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第五章 出關後再生波瀾,徐鳳年金剛初顯

情,心上青梅。年老仍記年少澀。

徐鳳年走出村子,回望一眼,想起師父李義山曾有《劍膽篇》提及市井百態,大概意思是說羈旅寒舍瞧見瞭幾點星火,細細思量,才知是那織娘挑燈刺繡。想到這裡,世子殿下笑瞭笑,少年時代動輒幾百兩銀子買詩篇,買來的盡是一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如今回頭再看,還是李義山這些類似小娘子許清傢裡白粥醋白菜的詩文,來得暖胃貼心。

見四下無人,世子殿下猛然氣機湧起,身形如飛鴻踏雪泥,掠向倒馬關。皇甫枰這人當然懷有真才學,關鍵是夠狠,反正傢族破敗,可以六親不認,才有做一顆明面上破局棋子的資格,但真正讓世子殿下動容的,還是皇甫枰那一手調包計,約莫是料定自己兒子性子質樸醇厚,撐不起以後皇甫傢族的大梁,或者對兄長心懷愧疚,才決然選擇讓自己的獨子去代替侄子皇甫清豐赴死,這樣狠辣到讓人齒冷心寒的江湖大梟,就算到瞭官場大染缸,一樣可以如魚得水。

一個正四品將軍頭銜的果毅都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瞭,例如手握虎符統率半個幽州兵權的懷化將軍,恐怕就要引起幽州軍方不遺餘力的劇烈反彈;小瞭,給個五品的郎將,則會被排斥得孤傢寡人,說話說得滿嘴起泡都沒人樂意聽。因而北涼王府世子殿下權衡之下丟出一個果毅都尉,之後皇甫枰是千裡良駒還是劣馬驢騾,拉出去遛遛就知道瞭,徐驍聽到以後的臉色明顯十分欣慰。對於幽州而言,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位置都要爭得頭破血流,但對北涼王府那對一直冷眼旁觀的父子來說,誰爬上去誰跌下去,不簡單是清官坐位置貪官滾蛋這麼非黑即白。

清官若是庸吏,貪官若是能吏,用哪一個對北涼基業更有利?都需要仔細算計。就像這次倒馬關風波,徐鳳年站在世子殿下的位置上,更欣賞周自如父子的手段,而非拯救瞭魚龍幫的韓濤,可如此一來,就該留下前者?若是這個折沖副都尉與姓陳的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對倒馬關有利,對北涼徐傢卻是爛瘡隱患,又該如何處置?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人人都有靠山背景人情來往,整個北涼糾纏成一團亂麻,豈是徐鳳年一刀兩三刀可以劈幹凈的?

聖人老子有名言“治大國如烹小鮮”,對當政者來說,其實是光說得漂亮輕巧,屬於站著吆喝不腰疼啊。

徐鳳年臨近倒馬關,緩瞭緩身形,到瞭客棧才知道魚龍幫已經往關隘去瞭,趕忙小跑而去,見到等候多時一臉煩躁的幫眾,徐鳳年歉意地笑瞭笑,從王大石手中接過駿馬韁繩。一行人今天波瀾不驚順利過瞭關隘,讓魚龍幫不是滋味的是不光昨晚才帶兵殺人的周自如,還有折沖副都尉周顯,一起來親自送行,反倒是本該是魚龍幫最大護身符的韓校尉不見蹤影。肖鏘繼續與劉妮蓉並肩而行,觀察瞭一下這名得意弟子的臉色,瞥瞭眼身後的徐鳳年,輕聲道:“昨夜姓徐的私殺倒馬關武卒,為師看似是讓他出去頂缸,其實是想讓倒馬關試探一下這個陵州將門附庸的深淺,做這樣虧不起的大買賣,若是連對方傢底都不知道,總歸不太穩當,妮蓉你須知為師的良苦用心啊。”

劉妮蓉面無表情說道:“二幫主言重瞭,這份心思,劉妮蓉自然曉得。”

聽到“二幫主”這個生冷疏離的稱呼,肖鏘眼中浮現一抹不悅,但見她沒有揪著自己臨陣脫逃的小辮子不松手,也就強行忍耐下來,若是這點定力都沒有,這二十來年如何坐得穩二幫主之位。他肖鏘算是與魚龍幫綁在一根線上的螞蚱,以後想要拖傢帶口過上手頭寬裕的好日子,少不得要跟劉妮蓉打交道,這會兒受些氣,也值得。不管她承認師徒關系與否,都沒大礙,肖鏘看人很準,知道劉妮蓉與老幫主一樣是刀子嘴豆腐心,大事臨頭,硬不起心腸,昨夜那場風波,劉妮蓉不管不顧地攔在前頭,就看得出端倪。再說瞭這趟事關魚龍幫未來十年興衰的生意,沒有他肖鏘照應,能做得起來?就憑公孫楊這塊幾棍子都打不出個屁的榆木疙瘩?

王大石自覺有幸與徐公子患難與共一場,今天就再不顧忌師兄們的臉色,大大方方在徐鳳年馬下小跑跟著,有些難為情地低聲說道:“徐公子,好不容易記瞭四五百字,可背著背著,就又忘瞭一些。”

看到少年眼中的愧疚懊惱,徐鳳年笑著安慰道:“不打緊,順其自然就好,背書這種事情,你太在意瞭也不好,反而容易忘記,慢慢來,反正到北莽留下城還有一段時日。不過醜話說前頭,這段口訣再不值錢,也是一套相對齊全完整的武學口訣,記得別被人聽瞭去,到時候你跳進河裡也洗不清。

你要是有說夢話的習慣,我奉勸你睡覺前把嘴巴封上。”

王大石暗自慶幸道:“幸好我睡相死,打雷都吵不醒。隻是打呼聲很響,好在不會說夢話。”

離開倒馬關半個時辰後,身後傳來馬蹄轟鳴,這讓風聲鶴唳的魚龍幫面面相覷,匆忙列陣,當看到倒馬關天字號公子哥周自如的身影,連肖鏘這種老江湖都一陣頭皮發麻。

不過認清周小閻王隻帶瞭兩名親衛騎卒後,眾人總算是略微寬心,看光景周自如這不像是秋後算賬的架勢。周自如停馬後,抬瞭抬手臂,一股子讓魚龍幫年輕幫眾無比艷羨的世傢子風范盡顯無遺,一名健壯騎卒將身後挎在馬背上的兩隻箱子解下,放到劉妮蓉與肖鏘身前,周自如直視劉妮蓉,從容微笑道:“這是周某對昨夜誤會的一點補償,還望劉小姐接納。以後魚龍幫若是再路經倒馬關,周某保證無需任何路引官牒,大開城門,暢通無阻。”

劉妮蓉兩眼發紅,雙手攥緊韁繩,但最終還是生硬擠出一張笑臉,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來,緩緩道:“劉妮蓉代魚龍幫謝過周公子不計前嫌。”

周自如抽瞭抽鼻子,嘴角翹起笑瞭笑,然後慢悠悠拍馬轉身而走。

劉妮蓉看著那些眼中隻有懼意而少有恨意的幫眾,眼神黯然,沉聲道:“拿上箱子,繼續趕路。”

都說江湖恩怨江湖瞭,可世事難料,一旦沾碰上瞭官府,有幾個江湖門派能不低頭,不低下腦袋,也就隻能掉腦袋瞭,尤其是北涼王當年馬踏江湖後,創立瞭江湖傳首的血腥規矩,更是如此。如今江湖除瞭龍虎山、吳傢劍塚、東越劍池這些個地位超然的宗門,其餘大大小小的派別,人人戶籍記錄在冊,活得實在都不算滋潤。幾十年前那種“你是當官的,老子懶得鳥你,廢話就剁瞭你,再遠走高飛”的草莽豪氣,早已煙消雲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英雄氣概也盡數被鐵騎馬蹄踏平瞭。

連十大豪閥都被北涼鐵騎折騰得七零八落,一個成天窩裡鬥的江湖算什麼。

王大石輕聲問道:“徐公子,北莽蠻子長得啥樣啊?會不會眼如銅鈴手如蒲扇,個個身高八九尺,健壯如牛?”

