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第十一章 忠義寨鳳年斬魔,長樂峰世子開殺

徐鳳年盯著這張猙獰通紅的臉龐,冷淡問道:『你也配用劍?也配「劍來」二字?』

他隨手丟瞭那柄曾經號稱削玉如泥的廢劍,又問瞭一句:『誰準你說「劍來」二字?』

韓芳坐在書案前,撫摸著一把掐絲菱紋柄金刀,是實用性不大的裝飾刀具,正想著什麼時候拿去典當瞭換些銀錢,好給錢囊幹癟的寨子解燃眉之急。放下金絲刀,桌上還有一塊象牙微雕金剛經鎮紙,韓芳用手指摸著鎮紙上篆刻的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重重嘆息一聲,一文錢餓死英雄漢啊。

韓芳就住在“忠義廳”樓上,推開窗戶就能看到樹立在青石廣場上的那桿杏黃大旗,他不像寨子裡許多落草為寇隻為圖快活的漢子,這些年始終潔身自好,沒有擄掠女子上山做那泄欲工具。以往下山去大莊子裡殺富濟貧,或者是攔路剪徑,遇上的那些個嬌柔小娘俏麗婦人,都分發給麾下兄弟。宋馗、方大義這幾位坐頭幾把交椅的兄弟,倒也不貪錢,唯獨喜好在女子身上爭風吃醋,時常大打出手,每次都要他和張秀誠去勸架才能息事寧人。像這次宋馗在法場上被砍去瞭頭顱,他留在寨子裡的幾房妻妾,不出意外今晚就成瞭其餘兄弟們床上的玩物,這也是韓芳不願意娶妻納妾的原因所在。做賊做匪,少有安享晚年的,能活到半百歲就是老天爺開恩賞賜瞭,寨子裡鼎盛光景,除去拖傢帶口的,得有將近騎得馬殺得人的兩百多號兄弟,來去呼嘯成風,六嶷山附近數百裡沒有軍鎮屯兵,官府剿匪不力,對上自傢寨子,不去官衙一排排砍瞭官老爺們的腦袋就要燒高香瞭。

隻是如今寨子大勢已去,得力手下不過十來條刀和馬,許多當年稱兄道弟歃血為盟的,死的死,活著的大多都已去瞭山上其餘寨子,留下來的都是傷病拖累,養在寨子裡,脾氣還不小,不是嫌棄沒新鮮女人,就是埋怨酒肉不夠。韓芳也自知是為名聲所累,許多話都不好說出口,甚至都不能擺出絲毫臉色,如今能說上真心話的,也就隻剩下傢世相當的張秀誠瞭。樹倒猢猻散不可怕,墻倒眾人推才叫人心涼。附近一些個當年寄他籬下討口飯吃的寨子,隨著不遺餘力誘以黃金白銀和嬌俏女子,攏起大批人馬,時不時就帶上兄弟去山下殺個逍遙痛快,幾個原先與六嶷山有秘密聯絡的鄉堡莊子,都給不念舊情地鏟平瞭去。那些當傢的做事不擇手段,從來不講究,一些個甚至和官府軍校和捕快都有眉來眼去,大把銀子砸進這些人的錢囊,更幫忙做瞭個本該公門當差便公門解決的許多染血臟活。前不久跟銀瓶寨交好的一位官吏,就花瞭五百兩銀子私下聘請寨子歹人,去將一名衙門裡的外鄉刀筆小吏在在鄉下村莊裡全傢上下十幾口人,都給血洗屠盡,連幾個幼齡稚童都沒有放過,據說就那麼給挑掛在長矛上。另外一些寨子則覥著臉去給沈門草堂幾位管事的甘心做狗,認瞭叔父幹爹,甚至還有一位四十幾歲的寨主,認瞭草堂裡一名年紀輕輕的女子做幹娘,隻因為她是草堂裡一位魔道兇擘的寵妾。

這些無半點道義廉恥可言的事情,尤其是官匪勾結,韓芳素來不齒,也難怪偌大一座忠義寨日薄西山瞭去。說來好笑,寨子能夠散而不倒,還要歸功於山腳那個青竹娘,若不是她跟草堂數一數二的魔頭有過半年露水姻緣,其餘幾座大寨子想必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早就真刀真槍趕來吞並瞭。

響瞭兩下敲門聲,張秀誠無需等到應諾,就推門而入。他與韓芳意氣相投,又是管領寨子內務的軍師,不必在細枝末節上矯情。韓芳見到這位相識多年的嫡系心腹,心情好轉,喊瞭一聲張秀誠的字,笑道:“涪靈,睡不著?”

張秀誠臉色陰沉道:“方大義和洪遷二人又打起來瞭,還揚言立下生死狀,說不共戴天,請我去寫狀子,我一氣之下就誰都不理睬,省得鬧心。”

韓芳笑道:“為瞭宋馗那個從青樓花兩百兩銀子買來的小妾?”

張秀誠冷哼一聲,“口口聲聲為兄弟兩肋插刀,到頭來還不是為女子與兄弟拔刀相向。”

韓芳愧疚道:“我也知道那女子其實早已跟洪遷勾搭私通,本就該入他的屋子,不過方大義眼饞,硬要從中作梗,壞瞭這樁好事,的確不占理。你有為難,其實都怪我,洪遷早年上過幾年私塾,這些年與你學瞭許多醫卜天象,也有不小的志向。這小子才二十四五歲,一心想要一刀一槍博取個封妻蔭子,好光宗耀祖,若非感激你的栽培,以他的本事,早就轉投門戶,換一個與官府有交情的寨子,偷換瞭戶籍,未嘗沒機會建功立業。而寨子上下都知道方大義跟我關系好,他也以韓傢小孩兒自居,所以讓你裡外難做人,是我韓芳的錯。”

張秀誠臉色稍霽,擺手道:“大當傢的言重瞭。涪靈隻是可惜這份傢業啊。”

韓芳輕嘆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盡是無可奈何的糟心事。”

韓芳站起身,和首席謀士來到窗口。微風拂面,接著明朗月色眺望山間夜景,心境頓時清寧瞭幾分,他突然笑道:“鄉裡婆娘鄉裡樣,那狐媚子不管如何面容姣好,也是一身的鄉土味道。”

張秀誠會心笑道:“洪遷、方大義也不過是鄉裡漢子,沒嘗過山珍海味,自然鉚足瞭勁頭去爭搶個頭破血流。你瞧瞧,這不就邀約來到廣場上比試瞭。”

韓芳雙手按在窗欄上,“不打緊,方大義看著粗獷,心思其實比懷春女子還要細膩幾分,一肚子算計最多,他也隻是借機找洪遷的麻煩。如今寨子凋零,第三把交椅空懸,他就想要搶先放在屁股底下坐著。洪遷根骨好悟性也不差,武藝穩步晉升,方大義也隻能憑仗蠻力趁早打一架,再過一年半載,就不用跟洪遷較勁瞭。這頭黑牛小聰明太多,哪裡知道洪遷根本志不在此,其實如今多結交一些香火情,以後指不定還要靠洪遷撐著那桿杏黃旗。

涪靈,回頭我教訓一頓方大義,讓他安分守己,你也與半個徒弟的洪遷說幾句。咱們啊,真是又當爹又做娘的,辛苦。”

張秀誠笑道:“算好的瞭,比起那些給人當孫子的寨主們,咱們起碼還算是給人做長輩。”

兩人相視一笑。

張秀誠皺眉問道:“大當傢,那名叫徐朗的姑塞州士子如何處置?”

