞭十幾顆光滑石子,不急於浮去水面,在潭底觀景也很有意思,否則世子殿下以前也不會經常去湖底探望白發老魁,隻不過這潭水深厚幽碧,抬頭低頭能看到的景象都模糊不清。

徐鳳年不知曉武當山巔電閃雷鳴,隻感覺到瀑佈水勢壯大瞭幾分,潭底越發寒冷難耐。

走到那塊根植於潭底的巨石邊緣,雙腳一點,徐鳳年捧著戰利品向湖面沖刺而上。

洗象池上方,一匹白練瀑佈如觀音提瓶傾瀉而下。

武當掌教王重樓掠到巨石上,屈膝坐下,望向潭底,微微一笑。

閉上眼睛。

輕輕一呼,輕輕一吸。

水面霧氣騰空彌漫開來。

這位身為天下三大道門之一掌教的老道士,一生並無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貧寒,十二歲為瞭不餓死,便被父母送上瞭山,除瞭早晚兩課,便是在太虛宮值守,每日掃地上香敲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時候師父陳英凝還未成為武當掌教,卻也有徒弟二十幾個,其中王重樓資質中下,隻是肯埋首誦讀經書,掃地時都會捧上一本入門典籍,晚上睡不著,便借著月光看書,邊讀邊看,成瞭師兄弟眼中的書呆子。二十四歲才有資格給香客搖簽算卦。四十歲才勉強算是道法小成,因此等到上輩掌教陳英凝仙逝,交由王重樓接手武當,天下嘩然,那時候連龍虎山都沒怎麼聽說過這個中年道士,不料武當這一輩真人年輕時大多道行驚人,年老卻止步,唯獨不顯眼的王重樓漸得大道,扶搖直上,一指截江隻是王重樓老而彌堅的一個小例子。

王重樓雙袖一揮。

道袍激蕩鼓飄。

竟將那條落勢萬鈞的瀑佈給牽扯瞭過來。

瀑佈傾斜如橋。

《參同契》超出提出“五腑藏神”的道教古典《河上公老子章句》一籌,在於首言三部八景二十四神。

隻見這位老神仙呼吸廬間入丹田,閉目存思,潛神入定,精神充盈,整個人如典籍上所說道教仙人羽化時熠熠生輝。

隻聽王重樓默念,“五色雲霞紛暮靄,閉目內眄自相望,才知我身皆洞天,原來黃庭是福地……”

“黃衣紫帶龍虎章,長神益命賴太玄,三呼二四氣自通。”

“世間盡戀谷糧與五味,唯我獨食太和陰陽氣。”

“兩部水王對門生,使人長生高九天……”

每說一句,老道士嘴中便吐出一股金黃氣色,縈繞天地間。

最終共計九九八十一道金氣纏繞住瀑佈水龍,一起轟入深潭。

徐鳳年上浮一半,便感覺到潭水有些不對勁,先是越發冰冷,轉瞬便滾燙,水深火熱不過如此。於是加快速度,最為驚恐的是依稀看到天空中一條水柱朝他直沖而來,徐鳳年一咬牙逆勢而上,卻如何都沖不破水龍和呈現出詭譎金黃色的湖面,世子殿下不管如何拼命都無果,水面就像是鋪上瞭一個重達千斤的大蓋子,以人力根本掀不開揭不掉,徐鳳年意識逐漸模糊,仍然攥緊手中要以綠水亭劍訣雕刻棋子的鵝卵石,昏迷中,沒來由想起瞭二姐徐渭熊那句“天地大火爐,誰不在其中燒”,沒來由想起當年年少貪玩在湖中幾乎溺水而亡,沒來由記起第一次提刀殺人的血肉模糊……

是要死瞭嗎?

徐鳳年昏迷過去。手中鵝卵石盡數掉落。

王小屏去瞭趟黃庭峰,卻沒有殺人。

龍虎山三人識趣下山,劍癡那一劍,委實恐怖,倒不是說三人沒有一拼之力,隻不過在武當山上,王小屏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他們勝算太小。

王小屏來到洗象池畔,閉眼枯坐,膝上桃木神荼跳躍不止,嗡嗡作響。

世子殿下被交織如蓮座的金氣托起,懸浮於水面上,瀑佈沖擊在頭頂。

王小屏不去看。

以他的脾氣,恨不得一劍斬斷那條瀑佈,要知道這瀑佈,可算是掌教師兄的一生修為瞭。

一晝夜後。

雷雨停歇。

山上氣象清新。

通體泛紅的世子殿下被洪洗象背去茅屋,額眉中心,倒豎一枚紅棗印記。

王小屏負劍下山去瞭。

洪洗象和王重樓來到龜馱碑附近。

掌教老道士看上去氣色如常,隻不過洪洗象無比清楚大師兄已是回光返照的遲暮時分,最多不過兩三年瞭。

年輕師叔祖苦澀道:“非要如此,武當才能興起嗎?”

老掌教坦然溫言笑道:“倒也不一定,隻不過我修不修大黃庭,有沒有大黃庭,於武當何益?總不能老是占著茅坑不拉屎,由我做掌教,實在是小材大用。

你是順其自然的清淡性子,我這樣做,也好給你一點壓力,總是好事。你瞧瞧,連你的小王師兄都下山瞭,不出意外,以他的天資,加上這趟遊歷,將來可以壓過吳傢劍塚一頭,到時候山上有你,山下有他,不說我們師父那句玄武當興五百年,好歹能多些香火錢。你身上道袍穿瞭七八年都沒舍得換,到時候便可以換一身新的瞭。”

洪洗象蹲地上嘆息復嘆息,無可奈何道:“這話你也就隻敢跟我說,要是被其餘師兄聽瞭去,還不得被你氣死。”

老道士大笑,毫無萎靡頹喪神色。

洪洗象沉默不語,托著腮幫眺望遠山發呆。

王重樓輕聲道:“徐鳳年戾氣雖重,可人倒不算太壞,你與他交往,我不多說什麼,隻是怕以後江湖和廟堂,就要不消停嘍。”

洪洗象輕聲道:“我可管不著。”

王重樓幹脆坐在小師弟身邊,愧疚道:“我這一撒手,你暫時就更下不瞭山瞭,怨不怨大師兄?”

洪洗象笑道:“當然怨,不過若不讓我做掌教,我就不怨!”

王重樓哼哼道:“休想。怨就怨,到時候我也聽不到看不見,你怨去。”

洪洗象搖頭道:“大師兄,有點掌教風范好不好?”

老道士不以為然,他可不是那些龍虎山的老傢夥,仙人之下都是人,輩分身份都是虛的東西,若不能立德立言,所有都是帶不進棺材的身外物,何苦端著架子板臉看人幾十年,不累啊。

王重樓突然輕聲道:“小師弟,咱們比試比試?好多年沒一較高下瞭,呃,是一較遠近。”

洪洗象如臨大敵,緊張道:“不好吧?”

掌教老道激將法道:“不敢?”

洪洗象年輕氣盛道:“比就比!”

隻見兩位武當最高輩分的道士在小蓮花峰萬丈刀削懸崖邊上,做瞭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撒尿!老掌教嘆息道:“當年頂風尿十丈,如今年邁卻濕鞋。老瞭,老瞭,不服氣不行啊。”

洪洗象哈哈大笑道:“怎麼樣,比你遠吧?”

老掌教拍瞭拍小師弟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這件事,當年師父輸給我以後,就跟我說哪天輸給小師弟,就可以放下擔子瞭。”

洪洗象苦著臉。

老道士望向遠方,感慨道:“山不在高啊。隻可惜我是見不到武當大興那一天瞭。”

洪洗象嗯瞭一聲,想要偷偷去拍大師兄的肩膀。

剛才手上沾瞭點東西,得擦幹凈。

大師兄拍自己肩膀為的啥?洪洗象一清二楚!老掌教巧妙躲開,怒道:“你這道袍比我的舊,師兄身上這件,可是嶄新的!”

