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十章 陽春城再起禍端,鳳字營馬踏中門

但徐鳳年隻是紅著眼睛怔怔地望著她,柔聲說道:『姐,我們回傢好不好?』

臨近湖亭郡陽春城,車廂內徐鳳年與裴王妃下棋就有些佈局凌亂瞭,裴王妃的棋力原先與世子殿下不相伯仲,今天接連兩把都輕松勝出,她忍不住抬頭看瞭一眼面無表情的他,心想是莫非近鄉情怯,就因為那個惹出潑天非議以至於連京城大內都震動的徐脂虎?

靖安王妃也算是出身豪門,對於門第內的手足相殘、兄弟傾軋習以為常,少有真正和諧融洽的傢族。對於那位江南道最出風頭的寡婦,裴王妃也隻是道聽途說,前不久才被一位隔壁江心郡的世傢女子扇瞭一記耳光,這名才女獨創地罵以“破爛香爐”一說。香爐多孔,隱喻蕩婦,這個說法不曾見於任何書籍,讓兩郡士子回過神後紛紛拍案叫絕,一時間江南道“徐香爐”的說法愈演愈烈,尤其是江南道世族高閥內那幫對徐脂虎素來厭惡的貴婦閨秀,平日裡閑談三句不離香爐,說不出的通體舒泰、大快人心。

徐鳳年投子認輸後,這次沒有提出復局,而是離開車廂,躍上通體雪白的西域名駒。這匹良駒曾是北涼邊境上野馬群的王者,無疑是世間體格最出類拔萃的重型馬。

世子殿下對身後策馬緩行的校尉袁猛說道:“與寧將軍說一聲,一同入城。”

袁猛神情一動,悄悄咧嘴笑瞭笑,尋常情況下鳳字營都保持一裡地距離,今日世子殿下既然要拉開架勢,他自然高興。身為一百白馬義從的頭頭,青州蘆葦蕩戰役,雖說沒有侮辱北涼軍的死戰不退,世子殿下表現出那般鐵血悍勇,鳳字營隻是傷亡慘重,卻幫不上什麼忙,總有點於大局無益的雞肋嫌疑,這段時日袁猛心裡總不是個滋味,總想著能出口惡氣。此時機會不就來瞭?他掉轉馬頭,快馬狂奔而去,見到手臂痊愈後再度提戟的寧峨眉,沉聲道:“寧將軍,殿下有令,一同入城!”

身披黑色重鎧的大戟寧峨眉點點頭,拉下面甲,冷峻非凡,卜字鐵戟朝陽春城一指,猛地一夾馬腹,率領鳳字營輕騎一同加速前奔。

塵土飛揚。

官道上所有馬車行人聽著讓人胸悶的鐵騎聲,都臉色發白地移到兩側,讓這隊氣焰囂張的輕騎一沖而過。

徐鳳年在雄寶郡幾乎沒有如何停駐,快馬加鞭,比預期早瞭兩天到達這號稱“天下地肺”所在的陽春城。此城地脈最宜牡丹生長,故而王朝十大貢品牡丹前三甲中才會魏紫姚黃出陽春。徐鳳年望著愈近愈顯高大的城墻,一言不發。

城門衛卒與拿路引入城的商賈百姓都不約而同望向這位白袍公子哥,乖乖,這匹馬可瞭不得,是天馬不成,陽春城大大小小官老爺都沒這樣的坐騎吧?見多識廣的門卒眼力要比常人好上一些,光是這匹馬就比那些個將軍還要氣派啊,不出錯應是泱州最拔尖的那一撮大世傢子瞭,等會兒按規矩索要路引的時候得好生賠著笑才行,要是這位小爺是個出手闊綽的主,能丟些碎銀賞賜更好。

可當幾個衛卒聽著雷鳴鐵騎聲,看到一隊旗幟不明的陌生驍騎沖刺而來,頓時神情凝重起來,一人趕忙去報知城門小尉,其餘人等都呵斥老百姓暫停出入城門,六七名城門衛卒等閑雜人等都閃避到兩旁城墻下後,這才迫於職責所在,色厲內荏、戰戰兢兢地持矛擋路。其中一位身材在江南道男子中算是魁梧的伍長有權佩刀,上前兩步,烈日下,他吞瞭口水,潤瞭潤被這老天爺折騰得冒火的幹燥嗓子,剛想喊話,騎兵中穿著配制皆與泱州甲士大有不同的一名大戟將軍就沖至城門口,八十斤大戟往伍長肩膀上一擱,並未如何發力,那身形不算瘦弱的伍長就一個踉蹌。

這名黑甲黑馬如同殺神的外地將軍冷聲道:“讓開!”

兩股發抖的伍長顫聲道:“大將軍,外地軍旅入城,需出示虎符與兵部公文。”

大將軍,原本是離陽王朝內隻有寥寥不到十位功勛武將的尊稱,屈指可數,除瞭龍驤、驃騎、輔國在內六大固定武官頭銜,皆是正二品,其餘能被稱作大將軍的武將更是鳳毛麟角,如剛被摘去大柱國的人屠徐驍,如虛銜上柱國的春秋名將顧劍棠。隻不過在北涼以外的地方,隻要是個七品以上的武官將校,都樂意被手下私下阿諛一聲“大將軍”。但在公開場合,一旦公然稱呼官職不稱的大將軍,很容易生出是非,可見這名湖亭郡小卒是真怕瞭這名來歷不明的雄偉武將。娘咧,他能不怕嗎,這傢夥手中提著的可是大戟啊,武將提戟,王朝號稱甲士百萬,敢耍大戟的能有幾人?!

徐鳳年抬頭看瞭一眼城頭上篆體寫就的“陽春城”三字,抿起嘴唇,一騎沖入。

才在內城樹下陰涼兒不花錢喝瞭半壺酒的城門小校忙不迭跑來,看到這棘手情形,酒意退散得一幹二凈,強行阻攔是不用想,心中隻想著盡量斡旋拖延時間,等到官府裡得到消息,就不需要他這小吏夾在中間裡外不是個東西瞭。他剛要出聲,一物橫空掠來,氣勢如驚虹貫日,斜插入在他身前青石板地面中,轟然作響,是一根軍伍戰陣上極為罕見的烏黑大戟!他隻要再上前一步,就要被這大戟刺出個大窟窿,他嚇得呆若木雞。愣神的工夫,白馬白袍的公子哥已經騎過城門,接著是兩輛馬車堂而皇之緊隨其後,那名籠罩於黑甲中的將軍驅馬緩行,經過小尉身邊時抽出卜字大戟。

輕騎洞穿城門。

百餘柄造型冷清弧美的制式刀出鞘後在門孔內照耀刺眼。

無人敢動。

直到這支擅闖陽春城城門的騎隊不見蹤影,大氣不敢出的所有人才總算如釋重負。城門附近大開眼界的百姓議論紛紛,都在猜測本州哪傢的公子哥才會如此跋扈行事。泱州自古出豪門,若不是一場春秋不義戰,壓下瞭泱州江左集團的風頭,青州那這些年才小人得志的青黨算個什麼東西,江南道內有前朝曾“八相佐宋”的湖亭盧氏、四世三公的江心庾氏、談玄冠天下的伯柃袁氏與姑幕許氏,都是當年十大世族的一流門閥。春秋國戰導致“十去九空”的慘劇以後,這四大傢族跟著韜光養晦起來,但因泱泱大州得名的泱州底蘊豈是青州能夠媲美的?