韓芳搖頭道:“不去計較,今時不同往日,不管他是負笈遊學的士子,還是官府處心積慮派遣的探子,咱們都招惹不起。前者還好,以禮相待即可,若是後者,即便惹不起,總還能躲得起。”

張秀誠瞇起一雙杏子眼,殺氣凜然:“無妨,官府真敢帶兵剿殺我們,不留退路,隻需讓我帶上十名精悍兄弟潛伏入城,殺這些官老爺的後院一個雞犬不留。”

韓芳笑道:“你這雷部天君,可不像方外真人。”

張秀誠眼神黯淡,喟然道:“什麼真人,本就是披著道袍的匪人,隻會在紙堆裡降妖除魔捉鬼。”

韓芳一臉遺憾道:“是寨子廟小,容不下涪靈兄施展滿腹才華和拳腳,如果當初能夠再勢大幾分,壯大到三百兄弟,就有瞭分量去要價要官,被朝廷招瞭安,少不得能有六七個流內實權官職,三四十個品外散官。且不說涪靈兄的經緯韜略,僅就道德宗外門弟子的身份,何至於在寨子裡對付那些柴米油鹽。”

張秀誠伸出雙指捻須,豁達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等凡夫俗子強求不得。”

韓芳驀地睜大眼睛,與此同時,道人脫口而出:“不妥,這魔頭怎的露面瞭!”

韓芳眼角餘光瞥瞭一眼身邊道士。

青石鋪就的校武場上,不知何時出現瞭一行人,俱是山上罕見的錦衣華裳,而且寨子裡的草寇即便穿上綢緞服飾,也難免有沐猴而冠的嫌疑,這十幾位俊男美人則氣質熨帖得很,好似天庭仙人下凡塵,讓人眼紅嫉妒。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襲廣袖大白袍子,赤足而來,面如冠玉,不佩刀劍,但身邊有數名唇紅齒白的捧劍侍童。有這等氣派場面的,不用說也是六嶷山長樂峰沈門草廬的貴人駕臨。

當韓芳看到洪遷退出場外,不跟方大義廝殺,走向那名好似人間公侯的雍容男子,畢恭畢敬作瞭一揖,韓芳一顆心頓時沉入谷底,果不其然,洪遷已經偷偷改換門庭,投瞭那座草堂,不由嘴角冷笑。道人張秀誠勃然大怒,怒斥一聲“孽障”,身形直掠出窗,飄落廣場,方大義和十幾名看熱鬧的寨內兄弟也都如臨大敵。

張秀誠抽出背後松紋桃木劍,劍指洪遷,痛心道:“洪遷,寨子待你不薄,當初你擅殺官兵,走投無路,是當傢的憐惜你一身本事,才收容你,為何要做出這等忤逆之事?!”

洪遷淺淡一句話就讓半個師父的張秀誠啞口無言:“人往高處走。”

洪遷繼續面無表情地說道:“不錯,是我稟告鐘離仙師,有陌生男子試圖接近青竹娘,青竹娘既然進入過草堂仙府,本就應當生是草堂的人,死是草堂的鬼,她作風不檢點,我去與仙師說上一句,這有何錯?師父,仙師已經答應我,隻要你肯離開寨子,仙師法外開恩,草堂會有你一席之地,這等潑天榮華,不正是師父你夢寐以求多年的嗎?徒弟好心好意為你搭瞭一條青雲梯,何錯之有?鐘離仙師這趟出行,順路而來,無意跟寨子計較,隻是去取瞭那對狗男女性命。”

赤腳踩地的顯貴男子終於開口,瞇眼道:“聽說忠義寨裡兩位當傢的身手不俗,要不跟洪遷一起給本仙做假子,不過是改瞭原本姓氏,賜姓鐘離。

不過這之前本仙還要看看到底是否入我法眼,看你韓芳棒法到底是如何的打遍邊境十三鎮,看你張秀誠是不是真的劍術能引雷,如果讓本仙大失所望,這座寨子今夜也就踏平,抹去名號,這桿杏黃旗早就讓草堂諸位高人不順眼,替天行道,行的竟是歪門邪道,可笑至極。”

男子抬起頭,面露訝異。

旗幟頂端,站著一名負劍而立的年輕男子。

他怒極而笑:“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敢當著本仙的面抖摟那幾分雕蟲小技。洪遷,去斬瞭旗桿。”

若是斬旗,就等於跟寨子結下血海深仇,洪遷知道其中輕重,但仍然咬牙前奔,一刀砍斷旗桿。

不敢當著草堂魔頭的面去攔下洪遷的張秀誠臉如死灰。

忠義寨,徹底完瞭。

旗桿轟然倒下,塌向廣場中央,但那名隻敢在山腳跟一名寡婦眉來眼去的遊學士子,並沒有失足墜地,他的身形始終筆直如槍矛,和旗桿一同落地時,砸地的旗桿晃蕩而起,被他一腳踢出。

旗桿做劍,激射向意態逍遙的草堂魔頭。

洪遷期間怒喝一聲,劈下一刀,不曾想鋒銳刀鋒砍下,非但沒有斷去旗桿,一股巨大勁道反彈入刀,幾乎令他握刀不住。氣海翻騰的洪遷踉蹌後退幾步,滿眼驚駭地望去,已經看不到那文弱書生的蹤跡。

姓鐘離的草堂魔頭嗤笑一聲,踏步而出,伸出一掌按在旗桿一端,旗桿立即寸寸斷裂。

高手風范盡顯無疑,眾人隻瞧見勢如破竹的畫面,卻沒看到他腳步悄悄後滑瞭幾寸,魔頭數次提氣,都止不住後撤跡象,眼神已然驚懼不輸洪遷。

當他看到那名年輕劍客一閃而逝,終於按捺不住,沉聲道:“劍來!”

劍童趕忙丟出一柄佈滿冰裂肌紋的樸拙古劍。

下一幕,便是那年輕人站在六嶷山赫赫有名的中年魔頭身前,一隻手越俎代庖替主人接住瞭古劍,另外一隻手掐住魔頭的脖子,往上提起。

魔頭碎裂瞭一桿旗幟,這個年輕人便讓手中古劍寸寸扭曲崩斷。

徐鳳年盯著這張猙獰通紅的臉龐,冷淡問道:“你也配用劍?也配‘劍來’二字?”

他隨手丟瞭那柄曾經號稱削玉如泥的廢劍,又問瞭一句:“誰準你說‘劍來’二字?”

在六嶷山上作威作福慣瞭的鐘離魔頭,雙手死死抓住這年輕劍士的那隻手,雙腿竟然無力蹬踏,隻像是在抽搐。一掐之下,他驚覺自己全身氣機都跟潰散瞭一般,拼命蓄力仍是無果。這才是真正可怕之處,若是平時,有人膽敢如此猖狂無禮,還不得被他拿劍剁成肉泥喂狗,可眼下這位比他還要魔頭的年輕人武功竟是高得深不可測。形勢比人強,拼著臉色由紅轉入病態青紫,鐘離魔頭艱難喘氣道:“聽說離陽王朝有劍仙李淳罡曾說‘劍來’二字,是我輩劍士楷模,便偷學拿來竊用瞭,公子若有絲毫不滿,本仙,不不,我鐘離邯鄲便不再說瞭,這輩子都不再說這二字……”

徐鳳年哦瞭一聲,抬起手,看似輕描淡寫地一巴掌拍在這名草堂仙師的頭顱一側,然後一顆腦袋就拔起脫離瞭身軀,落地後滾西瓜似的滾出去老遠。徐鳳年放開無頭屍體,輕聲笑道:“‘劍’和‘來’二字,如此普通的字眼,你承諾一次不說,想必很難,為瞭不讓你失信,隻好幫你一把。”

那個方才給鐘離邯鄲遞劍的侍童,見到主子暴斃,顧不得什麼,也不去深思為何主子怎就一招身死,隻當是被小人算計,大義所致,他一把搶過另外一名捧劍仆役的名劍,鏗鏘拔劍後,紅瞭眼睛怒斥道:“你這喪心病狂的鄉野雜種,知道鐘離仙師是我沈門草廬的下一代廬主嗎?定要讓你五馬分屍,死無葬身之地!”