洪洗象訕訕縮手,氣憤道:“忒不公平瞭。”

武當掌教開懷大笑,離開小蓮花峰,遙遙傳來一句話:“小師弟,以後若真要下山,可得氣派些,給大師兄長長臉面。”

徐鳳年醒來後頭疼欲裂,搖晃坐起身,從床頭拿起竹筒水壺喝瞭口泉水,去桌上拿起青瓷瓶倒入最後兩顆丹藥,將竹筒涼水一口喝盡,頭疼感覺減弱,立即神清氣爽,瞥見橫放在一堆秘籍上的繡冬刀,伸手握住,便聽刀身顫動的金石鳴聲,這時候才發覺體內真氣流轉,百骸受潤,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徐鳳年下意識地想要抽刀,壓抑下這股沖動。來到茅屋外,看到騎牛的在對著爐子生火,煮瞭一鍋冬筍。

徐鳳年問道:“我那幾顆棋子是你偷的?”

年輕師叔祖裝傻扮癡道:“不知道啊。”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還沒出刀威脅嚇唬,騎牛的便心虛地撒腿狂奔,兩三斤冬筍都是他好不容易一鋤頭一鋤頭辛苦挖出來的,可逃命要緊,顧不上美味冬筍瞭。

徐鳳年走到爐子前,把冬筍煮熟,拿瞭筷子慢騰騰地吃得一幹二凈,這才去懸仙峰下洞內,發現多瞭一小堆未經雕琢的鵝卵石,想必是騎牛的將功補過,笑瞭笑,靠壁坐下,遵循《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中所述上乘劍勢,拿繡冬刻出棋子,隻是第一刀下去,力道過於飄忽,將一枚堅硬鵝卵石給劃成兩半,徐鳳年愣瞭一下,不再急於下刀,盤膝靜心,呼吸吐納。

這一路行來徐鳳年就已經察覺五根異常靈敏,此時更是感受到體內神氣充沛而朗然洞徹,對於那先前隻是道教仙術口訣的“一呼一吸息息歸根謂胎息”,竟有點玄妙的感同身受,徐鳳年睜開眼睛,自言自語道:“這便是大黃庭?”

騎牛的小心翼翼地出現在洞口,笑道:“是大黃庭。世子殿下可不能浪費瞭。”

徐鳳年自嘲道:“浪費瞭。”

騎牛的搖頭笑道:“這話說早瞭。”

徐鳳年平靜道:“茅屋裡幾百本書籍,都送給武當,你們肯不肯收?”

年輕師叔祖憨笑道:“收!”

徐鳳年笑道:“以後每年給武當山黃金千兩的香火錢,敢不敢收?”

騎牛的思量瞭一下,苦笑道:“不太敢。”

徐鳳年一笑置之,揮手示意騎牛的可以消失瞭。洪洗象退出去,又走進來,輕聲道:“世子殿下,偷棋子的事情,可別記仇啊。”

徐鳳年輕聲道:“滾。”

徐鳳年花瞭半天時間適應持刀勁道,再去雕刻棋子便手到擒來,形狀圓潤,看著黑白兩堆棋子,大功告成地長呼出一口氣,不小心將棋子給吹拂亂套,黑白混淆在一起,徐鳳年拿西蜀方言罵瞭一句,重新收拾,前往紫竹林,砍瞭兩株羅漢紫竹扛回茅屋,劈開後,花瞭一天時間編織出兩個棋盒,能做這個,是三年辛酸遊歷自編草鞋磨礪出來的不入流本事。將三百六十一顆棋子分別放入,徐鳳年看瞭眼秘籍尚未搬動的茅屋,腰間挎刀,雙手端著棋盒去屋外看瞭幾眼冷清菜圃,兩位大丫鬟紅薯、青鳥都靜候在一旁,武當就隻有洪洗象一人送行,與當初寥寥兩人的迎接陣仗其實差不多。

徐鳳年意料之中地被送到瞭玄武當興四字牌坊下。

徐鳳年已經望見兩百北涼鐵騎披甲待行,回頭望瞭眼蓮花峰,沒頭沒腦地問瞭一句:“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心有靈犀的紅薯嬌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徐鳳年笑道:“聽潮亭裡那個白狐兒臉登上三樓瞭沒?”

紅薯搖頭柔聲道:“還沒呢。梧桐苑裡都在賭這個,奴婢賭還有一年半,押註六兩銀子。綠蟻她們都覺得會更晚一些。”

徐鳳年坐進馬車,道:“那我押十兩銀子,賭白狐兒臉一年內上三樓。”

紅薯給世子殿下揉捏肩膀,徐鳳年靠著她的胸脯,打開棋盒,雙指摩挲一枚棋子,閉上眼睛輕輕說道:“再重點。”

身上天然體香到瞭冬季便會淡去的紅薯嗯瞭一聲,眼神卻瞥向梧桐苑中與自己最不對路的青鳥。

青鳥沉默不語,隻是望向世子殿下眉心的視線,炯炯有神。

兩位貼身婢女的心思盡在不言中。

兩百鐵騎入涼州,主城道百姓自覺散開,徐鳳年中途停下馬車,讓紅薯去一傢十分鐘情的醬牛肉鋪子買些回來解饞。這裡的熟肉最是入味,牛肉是北涼最佳,秘方醬汁更是首屈一指,黃醬桂皮老薑八角等材料分量放得恰到好處。不說其他,光是桌上那瓶老抽醬油,就有很多食客想吃完醬肉後順手牽羊,可都沒得逞過。徐鳳年以往與李翰林、嚴池集幾位損友為非作歹後,都要來這裡大快朵頤一番,李翰林更霸道兇殘,差點把整座百年老字號鋪子給搬回去,若非徐鳳年給鼻涕淚水糊瞭一臉的老掌櫃說情,城內百姓就吃不到這份地道正宗瞭,當然主要還是照顧自己的刁鉆口味。

最有意思還不是這醬牛肉,而是店裡有個秀秀氣氣的小女孩,據說是店老板遠房親戚的遠房親戚的閨女,總之關系可以扯到十萬八千裡以外,出奇的是這女孩頭回入城,手中拎瞭個繩子,牽著一頭黑白相間的憨態大貓,似熊非熊,似貓非貓,後來有學問的涼州士子好一番引經據典,才給探究出那是西蜀才有的“貘獸”,昵稱熊貓,古書記載這貘獸好食銅鐵,可這些年也沒聽說有過鄰裡的傢門鐵器給偷吃瞭,倒是常常見到那女孩手中拿著竹枝竹葉。

徐鳳年遊歷歸來,就再沒見著女孩和那隻大貓,遊歷前去鋪子吃牛肉,都愛逗弄那女孩,李翰林幾次想要偷醬油,都被她拿竹枝狠狠敲手,若非世子殿下阻攔,小女孩就要跟寵物一起被丟進獸籠瞭。

徐鳳年等牛肉的時候,看到遠處有個老乞丐靠著墻根瑟瑟發抖,臉色鐵青,饑寒交迫,離死不遠。富人都喜歡冬季,即便傢中鋪不起耗炭無數的地龍,也因為可以穿上舒適華貴的貂裘,出行更有面子。可天底下所有窮人,都是最怕這個季節的。

除瞭衣衫襤褸的老乞丐,徐鳳年看到一個嬌弱背影蹲在那邊,她身邊站著個披綠儐淺紅色袈裟的小沙彌,不知說瞭什麼,小和尚便急匆匆跑遠。

徐鳳年皺眉道:“雖說佛門派系眾多,可披袈裟規矩都差不多,哪有小和尚穿這種顏色僧衣的道理,這是講僧才能穿的,小和尚有資格給人說經講法?再者,僧人外出,不是應該披通肩嗎?那沙彌怎就偏袒右肩?”