去年青州便有郡守的公子想要迎娶庾氏的一名跛腳女子做正妻,仍被拒絕,庾氏直言那郡守傢族是不入品的寒門,若是結成姻親,與人嫁牲畜何異?那寒窗苦讀出一條坦蕩仕途、做瞭一方封疆大吏的青州郡守隻是悻悻然,對這份侮辱並沒有任何反駁。陽春城的百姓們扳著手指數瞭半天,都沒猜出這公子哥到底是誰,江南道四大傢族中似乎不曾聽說有這般蠻橫無理的世傢子嘛。

入城後,舒羞驅馬加速跟上世子殿下,一臉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李老前輩說肚子餓瞭,想在前頭那傢酒樓吃些東西。”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舒展後點頭道:“也好,舒羞,等下你問下去盧府的路。”

世子殿下一行人下馬入瞭酒樓,鳳字營則在路旁停馬不動。

酒樓夥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趕忙精明利索地跑出酒樓招呼著這幫貴客,將其帶到二樓入座。這裡生意火爆,人滿為患,看到食客分作兩批,臨窗的都在伸長脖子去瞧那鬧市裡的精悍騎兵,離窗戶遠的則豎起耳朵聽靠窗的食客評頭論足。徐鳳年與老劍神等人才坐下,讓那夥計弄些酒樓拿手的酒菜,就聽到瞭一些不算小聲的竊竊私語。天下有兩倉,荒僻的北涼是馬倉,江南道則是天下糧倉,富甲天下。江南道諸多郡府近百年來盛產讀書種子,清談氣與幕僚氣這兩氣極重,在江南道讀書人眼中,無人不可指摘,無事不可評點,京師太學國子監三萬人,最喜歡指點江山的那一批大多出自江南道。

徐鳳年面無表情等著菜肴上桌,舒羞已問清楚瞭湖亭盧氏的府邸位置,在他身邊彎腰畢恭畢敬匯報詳情。舒羞本就是天然尤物的豐韻女子,屬於讓男子看一眼就想到床笫歡愉的狐媚子,尤其她此時彎腰,胸前風景氣勢洶洶,如同一對倒立春筍,幾乎要破衣而出。

除瞭舒羞,徐鳳年身邊還坐著抱白貓的魚幼薇,紗巾遮掩面容但身段婀娜的靖安王妃,這等秀色可餐,天下少有,讓二樓食客垂涎三尺,當下便吃瞭春藥般湧出強烈的表現欲望。整個二樓言談嗓門大瞭許多,隻想著能被這幾位生平罕見的絕美小娘記住,不說一親芳澤,就是被她們看上幾眼也銷魂。高門華胄林立的江南道本就崇尚清談玄說,士子大夫一個個寬衣博帶,羽扇綸巾穿鶴衣,香薰濃重,騎馬都瞧不上眼,非要駕牛車才符身份,連書童都得挑那些唇紅齒白的慘綠少年,沒幾個熟諳撫琴烹茶的妙齡女婢都不好意思出門與世交好友們打招呼。

二樓盡是高談闊論,好不熱鬧。

“聽說過幾天北涼那腹中空空的世子就要來咱們湖亭郡探望他大姐,這對姐弟,一個不學無術,一個不知廉恥,真是般配。”

“這寡婦若不是作風不正,豈會被誠齋先生的夫人罵作破爛香爐,這個說法,委實妙不可言。那一耳光,扇得好!聽一些當時在報國寺的人說,這放浪寡婦被打瞭以後還笑瞭,真不愧是北涼那邊來的女子!”

“這話可要小聲些,我可是聽說寫《女誡》的娘娘想要給侄女撐腰,但是北涼那位去瞭京城以後,這娘娘就偃旗息鼓瞭,更有消息說是去瞭長春宮。哼,這世道實在是讓我輩讀書人心寒啊!”

“那莽夫再一手遮天,能把手伸到江南道這裡來,張首輔還不得把他的爪子給剁瞭!”

“這倒是,首輔大人確實瞭不起,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

“誠齋先生有些小糊塗,但不誤大義,讀那篇絕交詩,當浮一大白!”

“此言不差,確實應該浮一大白,來,喝喝喝!”

二樓中一人霍然起身,來到討論最起勁的一桌,拔刀將一整張桌子劈成兩半,平靜道:“想喝是吧,老子今天就讓你們喝尿喝飽!”

偌大一張桌子斷作兩截倒塌,這幫士子見著幾位驚為天人的外地美艷小娘後,還特地打腫臉充胖子地跟酒樓多加瞭幾道平時不太舍得點的昂貴菜肴,被一刀劈開後,嘩啦啦全都掉地上瞭,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隻不過銀子事小,面對那柄清亮刀鋒事大,一名脖子漲紅的士子興許是想起瞭刀斧加身不失骨氣的聖人教誨,正準備嚷嚷,就被刀身扇在臉上,這名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立即側飛出去,把隔壁桌都給砸爛瞭,斯文掃地。徐鳳年轉身對魏叔陽、魚幼薇一行人說道:“等會兒讓舒羞和袁猛帶你們先去盧府,我要去趟江心郡。你們與我大姐說一聲,我肯定能連夜趕來。”

聽到動靜的袁猛帶十名白馬義從抽刀上樓,徐鳳年拿繡冬刀點瞭幾桌,說道:“袁猛,招待這幾桌傢夥都喝尿喝到飽,分作兩批,讓他們脫瞭褲子互相灌,誰有骨氣不願做,你就拿刀敲爛瞭。骨頭真硬的,亂刀砍死,事後把屍體用馬拖拽,丟到他們傢門口去。留五十騎給你,陽春城內如果有甲胄士卒攔路,你自己看著辦。這種小事,能做妥當?”

