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卷 第一章 歸北涼鳳年載賢,赴西域趙楷持瓶

從頭到尾,徐鳳年都沒有瞧見那名偃甲湖水師統領。下船以後,坐入一輛龍腰州箭嶺軍鎮的馬車,徐鳳年撩起窗簾子,才看到一名不確定身份的健壯校尉出現在船頭。同乘一輛馬車的徐北枳順著放下的簾子收起視線,輕聲道:“有一標偃甲湖騎兵護送我們前往茂隆北邊的鹿茸城,正大光明走驛路。”

徐鳳年靠著車壁,膝上放有不知牛年馬月才能再出鞘的春雷短刀。

背有剎那的青鳥已經披甲混入騎隊。

徐北枳緩緩說道:“茂隆成為涼莽南北對峙的一條新分水嶺,董卓撤出葫蘆口後,沒誰願意去送死,隻得黃宋濮跟慕容女帝請瞭一道八百裡加急的折子,領兵增援。柳珪和楊元贊這兩位大將軍還在觀望。黃宋濮權勢已經不復當年,名義上是總掌南朝四十萬兵馬的南院大王,不說柳、楊兩位不用仰其鼻息,就連董卓六萬親兵也素來完全不服管,黃宋濮這回徹底拉下臉面,用去很多多年積攢下來的珍貴人情,才調動瞭九萬精騎。在南朝做大將軍就是如此為難,你不領兵,誰都願意對你和和氣氣,把你當菩薩供奉起來;真要有瞭兵權,背後就要戳你脊梁骨,恨不得你吃敗仗,把老本都賠光。這等劣根,都是春秋遺民一並帶來的。這些年皇帳北庭那邊又有瞭‘南人不得為將’的說法,要不是慕容女帝強行壓下,加上柳、楊二人也不希望北人摻和南事,也都各自上瞭密折,總算沒有拖南朝的後腿,否則恐怕黃宋濮都沒機會去跟你們北涼鐵騎對峙。”

徐鳳年瞥見徐北枳手上有一卷書,拿過來一看,笑容古怪。徐北枳也是會心一笑,娓娓道來:“龍虎山一個天師府年輕道士杜撰的《老子化胡經》,大概就是說當初道祖騎牛出關,僅留下三千言給徒子徒孫們,就西渡流沙,搖身一變成瞭佛祖。立意取巧,文字倒是挺好的,說不定是那趙傢天子賜號‘白蓮先生’的人親自操刀潤的色。如今龍樹聖僧圓寂,白衣僧人又沒有出聲,兩禪寺鬧哄哄亂成一團,宮中那幫青詞真人又遠比和尚懂得互為引援,加上病虎楊太歲久未露面,我看這場起源於北莽的滅佛,反倒是你們離陽王朝更加酷烈。不說其他,各個州郡僅存一寺這項舉措,就能讓各大同州同郡的名寺來一場窩裡鬥。”

徐鳳年平淡道:“誰讓佛門不像龍虎山那般跟天子同姓,誰讓春秋戰事中士子紛紛逃禪,人數遠勝於遁黃老,誰讓離陽王朝已經掌控大局,要開始大刀闊斧斬草除根。再說瞭,如此一來,西域佛門密宗才能看到滲透中原的希望,皇子趙楷持瓶過劍閣入高原,才能全身而退,建功而返。如此一來,北涼北線有北莽壓制,東線南線本就有顧劍棠舊部牽扯,再加上一個跟朝廷眉來眼去的西域,就真是四面樹敵瞭。打蛇打七寸啊,北涼吃瞭個大悶虧,可能我師父埋下的許多伏筆就要功虧一簣。”

徐北枳不去刨根問底北涼關於退路的佈局,隻是微笑問道:“北涼會是一方西天凈土?”

徐鳳年輕聲搖頭道:“這個把柄實在太大,徐驍也不太可能明著跟朝廷針鋒相對,最多對逃竄入境的僧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是最大的庇護。況且一山難容二虎,北涼的廟再大,也容不下兩個和尚念經,西域佛教勢力算是徹底跟北涼斷瞭線。這興許就是張巨鹿為何對滅佛一事裝聾作啞的原因,惡名不擔,好處要拿。隻要能讓北涼怎麼不舒服,這碧眼兒就怎麼來。你不問,我倒是可以跟你透底:西域和蜀詔,本來是我傢好不容易倒騰出來的狡兔兩窟,這會兒就要少瞭一窟。”

徐北枳皺眉道:“那私生子出身的趙楷能否成事還兩說。”

徐鳳年還是搖頭:“我第二次遊歷的時候跟他打過交道,差點死在他手上,陰得很。有他坐鎮西域,形同一位新藩王,肯定會讓北涼不痛快。”

徐北枳笑意玩味道:“北涼出身的大黃門晉蘭亭,不是你爹親手提拔才得以進入京城為官嗎?怎麼反咬一口?他的那番棄官死諫,件件看似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在我看來,遠比以往那些閣老重臣的痛哭流涕來得狠辣。如今雖說沒瞭官職,但是在廟堂上一鳴驚人,朝野上下贊不絕口,都有人喊他‘晉青天’瞭,好像張巨鹿對其也有栽培之意。嚴傢在前,做成瞭皇親國戚;晉傢在後,不需要幾年就可以在京城紮根。你們北涼,凈出一些養不熟的白眼狼,偏偏還都下場不錯。”

徐鳳年瞥瞭一眼徐北枳,冷笑道:“讀書人嘛,都想著報效朝廷。你可曾聽說有幾位北涼老卒轉過頭罵徐驍的?”

徐北枳啞口無聲。

徐鳳年彎腰從腳邊一個行囊裡扒出一個漆盒,裡面裝瞭顆石灰塗抹的頭顱。徐北枳默默挪瞭屁股,縮在角落,躲得遠遠的。

“聽羊皮裘老頭說過天門躋身陸地神仙,如果是偽境的話,爬過天門就要爬挺久,幸好李老頭兒沒騙我。

“天底下的指玄高手屈指可數,你這樣的滿境指玄就更少瞭,死得跟你這樣憋屈的肯定更是鳳毛麟角。

“也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使出那樣的一刀。我想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也許給我真正的指玄境界,也使不出來。你真是運氣不太好。徐驍說過,運氣好也是實力的一種。難怪你當年的手下敗將鄧茂成為天下十人之一,而你卻停滯在指玄上十幾年。”

聽著徐鳳年跟一顆頭顱的念叨,徐北枳實在是扛不住,臉色蒼白捂著鼻子懇求道:“能不能蓋上盒子?”

徐鳳年端起盒子往徐北枳那邊一遞,嚇得徐北枳撞向車壁。

徐北枳怒氣沖沖道:“死者為大,第五貉好歹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你就不能別糟踐人傢的頭顱瞭?”

滿頭白發的徐鳳年放下盒子,繼續盯著那顆死不瞑目的腦袋嘮嘮叨叨:“雖說提兵山掌握瞭那麼多柔然鐵騎,以後註定跟北涼是死敵,但這會兒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我帶著自傢丫鬟遠走高飛,你做你的將軍和山主,你倒好,趕盡殺絕來瞭,我不殺你殺誰。

“我這趟北莽練刀,一點一滴好不容易養出來的神意,都毀在你手上瞭。要不你活過來再讓我砍一刀?”

“喂,是不是好漢,是好漢就睜開眼,給句明白話。”

一旁的徐北枳實在是受不瞭這個王八蛋徐柿子的絮叨,怒道:“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徐鳳年彎腰捧起盒子,又往徐北枳眼前一伸,“來,徐橘子,跟第五貉道聲別。”

徐北枳轉過頭,一下子撞在車壁上,連殺人的心思都有瞭。

徐鳳年推上蓋子,重新裝入佈囊,捧腹大笑。

徐北枳憤憤道:“很好玩?”

徐鳳年撇撇嘴道:“不好玩?”

徐北枳壓低嗓音,怒其不爭道:“你以後怎麼世襲罔替北涼王,怎麼跟那麼多勁敵鬥?”