因為北涼王妃一生信佛,世子殿下自然耳濡目染,對佛門規矩禮數十分清楚。

青鳥糾正道:“那小沙彌是偏袒左肩。”

徐鳳年笑道:“哪裡來的小和尚。”

對於僧人,在北涼惡名遠播的徐鳳年一直很寬容善待,每逢遇見都要打賞,一般而言大多僧人都會不接金銀財物,徐鳳年也不計較。以至於涼州城內許多算命術士都改行做瞭便宜和尚,管什麼欺師滅祖,得到世子殿下的隨手賞賜才是坦坦正途啊。

徐鳳年突然瞇眼,緊盯著一個道路中緩緩而行的中年密宗和尚,身披大紅袈裟,面容枯槁,走到墻角那邊,看到奄奄一息的老乞丐,面露悲憫。

等穿著不懂規矩的小沙彌捧著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火急火燎地跑到墻角,卻隻看到老乞丐腦袋一歪,離開人世。

密宗和尚彎腰伸手,握住那老人的手,替死者誦經。

小沙彌將肉包交給站起身的女孩,低頭合掌默念。

徐鳳年將這一切看在眼中,有些感慨。

一大一小兩個和尚,不管來自何方,將要去哪裡。

伸手是禪。

低頭也是禪。

紅薯進入車廂,徐鳳年突然覺得在武當山上想著就流口水的醬牛肉有些乏味,放在一旁,輕聲道:“哪怕我得瞭武當掌教的大黃庭,也依然是更喜歡僧人多點,隻悟兩個禪的兩禪寺,苦行僧輩出的爛陀山,怎麼看都要比武當和龍虎更可愛。”

徐鳳年準備按路回府,無意間看到女孩側臉,愣瞭一下後心情大好,提起那包醬牛肉,起身笑道:“紅薯青鳥,我去見一個熟人,你們先回去。”

徐鳳年離開馬車,站遠瞭,等北涼鐵騎全部離去,這才走向那邊墻角。

徐鳳年很喜歡那個不太熟的熟丫頭,當年跟老黃走到瑯琊郡最落魄的時候,便湊巧碰上瞭這個離傢出走的小女孩,自稱要行走江湖做女俠的她身上還剩瞭點碎銀銅板,已經很是可憐,跟徐鳳年老黃不打不相識後,很大方地就請瞭頓大魚大肉,然後徹底身無分文。三人一同寒酸苦悶瞭個把月時間,打打鬧鬧,一起偷雞摸狗,倒也有趣,一般都是她望風,世子殿下和老黃冒險,逃跑的時候紮兩根羊角辮的小妮子腳下生風。最後她說要去南邊看海,就分開瞭,徐鳳年隻知道她姓李,喜歡自稱李姑娘,若喊她一聲李女俠,那就能讓她餓著肚子都可以開心好幾天。

徐鳳年緩緩走去,李女俠身邊怎麼多瞭個小和尚?

她傢總不是寺廟吧?

想著這個,一手提牛肉的徐鳳年卻握住瞭繡冬。

那個密宗和尚,不簡單。

走近瞭便聽見很有李姑娘風格的言語,她在那裡雙手叉腰地教育小沙彌,“笨南北,說瞭多少次瞭?你可以喊我東東,或者西西,就是不準喊我東西!東西東西的,不難聽?”

身穿綠儐淺紅色袈裟的小和尚唇紅齒白,相貌十分靈秀,連三年前的徐鳳年都能瞧出他的根骨清奇。隻聽小和尚弱弱地說道:“東西,我覺得你這名字挺好聽啊。”

已經不紮兩根朝天羊角辮的李姑娘伸手擰著小和尚耳朵,羞憤道:“你再喊一聲試試看?”

小和尚一點不懂見風轉舵,傻愣愣地道:“東西。”

小姑娘氣瘋瞭,跳起來敲瞭一下比她個子高一些的小和尚腦袋,“笨死瞭!比徐鳳年笨瞭一千倍一萬倍!”

徐鳳年嘴角勾起。

看吧,世上還是有人獨具慧眼的嘛。

小和尚囁嚅道:“出傢人不打誑語。喊你李子,你又要打我。”

小姑娘氣勢洶洶地反問道:“那我問你,出傢人可以喜歡女孩子?和尚要戒色,懂不懂?”

小和尚倒不是真笨,眼睛斜望向天空,裝作沒聽見。

小姑娘轉頭看瞭眼咽氣沒能吃上肉包子的老乞丐,神情有些苦悶。

小和尚小聲道:“買瞭包子,我們身上都沒錢瞭。我溜出來的時候本來就沒帶多少,你花錢又……”

他終究是沒敢把“大手大腳”四個字說出口。

小姑娘來氣瞭,怒道:“早跟你說瞭我爹的私房錢藏在床底托缽裡,你不知道多偷些?你不是笨是什麼?”

小和尚心虛道:“偷多瞭,回寺裡,師父會罰我給你娘買胭脂水粉的。”

小姑娘聽到胭脂水粉,便有瞭興致,不再計較稱呼的問題,眼珠兒滴溜溜轉。

小和尚一見她這般模樣,趕緊說道:“真沒錢啦。”

小姑娘唉聲嘆氣起來。

站在他們身後的徐鳳年出聲笑道:“李姑娘,要胭脂水粉?我給你買。涼州城裡最大的胭脂鋪裡有皇宮妃子們都用的‘綠燕支’,不貴,我買都不用花錢。”

小姑娘猛地轉身,看到不再蓬頭垢面麻衫草鞋的徐鳳年,一下子沒認出來,打量瞭許久,才使勁蹦跳瞭一下,驚喜道:“徐鳳年?”

徐鳳年提瞭提醬牛肉,笑道:“可不是?”

小姑娘拍瞭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脯,終於放下心,笑容燦爛道:“記得你說是西涼人,我還怕到瞭涼州找不到你呢。”

徐鳳年微笑道:“放心,到瞭這兒,找不到我比找到我更難。”

小姑娘不去深思,隻是高興。

小和尚見到徐鳳年並無反應,隻是在那裡頭疼一籠肉包如何處置,他自己當然不能吃,李子也不愛吃。

徐鳳年剛想帶小妮子去那傢視自己若豺狼虎豹的胭脂鋪,下意識繡冬刀就要出鞘。

密宗中年和尚隻是向前踏出一步。

和尚用拗口的口音問道:“你就是徐鳳年?北涼王的長子?”

徐鳳年笑道:“你是?”

和尚語調平靜道:“貧僧自西域爛陀山而來,想請世子殿下往爛陀山而去。”

爛陀山?

那裡有一種讓人崇敬的極端,入爛陀山前的人物許多俗世身份都高不可攀,可能是甘露飯的國王,興許是師子國的王子,或者是孔雀王朝的皇族,一個比一個煊赫顯貴。隻不過進入爛陀山苦修後,出世後再入世,便跌入塵泥,與普通僧侶無異。爛陀山戒律繁多,不可穿綢緞,袈裟不可褶皺,不能飽腹,睡覺隻可曲腿蜷伏於三尺見方的佈墊上,規矩之多,足以讓中原人士瞠目結舌。

徐鳳年聽說瞭有關爛陀山的傳奇,例如有遊歷僧侶在路旁見到遺失物品,便在物品周圍先畫一個圈,然後坐於一旁,往往會苦等幾日都無果,不過一般而言爛陀山和尚畫瞭圓圈的東西,不會有外人起貪戀。更有甚者,爛陀山至今還活著一個已經畫地為牢三十四年的老和尚,問題是世人都不知道這位活佛轉世的得道高僧到底在等什麼。

因此前往爛陀山修行過的和尚等於鑲上瞭一塊金字招牌,到哪裡都吃香。一些剃瞭頭發裝禿驢的假方丈,都喜歡開口第一句便是“貧僧自爛陀山而來”。

爛陀山修行極苦,收徒極嚴,故而總共三百來人的寺廟,卻能與弟子遍天下的兩禪寺分庭抗禮,一東一西,交相輝映。

這個紅衣和尚說來自爛陀山,徐鳳年相信,一半是因為他方才伸手誦經的光景,寶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另一半則是感受到和尚的氣機流淌如大江東去,光看和尚的言行舉止氣度,是不動如山的靜,可內裡,卻是江河奔騰入海。

徐鳳年雖說對爛陀山以及僧人十分好感,可要說強行把他這個世子殿下拐帶去西域,這沒的商量,於是陰氣森森笑問道:“我如果不去?”

