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章 晉蘭亭魚躍龍門,青城山怒斬馬賊

“溫華,沒錢買不起好劍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著把破木劍去名動天下。到時候按照兄弟約定,你請我吃牛肉,我給你叫好。”

那羊皮裘老頭兒是老一輩劍神李淳罡?這在徐鳳年看來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起徐驍在聽潮亭裡的評價,加上一串水劍和一柄傘劍還歷歷在目,俱是震蕩人心到瞭極點。徐鳳年相信薑泥的口無遮攔,是李淳罡最好不過,老鶴再瘦都不是滿地雞鴨可以比擬的,敗給王仙芝被折斷木馬牛又何妨?這斷臂老頭兒依然一指便破去瞭符將紅甲,若再交給他一柄利劍,該有何種境界的劍意?

徐鳳年一條腿被薑泥拿價值千金的火泥古硯砸瞭不下百下,皺眉道:“再砸下去,我腿沒事,你叔叔薑太牙的寶貝就要毀瞭,你這敗傢妮子不心疼,我還心疼。”

薑泥發泄瞭大半胸中悶氣,小心藏起古硯,其實她又能藏到哪裡去?徐鳳年拿起桌上一疊不寄予期望的熟宣紙,有些驚訝,竟然比江南道的貢品大千宣不差絲毫。他抽出其中一張纖薄宣紙抖瞭抖,薄如卵膜卻韌性奇佳,這吃墨較少的熟宣本就比生宣更適合工筆畫。徐鳳年心情大好,甚至有瞭離開穎椽前跟宅子主人要幾十刀宣紙的心思。如此一來,徐鳳年也就不在乎是否有火泥古硯,親自研磨桌上一方天然蟾蜍形狀的黃魯石硯,接過關東遼尾,把薑泥晾在一邊,憑借記憶細膩繪制符將紅甲人甲胄上的玄妙圖案。

紅甲人胸前、後背、雙手、雙腳四塊地方用去瞭四張宣紙,然後將幾個多重覆蓋的雲篆天書逐漸拆分開來,以單幅畫出,雲氣繚繞,星圖晦澀,加上眾多佛教梵文,實在是一件沒有盡頭的體力活兒。

徐鳳年用心畫這些比練刀還要吃力數倍。不知不覺,窗外早已沒瞭大雨拍打肥蕉葉的情調,隻見暮色深重,徐鳳年揉瞭揉眼睛,滿手墨汁。青鳥輕柔走進屋子,遞過一塊熱巾,徐鳳年擦瞭擦臉和手,一臉疲倦,這活兒實在是太耗神瞭,生怕一筆勾畫出瞭偏差便謬以千裡。青鳥淡淡道:“殿下,院外那些人被奴婢說走瞭。”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一隻手下意識便去摩挲近在咫尺的繡冬刀,輕輕點頭道:“我這正忙著,哪裡有心思跟他們廢話?萬一我想到什麼卻沒來得及記下來,說不定要讓他們當天便丟瞭官帽和差事。青鳥,你打探一下,這宅子主人是誰,僅就粗略一看,這裡頭的書畫銅器碑帖名紙就有不小的講究,不是尋常富貴人傢擺個闊就能擺出來的,順便再去問一下桌上這種熟宣庫存多少,我要五六十刀,在路上用。”

青鳥點頭離去,徐鳳年眼角餘光發現薑泥踮著腳尖在偷瞄自己畫出來的東西,懶得去揭穿點破,就當是報答這妮子泄露天機好瞭。劍神與木馬牛,徐鳳年一記起這兩個名諱,不由自主就聯想到那兩劍。

徐鳳年晃瞭晃脖子,拿起繡冬、春雷雙刀,來到院子。薑泥捧著那本秘籍站在回廊中,不舍得走,一字一文錢,今天比往常少賺瞭好幾兩銀子呢。徐鳳年凝神提氣,抽出春雷,學著老劍神那握傘一劍的姿態,朝地上刺瞭下去,卻隻是將春雷插入石板,毫無劍意可言。徐鳳年接連刺瞭十幾下,都不得法門,蹲在地上,默不作聲。

符將紅甲身上的圖案可以臨摹,偷學這劍意卻是難如登天啊。

滿腔正義感的薑泥不去做除暴安良的女俠實在可惜,她憤憤道:“真不要臉,偷師!”

徐鳳年閉上眼睛,放慢動作,極慢極慢,慢到可以感受到體內氣機凝聚於持刀右臂,肌肉微微顫抖都可感知,再與刀身融為一體,終於集中於刀尖一點。

在武當山上,騎牛的傳授那套不知名畫圈拳法,起先分解動作便是輕緩如雲流淌如水,徐鳳年練的是快刀,因此在山上讀的《綠水亭甲子習劍錄》都是走劍術,雖說練刀求快,但也知道慢刀更難,到最後才能渾然忘卻快慢疾緩,心中再無招數,隻有一念一意,念至意動,不管是一刀還是一劍,出手便再無牽掛。

隻是這些都是幾乎無跡可尋,是那空中樓閣的念想,天底下多少武夫為求這一境界,練瞭幾十萬刀幾百萬劍?

徐鳳年在刀尖離地面隻差一寸時,驟然發力。

一刀還是簡單一刀。

徐鳳年有些遺憾,喃喃道:“急瞭。”

起身放回春雷刀,徐鳳年伸瞭個懶腰,自嘲道:“不急不急,聽老黃的,飯總得一口一口吃。”

本以為會發生點什麼的薑泥發現隻是雷聲大雨點小,撇瞭撇嘴。徐鳳年看到她這表情,笑道:“笑話我?你這位馬上要與劍神學劍,並且立志成為新一代劍神的女俠來提一提我的刀,不說繡冬,就是這柄三斤重的春雷,你要是能夠橫臂提刀一炷香,我就當你讀瞭一萬字。”

薑泥揚起手中一本劍譜,重重說道:“你聽不聽,你不聽我也當讀瞭三千字!”

徐鳳年搖頭道:“今天不聽瞭,我還得趁著記憶多畫點,去吧,多算你三千字便是。”

薑泥一臉不敢置信,生怕又有圈套陷阱,這麼多年接連不斷的吃虧和算計,她早已經杯弓蛇影。

不管薑泥如何琢磨,徐鳳年走入瞭屋內,心無旁騖,繼續一邊大罵龍虎山煉氣士,一邊苦兮兮繪制圖畫。

這活兒真像是練那慢刀,一筆一畫都要用心用力。

老劍神李淳罡不知何時走到瞭院中,正頭疼如何處置那一方古硯的薑泥停下腳步,看見老頭兒來到徐鳳年插刀的地方,駐足低頭望去。

閑來無事瞎逛蕩的老頭兒是被最後一刀勾進來的。

薑泥看瞭會兒,見老頭兒隻是發呆,便離開院子。

李淳罡彎瞭彎腰,瞇眼瞧著最後一刀刺出的異樣細微裂縫,嘖嘖道:“學什麼刀?顯然學劍更出息些。”

老頭兒扯瞭扯羊皮裘,一扯就掉毛,轉身離開,捧著武媚娘的魚幼薇站遠瞭些,老頭兒瞄瞭一眼白貓和體態豐腴的美人兒,嘀咕道:“這小子腦子有問題,貓肉不吃也就罷瞭,連這小娘兒們都不碰。”

魚幼薇勃然大怒,卻不敢出聲。

李老頭兒似乎褲襠那兒有虱子還是什麼,伸手撓瞭撓,怎麼舒服怎麼來。

所幸魚幼薇沒有看到這一幕,她徑直走進院子,看到徐鳳年在聚精會神描繪些什麼,猶豫瞭一下,準備悄悄打道回府,她本就沒什麼事情可言,隻是冷不丁換瞭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覺得不太自在,而且她所在小院格外幽深寂靜,院中種瞭青竹數十棵,讀多瞭神仙狐鬼精魅的小說文章,總能想到會有什麼東西從竹林中飄出。相比青竹,她還是更喜歡扶疏似樹高舒垂蔭的柔美芭蕉,這兒不就有很多嗎?

在魚幼薇靠近前便將左手執筆換成右手的徐鳳年笑問道:“有事?”

魚幼薇輕聲回答道:“看芭蕉。”

徐鳳年愣瞭一下,打趣道:“換院子不行,我東西都在這兒瞭,不過你若喜歡看芭蕉,我可以讓人把院子裡那幾大叢都拔到你院子堆滿,如何?”