劍童盛怒之下的一劍劈來,在武道修為不弱的韓芳、張秀誠等人看來已然不容小覷。徐鳳年左手五指成鉤,那顆滴抹瞭一路血跡的頭顱憑空飛回,恰巧被劍童一劍劈成兩瓣,但濺射的血液都被一層海市蜃樓盡數彈開,倒是出劍的跋扈劍童滿臉血污,他這一劍砍瓜切菜劈開瞭主人的腦袋,懸停在那名背劍書生頭頂三四寸處,不論他如何加重力道,都劈砍不下去。徐鳳年緩慢抬臂,屈指一彈,劍身蕩開,掙脫劍童手心,反拍在他白皙臉頰上,瞬間浮現出與劍身同等寬度的長條紅印,劍格鑲嵌有一枚珍稀貓眼石的古劍脫手以後,又古怪扯回徐鳳年手中,一寸一寸砰然龜裂,他對著被打蒙瞭的劍童笑道:“我連沈門草廬都不曾聽說,又怎知腳下這腦袋開花的廢物是誰?你主子才上瞭黃泉路,既然你忠心耿耿,作伴去?否則以你劍劈華山的絕代劍士風姿,相信回到草堂也是殉葬的命運。”

劍童這才醒悟雙方天壤有別,才說出口一個“不”字,就被一腳踹得身軀如挽弓,倒飛出去五六丈外,吐血而亡。

徐鳳年這才問道:“你想說什麼?”

一座廣場兩批立場不同的人物,都是悚然動容。

洪遷悄悄挪步,想要逃離這是非之地。斬旗之後,他就已經與忠義寨恩斷義絕,絕無半點回旋餘地,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找來的大靠山橫死當場,不說這名手腕血腥的掛劍士子如何計較,便是師父張秀誠和大當傢韓芳兩人就夠他吃一大壺。才溜到廣場邊緣,徐鳳年就轉身盯住這名不遺餘力去攀爬地位的草寇,微笑道:“洪當傢的,別急著走,這桿杏黃旗被你斬斷,隻是你和寨子的恩怨,與我無關,不過聽青竹娘說起,當年她男人莊子被破,也是你隱姓埋名,先做瞭幾個月的莊子清客,然後裡應外合,事後你一槍捅死瞭那名讀書人,好些往日裡經常和你說笑的清秀丫鬟,也都在那一晚被你提起褲腰帶後給殺瞭一幹二凈。既然鐘離邯鄲死瞭,來來來,你若僥幸贏瞭我,青竹娘就是你帳幕玩物瞭。”

洪遷滿臉苦澀悔恨道:“徐公子說笑瞭,洪某豈敢對你不敬。”

道士張秀誠突然高聲道:“懇請徐公子將此人留給在下!事後要殺要剮,張秀誠絕不還手,悉聽尊便!”

徐 鳳 年 反 問 道 : “ 你 當 日 在 山 腳 酒 肆 , 不 是 一 劍 想 要 割 去 我 的 頭 顱嗎?”

張秀誠平靜道:“隻要徐公子肯放過忠義寨,張秀誠殺死洪遷,自當以死謝罪!”

徐鳳年笑瞭笑,攤手示意張秀誠放開手腳搏殺,清理門戶。

徐鳳年望瞭一眼軟綿綿縮成一團的杏黃底朱紅字旗幟,自言自語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沒有錯,可之後,吃上瞭酒肉,從手無寸鐵變作瞭手拿兵器,到頭來殺得最多的還是與你們一樣的百姓,到底是誰在替誰行道?”

徐鳳年看著那幫平日裡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此時卻瑟瑟發抖的草堂仆役,既然連那頭山大王都死瞭,他們還能威風什麼?徐鳳年扭頭對韓芳說道:“韓大當傢的,借七八匹馬,與我一同前往沈門草廬見識見識人間仙境,如何?”

韓芳抱拳朗聲道:“韓某人不敢不從!”

幾名忠義寨草寇戰戰兢兢從馬廄牽來十幾匹駿馬,生怕這位比魔頭還魔頭的俊哥兒嫌馬匹少瞭不得勁兒,就把他們給一並宰瞭,這可真就是冤死瞭。洪遷已經被張秀誠糾纏下來,還有幾名精壯漢子站定,形成一個包圍圈。對上成名已久的道德宗不記名弟子張秀誠,洪遷本就沒有勝算,而且他的武藝大多出自張秀誠傳授,短處彰顯,處處被針對,被打得捉襟見肘。虎視眈眈的方大義見著機會,一板斧揮下,就在洪遷後背劃開一道大口子,洪遷已經沒那氣力去怒罵這頭黑牛的不講規矩,就在此時,才牽過馬韁準備躍身上馬的徐鳳年一掠而過,手中扯過“替天行道”四字旗幟,奔至方大義身後,一手拍爛後背,壯如熊羆的漢子尚未撲倒,頭顱就給那面旗幟裹住,如同一顆粽子,慢慢地被活活悶死。

廣場上清風吹拂,卻讓所有人直墜冰窖。

洪遷被張秀誠一劍透胸後哈哈笑道:“死得好!都死得痛快極瞭!老子下輩子還做帶把的爺們兒,隻求老天爺讓韓芳、張秀誠你們幾人都成女人……”

不等他將臨終遺言說完,張秀誠一劍攪爛其心肺。

徐鳳年瞥瞭一眼杏子眼的道人,平靜道:“看在青竹娘說你還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分上,留你一條性命,以後該作甚,等我和韓大當傢回來再做定奪。”

殊不料這名道士也是果決性子,揮去劍尖血滴,倒提一把桃木劍,作揖低頭,直截瞭當地說道:“不用如此麻煩,張秀誠願意和徐公子一同前往那座草堂。”

徐 鳳 年 對 那 幾 名 草 堂 侍 從 生 冷 吩 咐 道 : “ 捎 帶 上 鐘 離 邯 鄲 的 兩 瓣 頭顱。”

一行人騎馬奔向一個時辰馬力外的長樂峰,忠義寨外其實有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不過徐鳳年不坐,也就沒誰敢造次。

有資格占山為王的宗派府門,大抵都算足金足兩,遠的像是隔江對峙的龍虎山和徽山軒轅,近一些的像是青羊宮,都是信眾萬千,別說宗主之流,就是一些雜魚角色,也都水漲船高地高高在上,神仙得不行。落在常人眼裡,隻覺得雲遮霧罩,自然而然就生出敬畏之心。這沈門草廬是六嶷山當之無愧的山大王,而眼前這位被拎野鴨一般扯住脖子的魔頭,喜歡自稱仙師,實力在草堂可躋身前五,前幾年傳言已經臨近二品,徐鳳年按照從青竹娘嘴裡得知的瑣碎細節,草堂大概能有兩位二品境界即小宗師坐鎮,就橘子州一州而言,的確相當不差瞭。草堂主人姓沈,這個姓鐘離的是廬主不光彩的私生子,不過習武天賦不差,四十歲前有望晉升二品境,是不是私生子就不痛不癢瞭,兵強馬壯者為王,是自古而來的鐵律,朝野上下,擱在哪裡都管用。沈門草廬之所以被戴上魔門的帽子,是由於草堂擅長房中術和密宗雙修,歸根結底,就是隻要和魚水之歡有關聯的,草堂都精通。沈氏子弟下山,要麼是殺人父母擄奪年幼鼎爐,要麼就是護送成器的成熟鼎爐給達官顯貴,甚至與北莽皇帳一些兩姓宗親都有生意來往,這也是草廬能夠金玉滿堂的根源。其實雙修術雖然歷來被斥為邪僻左道,但一些脫胎於佛道典籍的正統神通,根祗並不歪曲,這恐怕也是沈氏武學棟梁世代輩出的關鍵所在。

