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第二章 徐鳳年仗劍拒敵,敦煌城禍起蕭薔

我死前守城門。教你們一步不得入!

清晨鐘鼓響起,敦煌城主城南大門就緩緩推開,一些聚集在城門內外的百姓就蜂擁出入,敦煌城雖然建立在荒涼黃沙之上,因為方圓百裡內獨樹一幟,成為當之無愧的活水城,商賈眾多,城池出入頻繁,一天不下五六千人來來往往,加上城外有釋教聖地采磯佛窟,每逢初一十五,信徒禮佛出城燒香,就更是浩浩蕩蕩滿城皆出的盛大場景,今天恰逢暮春時節尾巴上的最後一個十五,若是往常,南門主道早已密密麻麻,今日卻出奇的少,僅有幾百虔誠香客,還都不是拖傢帶口的,沿街兩旁有因利起早的販夫挑擔吆喝,售賣蔥餅點心,還有賣些粗劣香黃紙。

街邊就一傢店鋪開張,是個出瞭名不善經營的中年漢子,本來以他鋪子所在的地段,賣些燒香物件,保管一本萬利,可他隻是賣酒,還賣得貴,生意慘淡,隻得清晨做幾鍋清粥賣給商旅,此時狹小店鋪裡就一個熟客,還是那種熟到不好意思收銅錢的熟面孔,漢子雖然傢徒四壁,沒有媳婦幫著持傢,不過把自己收拾得清爽潔凈,有幾分儒雅書生氣,敦煌城都知道這麼一號人,寫得一手好字,也傳出過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文佳句,當年敦煌城裡的一名大姓女子,姓宇文,瞎瞭眼竟然逃婚跟她私奔,在敦煌城闊綽程度首屈一指的宇文傢族倒也大度,沒有追究,鉆牛角尖的秀美女子還真跟這個外來戶落魄書生成親,她那個差點氣得七竅生煙的爹惦念閨女,生怕她吃苦,還偷偷給瞭好些嫁妝,不曾想這個男子頗為扶不起,有才氣,卻不足以建功立業,而且高不成低不就,偌大一座酒樓開成瞭酒肆,最後變成瞭小酒鋪子,女子心灰意冷,終於讓旁觀者覺得大快人心地離他而去,改嫁瞭門當戶對的端木傢族,夫妻琴瑟和鳴,皆大歡喜,那位坐擁佳人的端木公子還來酒鋪喝過酒,沒帶任何仆役丫鬟,溫文爾雅,盡顯士子風流,據說隻說瞭幾句客套話,說是以前聽過酒鋪漢子的詩詞,十分拜服。再後來,女子偶有燒香出入敦煌城,都是乘坐千金良駒四匹的輝煌馬車,好事者也從未見她掀起過簾子看身為舊歡的落魄男子一眼,想必是真正傷透瞭心。

來這裡蹭吃的漢子一腳踩在椅子上,喝完一碗粥,又遞出碗去,都說吃人傢的嘴軟,這可廝卻是大大咧咧教訓道:“徐撲,不是我說你,這兒要是賣香火你早掙得盆滿缽滿瞭。嘿,到時候我去燒香拜佛,也好順個一大把,菩薩見我心誠,保管心想事成,我發達瞭以後,不就好提攜提攜你瞭?”

神色恬淡的中年男人接過大白碗,又給這個為數不多的朋友盛瞭一碗米粥,搖頭道:“燒香三炷就夠瞭,敬佛敬法敬僧,香不在多。”

接過瞭白碗的邋遢漢子瞪眼道:“就你死板道理多,你婆娘就是被你氣走的,你說你,有個不要那胭脂水粉山珍海味,卻樂意跟你挨凍吃曬一起吃苦的傻婆娘,還不知珍惜,不知道上進,活該你被人看笑話戳脊梁骨!”

男人端瞭條板凳坐在門口,望向略顯冷清的街道,皺瞭皺眉頭。身後健壯漢子猶自嘮叨,“要不是我爹當年受瞭你一貼藥方的救命大恩,也不樂意跟你一起受人白眼,你說你既然會些醫術,做個掛懸壺濟世幌子的半吊子郎中也好啊,這敦煌城郎中緊缺,有大把人樂意被騙,隻要你別醫治死人就成。喂,說你呢,徐撲,你好歹嗯嗯啊啊幾聲。得,跟你這悶葫蘆沒話可說,走瞭走瞭,那幾隻我打獵來的野鴨,自己看著辦。”

酒肉朋友都講究一個不揭傷疤不打臉,多錦上添花少雪中送炭,可見這人要麼是沒心沒肺,要麼就是真把寒酸的酒鋪老板當作朋友。中年男人突然問道:“今天出城燒香這麼少?”

才要起身的獵戶白眼道:“都說你們讀書人喜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你倒好,書不讀,外邊事情也不去聽,跟你說瞭吧,今天巨仙宮那邊不安分,老城主跟大魔頭洛陽一戰後,已經過世登仙,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事實,現在明擺著造反,恐怕就那位小姑娘不知情瞭,有消息說城外那茅傢手裡的五百金吾衛,馬上要殺進城,直直殺去紫金宮,把那個小姑娘從龍椅上拖下來。老子看這事兒十有八九要成,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當敦煌城主,說出去都丟人。”

男人問道:“城內宮外不是駐紮有五百金吾衛騎卒嗎?”

獵戶都不樂意回答這種幼稚問題,實在是憋不住話,這才說道:“你當那些茅傢和端木宇文幾個傢族都是木頭,用屁股想都知道這些傢夥肯定花錢給官送女人,那五百騎裡頭肯定有很多傢夥早就不跟宮內一條心瞭啊,再加上外頭這五百騎兵一股腦殺進城去,就是我這種小百姓也知道根本擋不住,不過這些都是大人物的把戲,要死也是死那些生下來就富貴的,跟咱們沒半點幹系,躲遠點看熱鬧就好,變瞭天,咱們一樣該吃啥吃啥,該喝啥喝啥。你等著瞧,沒多久肯定就有金吾衛沖進城瞭。”

中年男人陷入沉思,準備關鋪子,獵戶踏出門檻,一臉欣慰:“徐撲,這次你總算有些腦子,知道關起門來看熱鬧瞭。”

男子笑瞭笑,沒有出聲,等到獵戶走遠,才輕聲道:“湊熱鬧。”

他看到獵戶沒多時跟許多香客一同狼狽往回跑,才關上最後一塊門板,獵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匆匆道:“你咋還沒躲起來,快快快,進門,借我躲一躲,他娘的有個腦袋被驢踢瞭的年輕後生,堵在城門口,好像要和五百騎兵硬抗,瘋瞭瘋瞭!”

男子問道:“多少人?”

獵戶罵道:“那後生找死!就一個!”

已經一腳向前踏出的男子想瞭想,追問道:“用刀還是用劍?”

獵戶腳底抹油溜進酒鋪,氣急敗壞道:“管這鳥事作甚,方才聽旁人說是一名背書箱的讀書人,倒也用劍,老子估摸著也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繡花枕頭,讀書讀傻瞭!徐撲,你還不滾進來?”

一些個腿腳比獵戶慢些的香客,住處離得城門較遠,見到酒鋪子還沒關門嚴實,都過來躲著,膽大一些的讓酒肆老板別關門,立馬被膽小的痛罵,生怕被殃及池魚,給幾個當權大傢族秋後算賬。

城外三百步,在為首的茅傢女子停下後,金吾衛五百騎驟停。

一名三十來歲的英武女子披銀甲持白矛,騎瞭一匹通體烏黑的炭龍寶駒,茅傢勢大,根深蒂固,是敦煌城建城時就屹立不倒的元老派,在諸多勢力角逐中始終不落下風,很大原因就是茅傢始終牢牢掌控有這五百精銳騎兵,茅傢子弟歷來尚武驍勇,但這一代翹楚卻是一名女子,叫做茅柔,敦煌城出瞭三位奇女子,第一位當然是被譽為“二王”的城主,一位是宇文傢族那名不愛富貴愛詩書的癡情女子,嫁雞隨雞給瞭一個賣酒的漢子,再就是當下這名靠武力統帥五百鐵騎的茅柔,城內金吾衛是輕騎,近幾年來城外五百騎都被換成重甲鐵騎,在敦煌城寬敞主道上策馬奔馳,隻要不入巨仙宮,足以碾壓城內五百輕騎。

茅柔素來瞧不起那名作威作福的小丫頭,靠著跟城主拖親帶故,不就是胸脯大一些腰細一些屁股蛋圓一些嗎?能當飯吃?她已經跟一些世交子弟談妥,事成以後,這頭可憐小狐貍精就交給他們輪流玩弄,即便是做連襟輪番上陣,玩壞瞭那具柔軟身子,茅柔隻會開懷大笑,恨不得在床榻邊上盡情旁觀,親手拿刀割去那對礙眼很多年的奶-子才讓她舒爽。茅柔停馬以後,死死盯住那名守在城門口的年輕書生,長得人模狗樣,是她好的那一口,可惜大事臨頭,容不得她貪嘴,揮瞭揮手,對身後一名壯碩騎將吩咐道:“去宰瞭!就當祭旗。”

茅柔身後金吾騎尉獰笑著提槍沖出。

鐵騎鐵騎,就是重馬重甲,以沖刺巨力撕開一切佈防。金吾騎尉喜歡這種奔襲的快感,跟床上欺負那些黃花閨女是一個感覺。主子茅柔是個讓所有她裙下重騎兵都心服口服的娘們,帶兵和殺人都帶勁,騎尉這輩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爬上她的身上去沖刺,茅將軍有一句話被整座敦煌城將門子弟稱頌:姑奶奶帶出來的士卒,胯下一桿槍,手上一桿槍,比起城內五百軟蛋金吾衛強瞭百倍!金吾騎尉隨著馬背起伏而調整呼吸,握緊鐵槍。他並未一味輕敵,那傢夥敢獨自攔在城門口送死,多少有些斤兩。

敦煌城畢竟藏龍臥虎,大好功業等著老子去掙取,不能在陰溝裡翻瞭船。

徐鳳年摘下書箱,放在腳邊上。

並未摘下春秋劍,對上那名鐵騎,不退反進,大踏步前奔。

茅柔和五百騎都有些驚訝,一些鐵騎訝異過後,都發出笑聲。想要攔下一名沖刺狀態下的重騎兵,知道得有多少氣力嗎?何況這位金吾騎尉可不是稻草人,槍法超群,在金吾衛中是戰力可以排在前五的絕對好手!