魚幼薇羞惱道:“好。”

徐鳳年打瞭個響指,神出鬼沒的青鳥立刻出現在魚幼薇身側,徐鳳年笑瞇瞇道:“讓人搬芭蕉去。”

魚幼薇說瞭一句“不用”後憤然轉身,連帶著武媚娘都慵懶伸瞭伸爪子。側面看去,爪子在魚幼薇胸口的滾圓弧形上滑動,看得不巧捕捉到這幅旖旎畫面的徐鳳年有點出神。

徐鳳年揮瞭揮手,青鳥退下,然後出聲喊住魚幼薇,笑道:“來,我們都磨墨。”

魚幼薇疑惑道:“嗯?”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瞭點桌上黃魯名硯,道:“你磨這個。”

再指瞭指魚幼薇胸口,做瞭個來回研磨手勢,徐鳳年壞笑道:“我磨這個。”

魚幼薇漲紅臉蛋嬌嗔道:“登徒子!”

望著倉皇逃去的魚幼薇,徐鳳年靠著椅子,眼中沒有絲毫情欲,他瞇起一雙好看的丹鳳眸子,轉頭望向窗外雨後的月明星稀,“徐驍這會兒到哪瞭?”

魚幼薇抱著武媚娘逃出有世子殿下在便是龍潭虎穴的屋子,她沒有急著離開院子,而是站在芭蕉叢下,借著月輝欣賞似樹非樹似草非草的肥美綠蕉。她如今在徐鳳年身邊,似妾非妾,似婢非婢,什麼名分都沒有,就像這隨處可見的芭蕉,哪天綠意不再,就可以隨手拔去,再換一叢。魚幼薇捧著胖瞭好幾斤的武媚娘,摸瞭摸它的腦袋,輕聲道:“你倒是無憂無慮。媚娘,他答應讓我去上陰學宮祭拜爹娘,不知道他說話算不算話,他說床下說的話,都會作數。如果到瞭上陰學宮,我求他讓我留在那邊,媚娘,你說他會答應嗎?”

躺在魚幼薇懷中舒服愜意的武媚娘蜷縮起來,昏昏欲睡。魚幼薇拍瞭一下它的腦袋,氣笑道:“就知道吃和睡,一點骨氣都沒有。哪天把你丟在荒郊野嶺,看你怎麼胖得起來。”

武媚娘抬頭蹭瞭蹭魚幼薇那氣勢洶洶的胸脯,它的頭如同一顆滾圓小雪球,可愛至極。魚幼薇眼神迷離,輕聲道:“我隻有你瞭,自然疼你,可他什麼沒有?哪裡會如我這般心疼人,他啊,別看他大手大腳,動不動就一擲千金買醉買詩,其實小氣小心眼兒著呢。”

隻聽啪的一聲,魚幼薇無辜的臀部被人重重拍瞭一下,由於彈性好,還發出瞭清脆的響聲。

誘人翹臀被揩油的魚幼薇嚇瞭一跳,轉頭看到百無聊賴出門散步的徐鳳年,他一臉壞笑道:“魚幼薇,你這話可就昧良心瞭,都肯把滿院子芭蕉送你,我還小氣?至於你說要留在上陰學宮,勸你想都不要想,你若鐵瞭心要找不自在,也行,我既然可以把十幾叢芭蕉搬走,也可以把你爹娘墳墓搬回北涼,如何?本世子床上床下說的話,都是假一賠十,與我這等實誠人做買賣,隻賺不賠。”

魚幼薇臉色微白,淒淒慘慘道:“你明知道說幾句好聽些的話,我就會留在你身邊,為什麼非要如此傷人?”

徐鳳年望著魚幼薇的嫵媚艷麗瓜子臉,有些無辜道:“我哪裡知道你的心思。”

魚幼薇淒苦道:“欺負我好玩嗎?”

徐鳳年伸手摸瞭摸魚幼薇的臉頰,望著她的眼神有些縹緲。當這個女子還是少女魚玄機的時候,西楚皇城太平繁華,她的娘親是皇帝三千劍侍之首,她的父親是風流儒雅的上陰學士,一傢人其樂融融。誰承想不到頃刻間山河崩摧,她轉眼間成瞭亡國孤女。徐鳳年並不反感這樣的悲歡離合,因為這樣的遭遇能夠讓一個女子的氣質更厚實一些。可西楚又不是他去敗亡的,關他徐鳳年什麼事情?他自己就真的如表面那般逍遙快活、仙人忘憂瞭?王朝有幾個世子殿下的小院裡不塞進兩名隨時赴死的死士?不說那心機深重的小人屠陳芝豹,不說那傢犬野豺雙面人的祿球兒,不說那北涼三十萬鐵騎劍戟森嚴,都不去說不去想,可當真就能不去面對瞭?及冠禮後,九華山敲鐘便由他來做,理所當然以後自會有去北涼邊境的一天,甚至還有去那座京城的一天。

徐鳳年微笑道:“你胖瞭。”

魚幼薇呆滯。

徐鳳年雙指夾住在那裡近水樓臺揩油的白貓武媚娘,輕輕丟到地上,對魚幼薇說道:“走,回房,讓我看看還有哪裡胖瞭。”

魚幼薇沒有理會徐鳳年的調戲,抬頭問道:“徐鳳年,你有真心喜歡的女子?”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有啊,大姐徐脂虎,二姐徐渭熊,紅薯、青鳥這些丫鬟,李子姑娘,等等,當然還有你,我都喜歡,隻不過喜歡多少不一樣。”

魚幼薇搖頭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徐鳳年哈哈笑道:“那我喜歡白狐兒臉,這個答案滿意嗎?”

魚幼薇迅速彎腰抱起地上的武媚娘,瞬間跑得沒瞭蹤影。

徐鳳年沒有給徐夫人晚上寫《烹鵝帖》的機會,因為大戟寧峨眉在黃昏時分便帶瞭一百鳳字營輕騎奔赴穎椽縣城。

中間寧峨眉一行似乎跟東禁副都尉唐陰山一夥武軍起瞭沖突。起因是遙望輕騎臨城,唐陰山讓守衛門吏提前關閉城門。傳言寧峨眉並不出聲,隻是抽出背負大囊中的十數支短戟,一支一支刺入城門,轟然作響。東禁副都尉在寧峨眉射完最後一支短戟前,終於示弱打開城門,一百輕騎縱馬而入,寧峨眉卜字鐵戟隻一戟便將自視武力不弱的唐陰山挑翻下馬,大戟抵住東禁副都尉胸口,讓其無法動彈,辱人至極。

寧峨眉與徐鳳年會合後,一同離開穎椽縣城。城內文官之首鄭翰海抱病不出,唐陰山一眾顧劍棠舊部噤若寒蟬,不敢露面。唯有一座宅子被掀得雞飛狗跳的三郎晉蘭亭苦著臉送到城門,望著世子殿下佩雙刀騎白馬的瀟灑身影,再無意間瞥見身邊那位強硬要求送行的夫人,看她眼神恍惚,似有不舍,懼內的晉三郎一腔胸悶憋得難受,恨不得扇她兩耳光。可惜這位夫人是雍州首屈一指的豪族徐氏的嫡女,他哪敢動手,便是說話語氣也不敢稍稍重瞭。她沒能給老晉傢帶來子嗣,晉蘭亭都得捏鼻子忍著,甚至連床笫紅帷裡的事,也同樣是苦不堪言。一些個夫妻情趣姿勢兒,都得由著她怎麼舒服怎麼來,晉蘭亭至今連一次老漢推車都沒享受過,次次要那最是費勁的老樹盤根,可憐晉三郎體弱無力,好好的閨房樂事成瞭一件苦差,真是連死的心都有瞭,這種悲憤,能與誰說去?