韓芳默不作聲,在這名書生身畔騎馬夜行。

隻是心思跌宕,既然是掛劍負笈遊學,這還不曾出劍,就一巴掌拍去鐘離魔頭的腦袋,豈不是有瞭二品境界?!這自稱徐朗的士子才及冠幾年?竟然就有瞭這等遙不可及的可怕實力!這讓韓芳隻感到人比人氣死人,不過對於徐朗前往沈門草廬,他並不看好,被裹挾前往,是逼不得已,總不能像那個捧劍侍童一樣才說出一個“不”字就死在當場,但是到瞭草堂以後如何權衡利弊,就有些頭疼,別的不說,草堂杵著兩尊沈氏老供奉,久在二品境界高居不下,一個身後劍還未出鞘的徐公子,是不惜命,還是胸有成竹?

張秀誠跟在身後,隻是覺得這名讀書人好重的戾氣!

就像一方上品古硯研磨出來的墨水,異常濃稠。

徐鳳年手裡正握有劍童那邊拿來的一柄佩劍,是模仿東越劍池青銅劍的造型,厚格黑漆,大氣古樸。徐鳳年松開馬韁,一手提劍,一手屈指輕彈,聲音清脆悠揚。他突然問道:“方大義之流,鬧市之中,嗜好不問青紅皂白就掄起板斧砍殺過去,就隻有酣暢淋漓,沒有半點不忍?”

韓芳泛起自嘲,正要說話。張秀誠率先開口說道:“方大義、洪遷這些亡命之徒,上山之前本就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之輩,意氣用事,不分對錯,對自傢兄弟而言,自然足以稱贊一聲義薄雲天。這就像中原二十四孝裡頭那些所謂的殺兒養母臥冰求鯉,都是瘋魔瞭心竅,終歸是有悖人倫常理。當年寨子也有過一些出身清白的官傢子弟,被我用計,害得他們傢破人亡妻離子散,被官軍追殺,不得不入寨子做匪寇,這些人,對此也曾十分惱火。隻不過大當傢的也有大當傢的難處,一個寨子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兄弟們忠心有多少,說到底還是看方大義這些莽夫。讀書識字多瞭的,心眼活絡,少有樂意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後來忠義寨被六嶷山其餘寨子合著夥來排擠,兄弟們作鳥獸散,散去的正是這些肚子裡有學問有墨汁的兄弟,投瞭別門別戶後,反過頭對忠義寨禍害起來,也最為不遺餘力。三當傢的宋馗,就是被以前一位兄弟設計騙去城中,才有的牢獄之災。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下作,許多到瞭山上也不拉幫結派樹立山頭的兄弟,心灰意冷下山以後,也都對忠義寨有情有義,算得一場好聚好散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說道:“在山下跟青竹娘討教瞭許多經營寨子的手段,多少知道你們的不易。”

張秀誠肚裡忍不住罵娘,求你這尊大魔頭別再討教瞭,都擁有這般凌厲無匹的身手神通瞭,難不成也要學咱們弄一座寨子玩耍玩耍?繼而心頭一熱,難不成六嶷山要換天瞭?

韓芳亦是心有靈犀,兩人相識,視線一觸即閃,一切盡在不言中。

一名在廣場上撿回那柄嵌有貓眼石華貴名劍的劍童騎馬奔來,焦急稟告道:“公子,有人偷溜!”

徐鳳年其實早已通過辨識馬蹄聲得知真相,但還是多此一舉地轉過頭望去。

估計是從主子那裡學瞭七八分真傳狠辣心腸的劍童以劍做匕首,趁機直刺徐鳳年脖頸,連韓芳和張秀誠都沒料到這劍童如此膽大包天,性子剛烈更是可見一斑。

徐鳳年輕輕拋出手中的青銅劍,插在那名逃竄的草堂仆役的後背,仆役應聲墜落下馬。

雙指輕松擰住劍尖,兩匹馬依舊並駕齊驅,徐鳳年沒有立即痛下殺手,隻是抽過瞭這柄價值不菲的好劍,然後笑瞇瞇道:“去,去屍體上拔回那柄劍,至於逃不逃,隨你。”

劍童呆立當場,隨即崩潰得號啕大哭。

徐鳳年倒轉過劍,一腳踢去,才回過神準備去拔劍的劍童如風箏般飛出撞在山壁上,氣斷死絕。

張秀誠噤若寒蟬。

這個魔頭性情怎的比手段還詭譎難測。

坐在馬背安穩如山的徐鳳年將劍拋給韓芳,雙手插袖,瞇起丹鳳眸子望向遠方前路。

記得以前那段見著帶刀持棒蟊賊就是生死大敵的寒磣歲月,每次翻山越嶺,有個立志要做女俠的小姑娘都會歡樂地嚷嚷大王讓我來巡山呦,巡瞭南山巡北山呦,每次末尾還不忘呦呦呦顫音不止。

徐鳳年平靜道:“要是被你這位女俠知道上山隻是痛快殺人,還認我這個好哥們兒嗎?”

徐鳳年上山,隻想學李淳罡那樣一人殺千軍。

春雷雖未帶在身邊,卻養意照舊。

徐鳳年自己也已經察覺到積鬱有太多的殺意和戾氣,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走火入魔,到時候北涼少瞭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北莽倒是多瞭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新魔頭。

大致問過瞭沈門草堂的傢底,得知除去兩位不食人間煙火架勢的老爺子穩居二品,像鐘離邯鄲這般實力的“高人”,也有四五個,對於軍鎮林立的橘子州來說,已經是夾縫裡求生存後的大氣魄。北莽以鐵腕治理江湖勢力,五大宗門中與軍鎮無異的提兵山排在第三,棋劍樂府墊底,因為有登榜武評的洪敬巖拉起大旗,以及劍府府主劍氣近幾大隱世高人壓陣,無人敢心存輕視,有這五頭以鯨吞姿態吸納武林資源的猛獸珠玉在前,超一流和一流門派之間就割裂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徐鳳年對此並不奇怪,北莽隻有祭出此種手筆,才好在戰時第一時間集結起武林勢力,融入軍中,給予離陽王朝以重大打擊。以此看來,當初徐驍馬踏江湖,讓一個江湖支離破碎,實在是有利有弊。俠以武亂禁,擅殺士族和官員,對於朝廷而言是頭疼的事情,可是一旦被鐵騎碾碎瞭風骨,踩斷瞭脊梁,江湖也就沒瞭生氣。

徐鳳年瞥瞭一眼韓芳,這名坐忠義寨頭把交椅的耍棒英雄,出身名門。

韓傢是邊陲重地薊州百年的砥柱,不知抵擋下幾波北莽的遊掠侵襲,韓傢老爺子曾經有過率領八百精銳傢騎,沖擊六七萬北莽軍的壯舉,戰陣中韓傢軍認準王旗所在,直直殺去,戰功顯赫。這並非野史虛誇,而是向來被治史嚴謹的內廷史官所承認,賦以濃墨重彩撰寫。