這鳳字營校尉獰笑道:“這都做不好的話,袁猛自己把腦袋割下來當尿壺。”

徐鳳年獨自下樓,重新上馬,對寧峨眉沉聲說道:“留下五十騎,其餘鳳字營與我前往江心郡。”

世子殿下帶著大戟寧峨眉策馬奔騰離開。鳳字營浩蕩而來,浩蕩而去,視王朝律法與陽春城數百甲士如無物。

二樓,死一般寂靜。那被拍飛的湖亭郡士子的身體偶爾會抽搐幾下,扯動瓷盤,才發出一些毛骨悚然的聲響。校尉袁猛搬瞭張椅子大馬金刀坐下,讓一名輕騎去傳令樓下四十騎隨時待命應對陽春城兵甲,繼而伸出兩根手指一晃,樓上十名輕騎同時提刀柄朝十個湖亭郡人士的腦袋砸下,袁猛這才從牙縫中迸出三個字:脫不脫。誰能承受這奇恥大辱,雖說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但仍是無人響應,袁猛皺瞭皺眉,站起身,似乎嫌棄那被世子殿下打趴下的傢夥礙眼,拿北涼刀朝那人胸口就是一戳,抽刀極快,頓時帶出一股泉湧鮮血,幾個士子當下便兩眼一翻,暈厥過去,還有幾個癱軟在椅子上,襠下露出一股腥臭。

老劍神無奈起身,端著酒杯去樓下繼續喝酒,幾名女子自然快步跟上,神情各異,魚幼薇淡漠,裴南葦緊蹙眉頭,舒羞幸災樂禍,而薑泥破天荒沒有如何憐憫,這歸結於她雖怕徐渭熊怕得一塌糊塗,對徐脂虎卻並不反感,她年幼便被裹挾到北涼王府,徐脂虎未出嫁前,一次在傢中遇見惡仆欺負孤苦伶仃的小婢女,曾摟在懷中說瞭幾句暖心的言語,薑泥一直記在心上,出北涼後聽到一些有關徐脂虎難聽至極的流言蜚語,也頗為憤慨。再則她深知那草包世子不管如何在北涼荒唐,對兩個姐姐的心意毋庸置疑,尤其是王妃早逝,長女徐脂虎難免就要承擔起許多,很多年前,她未出嫁江南,他未出門遊歷,總能看到姐弟兩個一起嬉笑打鬧的情景,她心底何嘗不希望有這麼一個姐姐?

袁猛問出被他一刀捅爛心臟的傢夥住處,就下令將其屍體隨意用繩索捆綁,派遣樓下十名輕騎拖拽著丟到傢門口去。二樓地板上留下一條血路,袁猛虎目環視一圈,沒看到再有錚錚鐵骨的傢夥跳出來,這才笑瞇瞇地望向三桌十五六人。他手上沾血的北涼刀往桌上一抹,緩慢擦去新鮮到不能再新鮮的血跡,問道:“還不動手?要老子親自幫忙的話,一不小心就要把你們的棒槌給割下來瞭,到時候千萬別瞎嚎,可聽明白瞭?脫!他媽的真晦氣,真以為老子樂意見到你們褲襠裡的蚯蚓?老子胯下這根大槍能把你們婆娘給甩暈乎瞭!”

二樓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褲聲,與先前鼓足勁大嗓門指點江山的豪邁場景大相徑庭。

袁猛用手抓瞭一塊肉丟進嘴裡,粗聲粗氣惱火道:“害老子沒能跟寧將軍一起去江心郡快活,真想把你們都給捅死瞭!”

士子們脫褲子的速度立即加快許多。

袁猛抹瞭抹嘴,哈哈一笑,面目猙獰道:“等會兒哪個兔崽子撒不出尿,剛好一刀捅死。”

幾個喝酒不多沒有尿意的士子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袁猛丟瞭個凌厲眼神,幾名輕騎皆是一刀將其捅出個通透。袁猛白眼道:“說瞭別嚎,明天你們一傢老小有的是機會去嚎。你們這些人,趕緊的,尿完喝飽就沒你們卵事瞭,別耽誤老子跟城裡的兵卒找樂子,最好一口氣來個兩三百號,才算馬馬虎虎熱手。”

二樓臨窗角落坐有主仆兩人,主子年輕風流,握一把扇面繪有枇杷山鳥圖案的精致扇子,以這把懷袖雅物輕輕搖動,氣態鎮靜,十分出塵。仆從是一名青衫劍客,站於身後,閉目養神。主仆即便見到這些動輒拔刀殺人的武夫,也並未有所動作,俊雅公子置若罔聞,似乎打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隻是輕搖折扇,直到袁猛投來視線,他才嘴角勾起,露出一抹鄙棄,雙指輕輕疊起扇面,準備起身離開這污穢場合。當他起身,一直註意主仆動靜的袁猛也跟著起身,公子哥猜出意圖,略微皺眉,啪的一聲,雙指嫻熟一記撒扇,扇面大開,露出上面疏密得當的名傢鈐印,他做瞭這小動作後,那名貼身仆役猛地睜眼,精光四射。

中年青衫劍士正要出手,臉色劇變,顧不得禮節,拉住主子的手臂就匆忙往後掠去,從二樓撞碎木墻落在街道上。

年輕公子陰沉問道:“王濛,這是為何?”

劍士如臨大敵道:“樓下有人以筷當劍擲出,劍意直達一品境界。”

被劍士帶著幾次蜻蜓點水飄入小巷中,公子再度瀟灑收扇,拍瞭拍本就沒有灰塵的衣裳,笑道:“小小陽春城,還有這樣的高手?難怪那佩雙刀的傢夥敢如此放肆。王濛,樓下高人是金剛幾品?”

劍士臉色難看道:“興許要高出金剛境,已經有一些指玄的意味。”

公子哥這才臉色凝重起來,冷哼一聲,走在巷弄中,猶豫瞭一下,丟掉那柄扇骨由象牙雕成至少值千兩銀子的珍貴折扇,道:“弄臟瞭本公子的扇子,這筆賬,得好好算。有一品高手依仗又如何,就不信你走得出這泱州!”