徐鳳年橫躺在寬敞的車廂內,蹺起二郎腿,輕聲道:“走一步看一步,要不然還能如何。”

徐北枳恨不得手上一本書砸死這個被侍童稱作‘徐柿子’的傢夥,隻是無意間看見他的滿頭白發,又默然收手。

徐鳳年坐起身,掀起簾子,朝披甲提槍的青鳥招瞭招手。

等青鳥百感交集一頭霧水地靠近瞭,徐鳳年卻兇神惡煞一臉怒相,“要不是公子覺著你水靈,身段好,懂持傢,武藝還超群,實在是找不著比你更好的姑娘,更貼心的丫鬟,在柔然山脈早他娘的撇下你跑路瞭!回瞭北涼,努力練習那四字訣,以後結結實實宰殺幾個指玄境高手,殺人之前千萬別忘瞭說是本公子的大丫鬟,記住瞭!”

青鳥輕輕點頭,嫣然一笑。

車廂內復歸平靜。

徐北枳看瞭幾頁一味謗佛的經書,忍不住抬頭問道:“你就這麼對待所有下人?”

徐鳳年反問道:“你是上人?”

徐北枳笑道:“我一介流民,當然不是什麼上人,不過你是。”

徐鳳年躺下後,望著頂板,輕聲道:“所以你永遠不會明白北涼三十萬鐵騎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不再理會徐北枳,徐鳳年哼過瞭那首粗俗不堪的巡山曲,又哼起一支無名小曲兒,“什麼是好漢,一刀砍瞭腦袋做尿壺!什麼是大俠,可會‘猴子摘桃’這等絕學?什麼是英雄,身無分文時能變出一張大餅嗎……”

徐北枳“大煞風景”插嘴問道:“我能否問一句?”

徐鳳年停下哼唱,點瞭點頭。

徐北枳好奇問道:“你當下還有一品境界的實力嗎?”

徐鳳年嘿然一笑,“這個不好說,我呢,有一部刀譜,原先都是循序漸進,學會瞭一招翻一頁,前段時候不小心直接跳至瞭尾頁。明明是刀譜,最後一頁叫‘靈犀’,卻是講的劍道境界。趕巧兒,我身上養瞭十二柄飛劍。離我三丈以外,十丈以內,隻要不是指玄境界,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百個,我還是能殺一百個。”

徐北枳平靜道:“厲害。”

徐鳳年轉頭納悶道:“是誇我呢,還是貶我?”

徐北枳低頭看書。

等他驀然抬頭,徐鳳年不知何時又撿起瞭盒子將那顆灰撲撲的頭顱展現在身前。

風雅醇儒的徐北枳也顧不得士子風流,握緊那本書就朝這個王八蛋一頓猛拍。

徐鳳年笑著退回,收好盒子佈囊,躺下後雙手疊放做枕頭,“徐橘子,這個我幫你新取的綽號咋樣?”

徐北枳打賞瞭一個字,“滾。”

徐鳳年側過身去翻佈囊。

徐北枳趕緊正襟危坐,然後一本正經地點頭道:“這個綽號,甚好!”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稱贊道:“識大體,知進退,一看就是一流謀士。徐橘子,以後北涼撐門面,我看好你!”

本以為離近瞭茂隆一帶之後,還得花費一些小心思才可以潛入南邊,可很快徐北枳就意識到情形出乎意料:數萬難民沿著驛路兩邊開始瘋狂流徙,其中不乏鮮衣怒馬豪車。北莽有幾線驛路按律不準軍馬以外踏足,違者立斬不待,許多宗室子弟都已經拿身傢性命去驗證北莽女帝的決心,因此即便是倉皇逃難,也沒有豪橫傢族膽敢踩上驛道,好在人流巨大,早已在驛道兩側踩出兩條平坦路徑,車馬通行無礙,隻是行駛得緩滯而已。北莽驛路交織如網,徐北枳所在的馬車逆流而下,身後不斷有別條驛路疾馳趕至的軍鎮鐵騎迅猛南下。徐北枳吩咐一名隨行護駕的箭嶺騎尉去打探消息,才得到一個讓他越發瞠目結舌的答案:在黃宋濮已經親率九萬精騎跟北涼軍對峙的前提下,一支北涼鐵騎仍是直接殺穿瞭緊急佈置而起的防線,徑直往南朝京府刺去,看那勢如破竹的光景,是要視三位大將軍如無物,視兩位持節令如擺設,要將南朝廟堂的文武百官給一窩端!歷來都是北騎南下,才有這等氣魄啊。

這支數目尚未確定的騎軍既然一律白馬白甲,自然是大雪龍騎無疑。它這一動,連累得黃宋濮本就稱不上嚴密的防線更加松動,向來推崇以正勝奇的南院大王,推測又是葫蘆口一役圍城打援的陰奇手筆,加上身後軍鎮林立,也都不是那一籮筐腳踩就爛的軟柿子,僅是調出兩萬輕騎追擊而去,還嚴令不許主動出擊,將更多註意力都放在構築防線和死死盯住剩餘的北涼鐵騎之上,並且第一次以南院大王那個很多南朝權貴都不太當回事的身份,給姑賽、龍腰兩州持節令下達瞭兩份措詞不留餘地的軍情佈置。

南朝偏南的百姓們可顧不得將軍們是否算無遺策,是否胸有成竹,是否事後會將北涼蠻子給斬殺殆盡,他們隻聽說那幫蠻子的馬蹄隻要進瞭城,那就是屠城——屠成一座空城為止,還聽說連北涼刀這般鋒利的兵器都給不斷砍頭砍出瞭褶子。一萬龍象軍就已經那般兇悍,瓦築和君子館足足一萬多人馬根本就不夠人傢塞牙縫的,何況是徐人屠的三萬親軍?萬一要是徐閻王親至北莽,咱們老百姓還能用口水淹死那人屠不成?誰他娘信誓旦旦跟咱們說北莽鐵騎隻要願意南下開戰,就能把北涼三十萬甲士的屍體填滿那甘涼河套,堆成一座史無前例的巨大景觀?哪個龜兒子再敢這麼當面忽悠咱們,非要一拳打得他滿地找牙!

徐北枳提著簾子,給徐鳳年笑著介紹窗外一支表情異常凝重的騎軍:“是黃峴鎮的兵馬,統兵的將軍姓顧名落,是龍腰州持節令的女婿,平時眼高於頂,看誰都不順眼。看來是真給你們打怕瞭,騎卒的這副表情,跟慷慨赴死差不多,前些年提及北涼軍,可都是斜眼撇嘴。”

徐鳳年平淡道:“夜郎自大。”

徐北枳哈哈笑道:“說我呢?”

徐鳳年皺眉道:“到瞭北涼,你嘴上別總是掛著‘你們北涼如何如何’,北涼本就排外,軍旅和官場都差不多,這種頑固習性利弊不去說,總之你要悠著點。”

徐北枳點頭道:“自有計較。”

徐鳳年自言自語:“不會真要一鼓作氣打到南朝廟堂那兒去吧?這得是吃瞭幾萬斤熊心豹子膽啊,帶兵的能是誰?不像是袁左宗的風格啊。”

徐北枳猶豫瞭一下,緩緩說道:“你有沒有發現北涼有點像我們見著的柔然山南麓田地?”

徐鳳年問道:“青黃不接?”

徐北枳慢慢說道:“北涼王六位義子,陳芝豹不用說,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裂土封王,以他的才略,自起爐灶都行。袁左宗是當之無愧的將才,獨當一面肯定不難,領幾萬精兵可以輕松摧城拔寨,但統帥全局,就不好說瞭。齊當國,沖鋒陷陣,扛徐字王旗的莽夫而已。葉熙真擅長陽謀,被譽為下一任陽才趙長陵,說到底,仍是幕後搖羽扇的謀士,需要依附於人。姚簡是一位熟諳偏門的風水師,一向與世無爭,更不用去說。褚祿山的話……”

徐鳳年笑道:“徐驍六位義子中,真要說誰能勉強跟陳芝豹並肩,隻有他瞭,他是真正的全才,隻要是他會的,都一概精通。我師父是因為趙長陵才名聲不彰顯,褚球兒跟陳芝豹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徐北枳繼續說道:“韋甫誠、典雄畜、寧峨眉這批青壯將領,比起陳芝豹,都差距很大,何況偏倚向你這位世子殿下的,少到可憐。所以說,除去陳芝豹和褚祿山,北涼能跟董卓之流單獨抗衡的驚艷武將,實在找不出第三位。”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問道:“難道還有誰藏藏掖掖?”

徐鳳年大笑道:“你忘瞭我二姐?”