徐鳳年搖頭笑道:“也就那麼回事,不會多一條胳膊一條腿的。再過半旬,你就可以看到滿大街的北莽蠻子瞭,會知道那裡的小娘們兒也一樣身嬌體柔,可惜你小子身上沒有閑銀,否則還可以去留下城裡的青樓找個姑娘嘗嘗鮮,也算為咱們離陽王朝在另外一個戰場上騎馬殺敵瞭。”

王大石漲紅瞭一張還不經風霜的嫩臉,嚅嚅囁囁。

不湊巧劉妮蓉趕過來要與徐鳳年說些公事,聽到這句話,憤而拍馬轉身離去。

再走下去,便沒有官道可言瞭,隻有兩朝商賈來往踩踏出來的道路,不過還算平整寬闊,容得下雙馬並馳。

魚龍幫在中午時分找瞭個黃土高坡停下歇息。稍大的隊伍出門行走,停高不停低是常識,否則在馬匪縱橫肆虐的北涼北莽邊境上,被十幾騎悍匪居高臨下一個沖蕩就會死傷無數,至於小股人馬,沒有大本事,遇上瞭你就是站在山頂都沒意義,一樣被劫財劫命。徐鳳年還是離群索居的脾氣,魚龍幫在倒馬關吃瞭血虧以後,對這個北莽之行的罪魁禍首就更憎惡嫌棄,稍微接觸到內幕的劉妮蓉和肖鏘當然對他更是沒有好感。徐鳳年也樂得沒人打擾,啃著一塊皺巴巴的幹餅,蹲在坡邊上眺望遠方,滿目荒涼,呢喃瞭一句:“少不去江南,老不走涼莽。”

王大石來到徐鳳年身邊蹲下,好奇地問道:“徐公子,我沒讀過書,這話啥意思?”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這是一本情愛小說《頭場雪》裡講的,是說江南風景好,溫柔鄉是英雄塚,少年郎心性不堅定,早早見識到旖旎風情,很難有雄心壯志去建功立業。涼莽邊境破敗蕭索,上瞭年紀的老人,很容易感懷世事,滿胸溝壑皆是悲愴,英雄遲暮,就會傷心傷肺。”

王大石哦瞭一聲,撓頭道:“徐公子這麼一說,勉強有些懂瞭。”

徐鳳年打趣道:“劉小姐肯定鐘情那本《頭場雪》,你有機會就去酒樓聽一聽說書先生們的說書,對女子心性也就能略知一二瞭。”

王大石差點被一口正下咽的肉餅給噎到,咳嗽瞭下,一臉窘態道:“我可喝不來酒。”

徐鳳年笑瞭笑,拿起水囊喝瞭一口,潤瞭潤嗓子,沒有再戲弄這個這輩子都未必有機會去江南的少年。

王大石在這位徐公子面前總是自慚形穢,也不多待,沉默瞭一會兒就識趣地離開。徐鳳年收好幹餅和水囊,轉頭見魚龍幫還在休憩閑聊,不見他如何動作,袖中飛出一柄袖珍短劍。

用短劍刺破手指,滴出血珠浸潤在劍身上。

若是尋常短劍,血珠就要滑落,可這柄通體碧綠的兩寸長小劍,竟好似通玄活物,將血液吸入劍身。

鄧太阿有飛劍十二,這一柄是青梅。

徐鳳年滴瞭三滴,才收回短劍青梅。

養劍。

想要有朝一日禦劍殺人,那就要起碼千日不得懈怠。

徐鳳年抓起一把黃土沙礫,抬頭望向北莽。

吳傢劍塚不管誰贊譽還是詆毀,始終高高在上,對江湖不理不睬,這是一個很詭譎的地方,百年來隻有寥寥不到十名外人可以進出,以先後兩任劍神李淳罡、鄧太阿最出名,其餘前往劍塚砥礪劍道的劍士,都按照吳傢規矩留在劍塚內“拜劍”一生一世。吳傢這般睥睨武林,自然有它的底氣,不止是九劍破萬騎帶來的巨大威望,吳傢子孫不可能在這份功德簿上躺上兩百年,就算是自負如李淳罡,也一樣不否認吳傢在劍勢一途,經過幾百年來無數名驚才絕艷的劍士不斷累積,確實已登峰造極,步步登天。徐鳳年記得回北涼的路上,羊皮裘老頭說過吳傢沉寂多年,遲早會出一個集大成的劍道風流子,至於吳六鼎能否扛起傢族重鼎,李老頭並不看好,相反覺得那名背有素王古劍的女子劍侍希望更大。除此之外,吳傢的養劍術也極負盛名,一氣上昆侖,離手禦劍,不管是殺人的效率,還是頂尖劍士該有的氣質,都很出彩。

當時貪心的世子殿下腹誹鄧太阿沒有要好人做到底的覺悟,竟然隻是贈劍而沒有留下飼養飛劍的口訣,回到北涼請教無雙國士李義山,後者從聽潮亭四樓揀選瞭一本蒙塵多年還是拼湊起來的秘籍,徐鳳年才知道吳傢飼養秘劍上手入門不難,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飲血成胎。難的是一日不可松懈的韌勁。鑄劍如煉丹,極為講究出爐的時辰,不過丹藥出爐也就可以享用,每一柄儀軌煩瑣的秘劍鑄成以後,富有靈氣,宛若活物。主人以血喂養,因劍身紋理微妙差異,何時喂,喂在何處,每柄劍都會有不同。十二個地支十二個時辰,鄧太阿十二柄飛劍依次鍛就而成,世子殿下若是帶瞭一柄飛劍,不過是每天一次喂劍,並不麻煩,可若是三四柄飛劍在手,就有些苦頭要吃瞭。

鄧太阿臨走前曾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讓青鳥轉告世子殿下,飛劍一日不養,以往百日功夫盡廢,三日不養,飛劍徹底失去靈氣,與廢銅爛鐵無異,再無希望飛劍取頭顱。

至於世子殿下到底帶瞭幾把飛劍?天曉得。

劉妮蓉大概是真的有要事相商,這才不得不捏著鼻子來到世子殿下身邊,俯視著這個佩刀男子的背影,語調生冷地說道:“以後若是碰上魚龍幫無法解決的難題,會導致你的貨物遭受嚴重損失,你會不會出手?”

徐鳳年任由粗糙沙礫從指縫間滑落,沒有轉頭,想瞭想以後緩緩道:“會的。”

劉妮蓉冷笑道:“這麼說來,昨夜在客棧,你是有本事保證魚龍幫被當作流寇剿滅後,獨力保住將軍府那一車貨物?”

徐鳳年搖頭道:“我沒這麼說啊。”

劉妮蓉仿佛小女子記仇地賭氣道:“等貨銀兩清以後,我們魚龍幫絕不想再跟將軍府扯上關系。”

徐鳳年轉頭,仰視著這位長有一雙誘人長腿的內秀女子,微笑道:“不管你心裡頭是否有疙瘩,我都想跟你說那晚你其實做得很好,魚龍幫將來有你這樣的幫主,頂得上有三四個肖鏘這樣的副幫主。不過我最欣賞你的不是身先士卒,與倒馬關武卒拼死爭鬥,而是認清瞭肖鏘的面孔以後,還能繼續虛與委蛇。嗯,就像認清我以後,還樂意走近瞭與我這心性涼薄的無賴說幾句話。雖然話不怎麼好聽,但估計你出陵州以前,肯定不會這麼做,早就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對不對?這恐怕就是劉老幫主要接手這趟生意的苦衷瞭。不過我呢,也算在江湖上比你早走瞭幾年,看過許多高不可攀的神仙打架,也有很長時間裡每天為瞭幾文錢抓心撓肝,自作多情想與你說上一句,你如果真想讓魚龍幫壯大,做人得跟這銅錢一般,內方外圓。”

徐鳳年果真做瞭個很自作多情的動作,從錢囊掏出一顆銅錢,丟給劉妮蓉,可惜丟人的是後者紋絲不動,任由銅錢墜地。徐鳳年嘀咕瞭一聲“敗傢娘們兒”,伸瞭伸腰,從泥地上撿起銅錢,擦幹凈以後重新放回錢囊。劉妮蓉似乎沒有預料到這姓徐的會重新收回銅錢,見他一副市儈吝嗇的市井模樣,偏偏還不掩飾,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譏諷還是討厭,隻不過心底,對這個一直對魚龍幫冷眼旁觀的高門走狗,不如先前那般厭惡瞭,她好歹知道這傢夥還是會說上幾句人話,會有一些人情味。

王大石在遠處望著站著的劉妮蓉、蹲著的徐公子,眼中沒有對愛慕女子好似漸行漸遠的嫉妒與憤恨,少年隻是抹瞭抹臉,偷偷咧嘴憨笑。

劉妮蓉猶豫瞭一下,問道:“你使刀?”