盧府。

這代盧氏傢主盧道林的族弟盧玄朗坐在書房中,面色陰沉。一名女婢站著揉肩,另外一名則跪著敲腿,輕重恰到好處。兩名姿容出彩的女婢竟是一對九分相似的並蒂蓮,姐妹兩人單獨而言便已明艷動人,待在一起更是分外誘人。盧玄朗是泱州極負盛名的清談名士,盧氏他們這一輩傢族嫡系成員共計六人,相比泱州同等族品的幾大世族,倒也不算太枝繁葉茂,不過盧氏可謂英才輩出,先皇巡遊江南時曾親口稱贊“觸目可見盧氏琳瑯珠玉”。君王這一言,便奠定盧氏在泱州的領袖地位。

傢主盧道林如今已是京城國子監的右祭酒,盧玄朗坐鎮傢族根基所在的泱州,當年他在白馬寺舌戰群儒,折服群賢,再與來江南道微服私訪的老首輔展開六經是否皆史的經史之爭。論辯酣戰至夜半三更還不罷休,與盧玄朗對壘的辯手當時還未彰顯名聲,如今再看,簡直就是可怕,除瞭如今貴為國子監左祭酒的桓溫,其中更有當朝首輔張巨鹿!盧玄朗當年崢嶸可見一斑,如今年歲大瞭,雖說再做不來散發裸裎閉室酣飲的曠達舉止,但仍是江南道上交口稱贊的半聖碩儒,可最讓盧玄朗私下視作此生第一恨的是迎娶瞭那名寡婦,害死瞭被傢族寄予厚望的兒子不說,還給盧氏蒙上無數的恥辱。近段時間他給當年不顧反對力爭要將那放浪寡婦納入傢族的兄長的書信中,頗有憤懣怨言,但兄長卻執迷不悟,就是不肯將那女子趕出盧氏。

泱州四大傢族,如今排名依次是江心庾、伯柃袁、湖亭盧和姑幕許,本來以盧氏的傢底,實力穩居第二,可正是因為這個從不被他當作兒媳婦的放蕩女子,才讓伯柃袁氏的名聲趕超。

這下可好,那北涼王世子要來泱州瞭。

盧玄朗惱恨之餘,夾雜著不方便與人訴說的苦水,原先那江心郡後生劉黎廷的妻子,怎會有本事驚動宮中那位寫《女誡》的娘娘,這裡頭有他不為人知的安排,本意是忍痛也要刮骨療傷,將那害群之馬逐出傢族,再不能由著她興風作浪,將盧氏的數十代辛苦積攢下的口碑糟蹋殆盡,但是他哪裡能料到宮裡的娘娘尚未施力,就得到驚人消息,娘娘竟然被皇帝陛下驅逐到瞭長春宮,徹底打入瞭冷宮!

手捧一本聖人典籍的盧玄朗將書砸在桌上,嚇得姐妹花女婢纖手一抖,情不自禁地加重瞭力道,更惹來年輕時好養性服石之事的盧玄朗一陣疼痛。

這名大儒以前服餌過當,至今不說夏日,便是冬天都要袒身吃冰來散氣,所幸比起其餘三大傢族一些服食五石散後癰瘡陷背、脊肉潰爛的清談名傢要好上許多,隻是對江南道士子來說,這些到底不算什麼。盧玄朗因服散而吃痛,可以咬牙去忍,但卑賤婢女服侍不當,馬上就各自挨瞭他一記耳光,她們的滑嫩臉頰頓時浮現出一個手掌印,盧玄朗這才心情略微好轉,示意一名女婢去拿回書籍,攥在手中,冷聲道:“香爐,真是再應景不過的說法!”

房門口傳來冷哼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兩位婢女臉色雪白,映襯得那手印越發鮮紅。

盧玄朗煩躁地揮揮手,她們趕緊低頭離去,甚至不敢喊出敬稱,隻是閉嘴逃離。因為那人素來不喜她們說話,說會污瞭她耳朵。

門口站著一位韶華早已不再的老婦,神情陰冷,那張毫無福祿面相可言的臉,看著便讓人覺得陰森。

老婦陰陽怪氣地說道:“來這裡的時候碰到那賤貨瞭,還跟我有模有樣地請安來著,這樣賢惠的兒媳,盧玄朗,也就你挑得出來!真是好大的福氣!”

盧玄朗冷淡說道:“長兄為父,我有何辦法。”

老婦磔磔冷笑,聲音如同厲鬼,“好一個輕描淡寫的沒辦法,我兒便是被你這等識大體給害死的!”

盧玄朗怒道:“泉兒一樣是我兒子!”

老婦譏笑出聲,“盧玄朗,你可是有好幾個兒子,我卻隻有泉兒一子!”

盧玄朗頹然道:“我要看書。”

老婦死死盯著這本該是相濡以沫的男子,臉孔扭曲,轉身丟下一句:“盧玄朗,別忘瞭我父親是誰。當年你沒攔下那骨頭沒幾兩重的寡婦進門,也就罷瞭,這次要是你還敢讓那姓徐的小雜種入瞭傢門,我跟你沒完!”

盧玄朗等她走後,將一本聖人典籍撕成兩半,氣喘籲籲地靠著椅子。

管傢急步而來,神情慌張地敲瞭敲門,顧不得平常禮儀,隻見他嘴唇青白,彎腰附耳說瞭一個轟動全城的駭人消息。

聽完後盧玄朗臉上陰晴不定,十指緊緊地抓住椅子,這位曾被其父贊許每逢大事有靜氣的江南名士露出一抹驚恐,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

盧府沒來由地在大白天關上府門,昵稱二喬的丫鬟趕忙回院子將這個敏感消息說與小姐,這位江南道上風頭最勁的狐貍精寡婦正躺在榻上看一本才子佳人的小說,隻是比起《頭場雪》實在不堪入目。

聽到二喬的稟報後心不在焉,她以為弟弟最快也要兩三天以後才到陽春城,對於盧府的小動作並不在意,她可不傻,江心郡劉黎廷所在的傢族才算泱州二流末等世族,如何能入瞭皇宮大內的法眼。湖亭盧氏與其餘三大世族聯姻復雜,一榮俱榮稱不上,但一損俱損是真的。沒有盧玄朗默認,如何能搬出宮裡娘娘的大駕,甚至說不定幕後策劃的,就是盧玄朗這個名義上的公公,隻不過她懶得計較罷瞭,甭管盧親泉到底是怎麼個死法,克死夫君的黑鍋,總得由她背著。不管公婆兩人如何刻薄,平日裡作為兒媳婦該有的禮儀,她還是做足瞭十分,至於因常去名山大寺裡聽玄談名士們辯論,被腹誹詬病,她更不上心,她就喜歡看著那些自詡風流的名士俊彥看到自己入席後跟打瞭雞血般興奮燥熱,因此在報國寺被姓劉的妻子扇耳光時,她隻是笑,天曉得是誰可憐誰。