那邊晉傢老宅,差不離的風雨淒慘,老太爺在和本該躺在病榻休養的雍州簿曹次從事鄭翰海坐在一座寧靜小軒,幾名年幼美婢伺候著揉肩敲腿。兩老相對無言,兩族是穎椽關系最結實的世交,若非如此,鄭翰海也不至於費盡心思將世子殿下迎入三郎私宅。可惜現在看來與北涼王府那邊屁點大的香火情都沒到手,反而惹瞭三郎兩次昏死,桃樹被砍,白鵝被烹,連數量不多的蘭亭熟宣都被搜刮一空,還有那兩位夫人被調戲的隱情,鄭翰海通情達理,也不埋怨世侄三郎對自己有怨言。

鄭翰海苦笑道:“本以為大柱國那般聰明絕頂的人物,世子殿下再不濟也是懂些人情的年輕人,唉,這次是我畫蛇添足瞭。”

這次交給鄭翰海數百金去打點雍州官場的晉傢老太爺推開瞭一名婢女的纖手,揉瞭揉太陽穴,嘆息道:“如果隻是破費點金銀,小事而已;我們大張旗鼓擺出親近那位世子殿下的陣勢,惹來穎椽那幫武夫的心中不快,也是小事;可那些個與大柱國不對付的州牧刺督都冷眼瞧著我們的笑話,這下子,說到底,還是我這個頭昏眼花的半死老頭子一意孤行,想賭一次,卻連累翰海你瞭。本來你這簿曹主事的位置,有無還在五五分。”

鄭翰海做官數十年,晉傢出錢出力從不手軟,幾次功虧一簣,他對於主事一職早就被逼著不得不去看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鄭翰海已跟著老太爺走錯瞭一步,卻不能再錯一步,臨老瞭還要跟財大氣粗的晉傢生分起來,於是忙不迭搖頭笑道:“晉老,這話說重瞭,翰海可以保證告老還傢前定要保世侄三郎一個錦繡前程,酒泉郡老太守范平的次子,早就盯上我這個小小簿曹次從事的位置,我給他便是。范平是我們河陽郡新任太守朱駿的授業恩師,三郎不缺才華,隻要有人賞識,定可平步青雲。”

晉老太爺欣慰道:“翰海有心瞭。”

昨日出城三十裡淋瞭一身雨的鄭翰海手指敲擊桌面,看瞭眼身邊幾位婢女,老太爺心領神會,將這幾個年紀隻夠做他曾孫女的鮮嫩丫鬟揮退出幽雅小軒,鄭翰海這才低聲道:“晉老,這些年顧大將軍將麾下舊部陸續安插在雍、泉兩州,隱隱形成合圍之勢,我們都看在眼裡,隻是不說話而已,加上張首輔與北涼那位交惡,現在那位在這個點上進京,是否有玄機?晉老眼光獨到,看人從不偏差,自然比我看得更遠,能否指點迷津一二?”

老太爺沉聲道:“這事不能說,說實話也看不透,北涼這位的做人行事,實在是……罷瞭,這棵大樹不是我們想攀附就能攀上的。”

鄭翰海沉默下去。

老太爺突然笑道:“我看不管大勢如何看著不利於北涼,都莫要小覷瞭,那唐陰山也算是顧大將軍旗下一員猛將,對上瞭北涼四牙之一的寧峨眉,又如何?

一戟而已。”

鄭翰海想起這一茬,心情好轉不少,北涼兵戈天下雄,是好是壞與他們都關系不大,倒是這些個上柱國兼武陽大將軍顧劍棠的唐陰山嫡系們,在雍州實在是過於氣焰跋扈,對地方士族毫無敬意,著實可惱。

第二日。

晉傢老太爺正在書房臨摹年初才在士子清流中傳遍的《吳太極左仙公青羊碑》,鄭翰海顧不得儀態,慌亂闖入,驚喜喊道:“晉老,大喜大喜,大喜事啊!”

老太爺少有見到鄭翰海如此失態,也被勾起瞭興致,擱筆問道:“何喜?”

鄭翰海抹瞭把汗,賣瞭個關子,興奮道:“老太爺可知道那被世子殿下戲稱‘祿球兒’的褚祿山?”

老太爺心中一陣抽緊,在涼、雍、泉三州十數郡,褚祿山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說起惡名,這體肥如豬的祿球兒隻比人屠徐大柱國稍遜一籌,好喝婦人新鮮奶水,在軍中動輒剝皮殺人,春秋亂戰中這頭肥豬雖不是殺人最多的北涼兇神,可幾乎所有北涼最隱蔽的破爛損德壞事,徐驍都願意交由這名義子去操辦。東越、西蜀亡國,被這頭祿球兒殘害的皇宮嬪妃何止十幾人?據說西蜀六位公主在一夜之間都被他折磨致死!見慣沉浮的老太爺都已經額頭冒出冷汗,怪不得沉不住氣,隻要跟祿球兒有關,怎會是喜氣的事,鄭翰海是昏瞭頭嗎?!鄭翰海看到老太爺異樣,一下子驚醒,不敢再拐彎抹角,哈哈笑道:“晉老,這次真是天大的喜事,祿球兒帶著新任太守朱駿,到瞭三郎宅子那邊,知道嗎?!三郎連升兩級,要去京城做黃門侍郎!”

老太爺蒙瞭,三郎這輩子最大的冀望便是去京城為官,能做猶在小黃門之上的大黃門更是清流士子的莫大榮耀,大小黃門,這可是將來入閣做大學士必經的一塊墊腳石。當今首輔張巨鹿,自詡是老太傅門下走狗,可不就是在大黃門這個清貴位置上整整蟄伏瞭十六年嗎?!上陰學宮士子入京,歷來首選便是大小黃門,三郎何等幸運,竟然一下子便跳入瞭被譽為小龍閣的福地?老太爺驚問道:“當真,此事當真?!”

鄭翰海呼出一口氣,緩緩笑道:“任命雖還未下達,可那祿球兒說瞭,大柱國已經寫瞭舉薦信,是大柱國親筆!”

老太爺一拍大腿,“此事定瞭!大黃門已是我傢三郎囊中物瞭!”

天底下誰敢忤逆極少舉薦官員的大柱國?

皇帝陛下?

老太爺不願也不敢去深思。

晉蘭亭宅子湖畔,三郎晉蘭亭匍匐在地上,泣不成聲。

這位雍州自視懷才不遇的士子官員眼前站著兩位體形有天壤之別的大人物:瞇眼微笑的褚祿山,以及神情緊張的河陽太守朱駿。

祿球兒慢步離開宅子,艱難上車,咦瞭一聲,轉頭對恭敬站在一旁的朱太守笑道:“聽說府上有一名美妾才為朱大人生下一位麒麟兒,想來奶水很足。”

堂堂太守朱駿面如死灰,喉結動瞭動,低頭咬牙道:“懇請褚將軍隨我一同回府。”

不料祿球兒哈哈大笑,卻是徑直爬上瞭車,說道:“算瞭,這趟出門是為世子殿下辦事,顧不上這點美味瞭。”

北涼鐵騎震蕩出城,朱駿望著馬車揚起的塵土,身體一顫。

魚幼薇與那言行荒誕的老劍神十分不對路,更樂意抱貓乘馬,欣賞河陽郡沿途風景。她瞥瞭一眼始終與九鬥米老道士交頭接耳的徐鳳年,忍不住靠近瞭一些,問道:“沒能教體態風流的徐夫人寫那《烹鵝帖》,世子殿下是不是很遺憾?”

徐鳳年正在向魏爺爺請教末牢關在內幾個道關的奧妙,希冀著他山之石攻玉,早日將看不見摸不著的大黃庭化為己用,聽聞魚幼薇的諷刺,不以為然道:“你信不信,我如果回頭去穎椽縣城,晉三郎願意雙手奉上徐夫人給本世子添香暖被?甚至明知在我與徐夫人一被春宵的情況下,都能睡得比平時還眉開眼笑?”

魚幼薇忽略掉那添香暖被的下作言辭,一臉不信道:“他瘋瞭?”

徐鳳年微笑著故作高深道:“沒瘋,晉三郎提不起刀劍,可勝在讀聖人書沒讀成聖人,而是讀出瞭為人處世之道,所以是個聰明人。”

魚幼薇隻感到可怕,她也曾是西楚官宦子女,對於贈送女婢結交人脈並不陌生,可送夫人給外人,對她來說還是太驚世駭俗瞭。最出奇的是徐鳳年隻在穎椽大宅裡為非作歹,聽說晉蘭亭數次氣瘋昏死,難道是真氣得瘋癲瞭?魚幼薇揉瞭揉武媚娘毛發柔順的滾圓身子,默不作聲,三年遊歷,一年練刀,加上徐鳳年遊歷前的一年多交集,細細一想,竟然已經算是相識五年。可魚幼薇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世子殿下,荒唐照舊,隻是以前那些勾當,買詩詞裝斯文,帶惡奴搶小娘,重金贈遊俠兒,荒唐隻是荒唐,如今荒唐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麼,魚幼薇便不知曉瞭。

徐鳳年沒有點破其中玄機。遇到小道符將紅甲人,等老頭兒李淳罡兩劍退敵,便用雪白矛隼給遙遙策後的祿球兒寄瞭一封密信,再到穎椽晉府折騰晉三郎到欲仙欲死,又寄出瞭一封,給晉蘭亭加官晉爵的事情,是他自作主張,哪裡有什麼大柱國親筆舉薦。在離陽王朝,名義上仍當頭領銜著文官武將的徐驍說話比徐鳳年說話好用一千倍、一萬倍,可在徐傢,徐鳳年說話卻是比徐驍還要管用一百倍。徐鳳年說要讓晉蘭亭做更在小黃門之上的黃門侍郎,徐驍怎會不允?深知徐傢內一物降一物實情的祿球兒隻是順水推舟罷瞭。而大戟寧峨眉北涼歸途遇上祿球兒,當即被補充瞭四十餘輕騎,則在徐鳳年意料之外。

車廂內,薑泥得瞭額外一百文負責保管徐鳳年搜刮來的熟宣,那些臨摹紅甲符籙梵文繪制而成的宣紙,也都由她整理收藏在書箱中。她此時正拿著一張天書鬼畫符猛看,卻沒能看出門道。羊皮裘老李一邊摳腳丫一邊望著薑丫頭在那裡皺眉,實在是不忍心好好一個玲瓏剔透的苗子被那徐小子糟蹋瞭,便好心勸慰道:“薑丫頭,別看瞭,那小子故弄玄虛呢,交給你保管就沒安好心。要老夫看來連書都不要讀瞭,他可不怕你把這些秘籍都記在腦子裡,便是都記住瞭又如何?你讀書與他有益,那是因為他已經在武學上登堂入室,聽書越多,感觸越深。於你卻是讀得越多,心思越雜,越無從下手。老夫還是那句話,隻要肯一心練劍,別說練刀的徐小子,便是鄧太阿也不敢小瞧瞭你。”

薑泥頭也不抬,說道:“別煩我。我不讀書,你給我錢?”