劉妮蓉不等徐鳳年回復,很快自顧自說道:“當我沒問。”

看來她也知道自己問瞭一個挺讓人嘲笑的幼稚問題。

徐鳳年笑瞭笑,拍瞭拍手站起身,他不擔心皇甫枰那邊出現紕漏,“春雷”這個詞匯,絕對出不瞭倒馬關。再者,世子殿下既然敢單身奔赴危機四伏的北莽,而且不出意外要主動往那些龍潭虎穴闖,自然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伎倆傍身。說到行走江湖,世子殿下實在沒臉皮說自己是個雛兒瞭。他與劉妮蓉對視,瞇眼道:“就不許我佩刀裝裝樣子?你想啊,別人都如你這般以為我是一名刀客,過招拼命時,見我不肯拔刀,江湖閱歷淺一些的,難免會心生輕視,結果就被我亂拳打死老師傅瞭,這就叫障眼法,也是江湖險惡的一種。”

劉妮蓉一臉匪夷所思。

接下來行往北莽留下城還算順當,隻不過其間當魚龍幫遙遙看到幾位馬匪,還是嚇得一身冷汗,估計是這些邊境上專門逮住商賈敲骨吸髓的蝗蟲掂量瞭一下,覺得吃不下燙手山芋的魚龍幫,才沒有下文,這讓劉妮蓉如釋重負。

對魚龍幫來說,已經承擔不起丁點兒折損,客棧裡的死傷,已經讓劉妮蓉焦頭爛額。既然是正兒八經投帖拜師的幫裡自傢人,可就不是撫恤賠償銀子那般簡單的事,死瞭誰,對於海晏清平的盛世裡人傢來說,都是頂天的大災,少不得那些傢人去魚龍幫撕心裂肺。再者,出師不利,對魚龍幫的聲望樹立也極為不利,屍體運回陵州以後,劉妮蓉不用想都知道那些與魚龍幫實力伯仲之間的幫派宗門,肯定都偷著樂。

所以若是在北涼以外的北莽王朝遇到波折,就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瞭,這趟到將軍府托關系求來的差事,就算白求瞭。不過好在周自如帶來兩個箱子,裝瞭整整三千兩銀子,劉妮蓉雖然瞧著惡心,但也知道這筆銀子對架在火堆上的魚龍幫來說,是一筆不可或缺的江湖救急。而對於那些按兵不動隻是遠觀的馬匪,肖鏘想得很幹脆,也不乏道理,說別看馬匪悍勇,單槍匹馬不輸給任何一個王朝的精銳鐵騎,但幾個邊境上最大股的馬匪也就不到五六十號騎士,一般的遊寇撐死瞭二十來匹馬,每次傾巢出動劫掠,若不能咬死瞭獲得巨利,就有可能得不償失。一幫因利而聚的邊境流寇也就說散就散,怎麼敢跟還算兵強馬壯的魚龍幫往死裡較勁。再者魚龍幫也就一車貨物,比起許多動輒十幾車子貨物的走鏢,規模小瞭太多,葷腥不夠,雞肋一塊,大寨子的馬匪瞧不起,小股遊寇吞不下,反而安全。

但是悶葫蘆公孫楊卻提出瞭不同看法,說要小心這些亡命之徒勾搭起來,合夥搶劫。起先劉妮蓉不以為然,可在半旬後看到第二小股和第三股馬匪遙遙盯梢,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夜宿停頓,魚龍幫燃起十幾叢篝火,除瞭保暖,還可以恐嚇荒漠裡的畜生。

好一個星垂平野闊。

王大石幫徐鳳年起瞭一堆火,坐在一起。笨鳥先飛,貴在一個勤字,少年現在總算靠著死記硬背把六百字拳法口訣給囫圇咽下。前些天徐鳳年還抽空去僻靜地方,給王大石演示瞭幾遍拳法架勢。如今武當山掌教已不在,這套拳很快便衍生出老架新架兩種。前者有一百零八式,滋味醇正,可相對煩瑣晦澀,便是那些最先跟著年輕掌教在太虛宮廣場上練拳的老道士,也未必能夠盡得精髓,於是一個叫李玉釜的武當山新人道士,當真是天資卓絕,竟然摸索著簡練出六十四式,是謂新架,讓幾位輩分最高的師祖們贊不絕口。

可惜徐鳳年演練的是最早的老架子,王大石口訣背得尚且吃力,何況是拉開架子,好在徐鳳年也不嫌棄這個半吊子的笨徒弟,教得無比耐心。他見王大石總是愧疚懊惱,便笑著跟這少年說瞭一句“功夫是滴水穿石的活,十年練不出來,就老老實實練一輩子”,少年這才寬心。

徐鳳年在與王大石搭手,你來我往。

騎牛的膽小鬼曾經一手攬雀,雀爪不著力,故而在手心撲騰不得飛。

徐鳳年教完瞭一段,喝瞭口水,往火堆裡添瞭幾根枯枝。

瞥見少年癡癡望向遠處的劉妮蓉。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袖中飛劍,青梅。

情,心上青梅。

年老仍記年少澀。

徐鳳年嘴裡嚼著一根隨意用手指抹去泥土的甘草,約莫是離火堆近瞭,臉上有些暖洋洋的笑意。

十二柄飛劍。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這些名字可都挺文縐縐的,比起梧桐苑那些紅薯、黃瓜之類的丫鬟名可要秀氣無數。

第二次出門遊歷,見到的高人也算不少瞭。世子殿下就如廣陵江畔被藩王趙毅說成頑童鬧市持金,吸引瞭大批江湖頂尖人物,這些風流人物,在世子殿下看來不論身手,隻說人情味,還是比不得老黃,也就那摳腳挖鼻的羊皮裘老頭算是接近。要是評價高手風范,武帝城王仙芝如一道驚虹飛入東海,讓整個近海水面抬高二十丈,所謂的力拔山河,不過如此瞭;大官子曹長卿也挺符合儒士形象;唯獨這位贈劍的桃花劍神,讓世子殿下有些遺憾,傳言中騎驢拎桃花枝的鄧太阿,兼具仙佛氣,可見面以後,相貌平平不說,還喜歡笑,不過是個讓人感覺人畜無害的中年大叔,與想象中的桃花劍神相差甚遠。

世子殿下正遐想聯翩,公孫楊悶不吭聲坐下,拎瞭兩牛皮囊子的燒酒,少年王大石見徐公子沒動靜,生怕惹惱瞭這位幫裡地位僅次於老幫主和肖鏘的大客卿,趕忙咳嗽兩聲。

公孫楊瞧瞭瞧這位根骨平庸的魚龍幫子弟,那張苦相臉龐太陽打西邊出來地笑瞭笑,也不急著與徐鳳年說話,主動問起王大石一些傢常瑣碎,王大石這才知道父親曾經算是公孫客卿的半個記名弟子。事實上當年魚龍幫接收王大石,正是公孫楊強力舉薦,不管什麼段位上的宗門派別,吸納幫眾,都是大事,沒有雞毛蒜皮一說。

如今官府對江湖管轄得嚴厲,所有幫眾戶籍都要記載在冊,於是有瞭一條不成文但雙方心知肚明的“株連”。曾經有江洋大盜被捕,被官府順藤摸瓜,大盜本事不高,但二十年習武間流竄過的幫派竟然多達十個,結果這事情鬧到青州刺史那裡,可憐七八個不巧在青州境內的門派都受到慘痛牽連,這讓整個江湖都引以為鑒。再者幫眾既然為瞭幫派出力打拼,許多賦稅也就要擱置到幫派頭上,那些人數多達七八百甚至數千的龐然大物,自然有厚實傢底和各種生財門路,不會太勞神;可魚龍幫這種夾縫裡討口飯吃的小門小派,這筆開銷就跟勒在脖子上的繩子一樣,說不定哪天就給勒得喘不過氣,一個死翹翹完事瞭。

隻不過王大石能入魚龍幫,過上起碼衣食無憂的安穩日子,公孫楊卻從未提及是他的功勞。早年孩子才入幫派,每月斷然沒資格拿一吊半錢,其實那折合白銀有八九分的一吊銅錢都是出自公孫客卿自己的錢囊,直到王大石長大以後,可以拿到這份一吊半,公孫楊的補貼才悄悄作罷。肖鏘說公孫楊是悶葫蘆,不冤枉。

徐鳳年見公孫楊帶瞭兩隻酒囊,笑著討要瞭一隻,接過後聞瞭聞,嘿,果然是咱北涼老少皆宜窮富都喜的綠蟻,他心情大好,仰頭灌瞭一口,瞇眼笑問道:“公孫先生,二幫主又去揀僻靜地方練劍瞭?”