遠嫁江南,這些年算是把這些門閥士子都看透瞭,大多眼高於頂,靠著祖蔭不思進取,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江南道郡府出去的清流官員,以在京城做言官為例,與北地諫官截然不同,喜歡三天兩頭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跟皇帝陛下過不去。他們不怕廷杖,不怕戴枷示眾,時不時就要鬧出撞柱的死諫,感覺就像是生怕天子不生氣不惱火。他們恪守正統,忠於禮法近乎偏執,無怪乎被許多讀書人說成江南道出身的官員最像臣子。

但江南道也確實出瞭一小撮相當厲害的角色,通曉權變,手段練達,能夠經世濟民,可這幾位手握權柄的文臣武將,無一不是走出江南道鯉魚跳龍門後,就再不願回來,對於清談玄說也不熱衷,但沒人否認正是這幾位重臣,真正撐起瞭江南道的繁花似錦。如果要她來說,執掌一半國子監的盧氏傢主盧道林算一個,吏部尚書庾廉和龍驤將軍許拱也都能各自算一個,至於盧玄朗等一大批享譽大江南北的所謂名士大儒,差瞭許多格局眼界,這些老傢夥也就隻會盯著族品的上升和下降瞭。升瞭,欣喜若狂,降瞭,如喪考妣。在他們眼中,春秋國戰中為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武夫,隻是粗蠻將種而已,將門一說,貶多過褒,在江南道這邊,尤其不討喜。

若她隻是普通將門子女,早就被道德君子們戳斷瞭脊梁骨,好在她是誰,是人屠徐驍的長女!

最心疼敬愛眼前這位主子的丫鬟一臉期待地輕輕問道:“小姐,世子殿下什麼時候到咱們陽春城啊?”

寡婦徐脂虎拿手指刮瞭一下小丫頭的秀美臉蛋,調侃道:“你自己掐指算算,這兩天問瞭幾次瞭?十次有沒有?”

小丫頭紅著臉道:“奴婢是盼望著殿下能給小姐出氣呢,劉黎廷與那悍婦實在太可恨瞭。”

徐脂虎丟掉書,伸瞭個懶腰,笑道:“最遲也就後天吧,上次我這弟弟寄信來已經要到雄寶郡瞭。”

被寡婦用十兩銀子從路邊買來的丫鬟二喬笑出聲,秋水眸子彎成一對月牙兒,乖巧伶俐道:“相比二郡主,殿下還是更喜歡小姐一些呀。”

徐脂虎摟過這丫頭纖柔的身子,下巴抵著她的額頭,開懷笑道:“就你會說話。”

盧府外,剛從盧玄朗那邊領會意思的二管傢聽到刺耳馬蹄聲後,給瞭個眼神,一個在湖亭郡地位能媲美六品官吏的門房趕忙打開側門,隻許一人進出。二管傢本不姓盧,盧傢念在其忠心耿耿,便賜瞭個盧姓,別小覷瞭這改姓,在衣冠士族看寒門子弟如看狗的年代,已是莫大的榮光。二管傢如今叫作盧東陽,十數代都是侍奉盧氏的大管傢隨著傢主去瞭京城,他在湖亭郡盧氏傢族就是大權在握,熏染於盧氏樸正傢風,最喜於大雪天腳踏木屐,鶴氅大袖,自稱此生最好寒衣、寒飲、寒食、寒臥,湖亭郡便給瞭一個“四寒先生”的雅致名銜。他單獨走出側門,看到由四五十精銳輕騎護駕的一行人,心中微凜,但站姿穩如泰山,指瞭指懸於一旁的“免”字牌,語調冷漠道:“今日盧府不待客。可交給我名刺,得空瞭再訪。”

校尉袁猛臉色陰沉,但一時間不好發作,世子殿下不在場,而且這裡頭畢竟還住著殿下最親近的長郡主,不好貿然行事。至於盧氏在江南道上那是如何的地位超然,勢力又是如何的盤根交錯,他會管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

約莫是看穿瞭這幫北涼蠻子的處境尷尬,二管傢盧東陽憑仗著琳瑯盧氏的深厚底蘊,一下子就從初聽到這夥人行事血腥的震懾中清醒過來,再無懼意,心中泛起冷笑,五十輕騎就敢在湖亭郡大膽造次,真是不知死活。酒樓那幾個不幸血濺當場的所謂士子,算什麼士子,在湖亭郡無非是些不入流的貨色,撐死瞭是役門或者吏門子孫,離入士品差瞭十萬八千裡,殺幾個下等貨色,就真當自己能在湖亭郡橫行霸道瞭?還不得低頭來求著盧府去打點!

這幫將種莽人,怎配進入盧府!

馬車上靖安王妃裴南葦一直掀著簾子玩味旁觀,坐山觀虎鬥,看得津津有味。

數百年屹立不倒的春秋十大豪閥被徐驍、顧劍棠這些將種和幾大藩王推倒以後,離陽王朝隱約形成瞭三大世族集團,江南道便是其中之一。王朝滅掉八國,除去下旨讓一部分八國世族遷入京城,與當地門閥姻親抱團,形成瞭另外一個,還有一些世族則在二十年中陸續主動向北遷徙,以洪嘉年間最為頻繁,人數不下三十萬,故而被稱作“洪嘉北移”。這些人大多選擇瞭富饒並且遠離京城的江南道,這無疑壯大瞭泱州四族的實力,湖亭盧氏在當代傢主盧道林的影響下,吸納英才數量僅次於庾氏,盧氏自然有它的倨傲底氣。若是那個敢在陣上當著趙衡的面一槍刺死青州武將的傢夥在,這場暗流湧動就沒什麼看頭瞭,無疑是帶著這些個悍不畏死的白馬義從直接碾壓而過,可既然他去瞭江心郡,就有意思瞭。萬一湖亭郡官府有不懼北涼軍的實權武將,板上釘釘會更熱鬧有趣。

裴王妃想到這裡,終於露出久違的笑臉。

同坐一輛馬車的薑泥看得恍惚,這姐姐真是好看。

老劍神李淳罡懶洋洋地靠著車門打盹,打定瞭主意不摻和這種傢事。

不知何時,魚幼薇走下瞭馬車,抱著白貓武媚娘,站在階下,望向那狐假虎威到瞭鳳字營頭上的二管傢,平淡地說道:“開中門。”

盧東陽發出嗤笑聲,指瞭指那塊牌子。

魚幼薇轉頭對坐於戰馬上的袁猛,平靜地說道:“袁校尉,湖亭盧氏以此禮待我們,我們當然要還禮。”

袁猛疑惑不解,一來他對殿下與這花魁出身的漂亮女子是何種關系不太清楚,既然能有資格陪著殿下一同出北涼,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傻子才會將她當作一般名妓看待。二來她的還禮一說大有講究,所以他望向這位一直以來給人性子柔弱感覺的花魁,等待著下文。如果她隻是說讓鳳字營轉身離去,他定要輕看瞭她,孰 料魚幼薇冷笑道:“將這個不長眼的奴才一刀捅死,先前殿下說殺瞭人後屍體要丟在傢門口,眼前似乎還不需要浪費力氣呢。然後拆瞭中門,我們隻是來見長郡主的,到時候若是長郡主說沒瞭大門不合適,再由著盧府裝上便是,若是長郡主不點頭,誰敢動手,再殺便是。”

袁猛哈哈大笑,在馬上一抱拳致敬,眼中多瞭幾絲恭敬,然後轉頭沉聲道:“抽刀還禮!”