徐北枳將信將疑道:“你也知道紙上談兵和親身帶兵是兩回事。”

徐鳳年臉色劇變,攥緊拳頭,因為他知道是誰率領大雪龍騎奔赴南朝京府瞭。

徐北枳何等觸類旁通,也立即猜出真相,苦澀道:“要是她能活著回北涼,我就服氣。”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眉頭舒展,閉眼靠著車壁,笑道:“那你現在就可以心服口服瞭,我二姐十四歲之前就已經記住北莽全部軍鎮戊堡、部落村莊和驛站烽燧。”

徐北枳在心中縝密推敲,然後使勁搖頭,憋瞭很久才問道:“為什麼?”

徐鳳年揉瞭揉臉,輕聲道:“小時候她跟我大姐打過一個賭,二姐說她一定會在三十歲以前帶兵殺到南朝京府。她們兩人的賭註分別是一本兵書和一盒胭脂。”

徐北枳冷哼一聲:“軍情大事豈能兒戲?!龍象軍的行軍路線分明是經過兵法大傢精確計算過的,以軍損博取大勢,可以視作是在為你爭取時間,你二姐算什麼?”

徐鳳年調侃道:“你有膽子,下次見著瞭她,自己問去。反正我是不敢。”

徐北枳愣瞭一下,“你連弱水都敢去,第五貉都敢殺,竟然不敢見你二姐?”

徐鳳年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當初練刀就給她見面不說話,這次在北莽繞瞭一個大圓,還不得被她拿劍追著砍?

那支騎軍深入腹地,如同庖丁解牛,繞過諸多軍鎮險隘,在北莽版圖上以最快的速度撕扯出一條絕佳曲線。

速度之快,戰力之強,目標之明確,都超乎北莽所有人的想象極限。

為首一騎披甲而不戴頭盔,年輕女子視野中,已經出現那座北莽南朝最大城池的雄偉輪廓。

身後九千輕騎眼神中都透著瘋狂炙熱的崇拜。

從來不知道原來仗可以這麼打,就像一個大老爺們在自己傢裡逛蕩,遇上毫無還手之力的不聽話孩子就狠狠賞他一個板栗。

每一次接觸戰之前,都如她所說會在何時何地與多少兵馬交鋒。因為繞過瞭全部硬骨頭,以大雪龍騎的軍力雄甲天下,收拾起來,根本就是不費吹灰之力。

敢情她才是南朝這地兒的女主人?

一路北上得輕而易舉,不過接下來轉身南下才是硬仗!

但老子連南朝京府的城門都瞧見瞭,還怕你們這群孫子?

女子容顏不算什麼傾國傾城,隻是英武非凡,氣質中絕無摻雜半點嫵媚嬌柔。

她下馬後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點燃火褶子燒去成灰,抬頭望瞭一眼天空,嘴唇微動,然後默默上馬。

北涼歷年冬天的大雪總是下得酣暢淋漓,不像南方那樣扭扭捏捏,這讓新近在這塊貧瘠荒涼土地上安傢的幾個孩子都很開心。北涼鐵礦多少,戰馬多少,糧食多少,反正都不是他們可以觸及的事情。四個孩子中大女兒沒甚出彩,跟尋常少女一般喜好胭脂水粉,就是性子潑辣。像那蕩秋千,也不像尋常大傢閨秀那般含蓄,總恨不得蕩到比頂樓還要高。老二最為聰慧,自幼便被視作神童,讀書識字極快,性子也內斂,都說像她娘親。老三長得最像他那風華絕代的娘親,典型福氣的北人南相,跟他一生下來便註定勛貴無比的身份十分相符。興許是這個傢的子孫福運都用光在瞭前邊三個孩子身上,到瞭土生土長在北涼的四子這裡就有些可憐,就跟傢鄉的土地一樣,他打從娘胎裡出來就沒哭過一聲,會走路以後也憨憨傻傻,枯黃幹瘦,鼻子上時常掛著兩條鼻涕,跟口水混淆在一起。府上下人也都覺著女主子是因為生他才死的,私下對前邊三位小主人都打心眼裡喜愛,唯獨對力氣奇大的老四惡感不已;膽子大一些的年輕仆役,四下無人時就會狠狠欺負幾下,反正小傢夥銅筋鐵骨似的,不怕被掐,就是扇上幾耳光,隻要不給管事門房們撞見,就都不打緊。

十二歲徐渭熊的書房纖塵不染,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品,除瞭文房四寶就隻剩下囊括諸子百傢的浩瀚書籍,書櫃擺放的每一本書都拿朱筆細致圈畫過。今天她正在一絲不茍寫那個“永”字。北涼王府的二郡主公認無所不精,唯獨書法實在是不堪入目,這讓要強好勝的徐渭熊鉆瞭牛角尖,誓要寫出滿意的楷字——比不過弟弟也就罷瞭,怎能輸給她?!書法真意,她早已爛熟於心,都不用別人如何傳授,直筆、駐鋒、側鋒當如何才算爐火純青,她都很心知肚明,可真到瞭她毫尖寫出,卻總是如蚯蚓扭曲,這讓這個秋天寫瞭不下三千“永”字的徐渭熊也有些惱火。

一個唇紅齒白異常俊俏的男孩提瞭一具比他體型還要小一圈的“屍體”來到書房。

徐渭熊微微抬瞭抬眼角,不理睬。

錦衣華貴的孩童放下“屍體”,笑哈哈道:“黃蠻兒,咱們到瞭。”

躺在地上的“屍體”聞聲後立馬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憨憨咧嘴笑,懸掛瞭兩條鼻涕蟲,還流瞭許多口水。

這一對兄弟就是徐鳳年和徐龍象瞭。

黃蠻兒喜歡被哥哥拖拽著,也喜歡大雪天被哥哥倒栽蔥扔進雪地裡,整顆腦袋冰涼冰涼的,舒服得很!

徐鳳年伸手幫弟弟仔細擦去鼻涕口水,然後胡亂擦在自己袖口上,指瞭指書房裡一尊龍頭對大嘴蟾蜍的候風地動儀,拍拍黃蠻兒的腦袋笑道:“去,玩蛤蟆去,記得這次別弄壞瞭,到時候二姐趕人,我不幫你的。”

枯黃稚童乖乖去地動儀旁安靜蹲著,這回沒把蹲在地上承接銅球的蟾蜍偷偷拔起來。

徐鳳年趴在書案上,嚷嚷道:“二姐,還練字呢,練啥哦,走,咱們去湖邊釣魚,大姐都在那兒擺好繡凳瞭。”

已經有瞭少女胚子的徐渭熊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弟弟徐鳳年。

徐鳳年撓撓頭,無奈道:“真不去啊?”

徐渭熊不耐煩道:“再寫六十個‘永’字,我還要讀書。”

習以為常的徐鳳年哦瞭一聲,嘻嘻一笑,搶過筆,鋪開一大張熟宣,唰唰唰一口氣寫瞭幾十個潦草“永”字,這才將筆交還給二姐,“瞧,你都寫完瞭,一起玩去唄。”

徐渭熊怒目瞪眼,北涼王府的小世子吹著口哨,半點都不在乎。

徐渭熊擱下筆,冷哼道:“就兩刻鐘。”

徐鳳年笑道:“好嘞!”

姐弟三人一起走出書房,黃蠻兒當然是給他哥拖出去的。

徐鳳年問道:“二姐,什麼時候下雪啊?”

徐渭熊皺眉道:“才霜降,立冬都沒到,再說今年興許會在小雪以後幾天才能有雪。”

徐鳳年做瞭個鬼臉,“二姐,你那麼聰明,讓老天爺早些下雪唄?”

徐渭熊伸手擰住小世子的耳朵,狠狠一擰。

這一年,北涼第一場雪果真在小雪之後三天如約而至。

兩位少女和兩個弟弟一起打雪仗,是徐鳳年好說歹說才把二姐說服,從書房拐騙出來一起玩,當然是他和二姐一頭,大姐徐脂虎和弟弟黃蠻兒一頭。因為氣力嚇人的黃蠻兒給哥哥說瞭隻準捏雪球,不準丟擲,加上在二姐徐渭熊的指揮下,徐鳳年打得極有章法,孤立無援的徐脂虎自然給砸瞭很多下,不過她在投降以後偷偷往徐鳳年領子裡塞瞭個雪球,也就心滿意足。徐鳳年齜牙咧嘴一邊從衣服內掏雪塊,一邊跟二姐說道:“咱們去聽潮閣賞景,咋樣?”