公孫楊嗓子沙啞,不知是青年時闖蕩北莽被風沙吹的,還是喝酒喝傷的,擺手道:“隻是靠賣力氣混飯吃的粗鄙武夫,當不起‘先生’稱呼。我雖不習劍,也知道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勤能補拙,肖幫主劍術這些年臨老還能漸入佳境,想必與他這份毅力有關。”

徐鳳年提瞭提牛皮酒囊,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公孫前輩有話直說。”

公孫楊猶豫瞭一下,苦笑道:“幸好公子沒有說無事獻殷勤,算是給足面子瞭。”

徐鳳年有些訝異,沒料到這位客卿還有些幽默,對於敢拿自己開涮自嘲的人,世子殿下一直比較容易有好感,倒是對那些個半桶水就端足架子的,一直不待見。徐鳳年再灌瞭口酒,默聲靜待下文。王大石見狀尋思著是不是該滾蛋瞭,屁股才離地半尺,就被公孫楊攔住,“大石,聽聽也無妨。”

公孫楊盤膝而坐,把酒囊放在腿上,開門見山說道:“實不相瞞,這一路行來,公孫楊一直暗中窺探徐公子的身手高低,走路步伐間距,上下馬的動作,騎馬時的呼吸,都曾仔細留心,若是被我瞧出門道,倒也不奇怪。

可是公子氣機內斂,公孫楊到頭來什麼都察覺不到,起先以為公子隻是普通的習武人士,在將軍府上學瞭一些鍛煉體魄的軍伍技擊,可倒馬關客棧那一晚,小姐與公孫楊說公子一擊就要瞭那北涼悍卒的命,這委實讓公孫楊嚇瞭一跳。小姐的劍術雖說未經生死廝殺的打熬,卻也在劍道上登堂入室,使出離手劍融入劉傢獨門炮捶的壓箱絕技夫子三拱手後,仍是自稱勝不過那名叫趙潁川的刺客。不管公子是否占瞭偷襲刺殺的大便宜,能夠一擊斃命,實在不容易。趙潁川屍體在被抬走前,我曾私下翻過趙潁川的後背,見到他脊柱被捏斷後的形狀,便是公孫楊自認青壯年紀的巔峰時期,傾力而為,也不過如此。並非公孫楊自賣自誇,如今雖說對上一位三品武夫,不用牛角弓的話,都要灰頭土臉,但我走的是最吃歲數飯的外傢拳路數,人怕少年拳怕壯,以前也曾勉強摸到王朝評定的二品實力的門檻。”

王大石一臉駭然,二品!這對底層江湖人來說,便已是登瞭天一般的高手,便是靠一雙手打下魚龍幫基業的劉老幫主,內外兼修,年老力不衰,如今也不過是堪堪臨近三品本事,但在陵州已經能夠震懾群雄,陵州拔尖幾個門派的定海神針,也無非是三品實力,而且無一例外都是此生無望二品。但眼前這位腳染濕毒連走路都微瘸的四十幾歲客卿,居然自稱曾是二品高手?

王大石不敢懷疑,隻是心中翻江倒海,再看公孫楊,可就不隻是敬畏他的客卿身份瞭。對武林中人來說,四品是第一道門檻,二品是第二道,要想逾越,更加艱難,一名武夫,一生有多大的運氣才能兩次鯉魚跳龍門?過瞭四品接近三品,才算是一名高手,這是江湖常識,可憐王大石根本沒奢望這輩子能達到四品。

有些人吃著碗裡的就想著鍋裡的,還他媽想著種在地裡的,可還有少數一些人,吃著碗裡的就很開心瞭。誰都知道知足常樂的好,可很少有人真願意享受這個好。

少年後知後覺,喉嚨咕噥一聲,僵硬緩慢地轉頭,怔怔望著徐鳳年。客卿公孫楊說得直白,少年再性格憨厚也知道言語裡的淺顯意思,敢情身邊這位好風度好相貌好脾氣好說話的徐公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還是很厲害的那種?高手不都是如肖鏘副幫主那般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嗎?少年本就不聰明,還沒喝一口酒,隻聞著香氣,便覺得暈乎乎的。

徐鳳年望著公孫楊,輕聲說道:“公孫前輩你直說就是,如果是分內事,而且能幫得上忙,我肯定幫。”

公孫楊明顯松瞭口氣,揉瞭揉胡須凌亂的粗糙臉頰。這位客卿是天生絡腮胡,懶得打理,穿著如傢徒四壁的老農,也就顯得不修邊幅瞭。公孫楊嘆氣一聲,說道:“不知為何,這趟到北莽留下城,半旬以來太過安靜瞭,這讓我很擔心接下來幾天會有意外,萬一到時候有狀況,公孫楊不敢奢求徐公子如何為魚龍幫出力,隻求事情到瞭魚龍幫拼死都解決不瞭的境地,或者說是公孫楊死瞭以後,請公子帶小姐和王大石回到北涼。當然,公孫楊隻要有一口氣在,公子就不需要出手相助。”

徐鳳年點頭道:“好。”

公孫楊心中壓瞭半旬的巨石終於落地,笑容真誠,與徐鳳年酒囊相碰,各自灌瞭一口酒。

公孫楊似乎心情極佳,也就打開話匣子,好似要把這些年悶在心裡頭的話都給說幹凈瞭才痛快,他望向滿天繁星,感慨道:“天外有天哪,倒馬關客棧內,不足五十步,公孫楊自詡箭術還算馬虎,可二十幾箭,竟然都被那約莫是一位北莽郡主身邊的高人以手輕松撥去,貨真價實的二品身手,公孫楊自愧不如。呵,也許徐公子沒留心到那名貂覆額女子腰間玉扣子,那是北莽勛貴獨有的‘鮮卑頭’,不是皇室宗親,哪怕你是北莽的二品重臣,都無法佩戴。這也是我擔憂的地方,那女子刁蠻至極,最可怕的地方是興之所至便有本事去做。在北涼境內的倒馬關,她興許還有顧忌,可到瞭北莽,魚龍幫也不是什麼瞭不得的過江龍,若是被她惦念上,小姐出瞭事情,公孫楊便要對不住老幫主的托付瞭。”

早已猜到貂覆額女子身份的世子殿下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做出一臉恍然的神態,輕輕點頭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而且這個還不是賊,是有官傢身份的劫匪,難怪公孫前輩要憂心忡忡。”

三人沉默過後,徐鳳年笑問道:“以公孫前輩的連珠箭術,在北涼軍裡撈個類似倒馬關折沖副都尉的官位並不難,怎的不要這份富貴?”

公孫楊一臉苦澀,搖瞭搖頭。

徐鳳年將公孫楊的言語串聯起來,再加上他心甘情願在魚龍幫裡蟄伏,以及那一手漂亮並且犀利的連珠箭,和一口經過許多年還是不曾淡去的濃重西蜀口音,徐鳳年有些理解他的苦衷瞭。曾有詩雲“西蜀公孫擅連珠”,世子殿下自言自語道:“北涼鐵騎兵臨城下,舊西蜀皇帝自縊,皇叔戰死城前,誓死不降。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西瑯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王巖,禮部尚書陳糧秣,六部官員,將軍副將,太守知縣,大儒文人,遊俠義士,須眉女子,人人赴死。死在皇帝與劍皇之前的西蜀官員,僅是可以在史冊上找到名字的,有足足兩千多人。春秋九國,偏居一隅的西蜀最小,可自盡殉國之人,卻是八國中最多,好一個亡國不亡骨氣。”

公孫楊低頭去喝酒,老淚縱橫,喃喃道:“君王尚且敢死於社稷,我等西蜀百姓,為何不敢紛紛赴死?隻是公孫楊那時年少,被族人帶去北莽,想死卻死不得。”

公孫楊驟然抬頭,眼神中有些凌厲。

徐鳳年苦笑道:“公孫前輩怕我這個將軍府上的小人物,會拿前輩腦袋換錢買酒喝?”

公孫楊自知失態,搖瞭搖頭,有些歉意。

徐鳳年喝瞭口酒,道:“這一囊子的綠蟻酒,才好喝。出賣朋友拿人頭顱換來的酒,再貴,能算什麼好酒?”

公孫楊哈哈大笑,指瞭指徐鳳年,豪邁道:“徐公子若隻是江湖人,公孫楊便要與你稱兄道弟瞭。”

喝完瞭酒,因事而聚,卻盡歡而散。

徐鳳年借著篝火搓手取暖,抬頭看瞭眼天色,站起身,不曾驚擾誰,往僻靜處緩緩走去,下瞭高坡,好似散步散心。

隻是出瞭魚龍幫眼力范圍後,被公孫楊誤以為接近二品實力的世子殿下身形急掠,一步數丈,行雲流水。

一氣行出十裡路。

貼地而聽,這是北涼遊哨的諦聽術。徐鳳年嘴角冷笑,開始弓腰如野貓夜行,逐漸放慢瞭腳步,距離一座高聳小土坡百步距離,借著星光,見到坡頂坐著一名打哈欠的漢子。徐鳳年猛然提速,瞬間便至,眼皮下垂的望風漢子打完幾個哈欠,才看見眼前的不速之客,正要說話,就被手刀擊在脖子上,敲暈卻不倒下,仍然保持著坐在坡頂的慵懶姿態。

徐鳳年優哉遊哉躺在他身邊,拔起一根甘草,叼在嘴上,耳朵裡聽到瞭肖鏘的聲音。

真是同一個江湖,同一樣米卻是養百樣江湖人啊。

一個不大的魚龍幫,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聖人道德文章萬千,都在苦口婆心勸說世人向善,可磨破瞭嘴皮子,加上筆下千言萬語,寫得手臂酸疼,竹簡更是用去無數,竟也抵不住那些誅心土話俚語來得有用。什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聽聽,多朗朗上口,而且還不廢話,難怪人人都信奉。

這一處三面環坡的凹地裡,坐著相貌裝束各有特色的五六個大老爺們兒,一叢篝火都不曾點燃,深更半夜荒郊野嶺的,又沒有娘們兒,所圖謀的可想而知,總不會是覺著兩朝邊境不安寧,這些傢夥要做那鋤奸安民的善事。