有韓傢控扼薊州幾處要害關塞,導致前四十年北莽遊騎南下,無數次碰壁後都折損得肉疼,幹脆繞道而行,韓傢親軍因此一直被北莽皇帳視作除之後快的心腹大患。韓傢可謂滿門忠烈,有趣的是這一百年來,不論天子姓什麼,隻要你坐上龍椅穿上龍袍,韓傢便忠心耿耿,為你殫精竭慮把守邊關,韓傢子弟不惜赴死再赴死,戰死沙場的嫡系子弟不計其數。直到十年前,張巨鹿和顧劍棠主張邊鎮輪換,北涼軍的發軔之地兩遼,尤其是錦州,最為反彈劇烈,幾乎釀造出春秋大定後的第一場兵變,接下來便是薊州韓傢,韓傢雖未傳出任何不滿言辭,甚至已經開始舉族搬遷,但薊州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嘩變,這才有瞭出自張巨鹿之口的一句傳世名言“皇帝不急太監急”。皇帝?這等於給薊州動蕩定下考語,韓傢一門百人,被株連坑殺,之後更是傳首邊軍。韓芳是位列韓氏族譜上的亂臣賊子,隻是離陽王朝鞭長莫及,總不太可能來到橘子州腹地絞殺這名欽犯餘孽。當年和徐驍以及二姐徐渭熊一起雪夜圍爐煮酒說天下,說及含冤待雪無望的薊州韓傢,徐驍隻提瞭一句:說到底韓老爺子還是兵不夠多。二姐則輕淡加瞭一句:朝廷篤定韓傢被忠義二字拖累,不會造反,所以更該死。

一針見血,兩針見骨。

徐鳳年曾好奇詢問徐驍是不是他從中作祟,故意將北涼和兩遼禍水引向薊州,徐驍反問著說你猜?徐鳳年那會兒脾氣急躁得跟王府鋪設的地龍一般,就罵瞭一句猜你大爺。

徐驍唯獨跟子女才有好脾氣,依然笑瞇瞇回瞭一句,我可不就是你爹嘛,你再猜。然後正值少年的徐鳳年便徹底無言以對瞭。

那時還未去上陰學宮求學的二姐破天荒捧腹大笑。

終於臨近沈門草廬,沈氏仆役被一腳踢死一個一劍刺死一個,活下來的再無下山入寨時的囂張氣焰,哪怕快進入自傢地盤,也不敢有所情緒表露,仍是板著臉騎馬在那名負劍書生身後。

長樂峰上竹木建築鱗次櫛比,數以千計的大紅燈籠高高懸掛,牌樓懸有“六嶷天頂”四字,兩根梁柱是昂貴無比的金絲楠木,合抱之木。楠木本就是官傢采辦的皇室用木,大殿修葺以及陵墓柱棟皆是用上等楨楠,而金絲楠又是楨楠裡的第一等。春秋時中原西蜀南唐幾國,每隔幾年就要出現一兩樁動輒幾十顆人頭落地的運楠舞弊案,當朝趙傢天子更是傳出過假借修整西楚皇陵名義盜取珍藏楠木的滑稽醜聞。因為金絲楠木本身生長有霞光雲海效果,尤其是大料,無需雕琢,就讓人目眩神搖。徐鳳年騎馬過牌樓,轉頭視線停留在金絲楠柱上,嘖嘖道:“真是有錢的大戶人傢。”

韓芳和張秀誠是頭回親臨沈門草廬,大開眼界之餘,俱是憂心忡忡,沈氏每富可敵國一分,他們陪葬的可能性也就增添一分,如何能有笑臉。

徐鳳年看著呼啦啦從主樓兩側洶湧沖出的兩股人流,自言自語說道:“徐鳳年,記住瞭,可別不把二品小宗師不當盤菜啊。”

徐鳳年轉身伸手淡然道:“拿來。”

一名草堂扈從趕緊拋過浸透血水的包裹,騎馬前行,馬蹄踩在白玉石廣場上,格外響亮。相距一百步,徐鳳年隨手丟出裝有鐘離邯鄲兩片腦袋的包裹,盯住一位白髯及胸的拄杖老者。

不是所有人都能讓沈氏廬主大半夜從鼎爐白嫩肚皮上爬起身來親自出門招待的,不過既然有高屋建瓴的說法,住得高當然就會有住得高的好處,負責值夜瞭望的沈門子弟早已傳去消息,層層遞進,愈演愈烈,這才驚動瞭不問俗事許多年頭的老人。鐘離邯鄲正是他的私生子,被證實有望在壯年步入二品境後,逐漸被寄予厚望,倍受草堂器重,許多原本屬於嫡長房的諸多資源都開始傾斜向鐘離邯鄲,甚至連他鴆殺當年害死他親娘的一名姨娘,都被草堂一筆帶過,後來又以白綾勒死一個,這才被責罰去後山字劍齋閉樓面壁一年,事實上也不過是被按下氣焰去靜心習武瀏覽秘笈而已。今晚明明有貴客才前一腳造訪府邸,鐘離邯鄲後一腳便乘坐馬車私自下山,這不算什麼,驚訝的是回來時竟然不見瞭身影,如何能讓在他身上耗費大量財力心血的草堂安心。

雙方對峙。

一名佩有纖細青銅劍的沈氏子弟得到眼神示意,小跑去打開包囊,立時瞠目如見鬼。也差不多瞭,見鬼稱不上,不過是見死人的頭顱。

背對傢族眾人的劍客神情復雜,轉身後斂去眼中一抹隱藏極深的狂喜,滿臉悲慟顫聲道:“廬主,鐘離邯鄲,死瞭!”

拄杖廬主怒極,胸前長髯飄拂,提起那根重達百斤的精鐵拐杖,重重砸入玉石地面,炸出一個窟窿,喝道:“你是何人?!”

徐鳳年不拉韁繩,雙手插袖,背春秋劍不動如山地坐在馬背上,平聲靜氣道:“實不相瞞,我跟這個自稱鐘離邯鄲的草堂劍客是初次見面,無冤無仇,不過他說瞭‘劍來’二字,說是要模仿李劍神大雪坪的風采,可說是‘劍來’,卻也沒見到有一千幾百柄劍飛來,僅是讓捧劍侍童丟瞭一把破劍過來,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湊巧想殺人想瘋瞭,就一巴掌拍掉瞭他的頭顱。你們沈門草堂若是也聽不下去看不下去,不妨車輪戰上陣,我一人一劍,都接下來便是。”

長髯廬主臉色陰沉得讓附近沈氏子弟膽戰不已,不敢正視,入二品境界年數比這名高坐馬背負劍青年肯定還要長久的老人握緊拐杖,殺機勃勃,瞇眼問道:“師出何門?”

徐鳳年一臉訝異道:“我都殺瞭你兒子,你還跟我嘮叨,我是你老子不成?”