魚幼薇抱著憨態可掬的白貓轉身走回馬車。留下那面紅耳赤的二管傢氣恨得說不出話來。等他看到北涼輕騎鏘然抽刀,好不容易退去的驚懼再度籠罩全身,尤其是發現那名兇悍校尉策馬躍上臺階,嚇得立即轉身,試圖跑進側門求救,可人終究跑不過馬,何況還是一匹北涼戰馬!袁猛在二管傢盧東陽一腳踏入門檻時一刀劈下,盧東陽倒在血泊中,艱難地向前爬行,這景象看得府內一些奴仆都驚呼尖叫起來。袁猛下馬,給這位四寒先生重重補上一刀,緊接著抓住一條腿,從側門丟到府外。世子殿下臨行前可是叮囑過的,屍體丟在傢門口嘛。

袁猛不理睬那幫鳥獸散的盧府仆役,站在門口陰沉下令道:“把中門拆瞭!”

裴王妃愕然,再望去那個言行舉止一直輕柔似水的魚幼薇,有些蒙瞭。

江心郡劉府。

劉府算是泱州根正苗紅的傢族,可世族中一樣分三六九等,比較那龐然大物的四大世族,高低判若雲泥。

別號誠齋先生的劉黎廷此時正在好言撫慰妻子,他以擅制美食著稱江南道,這段時日更是顧不得君子遠庖廚的古訓,幾乎日日都要給妻子親自下廚,費盡心思變著花樣去討好。劉黎廷身材修長,在江南道這邊已是鶴立雞群,相貌清雅,加上出身於不俗的世族,這種男子自然很不缺風花雪月。他前些年第一次在白馬寺參與清談時見到那寡婦,就心動瞭,寡婦又如何?她可是那人屠的長女,還長得那樣狐媚可口,輕輕一掐,仿佛就能掐出水來,可是她雖然口碑極差,看似誰都能爬上她的床闈春宵一度,花叢老手的劉黎廷卻深知這天生尤物性子冷得很呢,這偏偏激起瞭誠齋先生的勝負心。他大獻殷勤,恨不得鞍前馬後將她當作皇後伺候著,前些日子,她總算松口,在報國寺賞牡丹時,半真半假地說若是敢休妻,她就考慮一下。

劉黎廷這時想來,一身冷汗,怎就鬼迷心竅瞭,竟看不出她的涼薄性子,這寡婦分明是在等著看戲!所以捅瞭天大婁子後,妻子不知為何與宮裡一位得寵的娘娘扯上瞭關系,他再顧不得士子風度,當下便寫瞭一篇絕交詩丟在盧府門外,所幸那寡婦早已是聲名狼藉,誰會站在她那一邊?否則盧府也不會一聲不吭,仍由著自己潑臟水,哈,劉黎廷一想到這裡,真是暗自慶幸竊喜,因禍得福啊,若非這個該拿去浸豬籠的寡婦,他如何能知道妻子傢族在京城皇宮裡都有香火情,這可是直達天庭聞天聽!

劉黎廷給妻子揉著肩膀,小心翼翼地賠著笑問道:“娘子,怎麼最近宮裡頭沒動靜瞭,那位娘娘怎還不下旨來江南道?”

劉妻擺出愛理不理的姿態,其實她隻能如此故弄玄虛。不說是她,起先連娘傢那邊都不太清楚如何能讓寫《女誡》的娘娘動怒,父親挑燈夜讀翻遍瞭族譜,才依稀尋著一點淡薄至極的親戚關系,至於為何雷聲大雨點小,突然就沒瞭聲響,她這等傢族出身,如何能知曉其中真相?至於身邊的夫君,她何嘗不知那點上不得臺面的腥味,可嫁夫從夫,她隻能將所有的氣都撒在那放浪寡婦頭上,而且在她看來,那一巴掌,扇得一點不理虧,這種成天想著勾搭別傢男人的無德寡婦,遊街示眾才好!男子三妻四妾無妨,你一個寡婦莫不是還想要面首三千?!

她怕夫君繼續在宮裡娘娘這件事情上糾纏,隻得冷淡道:“夜深瞭,睡吧。”

劉黎廷瞥瞭眼自己娘子的容貌,悄悄在肚子裡哀嘆,與那天生尤物的徐寡婦可真是不能比啊。

月色中,劉府外,五十驍勇輕騎無視夜禁,強勢入城,直奔而來。

為首的一位白袍白馬的公子哥並未停馬,驅馬而上,一拉韁繩,馬蹄砸在劉府中門上,一轟而踏!

馬踏中門後,策馬長驅而入劉府。

稍具規模的府邸中門都不會常開,尤其是盧氏這等根深蒂固的當世豪閥,不是隨便來訪一位客人就會打開中門的,別說湖亭郡郡守,便是泱州刺史這類封疆大吏都未必有這個資格和榮幸。可以說中門是一個傢族的臉面,盧府藏龍臥虎,算上清客幕僚,養士數百人。雖說才派遣瞭管傢盧東陽打發街上那幫人,但許多人都在暗中打量這裡的一舉一動,可當北涼輕騎卸門時,盧府並未出動死士,隻是走出一名頭頂純陽巾、腳踩佈履的中年儒士,穿著素潔窮酸,身後跟著一名氣質靈秀的小書童,雙手捧著一柄古劍,黑檀劍鞘,裹以南海鮫皮,與一般名劍的劍氣森然不同,此劍棲鞘時並無絲毫寒意。

寒士裝束的中年人看瞭眼斃命於大院中的管傢,輕輕嘆息。中門已被嘩然卸下,校尉袁猛與院中這名儒士兩兩相望。

盧府中年人略微地作揖行禮後淡然道:“今日是盧府失瞭待客之道,盧東陽身為管事,當受責罰,隻是不至死罪。還禮還需再還禮。”

袁猛識貨,如臨大敵,握緊手中北涼刀。一身戰陣搏殺熏陶出來的殺伐氣焰,與江湖人士的氣息自是不同。

那位身旁書童不捧書卻捧劍的儒士作揖後,面朝遠處馬車上昏昏欲睡的羊皮裘老頭兒,這次竟是一揖到底,彎腰時說道:“晚輩湖亭郡盧白頡,十一歲獲贈古劍‘霸秀’,至今習劍三十六載,請李老前輩賜教。”

老劍神聽到“霸秀”兩字後緩緩睜開眼睛,瞄瞭一眼,點頭道:“的確是當年羊豫章的佩劍,這老小子受困於自身資質,劍道造詣平平,眼光倒是不差。當年老夫與人對敵,每次見到有這傢夥觀戰都要頭疼。隻是羊豫章曾言此生不收弟子,你如何得到這把棠溪劍爐的最後一柄鑄劍?”