這裡頭大多是快馬為惡的馬匪首領,說起成為邊境大患的馬匪,比較那些在王朝版圖上犄角旮旯落草為寇的土匪,自然要悍勇許多,而且來去如風,巢穴隱蔽,官府追捕起來難如登天,馬上戰力與狡猾程度,都不是江湖上那些尋常寇匪可以比擬的。眼下四位馬匪領頭,並不都是老百姓心目中那種虎背猿腰的粗糙漢子,其中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白皙俊秀,文質彬彬,一身玉面書生的雅致青衫,拇指食指摩挲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子岡玉佩,笑而不語,比一般士子還要世傢子。

他身邊坐著個富態胖子,不過皮膚黝黑,顯得滑稽,屁股邊上一左一右放著一柄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也不搭話,臉上笑容隻是讓人覺得憨態可掬。

其餘兩位的尊容才算對得起馬匪這個行當,不說壯碩身材,僅是粗如女子大腿的手臂,稍稍一彎臂就炸出鼓囊囊的肌肉。其中一名面有劃破半張臉疤痕的中年馬匪,拿拳頭敲瞭下橫在腿上的金鞘環首刀,大大咧咧說道:“肖幫主,今天這事兒雖說是宋貂兒給介紹的,可大傢兄弟歸兄弟,如何瓜分貨物,得先講清楚,否則事情成瞭以後,一個分贓不均,兄弟們還沒焐熱銀子就大打出手,不值當。”

坐在這名匪首對面的正是魚龍幫二幫主肖鏘,聽到這人的露骨言語,而且還被噴瞭一臉唾沫星子,清晰可聞這傢夥滿嘴的葷腥味,但肖鏘隻是微微皺瞭皺眉頭,跟玉面書生的馬匪眼神秘密交會以後,笑著點頭道:“魏大當傢的說得坦蕩,確實理該如此。一車貨物出自陵州前任兵器監軍府上,他們在留下城有關系,可以抬高價格賣個三萬五千兩銀子,可咱們去銷贓,估計撐死瞭也就兩萬兩銀子出頭,加上倒馬關折沖副都尉的兒子送來三千兩,咱們就算作兩萬五千兩。在座五人,每人分得五千兩,如何?但事先說好,肖某等不到貨物賣出的那一天,要先取銀子回北涼,但各位大當傢的英雄都帶瞭兄弟出來辦事,肖某就沒那臉皮與各位平起平坐,所以隻拿四千兩現銀,怎樣?”

四名馬匪通氣瞭一番,都笑著應承下來,對肖鏘的笑臉也實誠瞭幾分,畢竟肯少拿銀子的傢夥,不多見。再說瞭,沒有肖鏘做內應,再由肖鏘的朋友宋貂兒牽線搭橋,他們幾個都搭湊不起這個人數多達一百的大臺子。

誰不做夢都想著自己能獨有一百騎闖蕩邊境?

可惜一百騎的隊伍,先不說馬匹難尋,荒漠野馬是多,運氣好還能偶然撞上成百上千的馬群,可就算給馬匪們套到一些,也養不出可以嫻熟作戰的戰馬。馬匪馬匪,先得有好馬才能做匪,馴馬不成,聽到嘶吼就四腿發軟或者容易焦躁失控的劣馬,誰他娘的敢去跟人拼殺,找死不是?故而對馬匪來說,誰要是懂些養馬馴馬的門道,都恨不得當祖宗供起來。若說去馬市買馬,不管是北涼還是北莽,都得去跟官府報備,對馬匪而言,這豈不是活膩歪瞭,嫌官府當差的軍爺們還不夠闊綽?而馬匹私販,風險也極大,一樣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否則誰歸攏不起破百人數的馬隊?再者別忘瞭一百馬匪難免拖傢帶口,意味著起碼得有小兩百張的嘴巴要天天吃肉喝酒,隔三岔五還他媽的得分批去窯子找細皮嫩肉的娘們兒瀉火才不會心生怨氣。當這個傢的,沒點過硬本事真心養不起。

所以馬匪圈裡都笑稱能當上頭的,甭管是浩浩蕩蕩幾百號馬匪的鳳頭還是可憐巴巴幾十號人物的雞頭,都可以憑本事去北涼、北莽撈個武將。

形似白面書生的宋貂兒言語不多,他這次帶瞭三十四騎過來,是四人中最多的,在邊境上百股大小馬匪隊伍裡實力隻是中下水準。但宋貂兒的名號卻十分響亮,他是北莽一個小士族私生子出身,寒窗苦讀十幾載,好不容易考取瞭功名,才剛有出人頭地的跡象,就被傢族裡肥頭大耳的哥哥給冒名頂替瞭去,他一怒之下,宰瞭那對父子,拐瞭兩名他本該敬稱姨娘的女子和一些金銀細軟出來做馬匪,不承想還真被他在這塊靠武力生存的貧瘠土壤上給紮下根來。其為人心思縝密,用計尤為歹毒,幾股惹到他的馬匪,都給他連人馬帶老巢一鍋端瞭。本來以宋貂兒的手腕財力,不說七八十號兄弟,折騰個五十來號的隊伍,輕而易舉,其餘馬匪頭目恨不得寨子裡婆娘剛生個帶把的崽子就能上馬劫掠。宋貂兒卻背道而馳,始終將手下人數控制在三十六這個數目上,身邊三位都是窮兇極惡的馬匪,但即便三人合力想要過河拆橋,也註定要傷筋動骨,這恐怕也是魚龍幫肖鏘願意鋌而走險的關鍵所在。

兩人相識相交在陵州城,宋貂兒雖然做瞭個匪寇,但身上或多或少還有一股子書生意氣,南下遊覽北涼風光,湊巧認識瞭劍術不俗的肖鏘,頗有忘年交的意味。綽號宋貂兒的這位文士馬匪,與肖鏘的兒子肖凌也十分親近,肖凌不好拳腳功夫,偏偏喜歡飽讀詩書,在魚龍幫一直不太合群,反倒是跟宋貂兒相談甚歡。肖鏘出陵州時的本意是要宋貂兒能沿途照應,哪裡知道倒馬關風波改變瞭一切,宋貂兒何等心思玲瓏,一下子就戳中肖鏘軟肋,旁敲側擊,說是以肖凌的才華,更適合做魚龍幫的領頭。起先肖鏘還在天人交戰,不肯立即答應這樁與義字相悖的血腥買賣,出關以後每天看著劉妮蓉那張不再熟悉的冰冷臉龐,肖鏘就心裡窩火,當前幾天終於看到假扮尋常馬匪盯梢的宋貂兒,做瞭個密約的隱蔽暗號,魚龍幫副幫主這才下定決心,劉妮蓉也好,一車貨物也好,哪裡比得上他兒子肖凌的錦繡前程?

何況魚龍幫交到心眼活絡門路寬廣的肖凌手上,勢必會強勢崛起,也算對得起打下江山卻守不住江山的迂腐老幫主瞭。

江湖,終歸是要交給年輕人去打拼的,老傢夥們都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劉妮蓉心腸太軟,還是個女子,能成什麼氣候!以後嫁人,難道整個魚龍幫都要淪為嫁妝?!別說他肖鏘,其餘金盆洗手的老傢夥都會寒瞭心啊。

肖鏘腦海裡走馬觀花,百感交集,心腸越發冷硬起來,笑道:“魚龍幫三十幾人,除去劉妮蓉和客卿公孫楊,武力並不出眾,公孫楊擅長連珠箭術,對付幾位頭領的騎隊殺傷極大,到時候我肯定會趁亂先殺瞭公孫楊。”

宋貂兒按住玉佩,柔聲細氣,娓娓道來:“我們不急著殺過去,這兩天兄弟們先分批騷擾,讓魚龍幫的人馬疲於應付。回頭我再請肖幫主帶去幾兩迷藥,看能否放在飯食裡,不過這樁事是錦上添花之舉,成瞭是最好,不成也無妨。咱們一百騎對付三十幾人,就像一場圍獵,本來如果是大鏢局走鏢的話,貨車數量眾多,還能略懂一些停車結陣的旁門兵法,可惜魚龍幫才一輛馬車,就算有當世兵法大傢,都變不出花樣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隻能算他們命不好。”

其餘三名頭領面面相覷,都有些寒氣。

宋貂兒突然笑道:“對瞭,魚龍幫有現成的十幾匹熟馬,我不要,讓三位大當傢的拿去隨意分配,但那個劉妮蓉,歸我,這沒的商量。”

耍雙斧的黑胖墩伸出大拇指,朝宋貂兒嘿嘿笑道:“宋兄弟不愧是讀過書的,愛美人不愛江山,佩服佩服!”

其餘兩名五大三粗的漢子都笑容玩味,對於這種美事,傻子才不答應,在邊境上,有好馬比有爹娘都重要一百倍!