韓芳和張秀誠面面相覷。

他們也算閱歷不淺的老江湖瞭,可委實是沒見過這樣形同市井潑皮的高手啊。

“好好好!”怒極大笑的廬主連說瞭三個“好”字,雙手按在龍頭拐杖頂端那顆龍嘴叼銜的碩大夜明珠上。

在場不管是托庇於草堂的莊客還是沈氏嫡系,總計有六十幾人,其中兩側弓弩手有十三名。不過陸續有人進入場內,尋常人走入其中都要迷路的那種高門大戶,消息難免滯後,就像石子投湖心,漣漪要想波及湖畔,總歸是要一些時間的。

徐鳳年默念給自己聽:“要殺我,生死自負。”然後飄然下馬,風儀出塵。

弓弩第一撥潑水勁射已然撲面,徐鳳年一掠滑行數丈,輕松躲過飛羽箭矢,可憐那匹高頭大馬瞬間給射成瞭刺蝟,轟然倒地不起。

一名闊刀壯漢大踏步前沖,不給他任何出手的機會。徐鳳年驟然加速,擦肩而過時,一袖揮出,大漢整個龐然身軀就側飛出去,光是傳出的肩膀碎裂聲就十分聳人聽聞。

隨後跟上的三名草堂豢養劍士心知不妙,剎那間佈起江湖上還算常見的三才劍陣,劍鋒抹畫眼花繚亂。徐鳳年雙手攤開,擰住兩枚劍尖,身體後翻,躲開中間一劍,手指間兩柄利劍立即扭轉,一名聰明圓滑些的劍士跟著做出一記翻滾,才使得佩劍不至於脫手,另外一名動作遲緩一些,頓時虎口開裂,鮮血直流。好不容易保住臉面的劍士才暗自僥幸,一股力道就由劍尖湧至手腕,身體被氣機兇狠前扯,他正想棄劍後撤,卻見徐鳳年拎劍側移,如魚遊水,手背猛然拍在措手不及的劍士胸膛上。劍士噴出一團猩紅血霧,踉蹌後退時,徐鳳年抬腳高不過膝,蘊含巨大寸勁的一腳踹在劍客小腿上,讓其身體騰空前撲,緊接著一記膝撞擊在那人額頭上。

開花。

劍客撲在白玉石板上,僅是象征性抽搐瞭兩下,就帶著這一生的榮辱起伏迅速死去。

徐鳳年兩袖翻搖,弓弩射出的第二撥箭矢陷入兩個詭譎旋渦,最終被反向刺去,躲得快的才逃過一劫,躲得慢的非死即傷,當下便有三名弓弩手死於非命。

沈門草堂以習劍之人居多,七人七劍瞬發,任何一把劍,都帶著不計生死的勁頭氣勢,似乎這些江湖豪客也被激發瞭澎湃血性,每一劍皆是攻敵必守竅穴。徐鳳年也不急於殺敵破陣,在陣中遊魚般滑行起來,像是優哉遊哉閑庭信步,負劍的修長身形瀟灑躲避,除去幾劍撩刺他的下盤,有過移動外,其餘七八息內揮出的幾十劍竟然都沒能讓他雙腳離開原地,隻見這名儒雅如士子模樣的年輕人身體仰去復起,潮漲潮落,隻是偏偏不倒。

任你千萬劍來襲,我自雙腳生根。

一名冷靜觀戰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廬主身畔,見到父親點頭後,一劍出鞘如龍鳴,劍氣隱隱縈繞,在七劍間隙朝徐鳳年心口刺出歹毒一劍。

徐鳳年雙手抱圓,籠罩住長劍,和他心口近在咫尺的幽綠劍芒便再不得前刺分毫。徐鳳年手心再度畫圓,劍身隨之流轉。和鐘離邯鄲有五六分形似的紫衣男子微皺眉頭,不去強硬握劍,而是掌心推在劍柄上,終於向前推出幾寸。

徐鳳年向後飄去,連這一刺和七劍一齊躲掉。

時刻關註場內局勢的弓弩手立即潑灑出第三撥箭雨,不求殺敵斃命,隻求不給這名劍客換氣機會。

一氣換一氣之間,正是如同陰陽間隔的緊要時分。

那些勢均力敵的生死搏殺,比拼的就是換氣精巧,當然還有氣機充沛程度,雙方絞殺,如氣囊互相針刺,就看誰漏得更慢一些。

當初江畔。

一位羊皮裘老頭兒剎那間八百裡流轉的一氣長存,便殺去六百鐵甲!

步入大金剛初境的徐鳳年不進反退,再次讓箭雨落空,紫衣男子臉色微變,以氣馭劍,帶劍返身便退。

徐鳳年大黃庭海市蜃樓暴漲,硬抗六劍,五指成鉤,按住一顆腦袋,指尖磅礴氣機發動,將其炸爛。

雙手卷袖結青絲。

剩餘六劍完全失去準頭,開始雜亂無章地橫沖亂撞起來,再無起初井然有序的凜冽氣象。

徐鳳年以偷師而來的半吊子胡笳十八拍,眨眼過後,便拍死瞭六名死不瞑目的劍客。

站在屍體中間的徐鳳年雙手起昆侖,閉眼低聲道:“李老頭兒,要不你睜眼看看我一氣殺幾人?”

六名被胡笳拍子拍死的屍體,以這名負劍書生為圓心躺在玉石廣場上,鮮血流淌。一戰之下,弓弩手都給驚呆,忘瞭射出下一撥羽矢。

長髯廬主怒喝一聲,“沈氏子弟當先行!”

兩個包圍圈一瞬成行,小圓是二十餘沈氏成員,夾雜有草堂栽培的死士,外圍大圈是四十幾個長樂峰客卿,隨著戰事逐漸酣暢,又有三十多人擁入白玉廣場。小圈驟然縮小,二十餘柄刀劍相加,徐鳳年左腳抹出寸許,雙手起勢斷江撼昆侖,加上目盲琴師那邊模仿胡笳拍子感悟而得的青絲結,頗有教山巔風起雲湧的大宗師風范,身形翻搖,氣機滾滾如長河東去。沈氏子弟自幼習武,淬煉體魄遠比尋常宗派來得得天獨厚,更有上乘秘笈參閱和高人領路入門,二十刀劍來襲,章法森嚴,雖然被浩蕩氣機挫敗,小圓卻又快速復原並擴散開來,隻有幾名客卿的刀劍離手毀去,大多數人都安然無恙,趁手兵器脫手的幾位,也幾乎同時就接住身後大圓人物中拋借來的上品刀劍,圓陣一縮一伸,盡顯沈門草堂底蘊。

西蜀有天下間最大的一塊龍壁,猶有勝過當今離陽皇城的九龍壁,當初李淳罡以三千道劍氣,激蕩滾過,是謂開蜀式。

以一人力戰兩圈六十餘名武夫的徐鳳年默念兩字:“劍起。”

徐鳳年以武當王重樓一指滄瀾式起手,背後春秋劍隨之出鞘,劍氣冠絕長樂峰。春秋一閃而過,徐鳳年雙腳猛踏,玉石地板下陷出雙坑,天地之間起流華,如一抹彗星流竄。這比較當初略顯粗糙的燕子回旋離手劍,實在是超出太多層次境界,已經接近吳傢劍塚的馭劍高度。當時蘆葦蕩一役,吳六鼎對上李淳罡的兩袖青蛇,臨危不亂,從劍侍手中借取當世名劍第二的素王,便是引氣馭劍。徐鳳年以蠻橫至極的姿態復爾胡笳亂拍,這是提綱挈領,而春秋劍氣滾龍壁,是一張恢恢大網,劍氣所及,不僅小圈二十餘人,連大圓四十多人一起籠罩其中。

劃脖而過,透胸而過,刺腿而過。

劍來劍往,氣機無窮盡。

拄杖廬主眼神閃爍不定,新近入境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身邊,這對沈氏父子便是長樂峰上三位小宗師境中的兩位,父子接連踏境二品,是橘子州江湖上的一樁奇聞美談,可謂虎父無犬子。廬主沈秩之所以對私生子鐘離邯鄲寄予期望,就是等著長樂峰名正言順地出現一門三宗師的那一天,這無疑會幫草堂拉小跟十大宗門之間的差距。年輕一代的沈氏子弟中不乏天資卓著的練武奇才,三十年內隻要竭盡全力扶植出一名一品境高手,沈氏就有資格進入北莽王庭視野,被投入大量人財物力去扶持幫襯。富者愈富,這就是北莽的江湖,朝廷不僅任由幫派小魚吃蝦米,更會主動幫助大宗門去大魚吃小魚。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六百裡外那座敦煌城,城主形同一位自立門戶的君王,有小武帝“二王”之稱,早就對沈門草堂有吞食覬覦之心,若非長樂峰與皇室兩姓子弟有用黃金堆出來的香火情,使得數座軍鎮橫亙其間,願意阻攔敦煌城勢力南侵滲透,草堂早就給吃得骨頭不剩。居安而不思危,敦煌城方圓三百裡內的四十幾個大小幫派就是前車之鑒。

草堂死一個人,就意味著多一分危機。沈秩如何能不撓心抓肝?