金吾騎尉與那名書生相距五十步時,精氣神已經幾乎蓄勢到瞭頂點,眨眼過後的十步時,兇猛提槍就是一刺。

徐鳳年側過頭,彎臂挽住鐵槍,一掌砸在踩踏而來的高頭大馬脖子上,連人帶馬都給往後推去五六丈外,當場馬死人將亡。

鐵槍環繞身體一圈,徐鳳年身體繼續前掠,期間經過那名痛苦掙紮的重騎都尉,一槍點出,刺透頭顱,釘死在地上。

茅柔皺瞭皺眉頭,抬起手,劃出一個半弧,騎兵列作六層,層層如扇面快速鋪開。

其餘有八十隨行弓弩手在前。

戰陣嫻熟,在茅柔指揮下如臂指使。

不論是單兵作戰,還是集結對沖,都絕非城內刻意安排下弓馬漸疏的五百金吾衛可以媲美。

百二十步時,茅柔冷血道:“射。”

箭雨撲面。

徐鳳年身形一記翻滾,鐵槍掄圓,潑水不進,擋去一撥箭矢後,一槍丟出。

雖然僅是形似端孛爾回回的雷矛,卻也聲勢如驚雷。

在戰陣之前的茅柔神情劇變,身體後仰貼緊馬背,一槍掠過,身後兩名鐵騎連人帶甲都給刺透,跌落下馬。

茅柔不再奢望弓弩手能夠阻擋,率先沖殺起來。

雖有三人陣亡,六層扇形騎陣絲毫不亂,足見茅傢之治軍森嚴。

鐵蹄陣陣。

徐鳳年瞇眼望向那名英偉女將,扯瞭扯嘴角,微微折瞭軌跡,直撲而去。

茅柔不急於出矛,當看到這名年輕劍士身形臨近,輕松躲過兩根鐵槍刺殺,這才瞅準間隙補上一矛,直刺他心口。

矛尖看似直直一刺,樸實無奇,實則剎那劇顫,鋒芒無匹,這是茅傢成名的跌矛法,無數次戰陣廝殺都有不知底細的敵人給震落兵器。

“下馬!”

徐鳳年左手一彈,蕩開長矛,身體前踏幾步,一個翻身,就與鐵矛脫手的茅柔好似情人相對而坐,才要一掌轟碎這名女子的心口,她便抽刀劃來,徐鳳年兩指夾住,指肚傳來劇烈震動,摩擦出一抹血絲,茅柔趁機棄刀,一手拍在馬背上,側向飛去,接住鐵矛,撞飛一名騎兵,換馬而走,流竄進入戰陣,不再給徐鳳年捉對廝殺的機會。十來條槍矛刺來,徐鳳年身形下沉,壓斷這匹炭龍馬的脊梁,痛苦嘶鳴一聲,馬腹著地,徐鳳年一手推開一騎,一肩撞飛一騎,恰到好處奪取如雨點槍矛,身形並無絲毫凝滯。

在五十步外撥轉馬頭的茅柔臉色陰沉,怒喝道:“結陣。”

徐鳳年身形後掠,將背後偷襲的一騎撞飛,腳尖踩地,瀟灑後撤,撤出即將成型的包圍圈。

長呼出一口氣,抽出春秋劍。

右手握劍,劍尖直指五百騎,左手豎起雙指並攏。

開蜀。

茅柔怒極,沉悶下令道:“殺!”

她眼中那一人,一人一劍。

身前五百騎,身後是城門。

徐鳳年不動如山。

哪怕魔道第一人洛陽駕臨,敦煌城也隻是一人對一人。

徐鳳年習武以前還有諸多對於江湖的美好遐想,但是真正瘋魔習武以後,就從不想去做什麼英雄好漢,但既然身後是自己的女人,別說五百騎,五千騎,他也會站在這裡。

我死前守城門。

教你們一步不得入!

茅柔見到這名年輕劍士如此托大,恨得牙癢癢,若是以往見著如此性子剛烈的俊彥,還不得好好綁去床上調教憐愛一番,隻是此時兵戎相見,就隻剩下刻骨撓心的怒意瞭,一連說瞭好幾個殺字!戰馬前奔炸如雷,徐鳳年一氣不歇滾龍壁,雖然做不到羊皮裘李老頭那樣一條劍氣數十丈,不過在草原上對陣拓跋春隼的生死之間,悟出瞭一袖青龍,劍氣滾龍壁就愈發貨真價實,身形如魚遊曳在潮頭,對上第一批鐵騎沖鋒,春秋在手,當中就劈開一人一馬,然後橫向奔走,無視鐵矛點殺,仗著真氣鼓蕩的海市蜃樓,一開始就抱有持久廝殺的念頭,不去執意殺人,而是見馬便斬,重甲騎兵馬戰無敵,下馬步戰就成瞭累贅。..

戰馬沖鋒如同一線潮的陣型,被徐鳳年殺馬破潮,頓時有十幾騎人仰馬翻,迫於第二撥鐵矛如雨點,隻是略微後撤停歇,復爾再進,身形逍遙劍氣翻,好似丹青國手的寫意潑墨,看得持矛高坐的茅柔咬牙切齒。仿佛才幾個眨眼功夫,茅傢傾註無數心血精力和足以堆成小山真金白銀的鐵騎,就已經陣亡瞭將近二十人,一旦墜馬,就要被那名書生裝束的劍士一劍削去腦袋,或者劍氣裂重甲,死無全屍。這幾乎是剮去她身上肌肉一般疼痛,她很想一腳踩爆那相貌英俊小王八蛋的褲襠,然後質問一句:“你知道老娘養這些鐵騎跟養自傢兒子一樣,容易嗎?容易嗎!”..

茅柔很快安靜下來,別說五百騎殺一人,就是三百騎,對陣一品金剛境,後者十有仈激ǔ也得被活生生耗死,不過這裡頭有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死瞭一兩百人後,陣型不亂,膽子沒碎,不至於殺潰逃散。對於這一點,茅柔有不小的自信,這五百金吾衛騎兵等同於茅氏親兵,她養兵千日,極為看重實戰和賞罰,經常拉出去絞殺山寇和馬賊,對上前者輕騎輕甲作戰,後者鐵騎輕騎混雜廝殺,每次功成歸來,別說酒肉賞銀,隻要你敢拼命搏殺,就算是敦煌城裡窯子裡的那些花魁,茅柔也有魄力去花錢請來軍營打賞下去。

氣悶的茅柔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惡狠狠道:“玩劍的小子,你死瞭以後,姑奶奶我用鐵蹄將你的屍體踏成肉泥!”

茅柔高聲道:“別給他換氣的機會,用馬撞死他!哪個傢夥第一槍刺中,老娘就打賞他城裡全部叫得上名號的花魁,玩個三天三夜,直到你們三條腿全部發軟為止!誰第一個刺死他,老娘親自上陣,給那個走狗屎運的王八蛋吹一管簫!”

金吾騎兵都殺紅瞭眼。

徐鳳年面無表情,一手馭劍取頭顱,一手近距離殺馬殺敵。

茅柔看著戰場中驚心動魄的單方面絞殺,冷笑道:“拉開三十步,丟矛擲槍,撿起以後再來!”

與徐鳳年糾纏的半圓形騎陣頓時後撤,第二撥騎兵一瞬丟擲出槍矛,這可不是百步以外的箭矢那般輕易撥開,能夠成為重騎兵,膂力本就不俗,因此每一次勁shè都堪稱勢大力沉。

馭劍不停,斬亂陣營,徐鳳年握住兩柄擦肩的鐵槍中段,在手中一旋,兩槍如鏡面圓盾,所有近身槍矛都彈飛在外,一撥丟擲過後,徐鳳年握住鐵槍,雙手回饋瞭一次拋擲,立即有兩騎應聲落馬,鐵甲通透!

茅柔看得觸目驚心,事已至此,竟然開始麻木,聲調冷硬下令:“圍住他!”

這名心狠手辣的女將低聲嗤笑道:“老娘就不信你能做到兩百年前的吳傢九劍破萬騎,一人如何成就劍陣?”

茅柔給身邊五名嫡系騎兵都尉一個眼神,撇瞭撇下巴。

五騎開始悄悄提槍急速沖鋒。

一圈六十騎,盡量躲避那柄恐怖飛劍,然後三十步外同時丟擲槍矛。

徐鳳年雙手渾然抱圓,槍矛出人意料地隨之旋轉,左手錯過一抹,六十桿槍矛反向shè出。

雖然這些重騎兵靜止時行動相對輕騎要遲緩,卻也不是稻草垛子,除去十幾根大箭太過於刁鉆,刺死重創瞭騎兵,其餘都隻是擦傷或者被竭力撥去,不過最內一層圈子開始有破裂的跡象,而六名武力在金吾衛中登頂的騎兵都尉就在間隙中瞬間奔出,同時丟出槍矛,然後抽莽刀,一人被春秋飛劍割去半張臉,墜馬身亡,第二匹馬仍是筆直兇悍撞在瞭這名可怕劍士的胸口,一撞之下竟然隻是讓他一腳後滑幾步,便止住瞭身形,所幸一騎側向撞來,才將其撞飛,另外一名都尉莽刀抓住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空劈下!

總算見血瞭!

這幫廝殺到現在的憋屈金吾衛騎兵差點熱淚盈眶。

那名砍中書生劍士肩頭的彪悍都尉心頭一熱,才想要將吃奶的勁頭都推到刀鋒上,削去這個年輕狠人的正隻膀子,就瞧見那不帶感情的雙陰柔眸子,下一刻,他就被崩開莽刀,給一把拽下馬,用雙手擰斷瞭脖子。

徐鳳年丟下鮮血淋漓的頭顱和身軀,嘴角扯瞭扯。

茅柔沉聲道:“都尉唐康戰死,撫恤錢是五十兩黃金,準許他兒子進入茅氏私學讀書,及冠後立即進入金吾衛擔任都尉一職!”

茅傢重諾!