見到肖鏘望來,宋貂兒笑瞭笑,兩人心有靈犀。肖鏘松瞭口氣,知道以宋貂兒的手段和心計,劉妮蓉哪怕不死,得瞭寵幸,這輩子都別想回到陵州給他們父子添亂。宋貂兒自詡駕馭人心王霸兼用,事實上也是如此。當年其中一名跟著宋貂兒來到邊境的姨娘爭風吃醋,讓心腹打死瞭一名後來被宋貂兒搶到手的小娘子,他便端著一隻夜光杯,親手扳開她的櫻桃小嘴,當著身邊所有女子的面,給姨娘喂下瞭一杯混有砒霜的葡萄酒,至於姨娘身邊兩名原本在邊境亂世還算活得愜意的年輕丫鬟,都送給瞭手下肆意玩弄,才一天時間就給那幫不懂憐香惜玉的粗野漢子弄壞瞭,生不如死,一個徹底瘋瞭,一個咬舌自盡。

其餘三隻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話說回來,心地好的,如何能在這兵荒馬亂的兩朝縫隙裡生根發芽?做不得斬草除根的手法,沒有壯士斷腕的魄力,早就成瞭別人的墊腳石。像那黑塔一般的胖墩,綽號李黑塔,耍起雙斧來也就三板斧的能耐,耍完瞭三招,對方若不敗,天生神力的李黑塔便翻來覆去地耍那三板斧,倒是少有人能扛得住這種以力壓人的蹂躪。別看李黑塔六親不認,坑害起兄弟比誰都勤快。可當年也曾對一個人真心好過,那就是他的媳婦,可憐那女子被死對頭擄瞭去,以此要挾李黑塔,李黑塔沒答應,女子就給禍害死瞭,連屍體都沒放過,派手下就跟豬肉掛在馬背上一般,到瞭李黑塔老窩外丟棄在地上。後來李黑塔報瞭仇,傳說將對頭全傢上下十幾人以烤全羊的手法架在火堆上活活燒死,仇傢是最後一個死的,眼睜睜看著妻兒慘死,他被活活氣死的。

故而在這裡混江湖,是真正的刀口舔血,其中的艱辛心酸,絕非外人能夠想象,每個人都是從頭到腳壞到骨子裡的壞人,但每個人又都是某些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魚龍幫三十多人,攤上肖鏘這麼個忘恩負義又狼子野心的副幫主,也算倒瞭八輩子的血黴,可在肖凌以及整個肖傢眼中,肖鏘無疑是個稱職的好父親。如果更換門庭的魚龍幫有機會稱雄陵州江湖,恐怕剩下的幫眾們即使知曉瞭這段內幕,若非有密切牽連的人物,大多也會故作不知,隻會繼續對肖鏘肖凌父子感恩戴德,敬畏有加。

一位使長柄長鋒樸刀的魁梧馬匪頭目瞧著氣氛融洽,順帶著對氣味不怎麼相投的肖鏘也看著順眼起來,笑著打趣道:“肖幫主,你有所不知,咱們這邊可是很難找到能值幾匹熟馬的女子,再怎麼水靈,除非是北莽的官傢女子,否則撐死瞭價值半匹熟馬。宋貂兒這回寧肯不要馬也要霸占那姓劉的閨女,咋的,肖幫主,這小娘們兒生得沉魚落雁不成?”

另外一名赤手空拳的馬賊頭目怪笑道:“呦,老銅錢你還知道‘沉魚落雁’這個說法,學問大瞭去啊。”

使樸刀的漢子姓錢,因為嗜財如命,所以有瞭個“銅錢”的綽號。他咧嘴吐瞭一口濃痰,笑罵道:“老子還知道你婆娘奶子有多大,嘿,昨晚剛往上邊抹瞭好些口水。”

被挖苦的馬賊也不惱,撇嘴笑道:“老銅錢,你那閨女醜歸醜,不過屁股賊大,保準能生男娃,老子就好屁股翹這一口!老銅錢,啥時候讓咱認你做老丈人啊?”

老銅錢拿腳踩瞭下樸刀,這個曾經用碎銀把一個大活人撐死的悍匪痛罵道:“去你娘的,敢禍害我閨女,我拿銀子喂飽你!”

肖鏘打心眼裡憎惡這些馬賊的言行無忌,隻不過礙於宋貂兒的顏面,才不好發作,但臉上也沒瞭客氣笑容,平淡道:“宋兄弟的眼光當然很好。”

讀過許多籮筐詩書甚至差點成為北莽官員的宋貂兒有一顆玲瓏心,遠比這些糙漢來得八面玲瓏,打圓場道:“好瞭,閑話屁話休提,容宋貂兒多嘴一句,這趟大買賣做成以後,也算是交情瞭一場,咱們幾傢的恩怨,大夥兒肚子裡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賬本,宋貂兒希望看在這次每人到手幾千兩白花花銀子的面子上,都各自退讓一步,劃去幾筆牽扯不清的糊塗賬。還有,以後再有燙嘴的生意,別他媽隻想著吃獨食,多聯絡聯絡,有錢大傢一起賺,在傢數銀子,總比你陰我我黑你來得痛快,是不是?”

李黑塔率先點頭,老銅錢和臉上有刀疤的,也跟著點頭。

肖鏘沒來由一陣傷感,劉妮蓉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還有過要撮合她與肖凌在一起的念頭。隻可惜不是每一對兩小無猜的孩子長大以後,都會珍惜當年青梅竹馬的不易。肖鏘不怪劉妮蓉看不上肖凌,事實上肖凌一樣瞧不起這個出身優越的兒時玩伴,說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肖鏘微微搖頭,將這股傷感情緒揮去,隻是感嘆自己畢竟老瞭,一個劉妮蓉的生死禍福,比起自傢的興盛,實在不值一提。想到這裡,肖鏘眼神如一頭夜梟子。幾位原本對這名老劍客心存輕視的馬匪都心中一凜,這幾位看似大大咧咧,但誰不在暗中打量肖鏘與宋貂兒,就怕被宋貂兒給黑吃黑瞭,要讓馬賊同心同德,就跟要北涼鐵騎不沾血一樣難以置信。

肖鏘似乎記起什麼,陰沉笑道:“這次還有個將軍府裡出來的年輕人,姓徐,佩刀,長得俊逸非凡,很有世傢子風度,各位大當傢的想要沒有後患,此子必須死得徹底!”

宋貂兒拿手指點瞭點兇神惡煞的刀疤臉,笑瞇瞇道:“沒事,隻要長得好看,汪老哥向來男女不忌。我可知道汪老哥這次帶來的人馬裡,就有個清秀後生,拳腳本領稀爛,據說伺候男人倒是乖巧,每晚都要被汪老哥使喚得嗷嗷叫。”

刀疤臉來瞭興致與性趣,並不否認他的男女通吃,隻是看著肖鏘笑問道:“哦?這小子長得真能湊合?肖幫主可別拿老汪我開涮啦,否則吊起瞭火卻沒地方瀉火,總不能跟老銅錢那樣拿塊豬肉條子摳個洞吧?”

一夥人哄然大笑,連肖鏘都笑得不行。

一個溫醇嗓音響起,“汪老哥,你瞧我長得咋樣?”

幾乎瞬間同時,肖鏘提劍起身,李黑塔手握雙斧瞠目怒視,老銅錢腳尖一挑樸刀,橫刀而立。

姓汪的刀疤臉無意間被指名道姓,原本驚懼異常,隻不過認清來人的面孔後,眼神變得炙熱。

唯獨宋貂兒沒有動靜,一手拿捏著精雕細琢的玉佩,另外一手在唇邊吹瞭一聲口哨,這才抬頭看著肖鏘背影,說道:“肖老哥,該不會是你跟魚龍幫給我們下套子吧?沒道理啊,這對你有什麼好處?而且魚龍幫才三十幾人,就算今晚隻有我們四人,你們也不敢保證能讓我們都交待在這裡,隻要逃出去任何一個……”

說到這裡,李黑塔放下一柄宣化板斧,手貼著胸口,陰森瘆人地笑著打斷宋貂兒的言語,說道:“逃出去一個,還想著報仇不成,肯定要趁火打劫,攏起其他三個死鬼的人馬瞭。宋貂兒,你他媽的別在這裡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就是你跟這姓肖的老烏龜還有魚龍幫陷害我們!不過宋貂兒啊宋貂兒,你真以為就你帶瞭人馬來這裡?”