草堂嫡長房的紫衣劍客瞇眼陰沉道:“此子不除,草堂有何顏面在六嶷山立足。我去請爺爺出山?”

廬主搖頭,似乎是自問說道:“代價是不是太大瞭一些?”

中年男子沉聲反駁道:“難不成由這人殺光廣場上眾人?”

長髯飄飄的廬主瞇眼道:“不急,等他一氣停歇,你再出手試探一次。”

雍容華貴更在鐘離邯鄲之上的下任草堂廬主氣惱道:“若是仍然拿不下,又該如何?丟瞭面子,傷瞭裡子,敦煌城那幫賤人最是喜好見縫插針,草堂豈不是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能再有我沈氏子孫的太平日子好活?總不能學那些污穢寨子的小頭目,認瞭敦煌城主做幹娘,做那裙下奴吧?山上那位敦煌城而來的使者,面容妖冶狐媚,身子骨更是豐腴得跟宮中娘娘似的,可心腸卻是歹毒無匹,口氣之大更是無法無天,才登門就說要讓我草堂沈氏一門都做敦煌城的假子,如何能忍?”

沈秩皺眉道:“莫要用激將法,知子莫若父,你心中所想所謀,以及這些年暗中所為的小手腳,真當我老眼昏花瞭?你怨我不肯投靠慕容寶鼎,不為你在軍界鋪路子,便私下結交持節令心腹,沈開闔,你還當我是你爹嗎?!”

不揭開那層窗紙還好,傷疤撕起,沈開闔的臉龐便有些猙獰扭曲,冷笑道:“我娘被鐘離邯鄲那個私生子用一丈白綾生生勒死,你卻連報仇都不準我去做,你又是什麼爹?”

花甲老人握緊精鐵拐杖,先怒容後心傷,眼神落寞,壓下許多氣話,嘆氣道:“如今既然邯鄲已經身死,你我父子更應該同心。”望向廣場中的沖霄劍氣,草堂廬主大有江湖催人老的感覺,一名橫空出世的及冠士子,便會尋常劍士甲子工夫都難求的馭劍瞭?老人緩緩說道:“慕容寶鼎雄才大略,卻有不臣之心,他就算在廟堂上鬥得過同出一族的女帝陛下,可是鬥得過軍權在握的拓跋菩薩嗎?鬥得過其餘七位坐山觀虎鬥的持節令?我與敦煌城屈膝示好,沈氏就算是茍延殘喘,也好過將來一天滿門抄斬啊。”

沈開闔冷漠道:“將來事將來說,眼下事還靠人為。”

年邁廬主苦笑不言語。

場中春秋一劍已經殺破兩層圈子,死傷過半。

一氣止時劍歸鞘。紫衣沈開闔一掠入場,跟這名風度翩翩的文雅劍士驚險搏殺起來,他身形靈巧,紫衣大袖翻動,煞是好看。戰場不斷轉移,沈開闔被當胸一拳轟向身後二十步的廬主沈秩,後者神情微變,提起拐杖飄然前沖,扶穩這名嫡長子,往後一帶,沈開闔站在長髯廬主身後。徐鳳年本來根本不去想做什麼擒賊擒王的把戲,隻是想應對車輪戰殺瞭再殺,不過既然送上門來,也就不客氣。春秋二度出鞘,隻見那名白髯如仙的廬主才提起精鐵265

拐杖,徐鳳年就察覺到這名二品境界的高手氣機剎那間潰泄,雖有逆轉重提氣機的跡象,好像又受瞭一記重擊,終於如江海一瀉千裡,春秋劍毫無凝滯就刺出個透心涼,在空中劃出一個精巧絕倫的圓弧,返回劍鞘。

徐鳳年瞇起眼眸,有些意料之外的訝異和更是情理之外的詭異笑意。

沈開闔嘶吼著喊瞭一聲爹,抱住被一劍穿心的瀕死老者,小心翼翼坐下,含淚低頭,眼神則異常陰冷。

方才正要迎敵的廬主沈秩正是近距離後背被兩次劍氣偷襲,刺破兩處關鍵竅穴,竅穴本身對武夫並不致命,隻是沈氏博采眾長的獨門內功心法,氣機運轉講究停停復停停,層層遞進,最終氣象十分雄渾,而這沈氏三停登頂的微妙時刻,對於外人來說不易捕捉,沈開闔卻是爛熟於心,兩刺就讓沈秩一身內力失去瞭根基依靠,終於被春秋劍一劍就輕松殺敗。父子二人,一躺一坐,兩兩相望。出乎意料,做出大逆不道勾當的沈開闔本想借著擦拭血跡,去捂住沈秩嘴巴,不讓他說出真相,不曾想老人隻是笑容慘淡,並無多少憤怒,微微搖瞭搖頭,這才吐血緩道:“開闔,鐘離邯鄲雖然驕橫,卻無野心,你隻知嫉妒他的武學天賦和記恨他的心狠手辣,可知道你娘和柳姨都是為父親手殺死,而非他動手?這是爹在為草堂未來百年基業打樁啊,邯鄲解開心結,對你並無恨意,我一死,他潛心習武,你借勢那座傳言城主是拓跋菩薩情人的敦煌城,轉投軍伍,何愁沒有一個平步青雲?再有邯鄲若是躋身一品境界,由他坐鎮長樂峰,你便可以沒有任何後顧之憂,說到底,草堂傢主是你的,錦繡前程也是你的……”

暮年垂死的沈秩斷斷續續訴說,正值壯年的沈開闔抿起嘴唇,嘴皮顫抖。

虎毒不食子的沈秩抓住兒子手腕,竭力沙啞說道:“開闔,不要去摻和慕容傢族的那個爛泥塘,沈氏比起提兵山、敦煌城這些龐然大物,根本玩不起宮闈政變之事。切記切記……草堂中隱藏有一名朱魍密探,為父刻意結納敦煌城,也是為你和慕容寶鼎接近而做些掩飾,你要小心……”

沈秩死前最後一句遺言:“莫要愧疚,開闔,你是可成大事的人物,為父就當是你一將功成萬骨枯其中之一,以後光耀門楣,開枝散葉……”

沈開闔總算有瞭幾滴真心實意的眼淚,隻不過眼中仍是沒有半點悔恨之意。

看瞭一場大戲的徐鳳年知道今天不用打瞭,紫衣男子如此看似荒誕冷血的作為,明知短時間內既殺不掉自己,又向自己透露瞭弒父真相,分明是向自己納瞭投名狀,別說仇敵,都有望成為隱秘的座上賓。世事無常,實在可笑之至。

徐鳳年猛然抬頭一瞥而去。

一襲錦衣女子在高樓屋頂跳躍,於一處翹簷飛如鴻雁,抓住某物後急墜,瞬間便失去瞭蹤跡。

徐鳳年收回視線,問道:“怎麼說?”

坐在地上的沈開闔一副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勢咬牙切齒道:“殺父之仇,由我沈開闔安葬亡父以後,親手尋你瞭結!”