老劍神苦悶道:“那小子所說不假,丫頭你呀,真掉錢眼裡瞭。”

看宣紙繪畫正鬱悶著的薑泥抬頭瞪眼道:“要你管?!”

性格古怪的李淳罡最喜歡小妮子生氣的模樣,伸手指瞭指頭頂,笑道:“小心老夫不還你這柄神符。”

薑泥收好宣紙,撿起那本被老頭兒說得不入流的《千劍草綱》,用心默念。

她記性不好,讀書三遍都記不住,更別提能像徐鳳年那般過目不忘地倒背如流,至於秘籍上闡述的招數道理,更是一知半解、三分迷糊、十分頭痛。馬車突然停下,薑泥心情雀躍起來,第一次停車,便看到瞭白衣送行的陳芝豹,第二次更是瞧見瞭有古怪紅甲人擋道刺殺徐鳳年,這一次?薑泥掀開簾子,有些失望,隻是那貪杯的世子殿下看到路旁有酒攤,就帶著老道士魏叔陽去喝酒瞭。

酒攤子掛瞭一桿鋪滿灰塵的杏花酒旗子,徐鳳年等魏爺爺和魚幼薇坐下後,這才開口娓娓說道:“我們涼州那路邊賣的杏花酒,要麼兌水厲害,要麼根本就是假的,不地道。別看這鋪子小,酒卻是如假包換,尤其是我們坐的地方離仙鶴亭邊上的口水井很近,井水極佳,用之釀酒更是絕配,斤兩獨重,我們那邊最近幾年才興起的‘清蒸再清’釀酒法子,便是附近村子傳過去的,酒香馥鬱,入口那滋味,嘖嘖,好喝!小二,先上兩斤杏花兒,牛肉有多少上多少。”

酒攤老板、夥計本就瞅準瞭這位俊逸神采公子哥兒不缺銀兩,聽到滿口都是稱贊杏花酒,更是笑口大開。這酒對賣酒人來說就是子女,哪傢爹娘不喜別人稱贊自己子女?何況這公子哥兒所說一切都有理有據,仙鶴亭口水井都是當地很有年頭的遺跡,常有雍、泉兩州士子攜同美眷佳人來這邊吟詩作對,隻不過這些身份貴氣的讀書人看不上路邊攤子,酒味兒地道歸地道,終歸是配不上他們的身份不是?酒攤老板也不懊惱,今天算是祖墳冒青煙瞭,來瞭這麼一個識貨的膏粱子弟,聽口音,是涼州那邊的?酒攤子老板小心翼翼看瞭眼三位沒資格入座的扈從,女的真是風騷呢,那挺翹屁股可比自傢黃臉婆的大瞭無數,佩巨劍的魁梧漢子就嚇人瞭,至於那個臉色蒼白的病癆鬼,店老板給忽略瞭,隻確認有人影子,不是鬼,大白天的,怕什麼。

殷勤上酒上肉,老板瞪瞭一眼失魂落魄盯著懷抱白貓腴美女子的年輕夥計,一陣火大,連他都不敢正眼看一眼那娘子,這兔崽子吃瞭豹子膽,生意還做不做瞭!老板一腳踹在夥計腿上,這才讓他回魂。老板可是聽聞北涼那邊的大小紈絝出手豪氣是真,可越境鬧起來哪一次不是雍、泉這邊的公子哥兒吃足苦頭?雍州地頭蛇可真是敵不過北涼的過江龍。尤其是那北涼第一號大紈絝世子殿下,這個公子哥兒的驕縱跋扈是天下一等一,所幸咱們小戶人傢,這輩子都不用碰上。

不曾讀書卻聽多瞭杏花詩文的老板一半自傲一半諂媚笑道:“這位公子一看就是行傢,聽小的爺爺說《雍州地理志》上有寫到咱們這杏花兒。”

徐鳳年給魚幼薇倒瞭一杯酒液瑩澈的杏花酒,笑道:“對,仙鶴亭外新淘井,水重依稀亞蟹黃。就是誇這酒的。”

老板這下子是真給唬住瞭,由衷稱贊道:“公子這一肚子學問天大瞭。”

徐鳳年哈哈笑道:“那給咱們便宜些?”

老板立即蔫瞭,一臉為難。溜須拍馬可不用一個銅板子,若是壓價,小本經營,都是一點一點摳出來的血汗錢,得有多心疼。好在那公子哥兒隻是玩笑,隻聽他善解人意說道:“隻是說笑,能喝到杏花兒已是相當感激。”

這兩日對徐鳳年愈發好奇的舒羞看到徐鳳年捧著一口臟碗喝著窮鄉僻壤出產的劣酒,更是迷惑起來。她雖來自南國蠻荒,可自小成為巫女,被奉為神明,說到衣、食、住、行,雖比不上世子殿下鐘鳴鼎食,卻也不是一般殷實人傢可比,以後叛逃宗門獨自行走江湖,愛慕者絡繹不絕,所以舒羞也從未寒酸將就過,看到徐鳳年如此不拘小節,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薑泥跟著饞酒的老劍神下瞭馬車,坐在徐鳳年桌對面長凳上。

魚幼薇嘗瞭一口溫熱杏花酒,滋味不俗,與北涼綠蟻酒各有不同爽洌,柔聲問道:“口水井是怎麼個說法?”

徐鳳年正瞇眼回味舌尖香綿酒勁,聽到問話,笑著說道:“傳說武當山上有位仙人,在亭中乘鶴歇息,見民風樸素,不忍百姓饑渴,便吐瞭一口口水入井,從此井水比起山林名泉都要來得甘甜。”

魚幼薇神情不自然,“口水?”

徐鳳年哈哈笑道:“大概有些人口水就是甜的,我想嘗嘗,可惜還未能夠確定。”

魚幼薇頰生暈紅,不知是因為手中那杯杏花兒還是因為某人酒醉言語。

李老頭兒翻瞭個白眼嘀咕道:“薑丫頭,等會兒我們把馬車讓出來。看著這兩人成天打情罵俏就是不辦正事,老夫嫌膩歪。”

不去喝酒的薑泥憤憤道:“交一貫錢!不,十貫錢!”

徐鳳年剛想打擊一下獅子大開口的小泥人,仰頭瞥見寧峨眉單騎而來。這位北涼勇將心思細膩地棄戟不用,下馬後正要喊出一聲殿下,就見徐鳳年揮手道:“來,喝酒。小二,再上兩斤酒。”

寧峨眉也不客氣,站著連喝瞭三大碗,臉色如常,十有八九是千杯不醉的酒量。這不奇怪,北涼鐵騎治軍嚴厲,可每次摧敵屠城,都可以喝酒盡歡,北涼出來的將軍士卒,少有酒量差的孬種。

寧峨眉略去瞭徐鳳年的嚇人稱呼。自從那一日陳芝豹親率三百鐵騎送行,他被迫無意中跟北涼雙牙典雄畜、韋甫誠站在一線,徐鳳年便不再有好臉色,導致穎椽重逢後便一直沒有機會說話。寧峨眉官階不高,也不在乎能否借著此次機會與世子殿下交好,隻是他在穎椽城門折辱瞭領上柱國兼武陽大將軍顧劍棠舊部的臉面,難保不會被那個東禁副都尉聯名上書參他一本妄動幹戈的罪名。寧峨眉身為北涼將領,無須理會這等撓癢癢小事,可若再讓世子殿下覺得自己行事魯莽,委實是對不住那四十餘傷亡袍澤,所以聽聞前方馬隊停下,便獨自策馬而來,想說上幾句拍胸脯不臉紅的良心話,隻求世子殿下千萬別遷怒於鳳字營的這些好男兒。

賣酒的老板、小二夥計都識趣站遠瞭。

這漢子生得虎背熊腰,身披重甲,氣勢凌人,不像普通行伍士卒,難不成是河陽郡的哪一位將領?