徐渭熊毫不猶豫地拒絕道:“不去,要讀書。”

徐脂虎幫著弟弟掏出雪塊,笑道:“女孩子嫁個好人傢好夫君就行瞭,你讀那麼多兵書,難道還想當將軍?”

徐渭熊瞥瞭一眼這個從小到大都跟冤傢似的姐姐,都懶得說話,轉身就走。

徐脂虎對著妹妹的背影做瞭個鬼臉。徐渭熊好像背後長瞭眼睛,身形停頓,轉頭冷冰冰說道:“你以為徐鳳年還能玩幾年?”

徐脂虎皺瞭皺已經十分好看的眉頭,叉腰反問道:“你知道?”

一看苗頭不對,再待下去十成十要被殃及池魚,徐鳳年拉著黃蠻兒趕緊逃離這處戰場。

事後他才知道兩個姐姐打瞭個賭。

那一年,北涼的雪格外的大。

小世子差點以為老天爺是個養鵝的老農,要不然能撒下這麼多“鵝毛”大雪?

徐鳳年在一名籠罩在黑袍中的男子帶領下乘馬車進入茂隆軍鎮,那沉默寡言的男子親自做馬夫。

茂隆城已處戒嚴狀態,氣氛肅殺。巡城的甲士見到男子的令牌後,俱是肅然站定。

將軍令。

偌大一個北涼,整整三十萬鐵騎,也才總計九枚。

大將軍的六位義子各有一枚,其餘三枚不知持有在誰手中。

徐鳳年認得那枚將軍令,也就認得瞭馬夫的身份。

隻有一個稱號——醜。

徐驍的地支死士之一。

妃子墳一戰,活下來的其實不隻是袁左宗,還有這名死士。

他所殺之人其實不比白熊袁左宗少多少。

徐鳳年沒有彰顯世子身份,去下榻茂隆軍鎮的將軍府邸,隻是挑瞭一座僻靜的客棧入住。客棧掌櫃、夥計都早已逃命,不過有青鳥在身邊,輪不到徐鳳年怎麼動手,一切都舒舒服服的。

徐鳳年說在這裡多住幾天,醜自然不會有異議。

這名鐵石心腸的死士在初見世子殿下時,也曾有過一閃即逝的失神。

在書寫密信其中四字時,他的手在輕微顫抖。

世子白頭。

等瞭三天,徐鳳年就動身出城南下。

這輛馬車尚未到達離谷軍鎮。

一陣陣鐵蹄震顫大地。

不下五千白馬鐵騎如一線大雪鋪天蓋地湧來。

徐鳳年苦笑著走出馬車,迎向後邊追來的鐵騎。

當頭一騎疾馳,繼而緩行,女子策馬來到徐鳳年十幾步外,冷眼俯視著他。

她原本有太多訓斥的言語藏在腹中,甚至想著給他幾馬鞭,再將他五花大綁到北涼,隻是當她看到眼前異常陌生的情景,這名入北莽如入無人之境的神武女子嘴唇顫動,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徐鳳年欲言又止。

她揚起馬鞭,指向徐鳳年,怒極道:“徐鳳年,你有本事就死在北莽!”

她調轉馬頭,狂奔出去。

她背對著那個白發男子以後,視線模糊起來,一手捂住心口。

徐鳳年呆呆站在原地,抬頭望向天空,伸手遮瞭遮刺眼的陽光。

如雪鐵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鳳年正要返回馬車,一名赤足黑衣少年從天空中斜著轟然墜落,砸出一個巨坑。

走出馬車站在馬旁的徐北枳張大嘴巴。

黑衣少年原本一臉憨笑,癡癡望向哥哥,驀地號啕大哭,然後朝北邊發出一聲嘶吼。兩匹馬當場七竅流血暴斃而亡。徐北枳捂住耳朵都承受不住,若非有死士醜搭住胳膊,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唯獨已經沒瞭大黃庭傍身的徐鳳年全然不遭罪。

黑衣少年蹲下身,背起他以為受瞭重傷的哥哥,想著就這麼背著回傢。

徐鳳年拍瞭拍黃蠻兒的腦袋,笑道:“我沒事,你先去攔著二姐,不要讓她帶兵北行。”

黃蠻兒使勁搖瞭搖頭。

天大地大,都沒有他護著背上的哥哥來得最大。

徐鳳年耐心道:“聽話,咱們姐弟三人一起回傢。”

正在黃蠻兒小心放下徐鳳年的時候,有一騎返還。

今日離陽王朝的早朝,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魚貫入城,依舊是玉敲玉聲瑯瑯,經久不息。

君子聽玉之聲以節行止。佩玉規格如同品秩,也講究一個按部就班,不可逾越雷池。離陽黨爭雖然在張首輔控制下不至於失控,但言官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較真那也是傢常便飯。晉蘭亭今天出現在朝會上,顯得格外醒目。半年前他丟瞭清貴的大黃門,但是始終閑居在京,起初那座門可羅雀的府邸,在他彈劾北涼王徐驍被摘去官帽子之後,訪客反而絡繹不絕。這次奉旨早朝,傻子也知道朝廷雪藏瞭他整整半年,也算給足瞭徐驍面子,是時候給晉三郎加官晉爵嘍。這不,晉蘭亭此次朝會,在門外等候時,身邊一圈俱是同僚們的熱絡殷勤招呼聲,他也在腰間懸掛瞭一套嶄新玉器,玉璜玉珠相擊,玉墜滴和玉沖牙相撞,發出一陣清越之聲,行走在殿陛之間,聲韻極美。

除瞭晉蘭亭是眾人矚目的惹眼人物外,從北地邊陲趕回京城的大將軍顧劍棠身邊還有一人,一樣紮眼——是一張生面孔,不過京城這半年來也早就耳朵都聽出瞭繭子瞭——一個姓袁的江湖匹夫,鯉魚跳龍門,突然就成瞭大將軍的半個義子,據說性子執拗,心狠手辣,把邊境上的江湖門派都給折騰得半死不活。袁庭山跟在顧劍棠身後,恰好跟走在張巨鹿張首輔身後的晉三郎差不多並肩。相比之下,袁庭山腰間佩玉則十分簡單,粗獷洗練。晉蘭亭溫文爾雅,在京城官場浸染小兩年後,歷經辛酸坎坷世態炎涼,投於張黨門下後,沒有半點得志猖狂。當袁庭山向他瞧過來時,晉蘭亭馬上報以微笑,殊不料這名初次參與朝會的小小流官竟是呸瞭一聲,低頭吐瞭口唾沫。晉蘭亭好不尷尬,不過臉皮比起初入京時厚瞭不知多少寸,隻是一笑置之。袁庭山明目張膽的動作,讓遠處一些司禮督查太監都心肝顫瞭一下——得,明擺著又是一個刺頭。

袁庭山加快步子,向顧劍棠小聲問道:“大將軍,啥時候我能跟你一樣佩刀上朝?”

顧劍棠置若罔聞。

張巨鹿瞥瞭一眼這個半座京城都是未見其面先聞其聲的年輕武夫,似乎覺得有趣,笑瞭笑。

袁庭山還要嘮叨,顧劍棠冷聲道:“再說一個字,就滾出京城。”

袁庭山笑呵呵道:“不說瞭不說瞭。”

晉蘭亭心中腹誹:你小子都已經說瞭六個字。

但是牢牢掌控兵部十幾年的顧大將軍沒有計較這種滑頭行徑,這讓晉蘭亭頓時高看瞭姓袁的一眼。

顧劍棠和張巨鹿幾乎同時望向遠方一個拐角處,晉蘭亭愣瞭一下。

穿瞭一件大太監的紅蟒衣,如同一隻常年在宮中捕鼠的紅貓,安靜地站在那兒。

袁庭山嘖嘖道:“高手啊。”

晉蘭亭隻是遠觀瞭一眼就不敢再看,迅速低頭,生怕被那位臭名昭著的宦官給記住瞭容貌。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時下便有消息從宮中傳出,這位王朝十萬宦官之首的權閹依舊地位尊崇,可不再是前十幾年那般紋絲不動。這緣於一名幼年入宮的年輕太監被趙稚皇後相中,與幾位起居郎一起跟陛下可謂是朝夕相處,名字叫堂祿,最近才被天子金口一開賜姓“宋”。宋堂祿出身十二監中的印綬監,身世清白,師父是內官監的首領太監,多年以來是屈指可數的能夠跟人貓韓貂寺並肩行走宮廷的老太監之一。宋堂祿這麼多年沒有一次在誥敕貼黃之事上出過紕漏,與人為善,性子溫和,除瞭地位跟韓貂寺有天壤之別外,性格也是截然相反。