這是一塊比金銀還要沉重的金字招牌,這也是茅氏能夠在敦煌城數次跌宕中始終占據實權高位的根基。

軍心再次凝聚。

徐鳳年拿住春秋劍,開始狂奔,直線沖向發號施令的茅傢女子。

成胎大半的金縷和劍胎圓滿的朝露終於出瞭劍囊。

所到之處,兩側騎兵脖頸間紛紛綻放出一抹血珠。

茅柔瞇起眼,這一次並未退走。

兩名不起眼的重甲騎兵猛然落馬,手持莽刀,大踏步和徐鳳年展開對沖。

茅柔則一夾馬腹,遊入陣型厚重腹部。

她顯然不惜讓金吾衛中隱藏的茅氏精銳死光死絕,也要慢慢耗死這個橫空出世的劍士!

宮城白象門外,可謂梟雄林立,各自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茅氏族長茅銳是一個精瘦老者,坐轎而來,此時簾子掀開,車廂內擺有一整套精美絕倫的爐瓶三事,香爐是舊南唐官窯燒制的三足瓷香爐,五彩斑斕,是久負盛名的南唐國器,一寸瓷片一寸金。香盒更是蔗段盒,貯藏有一塊海中百年漂遊才呈現出純白色的珍品龍涎香,箸瓶插有幾根黃金小箸白銀香鏟,兩名身段妖嬈的妙齡女子跪在一旁,低眉順眼,輕巧焚香。

茅銳瞇起眼,臉色看似安詳,眼神卻尤為炙熱,望向城門口,一隻手探入領口,按在侍香女的胸脯上,另外一隻手也沒閑著,隔著精絕天下的西蜀緞子,撫摸另外一位侍女的臀瓣兒,茅銳這些年親眼看著那名女子,在城主身邊一點一點,由女童蛻變成嫵媚少女,再長成國色天香的成熟女子,沒有一夜不去垂涎她的身段,尤其是她身上的獨有體香。

車廂香味彌漫出去,連相隔十步以外的一名騎馬老者都清晰聞到,不過顯然這位老驥伏櫪不服老的佩劍老人並不領情,聞著撲鼻而來的香氣,有些厭煩,他曾是錦西州上一任持節令的舊將,叫魯武,弓馬熟諳,青壯時候更是錦西軍中名列前茅的騎shè高手,上瞭歲數後也沒落下武藝,對於同枝通氣的茅銳,其實向來看不起,伸手揮瞭揮香氣,魯武腹誹一句老不正經的東西。魯武雖未像茅傢這般掌握五百鐵騎,卻也有大量精銳私兵,老人以豢養假子著稱於敦煌城,私兵兩百,其中假子占瞭一半,這次城內金吾衛倒戈瞭兩百,他的幾名假子功不可沒。按照秘密約定,事後坐下來瓜分戰果,那女娃兒和兩三百宮女都歸茅銳這老色胚所有,他則要那宮中所藏的數百具兵甲,至於武癡城主收集搜刮入藏經閣的全部秘笈,則由橘子州慕容寶鼎的一頭走狗去接手,這次不光彩的篡位,算是大傢各出其力,各取所需,省得等下分贓不均,到時候再鬧出一場烏煙瘴氣的窩裡鬥。

當看到那團錦繡衣袖出現在城門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氣凝神,便是茅銳這種老神在在的老狐貍,也下下意識停下揉捏嫩肉的動作,微微用力,那名吃痛的侍香女冷汗直流,小手一抖,手持金鏟子的她不小心鏟壞瞭龍涎香塊,多刮下幾兩香料。茅銳眼神死死盯住那位身段誘人身份更可口的錦衣女子,而一隻幹枯如老松的手則扯住女婢的頭發,按在香爐上,侍女被燙得嘶聲尖叫,茅銳慢慢松手後,不理睬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破相侍女。

除瞭他們這些大人物遙遙對峙,宮外五百金吾衛更是劍拔弩張,一批兩百騎,不過有三十黃金甲士坐鎮。另外一批人數占優,有三百人,而且摻雜瞭許多魯傢假子死士。

更有茅傢重金引誘來的一百來號江湖人士,一半是敦煌城本土勢力,一半是近日由城外滲入的亡命之徒。

這批人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聲勢一樣不小。

陶勇是公認慕容寶鼎麾下的一條惡犬,他在敦煌城內勢力隻算末尾,主要是滲透得時日不多,才五六年時間,比不得茅傢和宇文端木這三個靠年月慢慢積累起威勢的大傢族,不過城內許多成名的江湖豪傑都歸攏在他帳下,而且有十幾名慕容親軍打底子,不容小覷,這次他精銳盡出,而且胃口小,隻要藏經閣那幾十本生僻秘笈,故而有一席之地。他不曾騎馬,隻是步行,朗聲道:“姓燕的,你暗中害死城主,整整兩年秘不發喪,心機如此歹毒,不愧對列祖列宗嗎?!”

暫任紫金宮宮主的紅薯笑瞭笑,簡簡單單說瞭一個字,“殺。”

金吾衛騎兵展開一場不死不休的血腥內耗。

當魯傢假子和陶勇嫡系以及江湖莽夫都投入戰場,使得黃金甲士都悉數戰死,再去看那名女子仍是輕描淡寫揮瞭揮手,連宮女和老宦官都掠入門前血河。茅銳有些按耐不住,走下馬車,來到魯武身邊,沉聲問道:“宇文端木兩傢當真不會幫著那小娃兒?”

與那兩個大族有密切聯姻的魯武搖頭道:“絕對不會。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補闕臺。”

茅銳松瞭口氣,譏笑道:“這個你放心,補闕臺有老夫的密探,這次一定不會插手。隻要宇文端木不出手攪混水,老夫不介意分給他們一些殘羹冷炙。”

魯武冷哼一聲。

陶勇有些憐憫地望向那名妖艷女子,“敦煌城臺面上就隻有這麼些人,就算你還有一些後手,也扭轉不瞭戰局。需知馬上還有五百鐵騎入城!嘿,可惜瞭這副皮肉囊,真是便宜姓茅的老玩意兒。”

紅薯形單影隻,站在空落落的宮門前。

伸出一指,重重抹瞭抹天生猩紅如胭脂的嘴唇。

她由衷笑瞭笑,可惜沒大雪,否則就真是白茫茫一片死得一幹二凈。

就當紅薯準備出手殺人時,人海漸次分開。

五百騎不曾有一騎入城,隻有一人血衣背劍拖刀入城。

一身鮮紅,已經看不清衣衫原本顏色。

他手中提著一顆女子頭顱。

這名背劍拖刀的年輕人丟出頭顱,抹瞭抹滿臉血污,說道:“這娘們好像叫茅柔,說隻要殺瞭我,就給他手下吹簫,我就一刀攪爛瞭她的嘴巴,想來這輩子是沒法子做那活瞭。”

然後他指瞭指紅薯,“她是老子的女人,誰要殺她,來,先問過我。”

煢煢孑立在宮門外的紅薯一襲錦衣無風飄搖,眼眶濕潤,眼眸赤紅,五指成鉤。

幾乎剎那入魔。

她親姑姑死時,都不曾如此。

不知何時出現瞭一名背負眼熟書箱的中年男子,對她搖瞭搖頭。

紅薯的錦緞大袖逐漸靜止下來。. .

場上,眾人隻見那名血衣男子好像是咧嘴笑瞭笑,然後說道:“放心,我沒能殺光五百金吾衛,就殺瞭兩百騎。宰瞭這個茅柔後,三百騎就逃散去。”

就殺瞭兩百鐵騎。

車廂內的茅銳那副老心肝差點都要裂瞭,城外五百金吾衛是茅氏數代人的心血,被茅柔掌握兵權後,更是力排眾議,輕騎該做重騎,這裡頭的算計、付出和代價,早已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盡,你個挨千刀萬剮的跟老夫說就殺瞭兩百騎?!茅銳踉蹌撲出馬車,在無數視線中跑去抱住小女兒的頭顱,顧不得什麼顏面體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茅柔雖然離二品小宗師境界還差一線,可眾所周知,女子相較男子,登堂入室困難百倍,但隻要踏入二品門檻,在武道上的攀登速度往往容易令人瞠目結舌,何況茅柔不論武力還是才智,都是茅氏未來三十年當之無愧的主心骨,死瞭她,絲毫不遜色於失去兩百鐵騎的傷痛程度,甚至猶有過之,一個傢族,想要福澤綿延,說到底還是要靠那一兩個能站出來撐場面的子嗣,百人庸碌,不及一人成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茅銳如何能夠不肝腸盡斷?. .

這期間又有幾道玩味古怪的眼神,來自深知敦煌城骯臟內幕的魯武之流,茅銳嗜好漁色,生冷不忌,被嘲笑成一隻趴在艷情書籍裡的蠹魚,而茅柔年過三十仍未嫁出,看來父女兩人私下茍且多半是真實無疑,不過取笑過後,魯武和陶勇默契地視線交匯,都看出對方眼中的憂慮,一介匹夫之怒,不足掛齒,可當這名武夫臨近一品,是誰都無法輕視的,那些北莽甲字大姓為何不遺餘力去聘請供養這些人物?還不是想要震懾屑小,不戰而屈人之兵?像眼下這種肯為瞭個娘們去抗衡整整五百鐵騎的瘋子,魯武自認就算把自己正房媳婦偏房小妾一並拱手相送,都舍得!隻要那滿身血污的年輕人看得上眼。

那些個被金銀錢財吸引來的武林草莽都早早嚇破瞭膽,他們比不得那些個抱團傢族,自個兒單槍匹馬闖蕩江湖,死瞭就徹底白死瞭,都沒人收屍,板上釘釘的,身上武器銀票秘笈都會被人搜刮殆。這趟入城是穩操勝券的前提下去搏求富貴的,不是來當墊背送死的。一時間跟金吾衛廝殺過後還剩下七八十號的這夥人,都蠢蠢欲動,萌生退意。一些個相互有交情的,都提防著其餘面生臉孔開始竊竊私語,打算盤權衡利弊。

魯武有大將風度,策馬沖出,問道:“來者何人?!”

徐鳳年隻是看著那名撕心裂肺哀嚎的老頭子,平淡道:“你叫茅銳,我知道你。”

負弓猛將陶勇猛然喊道:“小心!”