寧峨眉放低聲音說道:“穎椽城門,寧峨眉出手教訓瞭那幫關閉城門的傢夥……”

徐鳳年打斷瞭大戟寧峨眉的話,輕聲笑道:“寧將軍,一戟挑翻瞭那東禁副都尉,就算出氣瞭?要我在場,還不得讓你把他剝光瞭甲胄吊在城門上?你若是覺得做過頭瞭,怕給我惹麻煩,得,那三碗酒,我後悔請你瞭。可若是覺得仍不解氣,我再請你喝三碗,如何?”

寧峨眉驀然生出一股豪壯意氣,神采飛揚,更顯得這位北涼第二牙雄壯非凡,“那寧峨眉可要再喝三碗!”

呂錢塘和楊青風不管從前做人是豁達還是陰損,在等級森嚴如同帝王傢的北涼王府打熬瞭這些年,被逼著養出瞭謹小慎微的性子,世子殿下與大戟寧峨眉的對話,左耳進右耳出,不敢惦記。

三人中唯有仗著是女兒身的舒羞樂意仔細察言觀色,她不熟悉北涼軍伍內幕,卻瞧出瞭徐鳳年輕描淡寫一番說辭就隱約贏得瞭那名武將的誠摯好感,引得他豪興大發,飲酒如水,說不盡的男人豪邁。換作她是徐鳳年,肯定要趁熱打鐵,例如招呼一聲“寧將軍坐下喝酒”,最不濟也要對鳳字營的傷亡慘劇安慰幾句,可徐鳳年請瞭喝酒後便掉頭去逗弄白貓瞭,非要讓昵稱“武媚娘”的寵物也喝酒,說什麼“醉鼠就敢扛刀砍貓,那醉貓就敢提劍殺虎瞭”,惹來那花魁出身的豐姿美人抱貓躲閃。

果然是如那陸地劍仙一般境界的老頭兒所說,徐鳳年實在是喜歡一些小打小鬧的旖旎勾當,沒奈何卻能耐著性子不吃葷,這讓舒羞精通的床上十八般武藝三十六種姿勢無處施展,徐鳳年怎就不解風情?

徐鳳年喝瞭酒吃瞭肉,一身飽暖,正愁沒點樂子,就看到種柳植桐的寬敞官道上出現兩位青年劍客,持劍隔道而立,風采氣勢都是市井百姓罕見的,更難得的是兩位年紀不大的劍客跟約好似的,一人身穿飄飄白衣,另一人緊裹刺目黑衣,一黑一白站在路旁,還未出劍比試便噱頭十足瞭。

酒攤子除瞭徐鳳年這一桌大手大腳,本就還有四五桌停腳歇息的酒客,這幫人囊中錢財不多,可看熱鬧的興致卻一點不輸當年的徐鳳年,一個個瞪大眼珠子要看這兩位遊俠兒耍出些漂亮把式,好回去跟親朋好友炫耀一番。雍州不比民風剽悍遊俠遍地的北涼,新舊兩位州牧都在境內大力禁武,現任雍州刺史田綜是顧大將軍昔日得意門生,南漢國便是他率先拿下渡江頭功,武夫田刺史對待後輩卻絲毫不手軟,有一支三百人輕騎專門整治那些耍槍弄棒的無賴痞子,一逮到就狠狠收拾,投入監獄先抽打得皮開肉綻,若是江湖門派的子弟,更要追究責罰,如此一來,雍州便很難看到二十年前的武林盛況瞭。

兩位劍客打得昏天暗地,有來有往,劍招配合得很是讓外行驚嘆,很快就讓大開眼界的無聊酒客們滿堂喝彩大聲叫好,官道上立即塵土飛揚,幾輛途經此地的馬車都停下,一同欣賞眼花繚亂的比試。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出精心佈置的好戲。他以前在北涼隻是看個熱鬧,樂意打賞大把的銀兩,如今練刀入門,見識過瞭白狐兒臉與白發老魁的悍刀,更是親手擋下武當劍癡王小屏不知多少劍,更別說老劍神李淳罡的指玄兩劍。兩名劍士氣機虛弱,粗劣劍招更是難登大雅之堂,徐鳳年看瞭一會兒便覺著乏味,笑問道:“呂錢塘,這兩人聯手能擋下你幾劍?”

觀潮練大劍,一心鑄就雄渾劍意的呂錢塘如實答復,“一劍也擋不下。”

徐鳳年望向魚幼薇,打趣道:“這兩人在這邊守株待兔,鉚足瞭勁兒想從我這裡騙些銀子出去,心意可嘉。你們瞧瞧,他們那嶄新衣衫,說不定都是餓瞭肚子節省出銀子買的,而且雍州禁武嚴苛,敢在官道上比武,沒點膽識真做不出來。幼薇,你說當賞不當賞?”

要知道魚幼薇娘親乃是西楚先帝劍侍魁首,她雖隻學到瞭絢爛劍舞的幾分皮毛,卻得瞭其中大半神意,自然對那兩個裝腔作勢的繡花枕頭提不起興趣,搖頭道:“劍術平平,不該打賞。”

徐鳳年沒有說話,端起酒碗喝瞭口酒,怔怔出神,有點不合常理。官道上兩位劍客見這邊半天沒動靜,涼州境內聽說世子殿下出遊便開始辛苦排練許久的打鬥也快要招式用盡,便不免有些焦急,其中白衫劍客心思不定,不小心便忘瞭按照排練走劍,劃傷瞭對手,結果那黑衣劍客也傷出瞭血性,開始拼命。無意中惹來不明就裡的等閑看官們激動萬分,隻覺得這場激戰真心精彩,都見血瞭!這等驚心動魄的高手比試,哪裡是市井鄉鄰間拎菜刀扛鋤頭可以比擬的?

一些手頭拮據隻能小心數著銅板買酒的酒客如此一來,都心甘情願再各自喊瞭幾碗杏花酒。

徐鳳年沒有去看那場兩位貧窮遊俠兒胡鬧出來的蹩腳打鬥,隻是想起瞭當年遊歷中碰到的一個朋友。三年六千裡,說來可憐,除瞭李子小姑娘這麼個出手闊綽的熟人知己,也就隻剩下那個叫溫華的傢夥願意結伴而行。那小子貌似父母早逝,與兄嫂過瞭幾年,受不瞭勢利嫂子的刻薄挖苦,一氣之下便開始單槍匹馬行走江湖。說單槍匹馬其實並不合適,因為這個窮光蛋窮得叮當響,隻能自己削瞭柄木劍挎在腰間,也買不起馬,充其量隻能算徒步江湖。溫華窮歸窮,志向倒是大得沒邊瞭,說要尋名師練名劍,非要練出個大名堂才回傢光宗耀祖,一定要弄把帶劍穗的昂貴好劍挎著才罷休。徐鳳年曾問他真牛氣瞭回傢見到那嫂子,如何拾掇?這小子卻說嫂子終歸是嫂子,再目光短淺,也不能真把她怎麼的,隻是萬一他出息瞭,便能讓那個哥哥揚眉吐氣,再不用每天受嫂子的氣。這個溫華每次看著老黃牽著骨瘦如柴的紅馬,都跟看見瞭一柄好劍似的,隻不過徐鳳年提心吊膽生怕這想劍想瘋瞭的傢夥真把馬匹偷去賣錢,可分別前都沒發生這檔子禍事,真如溫華自己所說,劍要自己掙錢買來才是自己的劍。不過這小子也有些旁門心思,例如那各地比武招親,他都要不自量力厚著臉皮上臺,可每次都被打得吐血,有幾次都是被打飛下來的。走上臺,飛身而下,實在是淒涼悲慘,看得臺下的徐鳳年那叫一個冒冷汗,隻能吃力背著他離場。所幸每次半死不活病懨懨一段時日,他又能生龍活虎起來,然後換個地方繼續登臺比武,給自己找羞辱,給對手漲信心。

這個嚷著要請自己這個好兄弟吃好幾斤熟牛肉的傢夥,現在可還安好?可曾掙到瞭錢買劍?可有遇到瞭心儀的好姑娘?

他說,好姑娘就是可以長得不必好看,但一定要善良的姑娘,願意等他練劍練出錦繡前程的傻姑娘。

徐鳳年猛然回神,說道:“當賞!”