宋貂兒隻是擺擺手,溫和笑道:“雖然這次說好瞭隻是五人談事,約好讓各自人馬離開五裡路,但肯定會私下讓手下慢慢靠攏過來,這是人之常情,宋某也不是三歲稚童,對此理解得很。李黑塔,先別忙著拿出火筒子發信號,小心壞瞭大事。先讓肖老哥給我們說道說道。”

一時間,一個外人說瞭一句話,竟有瞭讓五人展開窩裡鬥的滑稽形勢。

肖鏘死死盯著不遠處那個按理說如何都不會出現在這裡的佩刀青年,轉頭苦笑道:“宋老弟,肖某怎會陷害你,這小子便是那姓徐的,不知道他怎麼跟到瞭這裡,如果帶瞭魚龍幫過來,恐怕先前謀劃都要作廢瞭。真是如此,肖某連那四千兩銀子都不要瞭!就當作賠償給四位大當傢的。”

來者自然是世子殿下。

徐鳳年鼓掌笑道:“肖幫主行事果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讓姓徐的大開眼界,光是見識瞭這等梟雄手腕,一車子貨物白送給各位,也值瞭。隻不過怕你們幾位沒命花。”

刀疤臉猖狂大笑,“你這小子說話口氣比宋貂兒還大,老子喜歡得很哪!”

肖鏘皺眉道:“你沒有告知劉妮蓉和公孫楊?”

徐鳳年瞇眼道:“他們知不知道重要嗎?要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

三位馬賊頭子面面相覷,這小子是失心瘋瞭?胡言亂語個啥?

宋貂兒仿佛被逗樂,終於舍得站起身,掛好玉佩懸在腰間,系緊瞭紅繩,打好一個活結,這才抬頭望向徐鳳年,“這位徐公子,既然敢單身赴會,想來肖幫主還是低估瞭你的實力。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可能不信,不過我信,但信歸信,怕還是不怕的,現在宋某最好奇的是你有沒有低估我們幾位的能耐,要是錯瞭,你的下場,可能會比較糟糕。”

宋貂兒說完,手指向刀疤臉,一切不言而喻。

徐鳳年也不與這幫早已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與人賭命的傢夥廢話,伸出兩指,隻留一條縫隙,笑著問道:“要是我離一品金剛境界,隻差一線,你們逃不逃?”

徐鳳年停頓瞭一下,繼續問道:“你們逃得掉嗎?”

這應該是一個驚喜不斷的夜晚。

肖鏘和四名出生入死的馬賊都被這話給弄得想笑,連宋貂兒都覺得這哥們兒十成十是腦子有毛病。

天底下的任何一位一品高手,除瞭情理之中的屈指可數,而且大多或隱居山林,神出鬼沒,或高坐門派幕後,深居簡出,極少數則被朝廷各種頂尖勢力捧為座上賓,也是當菩薩敬奉。而天下何其大,江湖何其廣?要找到一位一品高手,無異於大海撈針。饒是宋貂兒這幾位都是見慣瞭大風大浪的,也就隻有肖鏘年輕時有幸遠遠見過一位金剛境高手的風采。宋貂兒略好,曾在北莽京城見過一位久負盛名的二品頂點高人,的的確確是離金剛境才差一層窗戶紙,可那位老前輩,當時已經花甲之年,歸功於老當益壯才有這份玄妙神通。眼前這名佩刀年輕人,多大,才及冠幾年?

徐鳳年說話間,已經被五人包圍。

有瞭相當境界以後的武夫,即便前一刻還是陌路人,一旦配合起來也頗為天衣無縫。

刀疤臉率先出馬,臉龐猙獰,雙拳直探徐鳳年胸口。

樸刀匪首一刀橫掃千軍裂空而至。

肖鏘為瞭表明清白,也抽出長劍,隨時拿出看傢本領的離手劍回旋燕,隻要被他瞅準間隙,就要把這個姓徐的削去四肢。

刀疤臉出拳迅猛,卻留有餘勁,分明是想要先讓那樸刀逼迫這傢夥躲避,才跟上雙拳給予重創,隻不過見這小子愣是對那截腰掃來的大刀無動於衷,他便再不客氣,雙拳氣機炸開,使出瞭九成氣力。

剩下一成當然是他留瞭個心眼,生怕老銅錢一個“不小心”沒掌控好樸刀力道,把這小子和自己一起給攔腰斬斷瞭。

雙拳力道變化也帶瞭拳勢變動,隻不過刀疤臉悍匪見那小子始終紋絲不動,心中便有些無奈,自個兒白搭瞭一手好拳,瞎子點燈白費蠟瞭,這小子肯定死到臨頭還是沒瞧出其中的高妙!

刀疤臉雙拳即將觸及這小子胸口,心中一喜,可馬上就察覺到氣機不對,照理來說,老銅錢樸刀散發出來的冷感即使沒有更濃,也不該淡去,這是收瞭刀去的意思?刀疤臉轉瞬間便打定主意不管老銅錢如何算計,這小子的命都要被他雙拳砸爛大半條去。

修為最高的肖鏘、宋貂兒兩人瞳孔急劇收縮瞭一下,這是一種嗅到危機的敏銳直覺。

徐鳳年看似輕描淡寫一個側身,雙手黏住刀疤臉雙臂,往右側順勢一拉,刀疤臉整個人就雙腳離地,好似踉蹌一般往前飛瞭出去。徐鳳年跟著身形側移,腳步以小寸步頻繁變更,令人眼花繚亂,然後刀疤臉就毫無還手之力地整個人離地越來越高,當心頭駭然的刀疤臉拳勢收回五六,堪堪能夠在驟然間作出應對,徐鳳年左腿屈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上一敲,隻聽砰一聲,刀疤臉的整個胸膛都碎裂瞭。徐鳳年一松手,刀疤臉就被那一記霸道至極的膝撞給撞得往上飄浮。徐鳳年仍不罷休,右手繞著這傢夥的腦袋囫圇一轉,讓好歹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刀疤臉在空中旋轉瞭三四圈,徐鳳年身形微微後撤,高抬腿,將才出瞭一次雙手拳的可憐傢夥轟然砸入地面。興許是速度太快,沖勁太大,根本沒有給他凝神聚氣的機會,又或者是膝撞讓刀疤臉的精氣神都連同胸腔一同散瞭架子,反正眾人隻見到以步戰悍勇著稱的刀疤臉身體觸地後,四肢反常地向上揚起,當手腳軟綿綿墜地後,整個人已經完全沒瞭聲息。

剛才臨陣脫逃的老銅錢手心已經全是汗水,咬牙解釋道:“不是老子膽小收刀,而是這小子太邪門瞭,一刀掃去,刀口子離瞭他身體還有好幾寸遠,就再砍不進去瞭!”

“邪門?”

徐鳳年笑瞭笑,一腳踩在刀疤臉後腦勺上,加重力道,大概是腦殼比泥地還是要結實的緣故,整顆頭顱一點一點陷入地面。

看得肖鏘都一陣心驚肉跳,所幸握劍之手,並無一絲顫抖,成名多年的武夫,都知道何謂未戰先敗。

宋貂兒眉頭緊蹙,沉聲道:“一起上!”

旋瞭旋雙斧的李黑塔獰笑道:“好!”

才說完好字,就見這位離世子殿下最遠的漢子身形倒掠,別看他體態臃腫,看這逃竄的手法,輕如鵝毛,似乎輕功不俗。

宋貂兒卻不驚奇憤怒,眼中反而閃過一抹陰險狠辣。

李黑塔退得快,徐鳳年追得更快。當世子殿下從老銅錢身側不到五步距離一閃而過時,這殺慣瞭人的馬賊愣是不敢動彈,任由他擦肩而過。

李黑塔這時才知道小聰明要害死自己,見逃避不得,他狠下心猛然停頓,雙腳落地後,仍是滑行瞭一段,在地面上劃出兩條痕跡,然後借機蓄力,等到那殺人不眨眼的年輕魔頭趕到身前,雙斧交叉揮出,勢大力沉,勁道遠勝過刀疤臉雙拳。他靠著簡單到枯燥的三板斧走天下,自然會有可取之處,那佩刀卻偏生不用刀的年輕男子委實是托大,雙斧在空中瞬間轉折瞭七八道軌跡,氣勢洶湧地劈下,他竟是不退不躲,以雙臂向上霸王扛鼎一般的恐怖姿勢迎接斧刃!

被輕視到瞭極點的李黑塔怒喝道:“去死!”

既沒有手臂連肉帶骨被砍斷的熟悉聲音,也沒有那傳說中金剛不破的金石碰撞聲。

李黑塔有苦自知。

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就像砍入一大團棉花,這團棉花瞧不見,卻真實存在。他總算明白為何老銅錢要說古怪邪門瞭,這小子的氣機當真已經充沛富裕到流溢到身外的驚人境界瞭?所謂氣機,可比世人眼裡最值錢的真金白銀還要來得珍貴,多少習武之人一輩子在那裡哼哼哈嘿,都沒琢磨出氣機到底是何物,一些運氣好傢底厚的傢夥有師父領進門的,手頭有一兩本秘籍,也就是隱約察覺到體內有一股熱氣流走骨骸竅穴,可是如何聚攏,化為己用,就又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險峻關隘,而僥幸懂得攏起,又如何去聚散自如,更是要瞭人的命。讀書讀深意,練武養氣機,自古以來就是天下文武兩途的攔路虎。眼前這位自己要拼上老命去廝殺的,竟然讓人發指得能夠讓氣機有規律地外泄,可不就是傳說中的金剛境嗎?