繡冬刀即將出鞘。

這下山第一刀,徐鳳年有把握將一整面墻壁都劈碎。

他如何都沒料到那和尚僅僅是不溫不火說道:“貧僧可以等。”

徐鳳年握刀的大拇指習慣性摩挲刀柄,問道:“等?”

面容肅穆的和尚繞著徐鳳年走瞭一圈,便安靜地退到遠處,沒有任何要綁架或者是阻攔他的意圖。

不僅徐鳳年感到荒唐,連看戲的小姑娘都覺得無法理解,她覺得還是自己傢裡那些蹭吃蹭喝的和尚更有意思,爛什麼陀什麼的那座山太乏味瞭。

小姑娘終於回過神,望著徐鳳年小聲問道:“徐鳳年,你是那誰誰的兒子?

那你豈不是世子殿下?”

誰誰,想必就是徐驍瞭。

不論道門佛門,不論男女老幼,隻要身在江湖中,似乎就沒誰敢直呼大柱國徐驍的名字。

還提著醬牛肉的徐鳳年笑問道:“怕瞭?後悔認識我?”

小姑娘哈哈哈連笑三聲,可怎麼看都像是在給自己壯膽,徐鳳年瞧著倍感有趣,也不揭破。以前一同行走江湖,遇到狀況,這妮子也從來都是輸人不輸陣,罵人最兇,跑路最快。

小和尚弱聲弱氣說道:“東西,我們走吧,反正人已經見著瞭。再不回寺裡,師父師娘就又要跟方丈打架瞭。”

小姑娘看瞭看徐鳳年,再瞧瞭瞧小和尚,似乎在綠燕支和回傢中艱難抉擇,一雙秋水眸子卻是下意識在香噴噴的醬牛肉上打轉。徐鳳年不想讓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為難,二話不說就把醬肉交到小姑娘手上,轉身便走,“等我片刻,先把牛肉吃瞭,再讓徐鳳年送你一程,沒理由到瞭涼州還要餓著肚子出城。”

徐鳳年走向城東胭脂鋪,路經牛肉鋪,看到一位個子躥高不少臉孔依然稚嫩的女孩,拎著一根竹枝,坐在門檻上看自己。

他急於購買胭脂,沒有打招呼。那綠燕支之所以出名,還是由於二姐徐渭熊的一首詠秋詩,徐鳳年在胭脂鋪裡白拿,掌櫃倒也心甘情願,再說瞭以往世子殿下帶涼地大小花魁去鋪子裡揀選胭脂,若相中胭脂的花魁們由衷高興,世子殿下都要打賞些銀兩給鋪子,說到底,掛“青梅”牌匾的胭脂鋪還是賺大虧小。徐鳳年到瞭鋪子,挑瞭一盒綠燕支和兩盒貴妃桃,揚長而去,鋪子裡眾人都噤若寒蟬,幾個帶侍妾來一擲千金的富傢翁更是低頭不語。

那邊,小和尚看著雙手滿嘴都是油膩的小姑娘,提醒道:“這就是徐鳳年?

他可是世子殿下,似乎口碑很不好。”

小姑娘撕咬著醬牛肉,豁達道:“我也不好看,徐鳳年看不上。”

小和尚急瞭,道:“誰說的?”

小姑娘沒理會青梅竹馬的焦急,嘿嘿道:“娘告訴我以後找閨中好友,不能找太漂亮的,會把男人搶走。找相公,也不能找太英俊的,容易招蜂引蝶,我算是半個出傢人,殺生太多也不妥。”

小和尚不得不搬出靠山,問道:“東西,你忘瞭師父師娘是怎麼說寺外男女的瞭?”

小姑娘一本正經道:“當然記得啊,我爹說寺外的男人,都是手裂虎豹殺人越貨的惡漢。我娘說寺外的女子,都是口蜜腹劍蛇蠍心腸的毒婦。笨南北,你傻啊,我爹娘這麼說,是嚇唬我呢。”

又笨又傻的小和尚默然不語。

小姑娘歪頭問道:“你討厭徐鳳年?”

小和尚搖頭道:“東西喜歡,我便喜歡。”

小姑娘嗯嗯瞭兩聲,話好聽,就不去計較“東西”這個名字難聽瞭。

徐鳳年把胭脂帶到,看見小姑娘拿袖子抹臉的俏皮模樣,將東西遞到小姑娘手中,笑道:“送你瞭。”

小和尚看著小姑娘歡天喜地的神情,也不惱,隻是老氣橫秋地嘆息瞭一聲。

小姑娘猶豫瞭一下,“徐鳳年,那誰誰在王府上嗎?”

徐鳳年笑道:“得過兩天才能從北邊邊境趕回來。”

她蹦跳瞭一下,“那去你傢瞅瞅唄?”

徐鳳年哭笑不得。

接下來才更讓徐鳳年見識到這位女俠的神經之堅韌。到瞭北涼王府門口,她瞥瞭瞥兩尊鎮國獅子,煞有介事道:“可惜我傢門口沒有。”

進瞭王府大門,看到一路綿延到清涼山山頂的雄偉建築,她喃喃道:“挺大喲,都有我傢一半大小瞭。”

看到活水湖和聽潮亭,她嘻嘻笑道:“喜歡這池子,我傢池塘可沒這氣勢。笨南北,你用心些跟我爹學本事,早早學會搬山移海的功夫,把這池子搬回去。”

徐鳳年大度笑道:“搬去好瞭。”

小和尚輕聲道:“東西,咱們寺是你的傢,但不是你傢的。”

小姑娘瞪眼道:“有區別?”

小和尚顯然不是能在她面前堅持己見的傢夥,小聲道:“是吧?”

小姑娘問道:“那我問你,白馬是不是馬?”

自認在寺裡誤上賊船才跟瞭師父學佛法的小和尚就更不確定瞭,重復道:“是吧?”

徐鳳年把這對孩子安置在梧桐苑附近的一座院子裡,足見他對小姑娘的重視。這一路,徐鳳年沒敢多看她,生怕嚇壞瞭這位嘴上總是喜歡神神道道的小女俠。不打量小姑娘,那就隻好觀察小和尚瞭。那身綠儐淺紅色袈裟準確無誤是釋門中講僧的裝束,雖比不上朝廷賜予得道高僧的緋衣紫衣兩種,卻也是相當罕見。披此袈裟者,有三大功德在身,得天龍護佑、眾生禮拜與羅剎恭敬。徐鳳年越發好奇小姑娘所謂的傢是哪座寺廟。

徐鳳年坐在院中,小姑娘對住處歡喜萬分,在屋裡興奮得跑來跑去,袈裟並非偏袒右肩而是左肩的小和尚蹲在一架秋千旁,望著晴朗天空發呆。

紅薯靜悄悄來到世子殿下身後。

下山後徐鳳年便已得知白發老魁敗瞭使斬馬刀的豪俠魏北山,雙雙離開北涼。武林中軒轅世傢在袁左宗和祿球兒的打壓下已然茍延殘喘。小人屠陳芝豹在邊境上又撈得潑天軍功。

徐驍馬上要回府。

二姐徐渭熊似乎也要回傢過年瞭。

徐鳳年無比肯定,二姐這趟是專程來罵人的,罵徐驍管教不嚴,更罵自己吃飽瞭撐的去練刀。

徐鳳年揉瞭揉始終火燙的眉心,自嘲道:“紅薯,可以準備棉花瞭。”

紅薯笑著答應下來。

王府內,誰不怕徐渭熊?

徐鳳年轉頭看到小姑娘提著衣角,扭扭捏捏走出屋子。

她臉上紅妝該有半斤重吧?