魚幼薇莫名其妙,沒有出聲反駁。從小便在金山銀山裡長大,更是從不怕坐吃山空的世子殿下說要賞錢,她攔得住?再說瞭,為何要去攔?當她還是涼州頭名花魁時,便聽身邊清伶女倌說許多紈絝公子別看在青樓裡出手闊綽得厲害,一個個跟傢裡是頂尖世族豪閥似的,其實那都是打腫臉比拼面子呢,回到傢就得挨父輩們的揍,而且對身邊下人往往更是涼薄吝嗇。如此對比,魚幼薇還是更喜歡身邊這個對誰都樂意一擲千金的世子殿下。王府惡奴願意為世子殿下出死力打搶砸,為虎作倀個個爭先恐後,可魚幼薇卻私下聽說一個秘聞:曾有數名惡奴在徐鳳年涉險遇刺時,不惜以身擋劍,接連赴死而不懼,這裡頭又有什麼緣故,魚幼薇不敢去探究瞭。

徐鳳年拿起酒碗剛要喝酒,抬手懸著大白碗,問薑泥:“你說該賞多少?”

薑泥冷笑道:“又不是我的銀子,你愛打賞打賞去,一千金都行。”

徐鳳年自嘲道:“我可沒帶這麼多,也不舍得,出門在外還是省著點開銷,行,湊個整數,就給一千兩好瞭。”

徐鳳年打瞭個響指,與他最心有靈犀的青鳥便轉身去車內拿銀票。若是千兩紋銀,那兩個各有傷疾的劍客光是扛著都得累到吐血,出門露黃白,不是找死是什麼?當真以為天下太平路不拾遺瞭?

臉上滿是無所謂的薑泥悄悄撇過頭,術算不好的小妮子伸出手指算瞭算,一手不夠再加上一隻手心有老繭的小手,好不容易才算出結果,立即塌下臉,一千兩呢,一字一文錢,千文一兩銀子,她豈不是得整整讀一百萬字的秘籍典籍!那一箱子書加起來讀完她都未必能賺到一千兩銀子啊!練劍似乎看上去挺不錯啊,你看那兩個遊俠兒練劍不就幾碗酒工夫就練出一千兩瞭嗎?

偷偷將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亂響的薑泥嘆息一聲,喃喃道:“可練劍真的很辛苦啊。”

抬頭望向身邊練劍練到曾經天下無敵卻隻剩下一條胳膊的老劍神,薑泥覺得還是作罷,讀書掙錢就挺好瞭。

兩名劍士本來沒聽到傳言中世子殿下那句“是技術活兒,該賞”,十分心灰意冷,而且這番比拼連吃奶的勁頭都使出來瞭,打鬥聲勢也就難免弱瞭下去,有虎頭蛇尾的嫌疑。那幫不用動手隻需動動嘴皮喝酒的看客看不出門道,但熱鬧大小好壞還會看不出來?見兩位遊俠兒越打越馬虎,開始喝倒彩,噓聲陣陣,官道上吃瞭滿嘴灰塵的兩名劍客連沖過來打一頓這幫王八蛋的心思都有瞭,可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在場,他們隻能啞巴吃黃連。而且的確如徐鳳年所料,他們連一身行頭都是賒賬新買的,值些錢的佩劍倒是原先就有,隻是這般拼命表演若是博不得世子殿下一笑,拿不到賞錢,那他們就真是要血本無歸瞭,更是無顏面對眼巴巴等著他們回去買胭脂水粉的紅顏知己。

老天爺開眼瞭!青鳥姍姍而行,將兩疊銀票分別交給兩位年輕劍士。其中一位拿瞭銀票,忍不住多看瞭眼前佳人一眼,頓時眼前一花,便倒飛出去,重重跌落於地上。另外一名遊俠兒驚嚇不輕,顧不得露餡兒,趕忙跑過去攙扶同伴,連忙抄小道溜之大吉。

看到這滑稽一幕的魚幼薇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徐鳳年卻沒有任何笑意,隻是低頭喝瞭口酒,自言自語道:“溫華,沒錢買不起好劍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著把破木劍去名動天下。到時候按照兄弟約定,你請我吃牛肉,我給你叫好。”

老劍神李淳罡神情微動,望向這個今日舉止略有古怪的徐鳳年。老頭兒習慣性扯瞭扯羊皮裘,輕聲道:“小子,找個時間,你與那姓呂的劍道門外漢廝殺一番,老夫瞅個熱鬧,總比看兩個連提劍都不配的笨蛋在那裡瞎鬧來得有趣。”

忙著惦念當年約定的徐鳳年沒有聽清老頭兒言語,抬頭訝異道:“什麼?”

對徐鳳年一直言語尖酸的老頭兒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平淡道:“讓你與姓呂的過招,老夫看個熱鬧。”

徐鳳年沉聲道:“好!”

呂錢塘當然不是聾子,聽到那不知準確身份的劍仙老前輩要讓自己與世子殿下過招,雖說大體是一些慢慢喂招以供殿下養刀的苦力活兒,可他練的是觀潮重劍,出手不如其他劍術來得細膩精準,萬一傷著瞭世子殿下,找誰訴苦喊冤?找護短著稱的大柱國,肯定是找死。跟世子殿下說刀劍無眼的大道理?這位殿下如何看都不是好說話的主兒,指不定就得被穿一路的小鞋瞭。呂錢塘心中哀嘆,罷瞭,兵來將擋,到時候該殺該剮都隻能豁出去瞭,大不瞭站著不動讓世子殿下砍幾刀。

舒羞聽到這裡眼眸子笑彎起來,咋樣,這回輪到你呂錢塘吃癟瞭吧?偏偏要學劍,老娘且看你如何收場。舒羞輕輕呸瞭一下自己,什麼老娘,小女子還年輕著呢,世間幾個女子到瞭三十歲還有自己這般花容月貌?掐一掐臉蛋,肌膚都能滴出水來。

不做巫女許多年的舒羞在這邊孤芳自賞,徐鳳年已經起身,青鳥付賬,多給瞭幾兩碎銀,已經讓酒攤子歡天喜地。

望著馬隊緩行,賣酒的老板坐在空桌長凳上,掂量著碎銀偷著樂,難得給自己倒瞭一碗讓夥計從酒缸底下撈起來的杏花兒酒糟。這玩意賣不瞭幾個銅板,卻也能解乏,老郎中更說過可以暑撲風濕冬浸凍瘡,一些被蛇蜂叮咬的村夫都習慣來討點酒糟去解毒,百試不爽。店老板抬頭看瞭眼招牌旗幟上灰撲撲的三個字,心想啥時候拿下來好好清洗一番。

正當他尋思著小事的時候,忽然感到地面劇烈顫動起來,轉頭一看,隻見為首一名手提一件陌生巨大兵器的將軍率領百餘人的驍騎轟然而過。老板揉瞭揉眼睛,沒看錯,正是剛才那個在風流倜儻公子哥兒面前十分恭敬的重甲將領。他也遠遠看見過幾次雍州兵馬的行頭,已經算是震撼人心,可眼前這支騎兵卻是更雄壯威武。除瞭當頭魁梧將軍,士卒們全部駿馬輕甲,個個佩有一柄制式北涼刀,背負弓弩。那刀,店老板依稀認得,春秋國戰中,這種殺人刀的名聲早已傳遍天下。早先王朝上下無數人以獲得一柄北涼戰刀為傲,後來朝廷下瞭旨意,不準北涼軍卒以外的人私自佩有此刀,否則以犯禁論處,這股洶湧風潮才逐漸淡去。

娘咧,雍州的貂裘子弟哪一個出行能有讓一百精銳騎兵緊隨其後的誇張陣仗?