同時搭弓shè出一箭,眾目睽睽之下,射向茅銳腦袋,讓一些眼尖的旁觀者以為陶勇喪心病狂瞭,或者是要落井下石。

殊不知箭矢與某物相撞,發出金石鏗鏘聲。

但茅銳的腦袋仍是往後一蕩,一顆眼珠子炸出一團小血花。

茅銳松開那顆女子頭顱,捂住眼睛,嘶吼愈發淒厲。

眼睛通紅的陶勇咬牙吱吱作響,沉聲提醒道:“此子可馭劍兩柄!”

徐鳳年抹瞭抹嘴角滲出的鮮血,伸出一根手指旋瞭旋,有雙劍繞指飛掠如小蝶,問道:“我再刺他一眼,這次你如果還是攔不住,下一次就輪到你瞭。”

陶勇二話不說,幹凈利落地收回鐵胎大弓。

徐鳳年自然輕而易舉地馭劍刺透茅銳手掌,刺破另外一顆眼珠,笑道:“我的女人,好看嗎?可惜你看不到瞭。”

分明是笑,可看他那一身鮮血浸染的紅衣,還有那扭曲的英俊臉孔,實在是讓人看著顫栗心寒。

徐鳳年不急於殺死茅銳,歸鞘春雷立在地上,雙手搭在刀鞘上,問道:“誰敢與我一戰?!便是群毆也無妨,老子單挑你們一群!”

這實在不是一個能逗人發笑的笑話。

這名原本隻被當做宮中裙下面首的年輕人,滿身血腥滲出的滔天戾氣。

還有那幾乎所向無敵的劍氣和刀意。

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老一輩梟雄都感慨,生子當如此!

當時城外,明明可以馭劍的年輕書生竟然拔刀,殺人如麻後,一刀刺入躺在地面上的茅柔的嘴巴,扭動刀鋒攪爛,不忘記仇地對著屍體說瞭句“讓你吹”。大半仍有戰力的金吾騎兵徹底崩潰,開始瘋狂逃竄。徐鳳年不去追殺這些做散兵遊勇奔走的騎卒,割下茅柔腦袋,提著蹣跚返身,看見城門口站著一名幹凈清爽的文雅男子,徐鳳年默不作聲,春秋即將出鞘。

男子擋下一劍後平靜說道:“在下徐璞,北涼老卒。來敦煌城之前,都算是朋友李義山的死士。”

殺紅瞭眼的徐鳳年微微錯愕,問道:“徐璞,當年北涼輕騎十二營大都督徐璞?”

男子單膝跪地,嗓音沙啞,輕聲道:“末將徐璞見過世子殿下。”

北涼王府,不去說徐驍那些見不得光的死士,除瞭鎮壓聽潮閣下的羊皮裘老頭,深藏不露的劍九老黃,接下來就是這位素未蒙面的徐璞瞭。他的身份極為特殊,曾經官拜正三品,在軍中跟教出兵仙陳芝豹的吳起地位相當,兩人北涼三十萬鐵騎裡的聲望堪稱伯仲之間,不過徐璞的形象更傾向於儒將,至於後來為何棄官不做,成瞭死士,註定又是一段不為人知的秘辛。徐璞眼神真誠和煦,幫忙背起那隻曾經藏有春雷刀的書箱,笑瞭笑:“殿下放心調息便是,雖比不得殿下英武,徐璞到底還剩下些身手,沿街一路北去,斷然不會有人能打擾。”

揮出不下六十記一袖青龍的春雷刀,已然斬殺將近兩百騎,此時在主人手中顫動不止,可見已經到瞭極限,徐鳳年捂住胸口,緩瞭緩氣機,皺眉問道道:“不會讓徐叔叔身份暴露?”

徐璞搖頭道:“無關緊要瞭,今天按照李義山的算計,本來就要讓敦煌城掀個底朝天,末將肯定要露面的。原本殿下不出手,事後末將也一樣會清理掉。”

徐鳳年緩緩入城,聽到這裡,冷笑道:“那時候徐叔叔再去給紅薯收屍?掬一把同情淚?”

徐璞神情不變,點瞭點頭。

察覺到他的勃然殺意,徐璞隱約不悅,甚至都不去刻意隱藏,直白說道:“殿下如此計較這些兒女情長?”

徐鳳年緩步入城,一個字一個字平淡道:“放你娘的臭屁!”

徐璞並未出聲。

沉默許久,大概可以望見巨仙宮的養令齋屋頂翹簷,徐鳳年好像自說自話道:“我今天保不住一個女人,以後即便做瞭北涼王,接手三十萬鐵騎,你覺得我能保得住什麼?”

徐璞哈哈大笑,整整二十年啊,積鬱心中二十年的憤懣,一掃而空,笑出瞭眼淚。

徐鳳年疑惑地轉頭看瞭一眼。

徐璞收斂神色,終於多瞭幾分發自肺腑的恭敬,微笑道:“當年李義山和趙長陵有過爭執,李義山說你可做北涼王,趙長陵不贊同,說陳芝豹足矣!外姓掌王旗也無妨。”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實在是擠出個笑臉都艱難,若非那顆當初入腹的兩禪金丹不敢肆意揮霍,一直將其大半精華養在樞泉穴保留至今,這一戰是死是活還真兩說,好奇問道:“那徐叔叔如何看?”

徐璞瞇眼望向城內,滿臉欣慰,輕輕說道:“在徐璞看來,殿下選擇站在城門口,勝負仍是五五分,可走入城中以後,李義山便贏瞭趙長陵。”

徐璞突然說道:“李義山斷言,吳起絕不會惦念親情而投靠殿下,此次趕赴北莽,殿下可曾見過?”

徐鳳年臉色陰沉,“興許我沒見到他,他已經見過我。”

此時場中,寂靜無聲,落針可聞,竟是無一人膽敢應戰。

不知何時,試圖圍攻巨仙宮的茅氏等多股勢力,報應不爽,被另外幾股勢力包圍,堵死退路。

除瞭仍然沉得住氣的補闕臺在外,宇文傢,端木傢等等,都不再觀望,可謂是傾巢出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什麼聯姻親情,什麼多年交情,什麼唇亡齒寒,比得上鏟除掉這幫逆賊帶來的權力空位來得實在?

徐鳳年望向那些江湖莽夫,冷笑道:“要銀子是吧?茅傢給你們多少,巨仙宮給雙倍,如何?”

徐璞笑著放下書箱,開始著手殺人。

他作為北涼軍六萬輕騎大都督,親手殺人何曾少瞭去?

徐鳳年負劍提刀前行,大局已定,更是無人敢攔,徑直走到錦衣女子眼前,抬起手作勢要打。

她淚眼婆娑,根本不躲。

紅薯死死抱住這個紅衣血人,死死咬著嘴唇,咬破以後,猩紅疊猩紅。

徐鳳年隻是伸手捏瞭捏她臉頰,瞪眼道:“你要死瞭,你以為我真能忘記你?做丫鬟的,你就不能讓你傢公子省省心?退一步說,做女人的,就不能讓你男人給你遮遮風擋擋雨?”

有那些幾十號草莽龍蛇倒戈一擊,戰局就毫無懸念,而在紅薯授意下依著兵書上圍城的封三開一,故意露出一條生路,陶勇明擺著舍得丟下敦煌城根基,率先丟棄失去主心骨和茅傢,帶著親信嫡系逃出去,錦西州舊將魯武則要身不由己,身傢性命都掛在城內,悍勇戰死前高聲請求紅薯不要斬草除根,給他魯傢留下一支香火,紅薯沒有理睬,魯武死不瞑目,茅傢扈從悉數戰死,足見茅銳茅銳父女不說品性操守,在養士這一點上,確實有獨到的能耐,徐璞將宮外逆賊金吾衛的厚實陣型殺瞭一個通透,剩餘茍活的騎兵都被殺破瞭膽,丟瞭兵器,伏地不起。

徐璞隨手拎瞭一根鐵槍,瀟灑返身後見到紅薯,以及一屁股坐在書箱上調息休養的徐鳳年,紅薯欲言又止,徐鳳年笑道:“敦煌城是你的,其中利害得失你最清楚,別管我,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這位徐叔叔,是我師父的至交好友,信得過。”

“見過大都督。”紅薯斂衽輕輕施瞭個萬福,先私後公,正色道:“勞煩徐叔叔帶五十騎兵,追剿陶勇,隻留他一人返回橘子州,也算敦煌城給瞭慕容寶鼎一個面子。徐叔叔然後領兵去補闕臺外邊,什麼都不要做就可以。”

徐璞領命而去,幾名僥幸活下來老宦官和紫金宮女官也都跟在這名陌生中年男子身後,徐璞三言兩語便拉攏起五六十名想要將功贖罪的金吾騎兵,殺奔向一直不知是搖擺不定還是按兵不動的補闕臺。

徐鳳年一直坐在書箱上吐納療傷,看似滿身血污,其實一身輕傷,外傷並不嚴重,不過經脈折損嚴重,一人力敵五百騎,沒有半點水分,雖然茅傢鐵騎欠缺高手坐鎮,但五百騎五百坐騎,被徐鳳年斬殺兩百四十幾匹,又有撞向徐鳳年而亡四十幾匹,足見那場戰事的緊湊兇險,茅柔顯然深諳高手換氣之重要,靠著鐵腕治軍和許諾重賞,躲在騎軍陣型最厚重處,讓騎兵展開綿綿不斷的攻勢,丟擲槍矛,弓弩勁射,到後來連同時幾十騎一同人馬撞擊而來的手段都用出來,這其中武力稍高的一些騎尉,在她安排下見縫插針,伺機偷襲徐鳳年,可以說,若隻是雙方在棋盤山對弈下棋,隻計棋子生死,不論人心,哪怕徐鳳年再拼死殺掉一百騎,也要註定命喪城門外,隻不過當春秋以劍氣滾壁和一袖青龍開道,再以春雷刀捅死茅柔,好似在大軍中斬去上將首級,鐵騎士氣也就降入谷底,再凝聚不起氣勢,兵敗如山倒就在情理之中,徐鳳年即便有五六分臻於圓滿的大黃庭和金剛初境傍身,也要修養兩旬才能復原,這一場血戰的驚險,絲毫不下於草原上和拓跋春隼三名高手的死戰。放在市井中,就像一個青壯跟三名同齡男子廝殺,旁觀者看來就是心計迭出,十分精彩,後者就是跟幾百個稚童玩命,被糾纏不休,咬上幾口幾十口,甚至幾百口,同樣讓人毛骨悚然。