在這個數位皇子馬上要外封為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親近皇後“提拔”而起的宋堂祿,而疏遠與皇子趙楷接近的韓貂寺,無疑讓權臣勛貴們都嗅到瞭一絲血腥。

想要韓貂寺去死的人,不比想要徐驍倒臺的官員少幾個。

一些悄悄押寶在諸位皇子身上的京官外官都暗自慶幸,沒有浪費精力在那個來歷模糊的趙楷身上。

十數年來唯一一次沒有出現在朝會大殿上的紅蟒衣太監輕輕轉身,行走時悄無聲息。

韓貂寺習慣性走在宮城大墻的陰影中,看不清那張潔白無須面容上的表情。

北莽本無都城一說,直到慕容女帝篡位登基,動用瞭甲士四十萬和民夫九十萬修建都城,用時長達九年,由北院大王徐淮南和中原一對父子士人張柔張略負責規劃,更有例如麒麟真人以及多位堪輿大師參與其中。新城建成後,先是皇室宗親、勛貴和文武百官入駐,後有各支守軍駐紮城外,傢屬遷入。如今僅是操皮肉生意的娼妓便號稱三萬之眾,可見北莽帝城之宏偉,完全不輸離陽京城。隻是定都以後,女帝仍是采取四時帳缽之古制,四季出行巡視,被中原朝野詬病已久的北莽畫灰議事便源出於此。今年的秋帳獵虎狩鹿略作向後推移,北莽王庭權貴都議論紛紛,許多往年有資歷參與帳缽狩獵卻都借故不去的年邁勛貴,都無一例外殷勤地參與其中,隻可惜讓人大失所望,他們想見的人並未出現。

都城內一個道教衰敗支系的祖庭崇青觀,在跟道德宗爭奪北莽國教落敗後,香火早已不復當年鼎盛,門庭冷落,隻有一些上瞭年紀的寥寥香客,才會在燕九節這些日子來祈福禳災。很難相信二十年前這裡還曾號稱北莽道林之冠,每逢節日,達官顯貴與市井百姓一同雲集,隻因觀內真人廣開道場,“神仙肯授長生訣”。這些年崇青觀隻得靠讓一些趕考士子借宿來維持,興許是崇青觀真的氣數已盡,從未有過士子在這裡落腳後登榜題名,久而久之,這兩年觀內二十幾位道人的日子就越發過得落魄淒涼,好在前段時日來瞭一位老儒生,給瞭筆數目尚可的銀子,才揭得開鍋。那僅是租借瞭一間陰潮偏房的老儒生談吐不俗,跟老道士們經常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獨處時,老儒生便去翻閱觀內一些多年無人問津的經書,過得閑淡安詳。

這一天,崇青觀來瞭一位昏昏欲睡半瞇眼的高大男子,掃地道童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掃著總覺得年復一年一輩子都掃不完的滿地落葉。香客溫聲詢問瞭兩遍,小道童才懶洋洋地提起掃帚給他遙遙指瞭老儒生的偏僻住處。男子笑著走去,過瞭兩進院落,才找著正在院中枯坐出神的老儒生。

男子發自肺腑地恭聲道:“敬巖見過太平令。”

老儒生收回神思,笑瞭笑,伸手示意這位棋劍樂府更漏子隨意坐下。

洪敬巖擺出洗耳恭聽虔誠受教的姿態。

老儒生看瞭一眼這位曾經一直被自己刻意“打壓”的得意門生,輕聲道:“知道你來求什麼,不妨跟你挑明瞭說,柔然五鎮鐵騎,我要是厚著臉皮去跟陛下求,也能交到你手上。隻不過這就落瞭下乘,對你以後施展身手不利。柔然五鎮周邊,不是虎視眈眈的董傢軍,便是京畿之地,隨便拎出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都不是你能比的。你即便得手,能有幾分空地?所以說這般生搬硬套的打劫,不如無惡手的小尖一記。”

洪敬巖笑問道:“直接去瓦築、君子館?”

老儒生點瞭點頭。

洪敬巖苦著臉道:“要我自己攏起幾萬兵馬啊?”

老儒生輕輕笑罵道:“厚臉皮倒是一如既往,別以為我這些年沒在棋劍樂府,就不知道你跟那些南北權貴子弟的勾肩搭背,別說幾萬,隻要你敢,十萬都不成問題吧?光是那幫想軍功想瘋瞭的都城勛貴王孫,能不帶上親兵蜂擁而入龍腰州,硬生生堆出個幾萬人?我醜話說在前頭,這次陛下用誰去跟北涼軍對峙,是用黃宋濮還是用拓跋菩薩,是有遲疑的,我順嘴提瞭一句,才用的黃宋濮,因為我不想讓南北對峙的局面變成全線烽煙。我知道用瞭這位守成有餘的南院大王,北涼才不至於撕破臉皮,樂意見好就收。如此我才有足夠時間去佈局。火中取栗,那是黃龍士這個缺德老烏龜才愛做的缺德事。你呢,就做北莽新局的第一顆棋子,至關緊要。如何?去不去?”

洪敬巖皺緊眉頭,沒有立即給出答復。

已是帝師的老儒生說道:“不急於一時,等你想周全瞭再定。若是你覺得掌控柔然鐵騎更為有利,並且能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我大可以讓你去柔然山脈做山大王。”

洪敬巖輕聲道:“說實話,不管我是去君子館還是柔然山脈,如今劍氣近不在你身邊,我不放心。”

老儒生搖頭道:“我有分寸。”

洪敬巖環視一周,笑道:“真不見一見那些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的皇帳權貴?”

老儒生語氣淡漠道:“官場上燒冷灶是門大學問。那些跑去狩獵找我的傢夥,其實這會兒給徐淮南上幾炷香才是正經事,陛下才會看在眼中。傻乎乎跑我這兒來燒香拜佛求菩薩,都是手提豬頭大葷大肉,我就算是一尊真菩薩,也得吃膩歪。灶冷時,別人給我一碗清粥一碟醃菜也飽胃暖心。”

長久的寧靜無言。

洪敬巖突然站起身,作揖說道:“請太平令與我對弈一局!”

老儒生揮揮手,下瞭逐客令。

洪敬巖自嘲一笑,也沒有堅持,灑然離開瞭崇青觀。

老儒生緩緩來到觀門口,掃地道童精疲力盡地坐在臺階上,腳邊上已經有瞭好幾籮筐的落葉。

老儒生笑著彎腰撿起掃帚,幫小道童清掃地面。

窮書生陳亮錫在一座小茶肆稀裡糊塗遇上瞭一名談天說地氣味相投的北涼富傢翁,又稀裡糊塗跟著有些駝背有些瘸的老人進瞭一棟宅子。

宅前有兩尊玉獅鎮宅,正門懸有一塊金字大匾。

一路上跟他讀書識字認得許多字的小乞兒輕輕抬頭念道:“北涼王府。”

見到雙馬給徐龍象活活震死,徐渭熊讓遊弩手又帶來兩匹馬。死士醜不宜露面,被徐渭熊打發去暗中隱匿,由青鳥駕車。徐鳳年坐在車中,徐渭熊騎馬在外。

徐北枳跟徐龍象同廂而坐,渾身不自在。如今人屠次子在北莽惡名遠播,萬人敵的陷陣本領已經無人質疑,徐北枳還真怕一言不合就給這枯黃少年扯螞蚱腿一樣撕斷四肢。

徐鳳年掀起簾子說道:“我原先要由倒馬關入關,你想怎麼走?”