是從北涼那邊來雍州遊玩的將門子孫?可雍州這些年明擺著與泉州一起跟涼州針鋒相對,這一點連他這種小百姓都心知肚明,怎麼有北涼的紈絝子弟有氣魄調動軍伍來雍州境內馳騁?這不是硬生生打咱們田刺史的臉嗎?店老板將碎銀小心收起,一隻手護住才喝瞭小半的白酒碗,一隻手抬起搖瞭搖,撲散灰塵。他想瞭又想,還是沒整明白那言談和氣風度雅致的公子哥兒是啥來頭,總之是生平僅見的大人物瞭。老板等塵土少去,這才提碗喝瞭口酒糟,感慨萬分道:“這位公子,傢世氣量可真瞭不得,回頭要跟傢裡那沒見過世面的婆娘好好說道說道。

唉,可惜不是咱們雍州的,否則與人說起都有面子。”

曾在大雨中與寧峨眉並肩與那可怕紅甲人死戰一場的鳳字營正尉袁猛,是一個出身北涼中等士族的武將。他文官仕途這條路走得不順,便從軍北涼,自小與族內一名從江湖上退下來的隱居教頭習武。袁猛槍法盡得真傳,與師從北地槍仙王繡的小人屠無法比,可也算是一員沖鋒、佈陣都可獨當一面的雙全驍將。說實話,出行北涼才一天時間便折損瞭兄弟幾十人,讓視兵卒如同手足的袁猛惱得吐血,更氣悶的是這等委屈偏偏不能擺在臉面上,總不敢去跟那位世子殿下說三道四。

說來好笑,袁猛與大戟寧峨眉官階竟是一樣——從六品,不上不下的位置,但袁猛對寧將軍卻是打心眼兒服氣。北涼四牙比起大柱國六位義子顯然要差得有些距離,可在北涼軍中,那六位各自領軍的大將位高權重,難免不可望更不可即,四牙虎將卻更容易親眼見到一些,邊境上戰場廝殺,平時慶功喝酒,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在袁猛看來,四牙中數寧將軍最得軍心,每次陷陣他都身先士卒,與大柱國如出一轍,回到軍帳,平易近人,遠比典雄畜這類脾氣暴躁動輒鞭笞軍卒的將軍要好相處,尤其是小小河陽郡縣城,寧將軍一戟便將那個不長眼的東禁副都尉挑翻下馬,卜字鐵戟抵住那人心口,那人在戟下屁都不敢放一個!酣暢淋漓,大快人心,這才是北涼的猛將!寧峨眉突然提戟停馬,轉身朝所有輕騎大聲笑道:“世子殿下方才喝酒時與我說,若他當日在穎椽城門口,便要那東禁副都尉剝光瞭吊在城門上!”

袁猛一怔。

鳳字營一百親衛騎兵大概都是與頭領袁猛一樣的表情,心頭有些波動,卻不太當真。

寧峨眉隻是將話傳到,便繼續策馬前行,那支巨戟幾乎曳地。

按照既定行程,黃昏時要進一座城內休息,徐鳳年卻沒有進城,他讓呂錢塘挑瞭一條小道進入青城山脈,這意味著除非找到山上的宮觀寺廟,否則一行人今晚都要睡在荒郊野嶺。青城山大小六十四峰,諸峰環繞如城池,古木終年青翠,綠意重重,故名青城。

雍州有三大絕妙美景:最東邊是號稱有劍仙一劍東來得以劈出的“西去劍閣”,險峻第一;南邊是相傳有聖人騎牛而過的夔門關,雄渾無雙;再就是這個出瞭一位青城王的道教名山福地。本是九鬥米道的一處洞天,那被老皇帝禦賜青城王的青羊宮宮主,卻是個出身龍虎正一教的道士,算是鳩占鵲巢,把香火鼎盛的九鬥米道給統統驅逐,隻剩一座青羊宮獨占鰲頭,所以現在青翠綿延的青城山年年香火驟減,比起其他名山要冷清很多,實在是與青城山的響亮名頭不符。禍不單行的是訪客少瞭,占山為王的草寇卻是多瞭起來,一股一股散兵遊勇行蹤不定,與青城王一同稱王,官府剿殺起來十分麻煩,便是重金之下有山中老獵戶願冒險帶路都會經常撲空。數次波折後,郡守見那青羊宮宮主不領情便算瞭,竟然還倒打一耙說官衙惹是生非,在這塊清凈地上聒噪不休,他一氣之下便更不樂意勞民傷財,除非是吃飽瞭撐著來青城山探幽賞景的達官顯貴不幸遭劫,迫於壓力才出兵進山,尋常百姓遇險,一概不理。

官府就等著這青城山變成一座死山死城,看你一個空有名號的青城王如何去維持香火。

徐鳳年更改行程,九鬥米老道士魏叔陽頗有感觸。年輕時候他曾在後山一峰結茅而居,隻不過他可不是年少慕道的那種人,而是在經歷種種灰心過後才做瞭道士,對青城山有些感情,卻不深厚。隻是對那青城王驅逐九鬥米道的行徑相當氣憤,若非有護衛世子殿下的重任在身,他非要到青羊宮與那在龍虎山出不瞭頭便來青城山稱王的道士理論理論。

青城山本就以多霧著稱,入山半個時辰便顯得格外暮色沉重,徐鳳年不急著讓呂錢塘去找尋夜晚歇腳的地方,而是騎在白馬上,意態遊哉。魚幼薇一路聽著老道魏叔陽介紹青城山秀甲天下的風景,並不擔心風餐露宿,當年西楚皇城十數萬百姓逃亡,她與父親被洪流裹挾其中,什麼苦頭沒吃過?

徐鳳年當年便是聽著山上有道教排名極為靠前的洞天福地,才離瞭官道上的山,結果大白天就遇到瞭一夥剪徑蟊賊,你追我逃,實在是狼狽透頂。他想著想著便嘴角翹起,若非知道老黃是劍九黃,可能還要很晚才知道這缺門牙愛喝黃酒的傢夥是個高手吧?當時徐鳳年是騎在馬背上,老黃卻是在馬下背匣扛行囊撒腳狂奔,一路行來,他卻絲毫不慢,那副瘦弱身板若是常人,哪裡來的充沛如海的氣力,跟著駿馬跑瞭半座山?那會兒怎麼就沒想到?

徐鳳年回過神,憑著記憶看瞭眼熟悉景色,笑道:“呂錢塘,再往上一裡路,就有一座廢舊道觀,你先去打探一下。”

呂錢塘領命而去。

山上陰濕,魚幼薇有些泛冷,抱緊瞭武媚娘,徐鳳年瞥見後柔聲道:“晚上你就和薑泥睡在馬車裡。”

魚幼薇神情復雜,低下眼簾,與抬頭的武媚娘相望。

沒多久呂錢塘返回,恭聲道:“回稟殿下,確有一座空落道觀,並無閑雜。”

徐鳳年點瞭點頭,轉頭對楊青風吩咐道:“去抓些野味。”

楊青風身影一躍,沒入密林,那匹馬依舊溫馴前行。

道觀還是那座道觀,隻是比當年還要破敗不堪。呂錢塘撿瞭些柴禾,在院中生起火堆,今晚他們三人自然要輪流值守,若是舒羞不肯,呂錢塘也不計較這類雞毛蒜皮的事情。他們三位王府扈從,地位誰高誰低,大柱國懶得說,徐鳳年也從未給句話,似乎要三人在途中各自去爭,至於手段誰強誰弱,還真不好斷言。

呂錢塘對手中赤霞劍信心百倍,可也不盲目自負。對上符將紅甲人,舒羞的內力不可小覷,楊青風的詭譎手法更是莫測高深。退一步講,爭瞭又如何?那被徐鳳年喚作青鳥的婢女,今日那次出手便讓他震驚。

楊青風抓瞭幾隻山雞野兔回來,更扛著一隻野麂,但徐鳳年卻獨獨看中那幾隻野雞,笑瞇瞇道:“這可是青城山的特產——白果雞,啄食白果生長,肉香比野麂還要更勝一籌。等會兒你們嘗瞭便知,前提是本世子管得住嘴沒獨吞。”

道觀後頭有一口清泉,青鳥和被徐鳳年一瞪眼使喚去的薑泥一起剝皮清洗。

為長遠做打算,徐鳳年讓青鳥手把手教授烤鵝都能烤焦的薑泥如何掌握火候。徐鳳年坐在臺階上,繡冬、春雷兩柄長短刀疊放在膝上。出行所帶私物不多的魚幼薇不願席地而坐臟瞭衣裳,抱著武媚娘站在徐鳳年身旁。老劍神倒是四腳朝天躺在最高一層階梯上,枕瞭一塊隨手撿到的青石子。楊青風在院外喂馬,舒羞和呂錢塘一左一右門神般守在院門口。

徐鳳年光等著美食入嘴,轉頭指瞭指遠處一座巍峨山峰,輕聲道:“那邊山頂就是青羊宮,若是雨後天晴的夜晚,可以看到千燈萬燈朝天庭的奇觀,隻不過我這也是聽老黃講的,不曾親眼見到。當年在山下那邊被人打劫,跑得差點累死,慌不擇路,騎馬進瞭林間小道,被一根低垂枝丫給打下瞭馬,於是就和老黃一起被綁帶到這裡。好在有驚無險,還因禍得福嘗到瞭半隻白果雞,好像我大發慈悲分瞭陪我一同遭罪的老黃一隻雞腿,還是半隻來著?總之就把他給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笑死我瞭。”

魚幼薇卻看到說笑死瞭的徐鳳年,一點都沒有笑。

吃東西的時候徐鳳年和魏叔陽各自說瞭些青城山的神怪逸事,魚幼薇聽得入神,老劍神隻是狼吞虎咽,薑泥心中雖對青城山水頗為喜歡,嘴上卻說西蜀多仙山,光是一座高出西極天的峨眉就力壓天下名山瞭,徐鳳年卻說西域有連綿雪山比峨眉加上青城還要高,隻是文人騷客沒那個本事去親眼看一看。薑泥說徐鳳年隻是信口胡謅,李老頭兒卻含糊不清說西域雪山確實比那峨眉要高出太多,爛陀山便自稱三倍於五嶽中已是最高的峨眉,這還是謙虛的說法。薑泥這才沒瞭脾氣。

魚幼薇輕聲問道:“要不要給鳳字營捎點去?”