徐鳳年安靜看著那些塵埃落定後有些神情忐忑的江湖人士,然後看著那個撲地身亡的壯碩老人,這位敦煌城魯氏傢主原本應該想要擺出些虎死不倒架的勢頭,死前將鐵槍擠裂地面,雙手握槍而死,但很快被一些人亂刀劈倒,踐踏而過,一些個精明的江湖人邊打邊走,靠近瞭屍體,作勢打滾,湊近瞭老者屍體,手一摸,就將腰間玉佩給順手牽羊,幾個下手遲緩的,腹誹著有樣學樣,在魯武屍體上滾來滾去,一來二去,連那根鑲玉的扣帶都都沒放過,給抽瞭去,腳上牛皮靴也隻剩下一隻,都說死者為大,真到瞭江湖上,大個屁。此時的茅傢,除瞭馬車上兩名蜷縮在角落的香侍女,都已經死絕,一個眼尖的武林漢子想要去馬車上痛快痛快,就算不脫褲子不幹活,過過手癮也好,結果被恰巧當頭一騎而過的徐璞一槍捅在後心,槍頭一扭,身軀就給撕成兩半,就再沒有誰敢在亂局裡胡來,個個噤若寒蟬。

徐鳳年已經將春雷刀放回書箱,一柄染血後通體猩紅的春秋劍橫在膝上,對站在身側的紅薯說道:“接下來如何安撫眾多投誠的勢力?”

紅薯想瞭想,說道:“這些善後事情應該交由大都督徐璞,奴婢本該死在宮門外,不好畫蛇添足。”

她笑瞭笑,“既然公子在瞭,當然由你來決斷。”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我隻看,不說不做。不過先得給我安排個說得過去的身份,對瞭,連你都認識徐璞,會不會有人認出他是北涼軍的前任輕騎十二營大都督?”

紅薯搖頭道:“不會,奴婢之所以認得徐璞,是國師李義山當初在聽潮閣傳授錦囊時,專門提及過大都督。再者,涼莽之間消息傳遞,過於一字千金,都是拿人命換來的,密探諜子必須有所篩選,既不可能事無巨細面面俱到,也不可能有本事查探到一個二十年不曾露面的北涼舊將。咱們北涼可以說是兩朝中最為重視滲透和反滲透的地方,就奴婢所知,北涼有秘密機構,除瞭分別針對太安城和幾大藩王,對於北莽皇帳和南朝京府,更是不遺餘力。這些,都是公子師父一手操辦,滴水不漏。”

徐鳳年自嘲道:“仁不投軍,慈不掌兵。我想徐璞對我印象雖然有所改觀,不過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

紅薯黯然道:“都是奴婢的錯。”

徐鳳年笑道:“你這次是真錯瞭,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執意要逞英雄,返身入城,徐璞興許這輩子都不會下跪喊一聲世子殿下,頂多叔侄相稱,你是不知道,這些軍旅出身的春秋名將,骨子裡個個桀驁不馴,看重軍功遠遠重於人情,徐璞已經算是難得的異類瞭。像那個和我師父一起稱作左膀右臂的謀士趙長陵,都說三歲看老,可我未出生時,徐驍還沒有世子,他就料定將來北涼軍要交到陳芝豹手上才算安穩,死在西蜀皇城外二十裡,躺在病榻上,不是去說如何給他傢族報仇,而是拉著徐驍的手說,一定要把陳芝豹的義子身份,去掉一個義字,他才能安心去死。”

紅薯沒敢詢問下文。

徐鳳年站起身,春秋歸鞘背在身後,吐出一口猩紅中透著金黃的濁氣,笑道:“因禍得福,在城外吸納瞭兩禪金丹,又開瞭一竅,還有你可知道這柄才鑄造出爐的名劍,若是飲血過千,就可自成飛劍?”

紅薯眨瞭眨眼睛道:“那借奴婢一用,再砍他個七八百人?”

徐鳳年伸手彈指在她額頭,氣笑道:“你當這把有望躋身天下前三甲的名劍是傻子不成,得心意相通才行的,養劍一事,馬虎不得,也走不瞭捷徑。”

徐鳳年望向宮外的血流成河,嘆瞭口氣,暗罵自己一句婦人之仁,矯情,得瞭便宜賣乖。提著書箱起身往宮內走去,紅薯當然要留下來收拾殘局。她望著這個背影,記起那一日在殿內,她穿龍袍坐龍椅,一刻歡愉抵一生。此時才知道,跟姑姑這樣,在選擇一座孤城終老,為一個男人變作白首,也不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徐鳳年突然轉身,展顏一笑。紅薯剎那失神,不知此生他最終到底會愛上哪一名幸運的女子,薑泥?紅薯打心眼不喜好這個活著就隻是為瞭報仇的亡國公主,她覺得要更大氣一些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去愛。當然,這僅是紅薯心中所想,至於公子如何抉擇,她都支持。

徐鳳年早已不是那個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的世子殿下,在慶旒齋獨自沐浴更衣,換過瞭一身潔凈衣衫,神清氣爽。敦煌城大局已定,各座宮殿的宮女宦官也就繼續按部就班安分守己,宮外那些風起雲湧,對她們而言,無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隻是大人物們的榮辱起伏,他們的官帽子變得大一些或者被連腦袋一起摘掉而已,驚擾不到他們這些小魚小蝦的生活,不過說心裡話,他們還是十分喜歡現任宮主做敦煌城的主人,雖然賞罰分明,但比起上任幾十年如一日冷如冰山的城主,要多瞭些人情味,徐鳳年坐在繁花似錦的院子石凳上,桌上擺有春秋和春雷,光聽名字,挺像是一對姐弟,徐鳳年沒有等到情理之中的紅薯,反而是徐璞意料之外的獨身造訪。

徐璞也沒有用下跪挑明立場,見到徐鳳年擺手示意,也就平靜坐下,說道:“按照李義山的佈置,造訪勢力,分別對待,城內根深蒂固的本土黨派,斬草除根,一個不留。近十年由城外滲入敦煌城的,如橘子州和錦西州兩位持節令的心腹,舊有勢力被掏空鏟平以後,會繼續交給他們安排人手填平,而且新敦煌城會主動示好,不光給臺階下,還搭梯子上,放手讓他們吞並一些茅傢和魯傢的地盤,如此一來,有瞭肥大魚餌去慢慢蠶食,可保五年時間內相安無事,說到底,還是逃不過一個廟堂平衡術。”

徐鳳年點瞭點頭,好奇道:“補闕臺到底是怎樣一個態度?”

不殺人時分外文雅如落魄書生的徐璞輕聲笑道:“不表態便是最好的態度,新敦煌樂意分一杯羹給他們。”

徐鳳年問道:“到底有哪幾股勢力是北涼的暗棋?”

徐璞毫不猶豫說道:“宇文端木兩傢都是李義山一手扶植而起,不過恐怕就算是這兩族之內,也不過四五人知道真相。其餘勢力,都是因事起意,因利而動,不值一提。”

徐鳳年苦笑道:“我鬧這麼一出,會不會給師父橫生枝節?”

徐璞由衷笑道:“李義山自己常說人心所向,方才使得棋在棋盤外,可見國手真正棋力,世子殿下不要擔心,末將相信李義山肯定樂見其成,能讓一局棋額外生氣眼,可見殿下已經真正入局發力,是好事。”

徐鳳年感興趣道:“徐叔叔也精於弈棋?”

徐璞趕緊擺手道:“跟李義山相處久瞭,隻會說些大道理,真要對局,就是俗不可耐的臭棋簍子,萬萬下不過殿下的,殿下不要強人所難啊。”

徐鳳年哈哈笑道:“我想總比徐驍來得強上一些。”

一個恭恭敬敬稱呼世子殿下,一個熱熱絡絡喊徐叔叔。

是不是牛頭不對馬嘴?

一場暮春苦雨驟然潑下。

徐鳳年和徐璞一起走入齋子,徐鳳年說道:“魔頭洛陽何時入城,才是當下敦煌城的真正劫數。”

徐璞點瞭點頭,饒是這位輕騎大都督,也有些憂心忡忡。

徐鳳年自嘲道:“可別烏鴉嘴瞭。”

城內城外瓢潑大雨。

一襲白衣去過瞭采磯佛窟,緩緩走向敦煌城。

白日大雨如黑幕,男子白衣格外顯眼,雨滴在他頭頂身遭一丈外便蒸發殆盡。

一些逃散潰敗的茅傢金吾衛騎兵,路上見著瞭這名菩薩女相的俊美男子,心生歹意,隻是還來不及出聲,就在大雨中連人帶馬給大卸八塊。

院中植有幾株肥美芭蕉,雨點砸在蕉葉上,聲響清脆。異鄉相逢的徐鳳年和徐璞端瞭兩條凳子就坐在門口,徐鳳年突然笑瞭笑,看到徐璞投來疑惑視線,汗顏道:“徐叔叔應該也知道我以前有花錢買詩詞的無良行徑,記得有一次花瞭大概兩三百兩銀子買瞭首七言絕句,裡頭有一句雨敲芭蕉聲聲苦,當時我覺得挺有感覺的,就拿去二姐那邊獻寶,不曾想被罵瞭一個狗血淋頭,說這是無病呻吟之語,我臨時起意,就說修改成雨打薄衫聲聲重如何,二姐還是不滿意,我一惱,就破罐子破摔,說雨打芭蕉人打人,院內院外啪啪啪,問她這句詩咋樣,哈哈,沒想到二姐揍瞭我一頓後,金口一開,有些吝嗇地說瞭兩個字,不錯。”

徐璞起先沒領悟啪啪啪三疊字的精髓,有些納悶,後知後覺才會心一笑,瞇眼望著灰蒙蒙陰沉沉的雨幕,輕聲道:“是不錯。”

徐鳳年正想說話,紅薯撐瞭一柄緞面繡傘走入慶旒齋院落,收傘後倒立在門口,徐鳳年記起小時候娘親的教誨,雨傘不可倒置,去把小傘顛倒過來,紅薯莞爾一笑,言語諧趣,柔聲道:“處理得差不多瞭,雖然不能說皆大歡喜,不過大方向談妥瞭,細枝末節就交給他們回去府邸私下磋商,反正板上就那些幾塊肉,割來割去,也就是落在誰傢碗裡的事情。奴婢猜想少不得又要靠傢族內適齡女子去聯姻,大夥兒結成親傢才寬心,這兩天幾傢白事幾傢紅事,都有的忙。”

徐璞一笑置之。

徐鳳年看瞭眼天色,問道:“要不出去走走?”