徐鳳年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棋劍樂府宋容。”

眾目睽睽之下,徐鳳年轉身瀟灑離開廣場。

下山時隻剩下完全傻眼的韓芳和張秀誠兩個。

三馬月下同行,過瞭金絲楠木架起的那座巍峨牌樓。

韓芳心中驚懼,壯起膽子問道:“公子來自棋劍樂府?”

徐鳳年微笑道:“明擺著比告訴你們的徐朗這個名號還要假。不過是隨便扯起的大旗,你還真信啊?”

張秀誠會心一笑。

徐鳳年回首望瞭一眼燈籠高掛的府邸夜景,輕聲說道:“我知道你是韓傢子弟,要是不想死在草堂的報復中,就帶上幾個信得過的心腹兄弟,連夜返回薊州。”

韓芳苦澀道:“公子到底是何人?”

徐鳳年極其不負責地說道:“以後你會知道的,反正你如果還想為韓傢出點力,好將離陽王朝史官所寫的《佞臣傳》,變成以後的《忠臣傳》,就去薊州。再說,你也沒得選擇,想要活命,隻能往南逃。”

韓芳生硬說道:“我韓芳若是不願聽命呢?”

徐鳳年冷笑道:“那就去死。”

韓芳面容肅穆,平靜道:“韓傢男兒何曾懼死?”

徐鳳年笑道:“不怕死當然是真的,當年薊州州府,韓傢幾百號人像螞蚱一樣串在一起,到瞭鬧市口上,咔嚓咔嚓,手起刀落,聽說屠刀都砍頭砍得卷起瞭口子。我是不知道你為何成瞭條貪生怕死的漏網之魚,我也不去深究,隻是跟你談條件,你去薊州打著韓傢旗幟,秘密拉攏起一千精兵,至於躲哪兒隨你喜好,要黃金我就給你黃金,要銀子我就給你銀子,甚至連戰馬兵器,我都能提供。這之後就看老天爺讓不讓你韓傢洗去冤屈。至於我是誰……”

張秀誠一夾馬腹,率先前奔出幾百步距離。

三匹駿馬再度並駕齊驅後,張秀誠見到韓芳一臉尚未舒緩過來的震撼,可見答案必定十分驚悚人心。

徐鳳年問道:“韓傢嫡系子弟中除瞭你韓芳,還有剩下誰嗎?”

韓芳搖頭道:“沒有瞭。”

徐鳳年冷笑道:“幸好,否則我就替你殺掉。”

韓芳隱隱暴怒,卻強行壓抑下。

張秀誠眼神熠熠生輝。

他之所以在忠義寨衰亡後仍是與頭把交椅上的韓芳不離不棄,是他張秀誠心死如灰,不再奢望抱負有實現的那一天,和韓芳交往,更多是視作朋友知己,無形中也就沒瞭那種主仆關系,因為張秀誠深知韓芳駕馭人心過於死板,賞罰不明,說難聽一些,便是婦人之仁,絕非可以打下一片天下的明主,張秀誠不介意給人做狗,隻要這個人拿出足夠的城府和手腕!

徐鳳年雙手插袖,想起往昔相聚時的溫情,嘴角悄悄翹起,眼神溫柔,竟然在橘子州見到你瞭。

徐鳳年讓韓芳和張秀誠兩個聰明人去忠義寨收拾行李,自己則獨自下山。來到酒肆,見到這個青竹娘就趴在那裡熟睡,這要是被瘦猴兒這般猴急的牲口見著瞭,還不得拖入密林深處或是莊稼地給當母馬騎瞭?徐鳳年坐下後伸手拍瞭拍她的臉頰,命途多舛的婦人打瞭個激靈,下意識去抹嘴角,生怕自己失態。女子大多如此,愛美,惜名,怕疼更怕死。當然肯定會有例外,徐鳳年見識過太多不讓須眉的女子,不敢小覷瞭女人,再者他對於姿色七十文以上的女子,年紀大些也無妨,隻要不是生死大敵,都挺好脾氣。

青竹娘迷迷糊糊,馬上摟緊瞭領口,沒察覺到異樣,才悄悄松瞭口氣,這個表情讓徐鳳年有些受傷。青竹娘是過來人,男女之事早已熟稔,眼角餘光瞥見這個年輕後生的無奈,她不由莞爾一笑,小兔崽子,讓你連寡婦門都不敢敲,氣死你!

徐鳳年直截瞭當地說道:“忠義寨惹惱瞭沈門草廬的魔頭們,韓芳和張秀誠幾位當傢的會帶你南下薊州逃命,我想日子可能會顛簸一些,不過應該好過在這裡被人魚肉,也活得更自在一點。不過去不去薊州,還得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強求,事先說明,長樂峰草堂的鐘離邯鄲死瞭,你算是沒瞭靠山。”

青竹娘一臉愕然,然後喃喃自語:“死瞭?終於死瞭?”

徐鳳年點頭道:“死得不能再死瞭,不騙你。”

青竹娘趴在桌面上怔怔出神,高聳雙峰又出來嚇唬人瞭不是?就不怕壓塌瞭桌子啊?徐鳳年正大光明地瞧瞭幾眼,笑問道:“會騎馬?”

青竹娘媚眼一拋,“老娘連人肉包子都會做,怎麼不會騎馬。”

徐鳳年眼神古怪,點頭恍然道:“會騎馬啊。”

青竹娘媚眼如絲,桌底一腳輕柔踩在這名負劍遊子的腳背上,柔聲道:“可不是哩?公子不信的話……”

徐鳳年搖頭道:“我不是隨便的男人。”

青竹娘停下挑逗,眼皮低斂,輕聲道:“我是隨便的女人,是吧。”

言語末尾,甚至連疑問語氣都不曾有。

徐鳳年愣瞭一下,隨即伸出手指在她額頭彈瞭一下,見她像是一位犯瞭錯被嚴苛長輩懲戒的女孩,雙手按在額頭上,眼神從未如此純澈過。徐鳳年擰瞭擰她的臉頰,縮手後笑道:“你比良傢女子還要良傢,我說的。”

青竹娘好像沒有如何太當真,一臉憂愁道:“去薊州能做什麼?”

徐鳳年用兩根手指撫摸著空蕩蕩的酒壇子,柔聲道:“繼續當酒肆老板娘,記得賣好酒,別開黑店做人肉包子瞭。”

馬蹄聲傳來。

韓芳、張秀誠帶瞭不到二十騎下山,兩人下馬來到桌前,畢恭畢敬,青竹娘看著兩個好像老鼠見著貓的山寨首領,滿頭霧水。

徐鳳年數瞭一下人數,笑道:“加你們才二十騎,是二當傢的攔住瞭你?才沒讓你讓整個寨子拖傢帶口?”

韓芳一臉赧顏。

張秀誠嘴角翹起,一語中的。若不是自己極力阻攔,隻帶十八名精壯兄弟去薊州,以韓芳的想法,恨不得都帶去南方。

徐鳳年這才慢慢起身,繞著酒桌走到青竹娘身邊,將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馬上,仰起頭說道:“青竹娘,去薊州,以後找個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瞭便是,誰敢碎嘴你,我讓兩位當傢的撕破他們嘴巴。”

馬背上,還帶著酒勁的少婦突然哭瞭起來,彎腰抱住這名遊學書生的腦袋,隻是不肯松手。

很久,很久。

徐鳳年終於無比艱辛地出聲道:“我喘不過氣瞭。”

忠義寨漢子們都看傻眼瞭,敢情青竹娘竟然還有像小娘子嬌羞的時候?

徐鳳年輕聲道:“好好活著,天底下就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瞭。”

她點瞭點頭,擦去淚水。

二十一騎漸漸遠行。

徐鳳年揮瞭揮手,摸瞭摸腦袋,輕聲道:“好香,好重。”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