在李淳罡面前自報姓名執晚輩禮的盧白頡微笑道:“大概是晚輩幼時乳名棠溪吧,與恩師萍水相逢,便被贈予霸秀劍與半部劍譜。三十六年來,不敢一日懈怠。恩師對老前輩十分推崇,說兩袖青蛇足可獨步劍林五十年。晚輩神往已久,今日鬥膽拔劍,一小半是迫於無奈這盧氏子弟的身份,更多是想砥礪自己這三十六年閉門造車的下乘劍道,若是敗瞭,懇求老前輩不要遷怒於盧府。”

羊皮裘老頭不耐煩道:“說話語氣跟羊豫章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你且出手試試看,若是隻得羊豫章的劍術匠氣,不得其劍道匠心,便不值得老夫出手。誰他娘願意跟你們這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門閥世族過意不去,吃飽瞭撐的,茅坑裡竹竿拍蒼蠅,怎麼都要濺上一身屎。老夫當年不信邪,就吃瞭徐瘸子的大虧……”

說到這裡,老頭兒立即閉嘴,自揭其短不是李淳罡的一貫作風。

盧白頡瀟灑一笑,伸出雙指,在劍鞘上輕輕一抹,名劍霸秀出鞘一半。

正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細碎腳步聲,女子喊瞭一聲小叔,湖亭盧氏琳瑯七玉中最年輕也是性子最閑散的盧白頡一臉哀嘆表情,手指回抹,即將現世的霸秀古劍當下便歸鞘,眾人隻瞥見一抹璀璨的湛藍鋒芒。盧白頡是盧氏上代傢主盧宣化的幼子,比起這代傢主嫡長子盧道林要足足小瞭二十歲。盧白頡是庶子出身,天資聰慧,隻是淡泊名利,並不熱衷於儒傢三不朽。他癡心劍道,至今仍未娶妻,自然便沒有任何子嗣,他在盧府罕有露面。若說盧府內有分量的傢族成員,誰與那寡婦真心親近,盧白頡是唯一一個。沒有子女的他很大程度上將徐脂虎當作半個女兒,許多禍事的苗頭,若非他暗中扼殺,盧氏早就雞犬不寧。不說別人,那父親乃是姑幕許氏傢主的女子,就做瞭太多次不幹凈的手腳。隻是顧及她的嫂子身份,加上憐憫其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喪子之痛,否則盧白頡怎會容得盧府出現這等醜事。

發生瞭中門被卸這樣足以驚動泱州的大事,徐脂虎不管在盧府如何受制,還是第一時間得到瞭消息,這才確定是弟弟到瞭陽春城。除瞭他,誰做得出這種驚世駭俗的行徑?怪罪,徐脂虎哪裡舍得!隻不過盧府終歸是自己名義上的傢,鬧得太僵不好,尤其是公公盧玄朗為瞭“面子”兩字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哪個名士不愛惜羽毛?她朝盧白頡撒嬌一般笑嘻嘻喊瞭一聲小叔,換來一個無奈表情,徐脂虎不與這府上少有的好說話的長輩客套,跑出大門。所有彪悍輕騎都下馬單膝跪地,恭敬道:“北涼鳳字營參見長郡主。”徐脂虎沒理睬,左看右看,沒看到弟弟那張總是被她夢到的溫柔笑臉,頓時無比失望。女婢青鳥已經勉強可以下路行走,隻是臉色氣態仍舊難看,剛要下跪,就被露出驚恐神情但很快掩飾掉的徐脂虎上前扶住,咬著嘴唇,放低聲音問道:“鳳年在哪裡?”

青鳥輕聲道:“殿下去瞭江心郡,說連夜趕回陽春城。”

徐脂虎一跺腳,紅瞭眼睛呢喃道:“這個傻瓜!”

她深呼吸瞭一下,頗具威嚴道:“都隨我入府。”

與盧道林、盧玄朗同輩的盧白頡不攔著,誰敢攔?盧白頡這種豪閥子弟的顯赫身份擺在那裡,但他的另外一個身份更是震懾人心。武評專門列出一份劍評,泱州湖亭郡盧白頡,赫然在列。評點盧棠溪劍意正大浩然,劍名雖含霸字,卻是當之無愧的王道劍!

盧府庭院深深,是典型的江南園林風格,占地規模輸給其餘三大傢族府邸,但此座接待過六位皇帝的“拙心園”卻是名聲最盛。園內湖石、假山出自首席疊石大傢之手,一山一峰,生機盎然,一石一縫,交代妥帖,被先皇贊譽別開生面獨步江南。要知道江南園林甲天下,可見拙心園的獨具匠心,匾額楹聯雕刻花木石碑,更是不計其數。徐脂虎親自帶路,一路上與魚幼薇言簡意賅說些園林構造的精髓。盧白頡與捧劍書童殿後,恰好李淳罡和薑泥以及靖安王妃走在最後,今日並未出劍的盧白頡向老劍神詢問瞭一些劍道疑惑。老頭兒當年與半個晚輩羊豫章有些善緣,也就沒如何端架子,而盧白頡雖說性格是典型的世族風氣,但終究人如劍意,並不古板拘泥,相談甚歡。

盧白頡隻是眼角餘光輕淡瞥瞭一眼裴王妃,就沒有再看。

徐脂虎住在西北角落的寫意園,院子不小,丫鬟卻少得可憐,略顯冷清,袁猛在內的鳳字營都安排在隔得不遠的兩棟院子裡,到瞭院門口,盧白頡再次作揖才離去。

進瞭院子,徐脂虎讓貼身丫鬟二喬去端些冰鎮梅湯來,坐下後,才問道:“路上到底出瞭什麼事情?”

青鳥將蘆葦蕩發生的一切如實稟報。

青鳥平靜地娓娓道來,其中驚險,豈是簡單的一句一波三折可以形容!