徐璞笑道:“敢情好,走累瞭,可以到末將那裡歇腳,還有幾壺舍不得喝的綠蟻酒,溫熱一番,大口下腹,很能驅寒。”

紅薯面有憂色,徐鳳年無奈笑道:“真當我是泥糊菩薩紙糊老虎,嬌氣得見不得雨水?”

聽到這話,紅薯便不再堅持己見,三人兩傘,一起走出芭蕉飄搖的慶旒齋,走出復歸安詳寧靜的巨仙宮。徐璞所在酒肆就在主城道上,筆直走去即可,大雨沖刷,鮮血和陰謀也就一並落入水槽。不過城禁相比往常要森嚴許多,已經有好幾起謀逆餘孽在傢將忠仆護送下,喬裝打扮試圖逃出城外,給臨時補充到三座城門的金吾衛騎和江湖人士識破身份,當場截殺,至於是否有逃出生天的漏網之魚,天曉得,恐怕隻有從若幹年臥薪嘗膽後的復仇才能知道,這就又是另外一出類似趙老夫子和西蜀遺孤太子的悲歡離合瞭。

而且這筆濃稠血賬,將來多半要強加到徐鳳年頭上,此時三人走在人跡寥寥的昏暗街道上,徐鳳年繞進一條寬敞巷弄,總算有瞭些人聲生氣,徐鳳年站在一座撐起大油傘的蔥餅攤子前,老字號攤子在敦煌城賣瞭好幾十年的蔥餅,不怕巷子深,口碑相傳,便是這等時光,也有嘴饞的食客前來買餅狼吞虎咽,或是捎給傢人,徐鳳年一行三人排隊站在末尾,期間又有一些百姓前來,有幾個認識賣酒有些歲月的徐璞,知道他曾經娶瞭個貌美如花的大姓媳婦,然後跑瞭跟端木傢的長公子過上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都帶著笑意悄悄對這名中年男子指指點點,其中一位體態臃腫的富態商賈,跟寫得一手極好毛筆字的徐璞討要過春聯,念舊情,當下有些不滿,阻止瞭那些相熟食客的取笑,插隊來到徐璞身後招呼瞭一聲,徐璞轉身笑道:“喬老板,又給你傢寶貝閨女買蔥餅瞭?小心長太胖,以後嫁不出去。”

肥胖商賈哈哈笑道:“我那閨女可不是吃胖的,長得隨我,嫁不出去沒啥關系,入贅個就成,老喬我起早摸黑的掙錢,圖啥?還不是想著自傢子女日子過得輕松一些,對瞭,徐老弟,我在城東那邊購置瞭一棟新宅子,回頭還得跟你要幾幅聯子,能不能幫忙寫得氣魄一些?”

徐璞點頭道:“這個沒問題,記得常來喝酒,沒你喬大老板撐場子,酒肆就辦不下去瞭。”

喬姓拍瞭拍徐璞肩頭,豪爽道:“這個沒問題,這不湊巧趕上喬遷之喜,本來想去你那邊商量一聲,酒水都從你鋪子裡買,中不?不過說好瞭,可得給老喬我一個實惠價格啊。”

徐璞點頭笑道:“喬老板是行傢,我要敢賣貴瞭,以後就沒法子在敦煌城做生意瞭。”

紅薯撐傘而立,轉頭望著這一對中年老男人嘮叨客套,有些興趣玩味。徐鳳年轉過身,見商人興許是瞧見自己衣著鮮亮,還帶瞭個傾城的絕色婢女,一副想要套近乎又不敢造次的扭捏姿態,主動笑道:“這位就是喬老板?我是徐叔叔的遠房侄子,才來敦煌城做些瓷器買賣,徐叔叔常說這些年虧得喬老板照應鋪子,回頭喬遷之喜,別的不說,我手邊趕巧兒有些瓷碗瓷碟,還算上得瞭臺面,登門時候給喬老板送十幾套去。”

喬老板一臉驚喜道:“當真?”

徐鳳年溫顏笑道:“要是糊弄喬老板,小侄還不得被徐叔叔罵死,當真當真。”

喬老板傢境殷實,倒不是說真稀罕那十幾套瓷器碗碟,隻不過眼見著這對主仆男女氣態驚人,做生意想要滾雪球錢生錢,一靠本錢,再靠人脈,尤其是後者,做過生意的,都知道很多時候在這個狗眼看人低的世道,廟裡的那些座高高在上的菩薩,要是覺得你身份低賤,恥與為伍,就算有再多真金白銀也白搭,提著豬頭都進不瞭廟。碰上個好說話的權貴人物,真是比逛窯子遇上是雛的花魁還破天荒瞭。喬老板之所以跟徐撲這種落魄士子接近,說到底心裡還是有些噼裡啪啦的小算盤,他是商人出身,對於那些肚子裡有墨水的讀書人,都有一種天生的自卑,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落魄寒酸的,總有些沾沾自喜,想要抖摟抖摟自傢的富貴氣派,邀請徐撲寫春聯和入府喝酒,何曾不是有著叫徐撲見著府邸後生出自慚形穢的那點小心思?

錦衣紅薯買過瞭三隻裹在油紙裡的蔥餅,徐鳳年和徐璞就跟喬老板告別離去。

胖子當時不敢正視紅薯,這會兒得空就使勁瞧著她的曼妙身段,狠狠咽瞭一口口水,心想徐撲怎的就有這種闊綽親戚瞭?

走在巷弄春雨洶湧的青石板上,紅薯笑道:“大都督,想必不需要多久,宇文傢就要悔青腸子瞭。”

徐璞略帶澀意,笑著搖瞭搖頭。

徐鳳年問道:“怎麼一回事?”

紅薯瞥瞭瞥徐璞,後者笑道:“但說無妨。”

紅薯這才緩緩說道:“曾經有個獨具慧眼的宇文傢女子相中瞭大都督,不惜私奔跟傢族決裂,嫁給瞭大都督,做瞭販酒的老板娘,後來不知為何,回到瞭傢族。”

徐璞平淡道:“是改嫁給瞭端木傢的長公子,不怪她,有幾個女子樂意跟一個不上進的男子白頭偕老,說實話,她當年願意陪我這麼個窮書生柴米油醬醋茶,就已經讓我刮目相看,這些年也一直心懷愧疚,覺得虧欠瞭她太多。有幾對門不當戶不對的年輕男女,真正能夠白首以對的。就算有,也多半隻是才子佳人小說裡的段子,再者,書中男子還得是高中狀元才行,那才揚眉吐氣。如徐璞這般的,能把百兩黃金的嫁妝揮霍一空,就常理而言,如何都做不成書中的男子。”

徐鳳年輕輕笑道:“這些女子,看似可歌可泣,其實說到底還是既看錯瞭男子也誤認瞭自己,富貴悠遊時,不諳世事,一方面傢境優裕,可以看不起那些鮮衣怒馬胭脂檀榻,真跟瞭男子吃苦,才逐漸知道黃白俗物的厲害之處,不說別的,與閨房密友閑聊,次次聽她們說起山珍海味,說起最新衣裳又不夠穿瞭,珠玉金釵又樣式老舊瞭,跌落枝頭變麻雀的女子興許不是真的圖這種享受,卻總也心裡不太好受,久而久之,潛移默化,再去看身邊那個沒出息的男子,知道瞭他的詩書才氣沒辦法變作妻憑夫貴,甚至還要連累自己子女以後吃苦受累,自然而然的,心思就變瞭,當初那些轉首問夫君,畫眉深淺入時無,就悄悄成瞭兩看相厭。”

“徐叔叔,如果我猜得沒錯,是不是起先她去見昔日好友,都會與你說起,還會說笑幾句?過瞭幾年,接下來就愈發沉默,然後會與你發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氣,到最後,幹脆都不跟你說這些事情瞭?”

徐璞愕然。

顯然被這個年輕人一語中的瞭。

“徐叔叔,你要愧疚,在情理之中,無人敢說你的不是,不過若是太過愧疚,深陷其中,就有些小傢子氣瞭。退一萬步說,那名女子嫁瞭個好人傢,這比什麼自怨自艾的此情可待成追憶,都要圓滿許多。真要怪,就怪我師父去,他若給你一個敦煌城將軍的身份,哪來這麼多糟心事。”

徐璞愣瞭許久,都沒有說話。

紅薯小聲嘆息道:“那女子若是聽到公子這一席話,可就要無地自容瞭。”

徐鳳年自嘲笑道:“我本來就是這種煞風景的庸俗男子,她估計都不樂意污瞭她耳朵,不會聽上半句的。”

中年文士裝扮的春秋名將喟嘆道:“殿下這些看似薄情的言語,讓徐璞心結解開太多。”

徐璞隨即笑道:“等下喝那幾壇子綠蟻酒,好好罵上一頓李義山。”

三人前往城門口上的小酒肆。

此時,白衣入城。

城門處幾十人無一全屍。

狹路相逢。

徐璞遠遠望著那白衣男子,倒吸一口涼氣,沉聲道:“魔頭洛陽!”