小和尚瞪大眼睛。

紅薯撇過頭,實在有點慘不忍睹哪……

徐鳳年起身笑道:“真好看。”

大概是從小便住在寺裡,小姑娘聽到徐鳳年的贊賞後,生平第一次擦抹胭脂的她如釋重負,她剛想笑,臉上的脂粉便簌簌往下掉落,心疼呀,於是重新板著臉,怯生生地站在秋千邊上。小和尚呆若木雞,大概是沒認出眼前這位妖精是他最愛慕歡喜的姑娘。紅薯作為梧桐苑大丫鬟,畫眉塗粉俱是一流手工,看到小姑娘這般暴殄天物,而世子殿下又為虎作倀,實在是想笑又不敢笑,隻好忍著站遠再站遠。小姑娘雖說相貌、氣質、舉止都普通,可畢竟是殿下請進王府的貴客,不可不敬。徐鳳年還要去聽潮亭,就讓紅薯給小姑娘“稍稍”糾正一下,幾盒胭脂錢不算什麼,總不能真的出去嚇人,現在是大白天還好,到瞭晚上的話……

去閣頂見師父李義山前,徐鳳年先去二樓找到白狐兒臉。白狐兒臉此時正站在梯子上翻閱書架上層的秘籍,春雷刀挎在腰間,刀柄上系著一根紅繩。徐鳳年從武庫裡搬去武當的書籍,都由白狐兒臉幫忙挑選,兩人雖都是練刀,不論刀術高低,還是刀法造詣,白狐兒臉都超出徐鳳年許多,兩人的修為高度就像此時此刻,一人在梯頂,一人在梯下。白狐兒臉做事極為專註用心,不管做什麼事情,力求通透到底,徐鳳年便等他看完秘籍。

白狐兒臉下瞭梯子,打量瞭一下一年沒見的徐草包,最終視線定格在世子殿下眉心位置。徐鳳年的皮囊無疑十分出彩,典型的丹鳳眼臥蠶眉,壞笑起來更顯風流倜儻,隻不過遊歷中與白狐兒臉相遇時是人生最落魄時,但偶爾在溪澗洗去滿臉泥垢,連白狐兒臉都會訝異這草包相貌的確不俗,就是氣質不太匹配,吊兒郎當。如今不擇手段練刀,似乎不太一樣瞭。到底有什麼不同,白狐兒臉沒有問話,直接就春雷一刀撩出,霸氣凌然。

本是同根生的繡冬順勢劈下。

春雷炸開一般的白狐兒臉見一刀無果,咦瞭一聲,“你在武當學瞭上乘劍術?”

徐鳳年緩緩將繡冬放回刀鞘,握刀的右手發麻,嘻嘻笑道:“沒學,隻不過牛鼻子老道給瞭我一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我閑來無事就拿裡面的劍招套在刀法上,你有興趣?這是一本武當走劍的密典,不能帶下山,但內容都被我記下瞭,我幫你摘抄一份?”

白狐兒臉也不客氣,點瞭點頭,率先走到二樓外廊,徐鳳年尾隨其後,白狐兒臉輕聲道:“中原舊九國的天下,幾乎就是門閥豪族的天下,士族如林。瑯琊王,甲陽謝,武康姚,博陵崔,廬江何,都是富可敵國的巨族。大柱國若隻是摧城拔國,坑殺降卒幾十萬,將敵國皇帝老兒刺死也好,吊死也罷,這些在某些人眼中都不算什麼。可徐驍卻做成瞭挾泰山以超北海的事情,將十個豪族摧毀瞭將近一半,南唐武康姚氏全族不分老幼盡死絕,東越廬江何氏隻剩下孤兒寡母二十餘人,這才是離陽王朝最樂意見到的。”

徐鳳年疑惑白狐兒臉為何說這些,道:“這些我都知道,師父提起過。”

白狐兒臉笑道:“你放心,我出身北莽南宮世傢,與你無怨無仇。與你說這個,是想說被士族豪閥保持兩百年的大正九品制。”

徐鳳年點頭道:“如今天下高手,似乎便是遵循這個規矩來排名,倒也省力。”

白狐兒臉輕聲道:“與天下第一空懸一樣,大正九品制一般情況不評上上品,即世人眼中的聖品,唯有聖人才有資格。”

徐鳳年笑道:“對,但我聽說幾十年前出瞭個天才英博、超拔不群的謝傢士子,武學造詣更是超凡入聖,與我師父一起評點瞭江山。李義山作將相評、胭脂評,謝傢那位中流砥柱則作瞭對江湖人來說分量更重的武評;至於文評,隻完成一半,便死瞭。我二姐似乎有續評的意圖,奈何她也說暫時力所不逮,與謝傢大才差距還遠。”

北謝南李的風頭,當年那可是舉世側目。

白狐兒臉平淡道:“那人是我父親,死瞭。武評中上榜的要殺他,沒有上榜的,也要殺他,沒理由不死。”

徐鳳年一臉震駭,苦笑道:“難怪你要做天下第一。”

白狐兒臉看瞭眼徐鳳年,緩緩道:“你現在招式中下品,刀勢中上品,內力上下品,要追上我,不是沒可能。”

徐鳳年愣瞭一下,“真的?”

白狐兒臉嘴角微微翹起,“如果我四十歲以後停滯不前,你就有可能瞭。”

徐鳳年趴在欄桿上,柔聲道:“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實誠,像老黃。”

白狐兒臉瞥瞭眼並未蒙塵的繡冬刀,心中最後那點細微遺憾煙消雲散,輕輕道:“你還能騙得過天下人幾年?”

徐鳳年感慨道:“好歹得等我全盤接下北涼三十萬鐵騎才能露餡兒。我若不是個敗傢紈絝,京城那位怎能睡得安穩?他睡不安穩,又豈會讓我徐傢睡得舒坦?畢竟這整個天下還是由他做主。徐驍是積攢下瞭這份傢業,可與天下士子作對,與江湖為敵,朝廷廟堂那邊也沒幾個靠得住的盟友,這些年北涼內部被不斷分化,匆匆領旨趕赴京城的嚴池集的父親不是第一個,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李義山說我若太聰明瞭,肯定活不久,至少也活不痛快,最好的下場就是去京城當個質子,可如果太笨,裝得過火瞭,不消等徐驍去世,北涼鐵騎就要散。說簡單點,連我的鳳字營八百驍騎都隻知陳芝豹,世子殿下如何,他們根本不上心。”

白狐兒臉笑道:“傢傢有本難念的經,似乎王侯世傢更是如此。”

徐鳳年的拇指下意識地摩挲著繡冬刀刀柄,“沒關系,我還有兩年時間逛蕩,說不定馬上就要去江湖走一趟,等玩夠瞭,再把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都握在手裡。”

白狐兒臉皺瞭皺眉頭。

徐鳳年敏銳地發現瞭這個細節,問道:“怎麼瞭?”

白狐兒臉冷著臉返回閣內。

徐鳳年看著白狐兒臉瀟灑的背影,再低頭看著繡冬,似乎有點明白瞭,敢情是惱火自己跟繡冬過於親密瞭?他啞然失笑道:“這繡冬是殺人的刀,又不是女子閨房物品,還不許我多碰瞭?再說瞭,都贈予我瞭,我就是抱著睡覺捧著上茅房也在理嘛。”

閣內傳來一聲冷哼,一架書櫃被春雷劈塌。

徐鳳年火速上樓,見到瞭日漸枯瘦的李義山,他愈發臉白如雪,看得徐鳳年心驚膽戰。

大隱隱於北涼王府的國士輕笑道:“早知道便不讓魏北山離開北涼,正好給你練刀。”

徐鳳年問道:“聽說老魁打贏瞭魏北山?”

李義山咳嗽瞭幾聲,拿起青葫蘆酒壺喝瞭口烈酒,氣息趨於平穩,道:“魏北山隻是中中品的武夫,對上距離上上品隻差一線的楚狂奴,慘敗並不奇怪。”

徐鳳年好奇問道:“這上上品高手,天底下當真就隻有十人?”