徐脂虎的臉色隨著跌宕起伏,最後聽到世子殿下安然無恙,才捂住胸口長長松瞭口氣。

徐脂虎眼神古怪地轉頭望向到現在還沒能坐下的裴南葦,這個無法無天的弟弟,真是出息瞭,連王妃都敢搶!

整個下午至黃昏,寫意園風平浪靜,徐脂虎都在跟幾位女子問些有關徐鳳年的事情,尤其喜歡聽一些糗事。對於盧府情理之中的平地起波瀾,徐脂虎沒那個好心情去熱臉貼冷屁股。豐盛晚飯過後,知書達理的書童前來輕輕叩響院門。

見到二喬,書童冷淡地生硬說道:“我傢主人要見你傢小姐。”

氣氛本就古怪,這句話說出口後就越發冷場。

二喬冷哼一聲,丟下一句“知道瞭”,轉身便走。

眼神清澈地望著她的背影,書童偷偷流露出一絲懊惱。

坐在湖畔亭子裡的盧白頡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少年已知愁滋味。”

徐脂虎走出園子,來到亭子坐下,有些愧疚地說道:“這次給小叔添麻煩瞭。”

並無半點世傢子陋習卻有世族子孫古風骨氣的盧劍仙搖頭道:“給小叔添麻煩算不上,隻是如此一來,你以後在盧府就更難做人瞭。”

徐脂虎無所謂道:“這算什麼。無非就是在我面前笑得更假,在我身後笑得更冷。”

盧白頡嘆息道:“先不說二管事盧東陽,世子殿下指使扈從在鬧市行兇殺人,那些人品行再不濟,也是湖亭郡的讀書人,其中一位還是役門子孫,如果中門不卸,小叔還能去兄長那裡說上幾句,由盧府來出面擺平這爛攤子,大不瞭就是給那幾個小庶族一些撫恤銀子,以及幾份官衙俸祿。僅是用銀子買命任誰都有怨言,可正兒八經的官職,大抵也能堵住嘴瞭,這等鬧心違心事,為瞭你,小叔不介意出面破例一次。可拆去盧府中門,當著一整條街湖亭傢族的面殺死盧東陽,二兄好面子,不落井下石,已算忍耐極限瞭。

盧氏數百年沉浮,受過的屈辱其實不少,隻是近百年坎坷漸少,今日受辱至此,恐怕傢主都要動怒啊。”

徐脂虎默不作聲。

盧白頡皺眉道:“脂虎,此時此地,就你我二人,小叔有些話就直說瞭。你這做世子殿下的弟弟,行事怎麼如此不顧後果?當真一點不顧及京城那邊的看法嗎?須知你父王再權勢如日中天,終究還是樹立瞭張巨鹿、顧劍棠這般可作王朝巨梁的政敵。再者,他這是要將泱州四族往北涼的敵對面推啊,許淑妃因你被貶入冷宮,若是皇帝陛下自己的想法倒還算好,若是皇後的意思,你覺得徐傢在帝王心中還能剩下幾分情誼?何況許淑妃是誰你還不知道嗎,姑幕許氏這些年幾乎可算是傾盡一族人力物力去給她鋪路,遭此滅頂劫難,泱州四族,原本與我盧氏關系緊密的姑幕許氏,以後即便不會分道揚鑣,也註定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共同進退,與當年泉兒的暴斃如出一轍,黑鍋還得由你來背啊。”

徐脂虎抬頭笑道:“習慣啦。”

盧白頡苦澀道:“你啊你。”

徐脂虎靠著紅漆廊柱,眺望遠方,柔聲道:“我那弟弟去江心郡找那劉黎廷的晦氣去瞭。”

盧白頡沉聲道:“難道他還要胡鬧不成?真不怕無法收場?萬一被有心人煽風點火,就不隻是沽名釣譽之徒蹦出來瞭,牽一發而動全身,甚至整個江南道都要炸鍋,你這些年還沒看透所謂的江南道名士重名不重命嗎?!”

“知道啊,早就看透瞭。青州重利,泱州重名嘛,江南道士子誰不推崇我公公當年那句‘大義所在,雖死重於泰山’。”

徐脂虎瞇起眼笑瞭笑,道:“可是我這個弟弟,大概是我爹是北涼王的緣故吧,很多人拼瞭命都要攥在手裡的東西,他都不怎麼在乎的,可有些連貧苦人傢都不那麼在乎的東西,他卻是最在乎瞭。小叔你與他說這些很有道理的金玉良言,他多半是聽不進去的。”

有棠溪劍仙美譽的盧白頡喟嘆道:“攔住他不入盧府,你以後的日子會過得輕松些,可真去攔,且不說攔不攔得住,你肯定第一個跟小叔翻臉。”

徐脂虎不顧禮儀地捧腹笑道:“小叔這劍仙做得真可憐。”

盧白頡望著這閨女的笑顏,眼神有些哀傷。

當年那心儀女子也是這般笑臉天然的,自己若是再堅決一些,少些自己嘴上的道德和大局,是否就不會有遺憾瞭?

世間哪來那麼多如果?

盧白頡閉上眼睛。

不遠處,是書童與丫鬟在針尖對麥芒地鬧別扭,這兩個孩子會不會也是在多年以後才懂得“當時隻道是尋常”的不尋常?

盧白頡離去後,徐脂虎便一直坐在涼亭中,枯等到深夜。

當那世子殿下出現在盧府外,白馬拖著一具早已血肉模糊的冰冷屍體。

顯然是從江心郡一路拖到瞭湖亭郡。

守在門口的盧白頡即使早有預料,見到這番場景,仍是感到無以復加的震驚。

徐鳳年下馬後,抬頭望向盧白頡,因為大姐徐脂虎,他對這位棠溪劍仙並無惡感,隻是看到盧白頡單手貼在劍柄上,以一把霸秀古劍拄地,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棠溪先生是想賣我幾斤仁義道理嗎?”

盧白頡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心中除瞭震驚還有疑惑。

這北涼王世子如何來得身負重傷?

徐脂虎一路跑,將丫鬟二喬遠遠丟在瞭後頭,沖出盧府大門,離瞭很近,停下腳步,笑瞇瞇道:“呀,我們姐弟又闖禍啦。”

她並未察覺到徐鳳年背後,是一整片的鮮血淋漓。

騎馬拖屍過城門時,如一尾壁虎貼在孔洞頂壁上守株待兔的刺客一擊得手,幾乎刺碎瞭他的脊柱。

但徐鳳年隻是紅著眼睛怔怔地望著她,柔聲說道:“姐,我們回傢好不好?”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