宮變那一天,敦煌城內如今真可謂是幾傢歡樂幾傢愁,茅魯兩族頃刻間就灰飛煙滅,城東北這一塊,權貴紮堆,許多一跺腳能讓滿城震的傢族都算是街坊鄰裡,興許隔著一堵墻,就可以到隔壁抄傢的場景。

茅傢府邸夾在宇文和端木兩傢之間,後兩者的年輕後生瞅著熱鬧,都在各自高樓頂層望去,有些遮掩不住的幸災樂禍,隻依稀見到磅礴大雨中,幾名面白無須的老宦官領著茫茫多的金吾衛甲士沖入茅傢,成年男人不論反抗受降,皆是亂刀砍死,一些身負武藝把式的漢子,想要越墻逃竄,早被墻根蹲點的武林草莽給輕松截殺,偶然有幾人仗著皮糙肉厚武藝高強,翻過瞭高墻,才落地,就給守株待兔的兩族精銳扈從拿槍矛捅中,釘死在地上或是墻壁上,要麼被成排弓弩射成刺蝟,幾名被兩族青年視作眼中釘的茅傢俊彥也頗為硬氣,帶著死士傢丁誓死抗爭,甚至一些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娘子也抽出刀來,不過抵不住潮水般的攻勢,都給盡數絞殺當場,握有五百鐵騎的茅傢原先在敦煌城數一數二,連雜役奴仆走路都不地面的,個個眼高於頂,此時大多死相淒慘,如何能不讓冷眼旁觀熱鬧的兩族男子覺得解氣。一些個隻敢偷偷覬覦茅傢女子垂涎茅傢兒媳的漢子,酣暢之餘倒是有些惋惜,這些平日裡裝清高擺架子的尤物若是發配軍妓,該是多美妙的事情,他們可不介意一晚上砸下幾十上百兩銀子。

敦煌城大族受中原士族影響熏染,多設有私學,宇文傢族可能是帶瞭個文字,尤為註重傢族私塾,老學究老夫子們都是橘子錦西兩州境內小有名氣的文人,在北莽,挑會些身手的武夫就跟挑爛白菜一樣輕松,但是挑選真才實學的讀書人,可就是去找三條腿的蛤蟆瞭,宇文氏在這一項開支上遠超同輩傢族,這歸功於宇文傢主本身就是一名飽讀經人,私學,藏書八萬卷,大部分都是士子北奔後乘火打劫而來,宇文亮對此一貫沾沾自喜,專門找制印大傢雕刻田黃石一方,自號八萬老叟。

今日宇文亮親自帶著近百傢兵傢將趕赴巨仙宮外“親君側”,回來一邊按功論賞,一邊讓管事帶一隊心腹死士走瞭一條三族相通的密道,先接出幾名嫁入茅傢的女子,不讓她們被殃及池魚,再去封死毀掉密道,之所以在亂局中救下她們,不是宇文亮慈悲心腸,而是以後想要接手茅傢眾多財產,得靠這些對茅傢熟門熟路的精明女子,其實當初聯姻,本就沒安好心,當然茅傢那幾位“屈尊“嫁入宇文端木的女子,也是同理,宇文亮以往對這些娘傢勢大的悍婦兒媳甚至孫媳都以禮相待,經常當著她們的面厲聲訓斥那些自傢子孫,不過今天一過,她們還敢不敢對夫君頤指氣使,還敢不敢不許他們納妾收偏房!這會兒指不定已經跪在地上抽泣討饒瞭。

宇文亮坐在文慧樓頂層閣樓臨窗小榻上,慢悠悠品茶,笑瞇瞇望向茅傢府邸的翻天覆地,心情極佳,他與茅柔這個香癖不同,嗜好飲茶,小榻上又有一方大茶幾,擺有茶爐茶碾茶磨湯瓶在內的十二件茶具,雅稱十二先生,宇文亮飲茶,從不要丫鬟侍女動手,都是獨自煮茶獨自飲,至多一人相伴,少有兩人以上同品,用這位八萬老叟的話說就是茶如女子,獨樂樂才盡興,眾樂樂成何體統,今天顯然興致很高,榻上破例坐瞭兩位男子,年老者正是端木傢族的傢主端木慶生,年輕一些的是是宇文亮嫡長子宇文椴,器宇軒昂,顧盼生輝,一便知是位傢境不俗的風流人物,敲門聲響起,一名與端木慶生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入這間茶室,摘下厚重蓑衣隨手掛在屏風角上,外邊暴雨大如黃豆,蓑衣滴水不止,宇文椴瞥見以後瞇瞭瞇眼睛,但隨即揚起一張讓人好感倍生的溫煦笑臉,下榻穿鞋相迎,喊瞭一聲重陽兄,後者擺擺手,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榻邊上,拿過一塊茶巾擦拭臉頰,宇文亮笑聲舒朗,說道:“端木重陽你這個潑皮貨,一屋子雅氣都給你的俗氣沖散瞭,晦氣晦氣!”

“宇文伯伯,你再這般不留情面,小心我禍害你孫女去,她長得可靈俏,合我口味。”男子嬉笑道,喝瞭一杯茶水,牛飲解渴,果然俗不可耐。

這個叫端木重陽的男子,是端木傢的二公子,地位與宇文椴相當,不過性子截然相反,三十而立,成傢立業,至今還沒是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讓他父親端木慶生愁出不少白頭發來,端木重陽是兩州邊境上久負盛名的刀客,經常跑去殺馬賊玩,殺著殺著竟然還跟一股大馬賊的頭目成瞭結拜兄弟,若非傢族阻攔,他差點把自己妹妹拐騙出去給馬賊當壓寨夫人。端木重陽也是唯一一個敢在茅傢如日中天時出手教訓茅氏子弟的爺們,三傢互成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加上姻親,表面上還算融洽,端木重陽宇文椴和茅沖茅柔兄妹都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隻不過這些年跟宇文椴有些有意無意的疏遠,少年時代,這兩位敦煌城內首屈一指的公子哥都喜歡跟在茅沖屁股後頭當嘍,可惜茅沖死得早,尚未及冠就死於非命,暴斃於采磯佛窟那邊,至今沒查出到底是仇殺還是情殺。

端木慶生隱忍許久,見這個長子還是一臉玩世不恭,終於忍不住拍案怒道:“你去茅府作甚?茅沖那寡婦把你魂兒都勾去瞭?一隻破鞋,你丟人不丟人?壞瞭兩傢大事,你拿什麼去賠!”

宇文椴又瞇起眼,低著頭品茶。宇文亮始終微笑不語,端木重陽挑瞭挑眉頭,跟自傢老子爭鋒相對說道:“大事啥,咱們兩傢背著主子躲起來算計利益就是大事?也不怕遭到燕脂那小婆娘的猜忌?要我說來,這次瓜分茅魯兩傢和陶勇的地盤,咱們就不該仗著護駕有功咄咄逼人,真以為是咱們護的駕?還不是主子早就設好的局,等著那幾個老狐貍主動跳入火坑,再說瞭,真計較起來,也是一人一劍擋在城門口的年輕人功勞最大,我也沒聽見他怎麼叫嚷著要報酬啊,總不可能跟燕脂關上門那個啥一番就行瞭吧,怎麼不見他撈個金吾衛統領當當?嘿,這是人傢故意給咱們瞧的唱雙簧,敲打我們不要得寸進尺,爹,你要是不去茅傢鬧騰幾下,故意留給這婆娘一些把柄去小題大做,我倒要你叼進嘴裡的肉會不會吃壞肚子。”

端木慶生作勢要拿起類玉似冰的東越青瓷杯,去砸這個滿嘴胡言的混賬兒子,宇文亮趕緊攔下,拉住親傢的手臂,打趣道:“別扔別扔,這小子不怕疼,我可心疼杯子。”

端木慶生氣呼呼道:“宇文兄,你聽聽這兔崽子的話,什麼叫叼,當老子是狗嗎?”

宇文椴拎著一柄精美茶帚,彎腰低首,嘴角微微翹起,瞇眼冷笑。

等端木慶生氣順瞭,宇文亮自顧自望著越瓷青而茶色綠的景象,撫須淡然笑道:“其實重陽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咱們啊,吃相是不太好,難免惹人嫌。你我兩傢是見不得光的北涼棋子,禍福相依,確實不用擔心那個來歷古怪的小姑娘虧待瞭咱們,大可以明面上吃得少些,暗地裡多拿一些也無妨,如此一來,方便巨仙宮安撫人心,說句不好聽的,別嫌狗這個字眼難聽,咱們兩傢啊,就是人傢養的走狗,咬人之前得夾-緊尾巴不吭聲,該咬人瞭就得卯足瞭勁,好不容易該吃食瞭,吃多吃少,還得主子的臉色和心情。”

端木慶生滿臉怒容,他是個舞槍弄棒的粗人,談吐文縐縐不來,實在想不出反駁的言辭,隻得生悶氣,倒是端木重陽哈哈大笑,“伯伯這番話實在精辟。”

宇文亮笑道:“那就這樣定下調子,少吃多餐,慢慢來?親傢,要不你我都先吐出幾塊肉?”

端木慶生猶豫瞭一下,轉頭瞥見那個滿城笑話的兔崽子順手摸進一隻茶盞入袖,氣不打一處來,也不好道破,隻得甕聲甕氣點頭道:“反正這些年都是大事隨你。”

心不在焉喝過瞭茶,端木慶生幾乎是拎拽著兒子離開茶室,宇文椴正要開口說話,沒個正行的端木重陽小跑進來,笑著拿走掛在屏風上的蓑衣。

宇文亮等到腳步聲遠去,才瞭眼茶幾上少瞭一位小先生的殘缺茶具,這一整套就報廢瞭,輕輕嘆息一聲。

宇文亮再無飲茶的興致,隻覺得厭煩,望向窗外雨幕,問道:“你可知道那個叫徐撲的廢物,是以後敦煌城大紅大紫的新權貴?”

宇文椴皮笑肉不笑道:“已經知道瞭。”

宇文亮問道:“知道瞭身份,可曾知道如何相處?”

宇文椴臉色陰沉道:“大不瞭將那個不要臉的賤貨改嫁回去,端木中秋本來就是個隻會讀死書擺弄文采的廢物,一對狗男女,著就惱火,拆散瞭萬事大吉,聽說端木中秋新上瞭一個妓女,想要納妾,就讓賤貨假裝打翻醋壇子,正好按上一個妒婦名頭,休妻出戶,名正言順,反正徐撲那個窩囊廢不介意這種事情。”

宇文亮怒極,拿起茶杯就狠狠砸過去,額頭出血的宇文椴一臉愕然,宇文亮罵道:“蠢貨,你真當徐撲隻是一介莽夫?北涼出來的死士,有哪個是庸碌之輩?就算才智不堪大用,北涼另外有高人躲在幕後出謀劃策,可那實力駭人的徐撲瘟神,也是我們宇文傢招惹得起?”