李義山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略帶譏笑道:“所謂武道上上品,與當年士子上上品沒法比,不值錢。”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小聲道:“南宮仆射說他是與師父齊名的謝傢天才……”

李義山哈哈笑道:“這還需要他說?我隻看一眼,便知道答案瞭,那個被你稱作白狐兒臉的小子,不僅與謝觀應不僅長得像,更神似。我若認不出,就是睜眼瞎。我這會兒正好奇這小娃娃是男是女,按照讖緯推算,謝叔陽的確是該有個兒子,可這白狐兒臉長得實在不像男子。”

對於白狐兒臉的稱謂,李義山頗為認同,也就隨口用上,並不覺得荒唐。

徐鳳年深以為然道:“就是,我當初也打死不信,如果是男人,太可惜瞭!”

李義山點瞭點頭,搖頭嘖嘖瞭兩下,臉上泛起一些好不容易帶上點人氣生氣的笑意,不再一味死氣沉沉。

這對師徒,不愧是師徒。

徐鳳年正瞭正坐姿,凝重道:“今天回城碰到一個自稱來自爛陀山的和尚,說要帶我去西域。”

李義山喝瞭口酒,道:“這龍守僧人在西域名氣可不小,師從一位密宗金剛上師習《金剛頂瑜伽經》,翻譯密宗經典六十餘部,一百一十卷。爛陀山他這一脈極為厲害,再上一代便是得證不死虹光的大成就者。”

徐鳳年無奈道:“再厲害跟我有什麼關系?總不能擺出山頭名號,就要我出傢做和尚吧?”

李義山笑道:“跟你到底有沒有關系,你去瞭才知道。”

徐鳳年苦笑道:“師父,就別挖苦我瞭,那密宗修行,堪比吳傢劍塚,每日四次上殿,最早一殿從深夜開始,上殿時不論寒暑都不準穿靴子,赤腳上殿。每天睡眠不足兩個時辰。有時到法園去修煉,要席地坐在石子鋪成的座位上,冬夏都不例外。若說讓我去那邊練刀一兩年,如此吃苦,我也認瞭,可讓我去成天背誦經書,還是殺瞭我吧。”

李義山微笑道:“你可知這龍守的上師是誰?”

徐鳳年一頭霧水。

李義山大笑道:“這人是爛陀山唯一的女性密宗上師,據說不僅佛法無邊,而且美貌極為動人,被譽為人間觀音。隻等雙修,便可證道。”

徐鳳年震驚後,壞笑道:“這麼說來,還是跟我有關系最好。”

李義山笑意古怪。

徐鳳年小心翼翼道:“怎麼瞭?這位爛陀山的觀音菩薩殺人不眨眼不成?”

李義山搖頭道:“慈悲心腸。”

徐鳳年更加好奇。

李義山大笑咳嗽道:“這尊菩薩,今年已經四十二歲。剛好是你兩倍年紀,真巧。”

徐鳳年霍然起身,就要提刀出去跟那爛陀山的死和尚拼命。

對凡夫俗子而言,爛陀山有兩點最為誘惑人心:一是可以立地成佛;二是男女雙修。至於真假,因為世人離爛陀山太遠,傳經佈道中難免以訛傳訛,真相早已模糊不清,加上爛陀山從沒有人出來辯解,就成瞭值得推敲的未解之謎。徐鳳年倒是很支持爛陀山的不言不語,與其把話說透說死,還不如留個念想。

徐鳳年先去武庫三樓找到守閣的九鬥米老道士魏寶相。這一樓有一套定時更新的人物譜。徐鳳年先找到佛教卷,佛門大小二十餘宗派,爛陀山高居密宗第一,因此密宗首卷便是。徐鳳年很容易便翻出那位密宗上師,頭銜很長,什麼大慈法王、補處菩薩,看架勢,她與排在前兩位的老和尚的地位相差無幾。

她出身於中天竺王族,年幼便追隨高僧遊歷十餘國,譯出典籍無數,最出名的當屬《大乘起信論》。史料記載她除瞭師從王種吉祥子大圓滿法,也曾到中原學習天文歷法,與中原佛門五傢七宗都有接觸,可見她絕非坐一山而觀天。

譜冊中專門插放有一張女菩薩年輕時的畫像,栩栩如生,果然是明艷動人,徐鳳年將這份秘錄交還給魏姓老道士,唉聲嘆氣道:“四十二歲啊。就是年紀大瞭點。”

一路嘆息著出瞭聽潮亭,看到青鳥身著一身青衫,恭候在臺階上。在徐鳳年看來,這位大丫鬟就差一柄好劍瞭,就青鳥這氣度風儀,外邊的女俠根本沒法比。她見到徐鳳年,恭敬輕聲道:“那僧人站在王府門口。”

徐鳳年走向湖心亭榭,笑道:“把他帶到這裡,我要會一會這密教和尚。順便讓下人備些齋飯,湖這邊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在等人的空當,徐鳳年閉目凝神,起先是咀嚼那些王府密探收集來的爛陀山秘聞,別看爛陀山才兩三百人,卻是派系林立,各有信徒萬千,像龍守和尚所在的密宗紅教一支,爛陀山才三人代言,山外卻是數百萬信眾。

腦海中最終定格於那位女性密宗上師的畫像上,徐鳳年搖晃瞭下腦袋,暫且擱下這檔子事。既然已經下山,就得開始為自己精打細算,武庫是死的,人是活的,學白狐兒臉遍覽武學秘籍,不怕貪多嚼不爛,以後與人對敵,多知道一點出招套路,就多一分保命的機會,這跟手談初學者多半需要死記硬背圍棋定式是一個道理。套路這玩意,自然是多多益善,徐鳳年不敢說自己悟性如何,記性確實是連二姐徐渭熊都無法媲美,若非如此,也不能跟李義山沒有棋子沒有棋盤地懸空下棋。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要像白狐兒臉那樣閱盡武庫全書不現實,可由他篩選,每天給我兩三本,總不是難事。總有一天要把天下宗派的鎮門秘籍都看盡。

下山時騎牛的給掌教王重樓傳話,大黃庭龜息於體內,想要全部化為己用,要獨自修齊三黃庭,就需要龍虎山上的幾本東西。借?都是秘不外傳的東西,多半借不到。偷?就我目前這刀法,難。搶?這兩個道教聖地,沒有六七千精悍北涼鐵騎根本別想沖上山,想踏平的話,怎麼都要一萬三四千的樣子吧。沒上武當前,覺得萬把人數的鐵騎就可以把整座江湖都來回碾壓幾遍,確實是小看天下英雄瞭。哪怕是徐驍,沒京城旨意,擅自調兵五百人以上出涼地,一概視同造反。”

薑泥要是在身邊,聽到這種將鐵騎與江湖掛鉤的瘋言瘋語,十有八九又有忍不住拿神符往世子殿下身上戳洞的沖動瞭。

體態風流腴美的紅薯端瞭些精致齋菜過來,湖畔附近已經不見人影。在王府,世子殿下的話,再混賬,也要比聖旨管用。

徐鳳年對這個一起長大的丫鬟姐姐沒有什麼猜忌心,自顧自說道:“是時候培植黨羽瞭。沒點牢靠班底,怎麼闖蕩江湖?找個機會跟徐驍攤開說?”

爛陀山龍守僧人在青鳥帶領下來到亭內,徐鳳年伸手示意和尚自己動手。身披大袈裟的大和尚也不客氣,但僅是揀瞭點食物放入嘴中,異常細嚼慢咽,別說飽腹,塞滿牙縫都難,密宗修行,僅這一點,便苦不堪言。西域十四大小邦國,排斥百傢學術,獨獨尊崇密宗,有紅、黃、白三教。當年中原九國亂戰,追根溯源是上陰學宮的儒生門在那邊舌戰,而西域則是紅、黃、白“三國”演義,更像是神仙打架。黃、白二教素來勢大,紅教偏向遵古,九乘三部教法,一絲不茍,最重心部修習大圓滿法。龍守和尚的上師,便是密宗歷史上破格而立的第一位女性法王,那些個明妃不管地位如何崇高,在根本上就無法與她相提並論。

徐鳳年開門見山道:“六珠上師要與我雙修?”