正在啃白果雞的徐鳳年拿油膩手指點瞭點隻能在門口進食的呂錢塘三人,平淡道:“對這些人施舍點小恩小惠,吃力還不討好。不說鳳字營,這三位,你不給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就是一萬隻烤熟的白果雞擺在他們面前,也隻會招他們惡心。”

魚幼薇細聲細氣道:“可平易近人些總是好的呀。”

徐鳳年笑道:“那是你沒在北涼軍中待過,才會說出這話。不說別人,徐驍的威望都是次次身先士卒靠搏命博來的,春秋亂戰後期,先皇曾特意下旨讓徐驍不得親身陷陣。北涼先後幾位扛纛的大將,替徐驍死瞭幾個,你可知道?王翦,那被稱作天庭巨靈官降世的蓋世勇夫,還有之前兩位,都死瞭。如今扛北涼大纛的齊當國,身上傷痕,便是百戰老卒看瞭也要心驚。徐驍自己就說過能活到今天,是天命,是老天爺不舍得他死。予人小利,運作得當,當然可以換大利,可如何都換不來別人的以死效忠。呂錢塘這類江湖武夫也好,鳳字營這些北涼精銳也罷,若要他們交命給我,嘿,還早呢。”

蹲在火堆前一身暖和的魚幼薇沒來由感到一陣寒意,這位世子殿下與他們都沒說上幾句話,便想著日後如何騙取性命瞭!似乎猜出魚幼薇心思,徐鳳年自嘲道:“你當他們是蠢貨?我說一聲‘喂,你們把命拿出來’,他們就真肯乖乖交出來瞭?世子殿下這個名頭隻能嚇唬人,引誘一些逐利小人,我自己若是個腹中空空的草包,到頭來撐死就是個敗傢紈絝。魚幼薇,不妨跟你說些你不知道的。方才我們上山,居高臨下望去,可有看到騎兵小道夜行的火把?沒有吧?因為鳳字營輕騎的夜戰與野戰俱是北涼軍中名列前茅的,武書上說騎兵有十勝九敗八害,照理說林木叢茂是騎兵的敗地死地,可若誰真以為那一百鳳字營上瞭山便沒法子一騎當三步,那真是純粹找不自在。

鳳字營的戰馬從相馬、育種、喂養、調教再到馬掌、馬鐙、馬鞍、馬甲最後到挑選蹦跳速度一致編隊、勤於騎射和人馬相親,每一個環節都不可出差錯。戰馬戰死,不許剝食,隻可割下耳、蹄回報監馬官,違者軍法重治,這隻是北涼軍的一個縮影。徐驍治軍,賞罰分明,未戰前從不求大功,隻求自己無錯,最後說到底,便隻有臨陣死戰,死戰,還是死戰!這才是徐驍帶兵最大也是唯一的特點,連他大將軍都敢頭馬掠陣,三十萬鐵騎怎會做不到必敗不怯戰,必死不拒戰?春秋四大名將,貌似前些年又冒出四個,誰能如徐驍一般能夠讓最末等小卒都願死戰到底?!魚幼薇,你再說說看,本世子這會兒帶著你這樣的美人兒優哉遊哉逛蕩名山,再抽空拿一點小恩惠送於鳳字營,是好是壞?”

魚幼薇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雙手在魚幼薇身上衣裳擦瞭擦,笑道:“別心疼,過幾天到瞭郡縣大城,舊衣服都換瞭。還有,你啥時候把綁住你胸部的絲帶給扯瞭?好好的一番壯麗風景偏要躲躲藏藏,怎的,覺得太大瞭,舞劍會不好看?錯啦,就是大,舞劍才有氣魄,一蕩一漾,霸氣的劍意可不就出來瞭?天底下再漂亮的女子見到你,都得自慚形穢。本世子床下說的話,都是真話實話。”

約莫是徐鳳年說話場景跳躍太大瞭,魚幼薇一時半會兒沒有嬌羞逃離,隻是抱著武媚娘發呆。

老劍神誇張笑道:“這話說得有那麼點兒學問,老夫聽著順耳。”

薑泥下意識地偷望瞭一眼魚幼薇裹緊瞭還很壯觀飽滿的胸脯,再低頭看看自己的,似乎有些泄氣。

呂錢塘進入院中輕聲道:“殿下,有敵襲。三十餘人,不過都是林間草寇。”

隻要徐鳳年一聲令下,呂錢塘可以讓這夥自己找上閻王的小匪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徐鳳年卻笑著說道:“都放進來。呂錢塘,還有比鬼還像鬼的楊青風都別露面瞭,小心嚇到他們,楊青風正好去通知一聲寧峨眉,原地待命。舒羞,你留下。”

十幾個彪形壯漢鬧哄哄湧入院中,剩下一半隻能擠在門口探頭探腦。他們都是循著火光而來,如今香客寥寥,少有撞到大肥羊瞭,今天這一撥兒簡直讓他們笑開瞭花,個個瞪大眼睛瞧過去,幾乎不約而同咽瞭咽口水。居中坐在臺階上的年輕公子哥兒,看著就是一位官宦子弟,最不濟也是雍州的膏粱子弟,至於那躺著吃肉的糟老頭兒以及老道士就不去理會瞭。可剩下幾位,就真是個個絕色瞭:捧白貓的那位豐腴娘子,那身段硬是要得,仙女也不過如此瞭!烤肉的那個丫鬟裝扮小姑娘,臉蛋兒更是美極瞭,小腿並攏的誘人模樣,不留絲毫縫隙,雛兒!眼前最近處還站著位年紀稍大卻跟狐貍精似的娘子,讀書人有個詞咋說來著,對,嫵媚!門口體魄稍差所以搖旗吶喊多於沖殺搶奪的漢子簡直要瘋瞭,使勁推搡起來,個子矮的開始在那裡蹦躂,隻求多看幾眼。這等美貌嬌柔小娘子哪裡經得住大當傢二當傢們幾個來回,輪得到自個兒嘗鮮嗎?院中三位,這輩子都沒那福氣瞧見過啊,更別提摸一下甚至是壓在身下瞭,萬一幾位當傢的把她們擄作壓寨夫人,豈不是大大的沒趣?!若不是有個富貴人傢的公子哥兒、一個牛鼻子道士和那位骨瘦如柴的羊皮裘老頭兒在場,他們都要以為是仙女下凡瞭。

提一對生銹宣花斧的大當傢獰笑道:“不知青城山那座陰陽亭嗎?”

徐鳳年一臉懵懂無知道:“知道,亭下是陽間,亭上是陰間,氣候截然不同,以前在這道觀裡我便聽人說山下雷雨,山上都會天晴。”

二當傢是一個比老劍神還要瘦小的毛猴般猥瑣男人,天生毛躁,隻見他跳躥上前,伸手就要拿指甲滿是污垢的爪子去摸舒羞的胸口。可憐舒羞不知徐鳳年明確意思,隻好裝出驚恐表情,小退瞭兩步,恰恰躲過瞭那猴子的作嘔探手。

舒羞不幸是這個院中最沒地位可言的外人,與他們挨得近,剛才不僅聞到瞭這幫匪寇野人的汗臭,更嗅到瞭那瘦猴兒的可怕腋臭。望向一直無動於衷的徐鳳年,舒羞有些無奈,隻求著徐鳳年早早沒瞭逗貓耍猴的閑情逸致,她真是一百個不樂意與他們站在同一個院子裡。以前身為巫女必須精通的一些巫術都沒丟瞭,收拾得他們生不如死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丟些特殊豢養的五毒進腹,一點一點蠶食內臟,或者將他們的經脈逆行,全身沸騰炸開。他們不是滿腦子淫穢嗎,她身上便有一種媚藥,卻不是菩薩心腸用在他們身上,而是丟給山野熊羆猴王這等畜生,到時候他們就真得齜牙咧嘴瞭,舒羞可以保證他們身上能裂出個大窟窿來。

徐鳳年一把摟過魚幼薇,拿胡茬下巴摩挲著她的光滑臉頰,笑問道:“那你們是打劫的?”

這個天真問題問出口來,連一旁的薑泥都覺得沒面子。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