宇文椴撫著額頭,鮮血從指間滲出,嘴硬說道:“我給他找回女人,怎就成壞事瞭?”

宇文亮怒氣更盛,抓起杯子就要再度砸過去,不過見著嫡長子的堅毅眼神,頹然嘆氣道:“你啊你,想事情怎就如此一根筋直腸子,女子心思自古難料,你那個妹妹向來性子剛烈,受到如此羞辱,即便遂瞭你我父子的心願被迫改嫁,你真當她一怒之下,不會失心瘋瞭去徐撲那邊告狀?自古重臣名將,沒死在沙場上,有多少是死在君王枕頭上的陣陣陰風?此事休要再提!”

宇文椴習慣性瞇眼,松開手後,慢慢拿起茶巾擦拭,微笑道:“我有一計,可以禍水引去端木傢。”

宇文亮眼睛一亮,將信將疑道:“哦?”

宇文椴伸出手指摩挲那隻圓潤茶瓶,笑道:“我有心腹親近端木中秋,可以慫恿他納妾,端木中秋是偽君子,性子怯弱多變,耳根子極軟並且最好面子,這名心腹正好欺負他不懂經營,手上壓瞭一筆死賬,有六七百兩銀子,本就該是端木中秋的銀錢,這時候還給他,手頭也就寬裕瞭,一個男人突然有瞭一筆數目不小的私房錢,沒有歪念頭也都要生出歪念頭,我再讓心腹雙管齊下,一面去青樓旁敲側擊,如今端木傢與我們一起壓下茅氏,想必青樓那邊也知曉其中利害,一個花魁原本得有八九百兩的贖身,六七百也就拿得下來。一面去給端木中秋灌迷魂湯,說是徐撲記仇,要是敢霸占著那個賤貨,就要拿整個端木傢族開刀,茅傢就是前車之鑒,爹,你說這個廢物會不會雙手奉送一封休書?到時候我們宇文傢好生安慰那個沒有廉恥心的賤貨,她卻跟端木傢反目,撕破臉皮,此消彼長,誰會是敦煌城未來的第一大勢力?”

宇文亮細細咀嚼,小心翼翼權衡利弊和考量操作可行性,笑容越來越濃鬱。

樓外,端木傢父子二人漸行漸遠,走向後院,鉆入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蹄聲沒能響過雨聲。

收起羊皮傘,端木慶生閉目養神,並未脫去蓑衣的端木重陽也絕無半點吊兒郎當的姿容,正襟危坐。

端木重陽掀起窗簾瞭眼高墻,笑道:“不出意外,這會兒那對裝腔作勢的陰柔父子開始算計咱們端木傢瞭,翻臉可比他們翻書快多瞭。宇文椴這小子,打小就一肚子壞水,自恃清高,偏偏還自以為誰都不穿,實在是好笑。”

端木慶生低聲說道:“重陽,你覺得他們如何算計?”

端木重陽冷笑道:“設身處地,肯定是從大哥大嫂那邊下手,立竿見影,宇文傢也就這點眼界和出息瞭。”

端木慶生睜開眼睛,十指交叉在腹部,輕淡笑瞭笑:“你大哥膽小怕事,甚至連與你爭奪傢主位置都沒膽量,我對他已經死心,倒是你,當年單槍匹馬就敢一舉襲殺茅沖,手腳也幹凈,讓我這做爹的十分欣慰。這次宇文亮宇文椴要坑害你大哥,你去盯著,別鬧出大事就行瞭,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否則被他們破我們的藏拙,反而不美。咱們父子是大老爺們,別跟那兩個娘們錙銖必較。端木傢從來就不把敦煌城當做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重陽爽朗大笑,譏諷道:“這喝茶,不過是喝一個和和氣氣的‘和’字,回頭來宇文亮這些年的陰險手段,真是白喝瞭幾百斤的茶水。”

端木慶生沒有附和這個話題,而是加重語氣說道:“方才你去茅傢救人,情義味道都有瞭,很好。你這些年的行事作風,一直是做樣子給北涼主子的,現在是時候摘熟果子瞭,爹什麼都可以不要,但一定會讓你去當那個金吾衛大都尉,你和徐撲,還有那個年輕人多接觸,喝喝花酒之類的,千萬不急,隻要循序漸進,總有你去北涼建功立業的機會。敦煌城這座廟還是太小,容不下你施展手腳,投瞭北涼軍,爭取成為那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親信,若是此子不足以托付性命,你大可以轉投陳芝豹,一樣不差。不過記得弄出一出苦肉計,否則被當成反骨之臣,在北涼會沒有出頭之日。”

端木重陽靠著車壁,嘖嘖道:“白衣戰仙陳芝豹,宰瞭槍仙王繡的狠人啊,真是神往已久。”

端木慶生搖頭道:“北涼世子和陳芝豹的軍權之爭,不像外界設想的那樣一邊倒,我覺得徐驍一天不死,陳芝豹就一天不反,但是陳芝豹一天不反,這樣拖著耗著,可供世子輾轉騰挪的餘地就會越來越大。”

端木重陽疑惑道:“徐驍一刀殺瞭陳芝豹,不是什麼都輕松?雖說如此一來,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軍心就要散瞭一半,可到底是長痛不如短痛。”

端木慶生臉色凝重,搖頭道:“這就是北涼王禦人術的高明所在,知道有些人殺不得,知道如何養虎為患。在我來,陳芝豹之於雄甲天下的北涼軍,是世子殺得,徐驍偏偏殺不得,興許這位異姓藩王也舍不得殺。”

端木重陽極為珍惜和這個老爹獨處的時光,更珍惜他吐露經驗的機會,追問道:“那爹你覺得陳芝豹是真反瞭?”

端木慶生笑瞭笑,道:“就算一開始給做樣子給趙傢天子,讓太安城的放寬心,長久以往,陳芝豹就跟當初他義父在西壘壁一戰後,差不多的處境瞭,不得不反,隻不過當時徐驍有那個定力,才能有今天的榮華富貴,當初若是真反瞭,也就三四年時間和趙傢隔江而治的短暫風光,到頭來耗光瞭民心,又不得士子支持和民望支撐,隻能是畫地為牢,隻有死路一條,這才是徐驍這個武夫的大智慧啊。到瞭高位,如何去保持清醒,殊為難得。而陳芝豹不同,他反瞭,不光是整座離陽王朝樂見其成,北莽一樣要拍手叫好,就算是北涼內部,恐怕也是贊成多過反彈。”

端木重陽小心翼翼加瞭一句:“前提是徐驍老死。”

端木慶生點瞭點頭,說道:“不錯。所以其實徐驍和陳芝豹都在等。等到時候一旦輪到北涼世子披上涼王蟒袍,親自去跟陳芝豹對弈,就是真正毫無情面可言的你死我活瞭。那之前,也是你待價而沽的大好時機。”

端木重陽神采奕奕,躍躍欲試。

端木重陽出身一般,且不說北涼棋子的尷尬身份,對比那些龐然大物,隻算是地方小族,北莽有八位持節令把持軍政,無親無故,若無巨大戰事,攀爬速度註定一般,去士子的北莽南朝,就更是個笑話,徒增白眼而已。北涼軍才是毫無疑問的首選,若是將對峙的離陽和北莽說成是玉璧對半,那麼為何不趁這機會去夾縫中的北涼軍?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半壁五十州!

端木重陽突然皺眉說道:“如果有朝一日魔頭洛陽來到敦煌城,怎麼辦?”

端木慶生松開手指,擺瞭擺手,說道:“無需杞人憂天,當時老城主拼得重傷致死仍要出城一戰,可以說是拿命去換取口頭盟約,這都是北涼方面的佈局,要給敦煌城換來一尊奇大的供奉菩薩。”

端木重陽一臉敬佩道:“北涼陳芝豹,魔頭洛陽,都是喜歡穿白衣,嘿嘿,害得我遇上煩心事就去出門殺馬賊,也喜歡穿上白袍子。”

端木慶生有些無奈,心情也放松一些,調侃說道:“白衣有洛陽,青衣有西楚曹長卿,你小子爭取出息一些,以後弄一件大紅袍什麼的。”

端木重陽有自知之明,搖頭道:“可不敢想啊。”

雖說江山代有人才梟雄出,各領百年風騷,顏色就那麼多種,不是白衣就是青衣,要麼紅衣紫衣,可是歷史上從未有過這樣一襲白衣,所到之處,見神殺神,佛擋殺佛,他第一次初到江湖,死在他手上的不下千人,其中有攔在路上的無辜百姓,可能隻是多瞧瞭他一眼,更有聞訊趕至攔截的豪俠女俠,而這位白衣魔頭腳步不停,輾轉八州,最後殺至北莽王庭,中途不乏有十大宗門裡的高手,像提兵山的一位副山主,甚至連采磯佛窟的一位掃窟老僧都出面,更有道德宗的一位嫡傳真人,結果無一例外都給殺得死無全屍。

殺人如麻,殺人不眨眼。這兩個說法放在魔頭洛陽身上,實在是合適得不能再合適瞭。

端木重陽突然說道:“那天然嘴唇艷如胭脂的小姑娘,其實挺適合跟洛陽在一起的,要是再撞上那個一人殺退五百騎的年輕好漢,就有好戲瞭。”

端木慶生皺眉道:“想這些有的沒的作甚?!”

端木重陽訕訕一笑。

端木慶生唏噓道:“我跟宇文亮,撐死瞭就是圖謀一城一州本事的老狐貍,比起徐驍這條吞天大蟒,實在差得太遠。”

老人繼續說道:“這並非為父妄自菲薄。徐驍,隻是直呼這個名字,就有些膽戰心驚啊。”

馬車緩緩停下,所謀遠勝宇文父子的端木二人一起走下車,端木重陽披蓑衣而行,怎麼都像是個混吃等死的浪蕩子,沒有規矩地搶在老爹身前,大步走入府邸。

撐傘而行的端木慶生自言自語道:“夜氣清明,捫心自問,最能知道良心有幾斤,學問有幾兩。”

他跨過門檻,面帶自嘲,“可惜瞭,是白天。”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