龍守和尚神色平靜,點瞭點頭。這和尚說到雙修,面無表情,反而是萬花叢中過的世子殿下倍感荒謬,連紅薯和青鳥都面面相覷,一臉匪夷所思。

徐鳳年疑惑問道:“所有密宗上師都是不修男女雙身修法,便不可成就法身佛、報身佛?”

身披大紅袈裟的中年和尚表情依然木訥,一板一眼地回答:“已離欲者方可修證無上瑜伽,無上瑜伽乃度上上根器者。”

徐鳳年頭疼,問道:“為什麼找我?”

和尚搖頭,擺明瞭連他也不知道內幕詳情。

如此一來,徐鳳年腦袋被茅房門板夾瞭才會去爛陀山。四十二歲,對菩薩而言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一瞬,可對活生生的人間女子來說,真心不小瞭。保養再好,也不是徐鳳年能接受的。

這還是其次,密宗紅、黃、白三教近年來鬥爭愈演愈烈,既然秘錄上說六珠上師雙修便可大圓滿,勢力更大的黃、白二教會傻乎乎地讓紅教獲得這種轟動西域的無量功德?說不定徐鳳年還沒到爛陀山,就被和尚們剝皮抽筋瞭。要知道有些密宗喜歡把削去天靈蓋的骷髏頭當驅鬼招魂的法器,至於人骨袈裟、人皮手鼓什麼的在史書中也屢見不鮮,聽著就毛骨悚然。那位六珠菩薩是很厲害,被尊奉為根本上師,並且紅教信徒堅信她是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等身口意三密金剛化現。所謂六珠,傳聞是指她有六種變身法相——觀自在上師、蓮花王上師和忿怒金剛上師等,聽著是很天下無敵,可再瞭得,還不是老老實實排在爛陀山幾位老和尚後面吃灰塵?

徐鳳年信不過這個在黃、白二教夾縫中求生存的紅教。除瞭怕死,更不希望這爛陀山和女法王打亂自己的雛形佈局。

打死不去是一回事,平白無故跟密宗紅教交惡是另一回事。能周旋一下是最好,何況爛陀山出來的和尚都是塊寶,徐鳳年擠出笑臉解釋道:“我暫時脫不開身。”

和尚還是那句屁話:“小僧能等。”

徐鳳年好奇問道:“能等多久?”

和尚緩緩道:“還有三十一年。”

徐鳳年差點吐血。

好變態的耐心。以後還是盡量不要跟爛陀山打交道瞭。萬一被誰記仇,這輩子都要不得安寧。

似乎願意等到徐鳳年子女都長大成人的龍守僧人沒有逗留王府,卻也沒離開城內,以北涼對僧人的寬容善待,想必這位爛陀山古怪和尚餓不死。

徐鳳年坐在涼亭內,嘀咕道:“莫名其妙。”

紅薯打趣道:“殿下,要不就從瞭那位密宗上師吧?”

徐鳳年仰頭嘆息道:“四十二歲的老姑娘瞭!她老人傢老牛吃嫩草也不是這個吃法啊。”

紅薯坐在世子殿下身側,纖手揉捏,力道巧妙,嫵媚嬌笑道:“說不定那位女菩薩駐顏有術。”

徐鳳年瞪瞭她一眼。

青鳥淡然道:“今天是放牌日瞭。”

徐鳳年來瞭精神,“有大魚上鉤?”

青鳥平聲靜氣道:“城裡聚瞭兩撥兒來歷不明的江湖人士,為首幾人有三品武力。”

徐鳳年遺憾道:“要是以前就是大魚,可現在本世子已經見過瞭大世面,唉。算瞭,聊勝於無。”

紅薯莞爾一笑。

這位世子殿下從小到大就有層出不窮的玩樂點子,大概是大柱國徐驍疏於管教或者說是刻意放縱的結果,沒有任何收斂跡象。事實上,大柱國這十幾年隻開口說瞭兩件事,其中一件事便是十年不許碰刀,加上另外一事後便從未怎麼教導徐鳳年該如何做人、如何行事,紈絝敗傢也好,遊手好閑也罷,都是徐鳳年自己琢磨出來的門道。國士李元嬰更是小事不管,以前二姐徐渭熊在傢還好,有人能鎮壓著世子殿下,等她去瞭上陰學宮求學,徐鳳年便如脫韁野馬,為所欲為,可勁兒拈花惹草,一擲千金買詩文,豢養惡奴扈從,對仇傢關門放狗,玩得不亦樂乎,難怪離開涼地功成名就的士子們都破口謾罵這個世子殿下不學無術無賴至極。

徐鳳年笑瞇瞇道:“吩咐下去,今晚不玩外松內緊的花樣,都一口氣放進來,這群上鉤魚蝦既然是趁徐驍不在潛入城內,多半是沖著我來的,到時候我就在這裡等著。青鳥,請出府上劍士一名、刀客一名,我要觀戰。這幫亡命之徒身處死地耍出來的招式,最是靈活,比起秘籍上的僵硬文字,更有益處。”

青鳥安靜離去。她辦事,無論大小,總是滴水不漏。

紅薯伸出一根青蔥食指,想要去撫摸徐鳳年的猩紅眉心。

徐鳳年握住她膽大包天的手指,笑道:“造反瞭?”

紅薯撒嬌道:“就摸一下。”

徐鳳年搖瞭搖頭。

紅薯眼神哀怨。

徐鳳年沒有去憐香惜玉,收斂神情,一臉苦相皺眉道:“二姐要來瞭,王府就要打雷下雨瞭。”

徐渭熊不光對西楚亡國公主薑泥是一座大山,哪怕是紅薯這般好說話並且不去爭什麼的大丫鬟,聽到世子殿下提及二姐徐渭熊回府,都感到一陣煩躁,隻不過這股鬱悶被她掩飾得很好,若說演技,以新鮮人血做胭脂塗抹的她似乎比徐鳳年更加爐火純青。世子殿下繼承瞭大黃庭修為,對佛道兩門的氣機流轉有種後天的敏銳感知,對一般高手也有年輕師叔祖所謂“一羽不加,蠅蟲不落”的玄妙感應,可依然沒有察覺到身邊紅薯並非僅是一尾需喂食才豐腴的錦鯉。王府內裡乾坤博大,種種離奇門道,連少年時代便在清涼山住下的世子殿下都不敢說都看到瞭,起碼那聽潮亭九樓,地下兩層連入口都沒找到。當年他和二姐兩人爬上爬下敲墻鑿壁都沒能成功,徐驍樂得子女兩個在傢中忙碌,省得給他出府添亂。次女徐渭熊擅長陽謀,長子徐鳳年詭計迭出,隻要這兩個傢夥待在一起嘀嘀咕咕,連大柱國都心驚肉跳。

徐鳳年打算晚飯和東西小姑娘以及南北小和尚一起吃。去的路上,雙手連綿畫圓,府上仆役奴婢看到隻覺得有趣,名堂沒瞧出半點,但嘴上都吹捧世子殿下武功蓋世。徐鳳年若是遇上姿色中上體態婀娜的丫鬟,便會揩油兩下。紅薯跟在身後,不以為意,小小丫鬟就敢爭風吃醋,不小心在侯門豪族碰到性烈的主子,是要被亂棍打死的。