李黑塔如何能不自慚形穢、嫉妒發狂,就像一個窮人每天勤儉持傢,冷不丁冒出個富人可以在金山銀山上吃喝拉撒,人比人,氣死人啊!

李黑塔顧不得什麼三板斧路數,鐵瞭心要將手上一雙巨斧死死往下按,一張黑臉都漲出病態的暗紅色,估計連小時候吃奶積攢下來的力氣都用到這個緊要關頭瞭。

短短三寸距離,李黑塔雙斧硬是往下劈瞭好似極為漫長的一段時間,已經稱不上是劈,而是向下往死裡推移。

李黑塔後腳跟已然翹起,發出一聲喪心病狂的震天嘶吼,雙斧終於碰到這個年輕王八蛋的衣袖!

衣袖被割破,巨斧冷鋒觸及肌膚,李黑塔走火入魔一般,齜牙瞪眼,全身氣機如沸水翻騰,全部湧向手臂。

徐鳳年略微皺眉,雙臂一震,彈開雙斧。

一腳踹在這門戶大開的李黑塔胸口,雙手虎口已經裂開出血的壯漢向後倒去。

徐鳳年輕輕松松握住李黑塔手腕,一扭便折斷,接過宣化板斧與金雀開山斧,離手一轉,變成他手提雙斧,面朝李黑塔。

頭腦空白的李黑塔倒地以後,以肘部撐地,轉身就跑。

徐鳳年二話不說揮出一柄斧頭,插在這黝黑大漢的背心,李黑塔帶著一股斧頭挾來的巨大侵徹力向前撲去,再一斧,直接砍在他腦袋上。

屍體撲在地面上。

死得不能再死瞭。

徐鳳年低頭看瞭眼手臂,自嘲道:“到底還不是真正的金剛境。”

老銅錢臉色蒼白,見這名連殺兩人如閑庭信步的魔頭朝自己走來,他原本正要從懷中抽出傳信的火藥筒子,被抓瞭個現形後他燙手一般趕忙縮回,幹脆連樸刀都丟瞭,跪地磕頭求饒道:“大俠饒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在邊境上養傢糊口不容易啊!小的被豬油蒙瞭心才會算計到魚龍幫頭上,徐公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今天這事都是宋貂兒那死白臉和肖鏘那孫子謀劃的。

冤有頭債有主,公子要殺要剮,先找他們兩個啊!小的我給你磕頭瞭……”

老銅錢語無倫次,磕頭不止。

“行啊,那我就先找那兩人的麻煩。”

徐鳳年嘴上說著這話,查探著這名馬賊的氣機流轉異常,低著頭可以掩飾眼中陰鷙,可是雙拳肌肉紋理卻隱蔽不瞭殺機,世子殿下嘴角冷笑,不給這名馬匪頭目出手暴起傷人的機會,一腳踢出,將一顆腦袋從肩膀上給踹瞭出去,帶著鮮血骨碌瞭老遠,最終在肖鏘腳下停止。

肖鏘瞪大眼睛,眼眶佈滿血絲,不去看腳下的頭顱,隻是瞪著這個年紀輕輕的將軍府子弟。

五人死瞭三個,宋貂兒還算鎮靜,但也沒瞭先前萬事胸有成竹的瀟灑氣度,苦澀道:“徐公子,既然已是步入金剛境界的神仙人物,何必與我等螻蟻計較,隻要徐公子願意放宋貂兒一馬,我願意親自殺死肖鏘,還有地上三人的傢當,宋貂兒帶人去清點完畢以後,統統交給公子。以後,宋貂兒子子孫孫,都會為徐公子立一座生祠牌位,香火不斷!”

肖鏘手中長劍顫鳴,怒罵道:“宋貂兒,你豬狗不如!”

宋貂兒根本不理睬肖鏘的謾罵,隻是小心翼翼地彎著腰,面朝那名來歷不明的青年魔頭,見這位佩刀卻根本連刀都不曾出鞘半寸的公子哥面無表情,繼續說道:“宋貂兒殺瞭肖鏘以後,公子若還不滿意,宋貂兒可以自斷一臂,以示請罪誠意。”

徐鳳年笑瞭笑,說瞭一個“好”字。

然後就看到瞭一場兄弟相殘的好戲。

一炷香工夫以後,離手劍爐火純青的肖鏘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一直給人印象側重計謀而出手次數極少的宋貂兒竟是個接近二品的高手,腰系軟劍。看來能讀書讀出名堂的文弱書生,真要用心習武,也還是能讓純粹的武夫刮目相看的。不過宋貂兒也不好過,遍體鱗傷,文士青衫破碎得厲害,盤膝而坐,狼狽不堪。

徐鳳年走近瞭呼氣遠多過吸氣的肖副幫主,蹲下後輕笑道:“跟相識多年的兄弟拼命,還死在兄弟手上,感覺如何?我知道你有個很出息的兒子,也知道你這次對魚龍幫背信棄義,是為瞭幫襯肖凌。你放心,我給這小子一個機會,會以你的口氣和筆跡給他寄密信一封,他若是沒有心動,不想去坐那魚龍幫的頭把交椅,你這次也就當作跟王大石的爹那樣,為魚龍幫效死瞭,肖凌下半輩子再苦也苦不到哪裡去;如果他蠢蠢欲動……”

答案顯而易見。

肖鏘如何不知道兒子的心性,他說不出話來,隻是口中鮮血泉湧,顯然已經氣極,可惜沒瞭怒發沖冠的氣概。

徐鳳年伸手指瞭指頭頂,然後平淡道:“我知道你想說我不講道理,可是我為什麼要與你這種人講道理?”

肖鏘死不瞑目。

至於這名本該可以享用來之不易的榮華富貴的老劍客除瞭憤怒,是否還有一步錯步步錯的悔恨,無人知曉。

見到徐鳳年起身轉頭,宋貂兒抹去嘴角血跡,一臉豁達坦然,笑道:“懇請公子讓我多嘮叨幾句,宋某知道自己必死,不過與其被你輕易殺死,還不如好好展露一下畢生所學,就當在徐公子面前班門弄斧一番也算盡興。

宋某之所以連傳信給三十六騎的心思都沒有,是怕這些跟著我做掉腦袋買賣的兄弟們白白送死。嘿,其中一個二當傢的,喜歡我那位又是姨娘又是媳婦的女子有些年月瞭,不過礙於兄弟情分,也隻是發乎情止於禮,宋某人自信哪怕我今天死在這裡,他也會替我收屍,與那女子不會有任何牽扯曖昧。在咱們邊境上,這種厚道人,可不比金剛境界的徐公子更多,兄弟中年紀最小的,十六歲,才教瞭他四十來個字,有些可惜……”

宋貂兒嘮嘮叨叨瞭一炷香時間,雖說意猶未盡,但見到徐鳳年氣機一變,還是乖乖閉上眼睛,果真是等死。

等瞭好像一輩子,宋貂兒睜開眼,下意識遠望,看到那名佩刀公子站在原地。

下一刻,鬼門關轉悠瞭一趟的宋貂兒整個人都僵硬,遍體生寒,心中恐懼程度,哪怕是見到那傢夥殺死三名同行,以平淡語氣讓肖鏘死得不痛快到瞭極點,以及自己閉眼等死,都要來得濃重!

一柄碧綠通透的短劍懸在自己眉心位置前方!

兩寸劍微微顫動。

正因為離得太近瞭,使得宋貂兒竟然沒有第一時間註意到。

飛劍!

宋貂兒喜極而泣,走火入魔一般哈哈大笑。

飛劍,真是飛劍!

他是一名劍道一途上孜孜不倦修行的劍客啊。

有生之年,能見到仙人飛劍術,雖死而無大憾!雖死無憾?當馬賊的,誰他媽的是個聖人?

那名分明是佩刀的年輕公子一抬手臂,兩寸飛劍一閃而逝。

徐鳳年緩瞭緩吐納的速度,平靜道:“宋貂兒,你若有銀子有熟馬有靠山,能不能駕馭一個擁有三百騎數目的小山頭?”

宋貂兒愕然,一時間沒有回過神。

徐鳳年壓下喉嚨的一股溫熱,皺眉道:“你回頭療傷完畢,就去幽州找一個叫皇甫枰的果毅都尉,就說是姓徐的要你去找他,你跟他要人要錢要馬,他自然會全部答應。如果我回來以後得知你辦事含糊,別說給我建一座生祠,就是一百座,你連同三十六個兄弟,一樣都得死。”

徐鳳年轉過身,沒有抹去緩緩從鼻子裡流出的鮮血,心裡罵娘不止,充一次絕世高手真不容易,為瞭擺出禦劍飛行的排場,體內氣機已經跌宕起伏得如同廣陵大潮,再支撐下去,就要露餡。

不過好在在宋貂兒眼中,這位姓徐的公子,哪怕走得很慢,也是極為仙人出塵,瀟灑飄逸。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