徐渭熊平淡道:“我隻是送你一程,爹交給我這幾萬騎兵,不是用來送死的。”

徐鳳年故意忽略言語中的含沙射影,笑道:“等會兒離別,我送你份禮物。”

徐渭熊不置可否。

她送出瞭七八裡路,停馬後說道:“離古茂隆一線,雖然已經沒有千人以上的成制北莽軍,但殘留下許多馬欄子。”

徐鳳年走下馬車,遞給徐渭熊一個行囊,一臉無所謂地道:“沒事,除瞭青鳥和醜,還有一頭遊蕩在百裡以外的陰物,它有指玄境。”

徐渭熊將棉佈行囊隨手掛在馬鞍一側,徐鳳年一臉哀求道:“可別沒看一眼就丟瞭。”

徐渭熊猶豫瞭一下,沒有急於策馬掉頭。

徐鳳年熟諳二姐的冷清脾性,說道:“是第五貉的腦袋。”

徐渭熊皺眉道:“提兵山山主,董卓的嶽父?”

徐鳳年點瞭點頭。

徐渭熊問道:“你跟幾人偷襲得手?”

徐鳳年啞然。

跟隨徐鳳年一起下車卻站得較遠的徐北枳輕聲道:“二郡主,第五貉是世子殿下獨力搏殺。在下徐北枳,可以作證。”

徐渭熊冷笑道:“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怎麼改換門庭瞭?打算什麼時候去離陽朝廷做三姓傢奴?”

不愧是對北莽瞭如指掌的徐渭熊,對於她不留情面的敲打,徐北枳沒有解釋什麼。

徐鳳年打圓場道:“二姐,別嚇唬橘子行不行。他人挺好的,前不久還誇你詩文無雌氣來著,要跟你切磋切磋那三守學問。”

徐渭熊拍瞭拍腰間古劍,笑道:“切磋?切磋劍術嗎?你沒告訴他我喜歡跟文人比劍,跟匹夫比文?”

徐北枳真真切切領教到瞭北涼二郡主的蠻橫。

徐鳳年無可奈何地說著好啦好啦,輕輕拍在馬屁股上。徐渭熊一騎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徐北枳相視一笑,都有些如釋重負。

徐北枳輕聲感慨道:“有慕容女帝風度。”

徐鳳年摟過他脖子,笑罵道:“敢這麼說我姐,你想死?”

被勒得差點喘不過氣的讀書人嚷道:“怎麼就是貶低瞭?”

徐鳳年松開手,與之一起坐入車廂,“以後你會知道的。”

坐下後,徐鳳年把劍匣丟給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的黑衣少年,“黃蠻兒,裡頭有三柄劍,送你瞭。你不是被那個一截柳刺過一劍嗎?下次見到瞭,還他三劍!”

徐龍象捧著劍匣癡笑。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北涼王府藏書極豐,有你看的,你有喜歡的盡管拿,都算你私人藏書,當作是我送你的見面禮,如何?”

徐北枳真誠笑道:“足矣!”

徐鳳年想瞭想,說道:“到瞭王府,要不你改個名字?”

徐北枳搖搖頭,算是謝過瞭徐鳳年的好意。以徐淮南孫子的身份在北涼招搖過市,顯然不明智,隻是有些事情,徐北枳不想退縮。

徐鳳年遺憾道:“徐橘子,多歡慶討喜的名字。”

徐北枳提醒道:“殿下,這會兒你可是已經沒有第五貉的頭顱瞭。”

徐鳳年哦瞭一聲,打瞭個響指。

沒多久,一隻纖細雪白的手腕探入車簾子,當徐北枳看到朱袍陰物的那張歡喜相面孔,頓時起瞭一身雞皮疙瘩。

徐北枳笑容牽強,違心地溜須拍馬:“殿下萬事胸有成竹,不愧是有資格世襲罔替的藩王世子。”

徐鳳年一揮手,陰物丹嬰飄離馬車,他立馬握住徐北枳的手笑瞇瞇道:“你我如此相互推崇,真是相見恨晚。”

徐北枳嘴角抽搐,小聲道:“殿下是不是也跟第五貉說過‘相見恨晚’四字?”

徐鳳年笑著一巴掌把徐北枳拍得趴下,然後輕聲道:“我喜歡把走過的路再走一遍。都說世上沒有回頭路,趁著可以走的時候,走上一遭,格外舒坦。”

沒瞭陰物震懾,徐北枳膽識就要大上許多,一語道破天機:“殿下先前出去與那名死士扈從有過密談,難道不是想著讓他安排一番,好暗中見一見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不置可否,隻是好奇問道:“你連皇甫枰都知曉?”

徐北枳點頭道:“在弱水茅舍,爺爺說過此人是你扶上位,用以攪渾幽州軍界的水。本來我並不看好皇甫枰,隻是如今不敢小覷瞭。”

徐鳳年問道:“你已經準備好怎麼跟徐驍展露你的才學?”

徐北枳笑道:“女子懷孕尚且需要幾個月才看得出,才學一事,更是需要慢慢見功力。嘴皮子功夫,我倒是也有幾分,隻不過對付別人可以,見過瞭二郡主以後,委實是不想去北涼王面前去討罵瞭。我已經想好,到時候跟北涼王求一個窮鄉僻壤的縣府,從刀筆小吏做起。既能做些實事,也不耽誤給殿下送份小禮,這份禮本身也需要一兩年時間才能完成。”

徐鳳年驚訝道:“你真吃得住幾年時間的籍籍無名。”

徐北枳平靜道:“我何時出過名?”

徐鳳年一把握住徐北枳,“徐橘子,真名士!”

徐北枳笑著去掙脫徐鳳年的手,卻如何都沒能得逞,無奈道:“殿下,就算僅僅是臉面上的稱贊,也麻煩多給點誠意。”

徐鳳年加重力道,點頭笑道:“好的好的,再多給一些誠意。”

早已摘去虯須大漢面皮的徐北枳白凈儒雅,此刻疼得漲紅瞭臉。徐鳳年哈哈大笑著松手,徐北枳怒氣沖沖道:“恃武凌人,大丈夫所為?”

也恢復真容的徐鳳年又打瞭個響指。

以為那頭陰物又要過來湊熱鬧,徐北枳嚇得噤若寒蟬。

徐北枳提心吊膽很久,也沒等到陰物,徐鳳年笑嘻嘻道:“我就隨便打個響指啊,你真以為這位公主墳陰物是陸地神仙啊,沒點秘術牽引,打個響指就能讓它在百裡之外有所感應?”

徐北枳重重深呼吸一口氣,低頭去翻看一本好不容易在茂隆軍鎮客棧搜尋到的書籍。

他看似怒極,其實眼神柔和,嘴角噙笑。

他曾經很怕自己要效忠的君主是個志大才疏的庸人。但更怕自己遇上一個看似恭敬謙讓,表面上與你恨不得同枕而歇同碗而食,內心深處對待讀書人卻是隻當作提筆殺人的劊子手的城府主子。

徐北枳不希望自己的學識被糟踐在如何去察言觀色揣摩心思這種事情之上。他放下書,憂慮重重,“在你進入北莽之前,離陽朝廷就已經開始著手佈局皇子出京,分封次於藩王一級的郡王。郡王手無兵權,但是可以參與地方道州郡政事。這些離陽王朝春秋大定以後的第一代郡王,賜以單字,目前明確可知有唐、楚、蜀三王,我想蜀王十之八九會落在趙楷頭上。第二任靖安王趙珣顯然有高人出謀劃策,第一個主動提出要全部交出兵權,這註定會讓燕剌王、廣陵王很頭疼。聽說你跟老靖安王尤為交惡,襄樊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重鎮,不論東西還是南北對峙,都是必爭之地。”徐鳳年笑道:“趙珣給我打成落水狗過,我又搶瞭他私下思慕的靖安王妃,這小子那還不恨不得將我扒皮抽筋才解氣啊。”

徐北枳愣瞭一下,咬牙問道:“等等,什麼叫你搶瞭靖安王妃?”

徐鳳年笑道:“叫裴南葦,咱們離陽王朝有數的大美人。第二次遊歷途徑襄樊,給我順手擄搶到瞭北涼王府。”

徐北枳一腳踹在徐鳳年小腿上,徐鳳年也不跟他計較,拍瞭拍灰塵,無奈道:“又不是你媳婦,你急眼什麼。”

徐北枳怒目相向。

面黃肌瘦的黑衣徐龍象見狀倒也不生氣,他天生能感知別人的善意歹意。

徐鳳年收起玩世不恭之態,輕聲道:“放心,荒唐事做得也夠多,以後就隻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倒騰瞭。”

徐北枳冷哼一聲。

徐鳳年很快露出狐貍尾巴,道:“不過要是有美人來北涼自投羅網,我可是要來者不拒的!”