紅薯也不至於笨到去恃寵而驕,不想也不敢。說句不敢與人言的誅心話:看似多情的世子殿下才是真正的無情人。這一點,梧桐苑裡綠蟻那些貼身婢女,恐怕都不曾發現。

可這不意味著紅薯不打心眼兒裡喜愛世子殿下,相反,這樣的主子,才能讓心高氣傲不比青鳥遜色半點的紅薯交心賣命。

徐鳳年不清楚紅薯的復雜心思,隻是輕聲笑道:“這套沒名字的一百零八式,是騎牛的不知道從哪個旮旯兒摸出來的好東西,越練越有意思,需要腰沉太極,步走九宮,形意陰陽,手勢和氣機都純任自然,這一圈圈可有大講究,構成無端圓環,循環往復,氣象萬千,很適合溫養內力,隻可惜不能照搬到戰場廝殺。紅薯,你要喜歡,我教你。”

紅薯加快瞭步子,在梧桐苑首屈一指的壯觀胸脯貼近瞭世子殿下胳膊,一雙秋眸煙雨朦朧,“那殿下可要手把手教奴婢。”

徐鳳年頭也不轉,隻是拿肘悄悄撞瞭一下紅薯衣裳下的雪白乳鴿,隨著她胸口一顫,風情便蕩漾開來。明顯感受到這股豐韻的世子殿下輕佻笑道:“倒是可以在你這兒畫上一百零八個圓。”

紅薯媚意天然,語氣卻是幽怨,“奴婢知道殿下隻是動動嘴皮。”

徐鳳年也不反駁,隨口問道:“你覺得爛陀山到底是個啥意思?”

紅薯認真思量一番,低聲道:“奴婢倒是覺得雙修是假,讓白、黃二教與北涼鐵騎為敵是真。”

徐鳳年點頭笑道:“一語中的瞭。京城那邊早就對不服管教的西域密宗很有戒心,隻不過找不到合適理由下手,如果能有紅教做內應,不排除咱們北涼鐵騎再當一回棋子的可能性。至於雙修證道,我查過秘錄,是最近幾年才傳出來的小道消息,當不得真,尤其在我行冠禮後最為激烈,由此可見我是一塊香餑餑,連密宗女法王都垂涎三尺。至於京城那位占據天底下最大棋盤的大國手,六十七個廟號、謚號中隻瞧得上眼兩個字:一個是‘高’,覆幬同天曰高,德覆萬物功德盛大;一個是‘武’,戎業有光,開辟本朝最大疆土。想著死後千秋萬代都被稱作高武皇帝,已經差不多想到走火入魔瞭。”

紅薯臉色微白道:“殿下,這話說小聲些。”

徐鳳年笑道:“沒事,我敢說,可除瞭你,還沒有人敢聽。不說這個瞭,紅薯,那小姑娘畫眉如何瞭?”

紅薯明顯松瞭口氣,“暫時隻教會瞭她小山眉和螺子黛兩種。小姑娘學得挺快。”

徐鳳年哈哈笑道:“她隻要想學,學什麼都快。老黃教她烤魚烤肉烤地瓜,學得比我還利索,若不想學,比如那編織草鞋、苦坐釣魚,就是一百年都學不會。”

紅薯看到眉宇清爽與平時不太一樣的世子殿下,怔怔出神。即便朝夕相處,她仍然極少看到這樣的世子殿下。

原名紅麝的她咬瞭咬纖薄嘴唇,然後跟著笑瞭笑,天生的狐媚尤物。

大柱國徐驍曾笑言,這小女子,便是進宮做瞭妃子都可爭寵不敗。

小姑娘刮去半斤脂粉後,學紅薯畫瞭合宜淡妝,果然比不抹紅妝的她要艷麗許多,可在徐鳳年看來,還是以前素面朝天的小姑娘更討喜。

小和尚則一邊念經一邊偷看一邊傻笑。

徐鳳年替這小和尚所在寺廟的香火感到擔憂。

紅薯沒資格上桌進食,徐鳳年也不是那種寵溺丫鬟女婢便事事離經叛道的主子,和小姑娘、小和尚吃著素淡卻美味的齋飯,問道:“李姑娘,什麼時候回傢?要過年瞭。”

小姑娘瞪大眼睛,受傷道:“徐鳳年,你要趕人瞭?”

徐鳳年啞然道:“哪裡?我不是怕你爹娘擔心嘛。”

小姑娘理直氣壯道:“遇見你的時候,你還說這輩子餓死都不回傢呢。”

徐鳳年笑道:“氣話氣話。”

一直低頭吃飯的小和尚抬頭插嘴道:“東西,咱們真得回寺裡瞭。”

小姑娘怒道:“閉嘴。”

這口頭禪是她跟世子殿下學的。

小和尚狠狠扒瞭兩口米飯,腮幫鼓鼓。

小姑娘紅著臉道:“徐鳳年,紅薯姐姐下午教我畫眉,聽著比那貢品綠燕支還要金貴呀,這錢等我回傢再補給你。”

徐鳳年裝模作樣點點頭,忍住笑意道:“好的,江湖上確實沒聽過有欠錢不還的女俠。”

小姑娘就喜歡這類言辭,得意道:“那是。”

小和尚心直口快,一顆小光頭靠近青梅竹馬多少年便相思愛慕多少年的小姑娘,憂心忡忡道:“東西,我好像聽師娘說過你臉上這螺黛,死貴瞭,有個詩人還寫過‘百金獺髓換得半兩娥綠’,要是真還錢,估計師父的托缽就要空瞭。”

小姑娘驚訝地啊瞭一聲,頓時愁眉不展,飯菜都沒那麼香瞭。

徐鳳年看在眼中,也不出聲安慰。

小姑娘是眨眼前陰雨心情眨眼後便是陽光普照的性格,吃過飯,這欠錢的煩心事就被丟到一邊,拉著紅薯姐姐繼續去房內拜師學藝。在傢裡爹娘吝嗇,舍不得給她買胭脂,笨南北舍得倒是很舍得,卻沒錢,都放出狠話說隻要等他得道成佛,燒出幾顆舍利子,就可以讓她拿去換無數胭脂瞭,結果換來她的一頓拳頭飽揍。徐鳳年不太懂少女情懷,就不去房中摻和,看到小和尚脫下袈裟,拿著水桶木板蹲在院中清洗,顯然是在小姑娘傢裡的寺廟做慣瞭牛馬,動作嫻熟。徐鳳年蹲在邊上,看著青綠袈裟上的一枚白潤象牙圓鉤,笑而不語。

小和尚緊張道:“殿下,這袈裟可不能抵東西的脂粉錢送你,我會被師父打死的。”

徐鳳年笑道:“放心,我不要你的袈裟。你穿著很好。”

小和尚還是有些警惕。

徐鳳年問道:“我記得‘方丈’曾是道教術語,‘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門十方叢林的領袖稱號。怎的變成你們佛門的瞭?”

小和尚搓洗著袈裟,他是認死理的樸拙性子,沒聽出世子殿下言語裡的調侃,一本正經回答道:“論‘方丈’二字出處,天竺經書《維摩詰經》要比道門《本命篇》早瞭一百年,再說瞭,師父告訴我,寺裡的大方丈,雖然隻是住在一丈見方的小臥室,卻能容三千小世界和三千獅子林。你聽聽,比道教什麼人心天心要厲害太多。我師父與人辯論就沒輸過,哦,就隻是輸給師娘。”

徐鳳年無語道:“你們佛門是厲害,你師父更厲害。”

徐鳳年看到青鳥站在院門口,起身走過去。

青鳥肅殺道:“據悉二郡主脫離瞭大隊伍,單騎而來,那兩撥兒江湖人蠢蠢欲動,準備往城外去。”

徐鳳年摘下腰間玉墜,丟給青鳥,瞇眼道:“這群人急著投胎?你去帶上鳳字營兩百騎,別忘瞭持弩,給我射殺幹凈瞭。”

青鳥轉身離去。

徐鳳年站在門口。

門外殺機四伏,門內卻是一片祥和。

小和尚將洗好的袈裟晾好,望向房內,“又是一個天晴的好日子。李子,師父說我沒悟性,你也說我笨,咱們寺裡兩個禪,我都不修。你便是我的禪,秀色可‘參’。”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