徐北枳正要說話,徐鳳年一句話就讓他將言語咽回去,“你怎麼跟我過門小媳婦似的,這個也管?”

徐鳳年突然故作毛骨悚然,挪瞭挪屁股,“徐橘子,你該不會是有斷袖之癖吧?事先說好,這個我可委屈不瞭自己,你要忍不住瞭真要下手,我可以花錢請你去青樓找小相公。”

徐北枳破天荒爆瞭一句粗口。

徐鳳年一臉平靜道:“徐橘子,你可是我親自招徠到手的第一位名士,為重視起見,我會安排丹嬰在你身邊!你捫心自問,我對你好不好?”

徐北枳直挺挺地躺在車廂裡,拿那本書籍蓋在臉上裝死。

徐鳳年壞笑著掀起簾子,提起一壺二姐徐渭熊故意留下的綠蟻酒,帶著黃蠻兒一起坐在青鳥身後。微風拂面,兩鬢銀絲輕柔飄搖。

黑發入北莽,白頭返北涼。

徐鳳年伸瞭一個懶腰,灌瞭一口辛辣烈酒,不知為何記起鬼門關外的那一劍,不由輕聲念道:“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天蒙蒙亮。

馬車來到依山築城的倒馬關,徐鳳年一行人交過瞭關牒文書。大概是涼莽開戰,邊關巡視較之徐鳳年當初跟隨魚龍幫出關時嚴厲瞭許多。一名關卒拿矛挑起瞭車簾子,每一張臉孔都死死剮瞭一遍,看到徐鳳年的時候,顯然錯愕瞭一下,不過關牒真實無誤,沒有可以挑毛病的。但接下來幾樣兵器就成瞭雙方都棘手的一道坎,行囊都要經過仔細,翻箱倒櫃而出的劍匣和春秋劍春雷刀,都給搜羅出來,這讓倒馬關甲士如臨大敵,幾個不聲張的眼色傳遞,就有一隊騎卒踏馬而來。涼莽啟釁,硝煙四起,聰明一點的江湖人士都不敢在這種時候過關,許多邊境茶馬生意也都停下,總要避其鋒芒熬過這段時間才好打算。徐鳳年一行人瞧著既不像商賈,也不像是將門子弟,攜帶如此之多的刀劍,如何能讓本就繃著一根弦的倒馬關城衛掉以輕心。

除瞭一隊虎視眈眈的騎兵,更有暗哨將這份軍情往上層層傳遞,速度之快,在徐鳳年走出馬車沒多久,就有第二隊騎兵轟然趕至,領頭俊逸英武的騎士,便是差些將魚龍幫連美人帶貨物一鍋端的倒馬關頭號公子哥周自如。他的記性不錯,見到這張曾經混雜在那個小幫派中的眼熟臉孔後,皺瞭皺眉。這半年多魚龍幫也有過幾次經過倒馬關,周自如都憋著火氣沒有意氣用事。他至今記得當折沖副尉的爹,以及死對頭垂拱校尉韓濤,當初是在果毅都尉皇甫枰跟前如何的卑躬屈膝,皇甫枰事後單獨走下城頭,單騎去瞭一個離倒馬關不遠的村莊,內幕如何,周自如不敢造次深究,隻是再不敢給魚龍幫穿小鞋。這時候看到這個莫名其妙白頭的年輕魚龍幫成員,周自如也很為難:放行,有違北涼軍律;不放,萬一踩到鐵板,恐怕父子二人都要給那名正得勢的果毅都尉拿捏得欲仙欲死。

徐鳳年看瞭眼周自如的人馬裝飾,竟然是正兒八經的次尉瞭,掌青銅兵符可領兵百人,算是邁過瞭一道不小的門檻,便笑道:“周次尉,除瞭我們的佩刀佩劍,劍匣內三劍可以按例寄放在倒馬關,等我去州府衙門領瞭署書,回頭再讓人拿回劍匣。”

周自如板著臉點點頭,風流瀟灑地提矛拍馬而走。

徐鳳年坐回車廂,徐北枳低聲感觸道:“北涼鐵騎的確有雄甲天下的理由。”

馬車緩行,徐鳳年掀起簾子指向窗外,笑道:“以往那座頹敗臺基上,經常會有一些外鄉的江湖武夫技擊比試,討些彩頭和聲望,這會兒肯定瞧不見瞭。一般來說,會些小把式套路的練武之人都不會在當地吆喝,鄉裡向外知根知底,不容易坑人錢,敢在傢鄉開設武館或者創立門派,除非是地方太小,都沒見過世面,否則身手都不算太差。北涼本土的武林門派,向來比較慘,夾著尾巴做人,多半要依附官府才能做成事情。我這次出行當時就是跟著一個陵州的失勢小幫派。傢傢有本難念的經,不過也讓我有個粗略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北涼和北涼以外各自扶植起一個類似棋劍樂府的宗門?一明一暗。讓手底下的傀儡去撈個武林盟主啥的當當,想想就有意思。”

徐鳳年可能是當笑話講,徐北枳卻是很認真地思索權衡一番,說道:“朝廷有朝廷的國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未必相通,你花銀子多少不去說,不親身付出大量心血精力,真能玩得轉?”

既然徐北枳一本正經瞭,徐鳳年也沒好意思繼續信口開河,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北莽女帝那一套先照搬過來,至於會不會水土不服,總得試過才知道。你也知道王府上有座武庫,可以讓許多武德平平但極為武癡的江湖人士趨之若鶩。以前那是拒之門外,如果我主動放出一條門路,情況會不太一樣。你也許不知道,我跟南邊徽山的軒轅傢族有點香火情,新上位的軒轅傢主野心大得嚇人,估計再大的傢業也經不起她那般揮霍,我會先試著探一探她的口風,看她是否吞餌上鉤。”

徐北枳瞥瞭一眼徐鳳年,問道:“世子是要拿這件事考校我?”

徐鳳年笑著擺手道:“別疑神疑鬼,你那鉆牛角尖的性子和一身臭不可聞的書生氣,不適合做這種拉皮條的買賣,我會找其他人。”

徐北枳冷笑道:“激將法?”

徐鳳年搖頭嘆氣道:“虧得你是要毛遂自薦去當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吏,否則我真是煩你。我也就是幸好現在才遇上你,早幾年碰上你這種才高八鬥滿腹學識偏偏長得還不錯的讀書人,我能一口氣打趴下十七八個,當然是帶著惡仆惡狗。”

徐北枳神遊萬裡,沒來由說瞭一句:“我怎麼感覺以後的蜀王會再進一步。雖說西蜀自古是偏居一隅的守成之地,可趙楷本身就遙領西域勢力,若真能一箭雙雕,同時掐斷北涼與蜀、詔的牽連,趙傢這一斷,斷得心狠手辣啊。一直在朝野上下名不正言不順的趙楷,如果真能在蜀王位置上站穩腳跟,加上太子一旦始終空懸,我想這對北涼而言,實在不是一個好局面。”

徐鳳年笑道:“趙楷遠赴西域,生死成敗還都兩說。”

徐北枳皺眉道:“你出得瞭北莽,他就出不瞭西域?!如果真有真命天子的說法,那也是皇子身份的趙楷比你符合許多。”

徐鳳年點頭道:“有道理,那我就去截殺趙楷,一報還一報。”

徐北枳訝異道:“當真?”

徐鳳年平靜道:“我會親自帶人去。”

徐北枳開始在心中打算盤,徐鳳年已經發現一個細節,徐北枳用心思索時,手指會下意識地懸空橫豎勾畫。徐鳳年沒來由想到有些晦氣的四個字:慧極必傷。於是徐鳳年就讓青鳥停馬,去買一籠肉包犒勞犒勞徐橘子,他是親口嘗過倒馬關小鋪子販賣的肉包子,那叫一個物美價廉。徐鳳年在等青鳥返身時,透過窗簾子看到一夥蹦蹦跳跳前往私塾讀書的稚童,其中就有趙右松。徐鳳年會心一笑,從行囊裡抽出一本在吳傢九劍遺址買來的偽劣秘笈,輕聲喊來青鳥,讓她送給那個乖巧淳孝的苦命孩子。

正在默默背誦詩文的右松無緣無故被一位青衣姐姐喊住,然後這位好看的姐姐就遞給他一本書籍,封面上寫有氣勢嚇人的“牯牛神功”四個大字——都神功瞭,能不是絕世秘笈嗎?不過孩子震驚多過雀躍,再說瞭孩子小歸小,但聰慧得很,也知道江湖險惡,加上娘親總說不能占人便宜,右松打死都沒伸手去接那本秘笈;倒是身邊一些純真孩子在那兒起哄,差點就要去抱住青衣神仙姐姐的大腿,求著她收他們做徒弟,想著一天就練成絕頂高手,三天就可以天下無敵。右松不肯收下秘笈,連青鳥破罐子破摔說是假秘笈不值幾個錢,他也不收。沒這種甩賣秘笈經驗的青鳥隻得求助地望向公子。她這一看,右松就開心壞瞭,給他瞧見瞭徐哥哥!

他一溜煙跑到馬車邊上,抬頭看著簾子遮掩大半面孔的徐大俠徐哥哥,笑臉燦爛,正要說話,忽又一拍腦袋,小心翼翼地掏出藏得很好的幾文錢,去包子鋪跟老板買瞭兩個大肉包子,回到馬車邊上,也不怕燙手,踮起腳跟遞給徐鳳年。

徐鳳年一手托住簾子,一手接過拿蓮葉包裹的肉包子,笑道:“是你娘給你買書的錢吧,不怕回去挨罵?”

孩子使勁搖頭,咧嘴笑道:“哪能呢,我娘要是知道徐哥哥回來,肯定比我還要大方咧。咱傢現在可不窮瞭,我娘繡花繡得好,一個月能掙好些銀子的,而且我娘還說官府有個叫織造的地方,要請她那兒掙錢去呢。”

徐鳳年心知肚明,肯定是皇甫枰給過某些人暗示瞭,輕重恰到好處,既沒有虧待瞭娘兒倆,也沒有驚擾到他們的平靜生活。徐鳳年咬瞭一口肉包子,指瞭指青鳥,笑道:“這位姐姐是我朋友,那本秘笈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用不著,送你瞭。”

這種秘笈,真練瞭,哪怕手上有一百本,辛苦十輩子都練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也不至於練壞瞭身子骨——都是一些江湖門派最不值錢的入門口訣,勾勒一些爛大街的糊塗把式,隻算有幾分勉強強身健體的益處。

“好嘞!”小孩笑著接過秘笈,然後鄭重其事地給青鳥鞠瞭一躬,有板有眼說瞭句“謝謝神仙姐姐贈書右松”,把性情疏淡的青鳥也給逗樂,微微一笑。

拿瞭好處,傢教極好的孩子當然要想著還禮,不由滿眼期待地問道:“徐哥哥不會急著走吧,午飯去我傢吃唄?我娘肯定也高興的,她總跟我說以後長大瞭要報恩呢!嘿,不過我娘稱呼徐哥哥,都是徐公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麻煩瞭,你還得去私塾念書,正是農忙的光景,你娘肯定也要下地幹活,而且我急著離開倒馬關,就不停留瞭。”

孩子一臉藏不住的遺憾,卻也沒有不懂事地一味堅持。

徐鳳年笑著揮瞭揮手。

馬車沿著道路繼續南下。

這一路南歸,倒馬關的稻田早已由柔然南麓的青黃變作滿眼金黃。

驛路邊上一望無垠的大片金黃中,有一位樸素裝束卻難掩婀娜身段的小娘正在彎腰割稻,她在村子裡本來分不到多少田地,手頭寬裕以後,耐不住手頭空閑,就在這邊買瞭一塊地。田契轉讓本來是極為煩瑣的手續,本以為村子這邊都說不通,不承想官府那邊倒是出奇的好說話,生怕她不買地似的,讓她拿到手田契後都忐忑瞭很久,以為這裡頭有她沒瞧出來的陷阱。好不容易掙瞭些積蓄銀子,要是又給坑騙瞭去,她就要打自己幾個耳光,狠狠罵自己人心不足活該吃苦頭瞭。好在都已秋收割稻,身後一束束金燦燦稻谷都疊瞭好些堆,就都是她自傢的口糧瞭,小娘充滿瞭不好與人說的喜悅。

她出身米脂那個盛產美人的地兒,而她又是方圓百裡的佼佼者,許多姿色不如她的女子都已成為官爺軍爺們的侍妾,或是養在好幾進大私宅裡當金絲雀,她不羨慕,隻覺得守在這兒,守在右松身邊就很好瞭。

她站直瞭腰,擦瞭擦汗水。

隻是不知那位施恩不圖報的徐公子現今如何瞭?

她俏臉一紅,輕輕罵瞭自個兒一句不知羞。

浩浩蕩蕩,持銀瓶過西域。

趙楷走著一條跟當年白衣僧人西行萬裡一模一樣的路。

趙楷一行人,除瞭兩百騎驍勇羽林衛,還有十幾名腰系黃帶佩金刀的大內侍衛,青壯與老薑各占一半,隨便拎出一位上瞭年歲的老薑塊,都是十幾二十年前名震一方的武林翹楚。除此之外,還有那位在宮中深受陛下和一位膝下無子嗣的娘娘十分敬重的密教女法王,剃去三千煩惱絲後,非但沒有清減瞭她的姿容氣度,反而讓她的那張說不清是柔媚還是端莊的臉龐越發蠱惑人心,不愧是身具六相的六珠菩薩。

趙楷剛剛走過瞭被稱作“黃鶴飛不過”的天下第一險劍閣,揉瞭揉屁股,回首望去,問身邊那尊的確不用食人間煙火的女菩薩:“龍虎山天師府的《老子化胡經》,是不是說道教祖師爺由這兒去的西域?還說老君留下三千字後,就化身佛祖西渡流沙。我咋沒感覺到什麼仙氣,也沒啥佛氣?”

曾經在北涼世子和老劍神李淳罡面前引度萬鬼出襄樊的女子,並未騎馬,一直如同苦行僧堅持步行,平淡道:“有紫氣東來西去,隻是你身在山中不知山。”

趙楷嘿瞭一聲,指著自己鼻子,“說我?你還真別說,在襄樊城那邊遇到你之前,蘆葦蕩裡有個很神仙的老前輩,就誇我氣運僅次於西楚一個亡國公主。慧眼如炬啊!”

她不理睬這名皇子的沾沾自喜,一襲素潔袈裟飄搖前去。

趙楷下意識望向北方,舔瞭舔幹澀的嘴唇,臉色陰沉。按照二師父的說法,當初北涼之所以交由徐驍鎮守,實在是無奈之舉。涼甘走廊是西北咽喉,一旦這個口子打開,北莽百萬鐵騎就可以輕易從湟水谷地以獅子搏兔之勢,俯沖中原!北涼設防其實不易,大多邊境線上無障可依,像倒馬關以北的那個喇叭狀向外擴展的荒原,若不是由北涼鐵騎駐紮,用任何一支軍旅去換防,恐怕早就給北莽的鐵騎碾壓成一隻破竹籃,處處漏水。而且涼莽優劣在於北莽疆域廣袤,擁有幾乎等同於整個中原的巨大縱深,這就形成瞭圍棋上的厚壁之勢,是地狹的北涼完全不能媲美的,因此北莽輸得起幾次大敗仗,北涼則是一次輸,滿盤皆輸。

趙楷自言自語道:“徐驍不做土皇帝,誰能做?顧劍棠?說不定五年都支撐不下來吧。”

趙楷撇瞭撇嘴,騎馬靠近一輛馬車,掀開簾子瞧瞭眼。

是僅剩的一尊符將金甲人。

趙楷笑道:“大師父可比二師父大方多瞭。”

趙楷放下簾子,心頭浮起一陣揮之不去的陰霾。從譏佛謗佛再到滅佛,本來有望成為天下佛頭的二師父一直不聞不問,袖手旁觀,最近幾年都幹脆瞧不見蹤影瞭。大師父在宮裡頭好像也有瞭危機,自己這趟西行是迫不得已的樹挪死人挪活啊。

喉嚨快冒煙的趙楷艱難咽瞭口口水,想起那個註定要成為生死大敵的同齡人,輕聲道:“敢不敢來殺我一殺?”

他又回頭看瞭眼應該是最容易設伏的劍門關,“徐鳳年,好像你沒有機會瞭。”

趙楷扭瞭扭脖子,譏笑道:“我呸,連賭桌都不敢上!”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