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卷 第七章 回頭亭白頭回頭,太安城千人朝會

涼州州城外三十裡有一座回頭亭,寓意送人至此便回頭。從清晨時分就陸陸續續有老人趕來,正午時分已是滿亭霜白,臨近黃昏,亭內亭外少說有五六百人,三教九流,也不全是城內百姓,也有從幾百裡以外專程趕來的花甲老人,有些是城內相熟結伴出行,然後在回頭亭偶見許多年不曾見的老兄弟,百感交集,少不得一番推心置腹唏噓世事,更多是原先並不認得,因為湊近瞭等人,按捺不住寂寥,相互攀談,才知道都是各個老字營的。一來二去,回頭亭場景古怪得很:有錦衣華服老者跪拜窮酸憨樸的老農,有帶瞭佳釀美酒卻仍是喝那廉價綠蟻酒,有雙方為春秋中某一戰事爭執得面紅耳赤,也有拄拐老人孤苦伶仃獨坐。

驛路上來來往往,不乏鮮衣怒馬、豪車騎隊,不諳舊事的年輕人們見著這兒老傢夥紮堆,都納悶這幫老傢夥是吃錯瞭藥還是咋的。下午時分,有一位乘牛車而來的缺臂老人正要下車牽牛走下驛道,好不耽誤驛路商旅來往,不巧仍是攔住瞭一輛馬車去路。駕車的是個體魄健壯的漢子,約莫是狐假虎威,脾氣暴躁習慣瞭,粗嗓門嚷嚷。可那頭老牛犯瞭犟性,豪橫傢族裡出來的馬夫跳下馬車,嫌棄這老頭不長眼,罵罵咧咧瞭一句好狗不擋道,一鞭子就要鞭在那孤苦老頭的腦袋上,至於是死是活,他哪裡管這檔子鳥事。可馬鞭揮去,被那牽牛的寒酸老頭輕巧握住,然後致歉幾聲。松開馬鞭後,繼續跟那頭相依為命的老牛“講道理”。這讓正值壯年的馬夫隻覺得顏面盡失,火冒三丈,上前就要把這老不死的踹翻在地,省得被車廂內老爺見到光景,嫌棄自己辦事不爽利,隻是不承想他兇猛一踢,給老人好似醉酒踉蹌躲過,獨臂輕輕推在馬夫胸口,然後馬夫整個人就往後飄出三四丈遠,卻也不倒地。馬夫站在原地,心中驚駭,敢情自己遇上真人不露相的高人瞭?

回頭亭和驛路兩邊老人見到這一幕,轟然叫好,喝彩不斷。馬夫受挫,馬車後頭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五六扈騎傢丁就看不下去,正要展開沖鋒,亭外有一名身穿華貴蜀錦的老人厲喝一聲,幾乎同時,不下十餘聲不約而同的阻攔,這些穿著打扮相對富態的老人走過人堆,相視一笑,然後抱拳行瞭個簡簡單單的見面禮,蜀錦老人面朝騎士怒道:“你們誰敢沖一個試試看?”

豪奢馬車內走下一名肥頭大耳的富賈,見著瞭蜀錦老人,嚇得肝膽欲裂,斥退狗腿子,給瞭馬夫重重一耳光,這才跪地顫聲道:“下官宋隆見過幽州將軍。”

蜀錦老者面無表情道:“你認識老子,老子不認識你,什麼玩意兒,滾遠一點!”

宋隆身為涼州六品文官,曾在敬陪末席的一場盛宴上見過這周將軍,雖然周老已經從煊赫無比的幽州將軍位置剛剛退下,但門生無數,哪怕是鐘洪武、燕文鸞這樣的大將軍見著瞭此人,也一樣客客氣氣,把臂言歡。哪裡是他小小六品官可以違逆的。北涼道僅轄三州,除瞭鎮守邊陲的邊境軍中那些一等實權將軍,接下來便是以涼州、幽州、陵州三州將軍為權柄深重。涼、幽毗鄰北莽,又遠非陵州將軍可以媲美並肩,這三州將軍稱號可非那光好聽沒虎符的雜號將軍,就算白給宋隆十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挑釁周老。

跟舊幽州將軍周康同時走出的一位高大老人,比起周康略顯年輕雄健幾分,對著坐牛車而來的獨臂老人定睛一看,熱淚盈眶,當下就跪在驛道上,泣不成聲道:“蓮子營老卒袁南亭參見林將軍!”

正想著怎麼讓周老將軍降火泄氣的宋隆聽到這話後,又是心肝一顫。袁南亭,北涼軍中弩射第一的白羽騎一分為三,北涼四牙之一的韋甫誠趕赴西蜀後,袁南亭將軍便獨占其二,真真正正大權在握。可這也就罷瞭,能讓正四品將軍袁南亭跪地不起的林將軍又是誰?飛來一樁天大橫禍砸在頭上的宋隆想死的心都有瞭!這會兒顧不得周老將軍讓他滾的“軍令”,也跟著跪下去,使勁磕頭,也不管林將軍到底是哪位北涼軍中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菩薩,隻管燒香磕頭便是。

周康把持幽州將軍一職十餘年,與手握北涼羽弩騎射第一白羽衛的袁南亭自然認得面孔,但並不如何熟識。北涼軍無敵鐵騎成軍於兩遼,後來南下在春秋硝煙中越戰越勇,不斷壯大,使得成分極其復雜,各有淵源,他跟袁南亭便是出自不同派系,各有老一輩資深老將貴人提攜。不過當袁南亭跪拜以後口呼“林將軍”,周康立即就知道那名比自己大上十來歲的獨臂老人是誰瞭——十八老營蓮子營的第一任當傢的——林鬥房!為瞭救大將軍,被人砍去一臂,大將軍曾親言“鬥房老哥若有女兒孫女,日後當為我徐驍兒媳婦”一說!隻是大將軍封王以後,就再聽不到林老將軍任何音訊,幸運得見此人,便是倨傲自負如周康也心悅誠服地抱拳恭聲道:“周康拜見林老將軍!”

獨臂老人牽牛下驛道,走回路邊,跟周康點頭以後,走去扶起宋隆,平靜道:“大將軍好不容易練出一支稱雄天下的精兵,不是用來給你們跟老百姓耍威風的。好瞭,宋大人,也別跪瞭,忙你的事情去,今日之事無須對我上心,多於百姓上心。”

宋隆連額頭汗水都不敢抹去,連忙點頭稱是,生怕礙眼,狼狽逃走。

這幫老人都根本不把跳梁小醜的宋隆當回事,周康笑問道:“林老將軍怎麼也來瞭?”

獨臂林鬥房不是那種故弄玄虛的官油子,在北涼軍最該封功受賞的時候“急流勇退”,一口氣隱姓埋名做瞭將近二十年的平頭百姓,望向驛路輕聲感慨道:“你們還沒有等著世子進京?”

作為蓮子營老卒,袁南亭即便當上瞭將軍,面對這位老上司,依然畢恭畢敬,抱拳說道:“啟稟林將軍,袁南亭已經跟老兄弟們等瞭一個白天,仍然沒有遇見有鐵騎護衛馬車途經回頭亭。”

林鬥房點瞭點頭,笑道:“來的路上,也聽說瞭他去北莽摘下兩顆頭顱的事情,你們信不信?”

周康沉聲道:“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之事,已經傳遍北莽,紙包不住火,確是被人硬生生割去頭顱無疑。若說僅是徐淮南一人死,周某可以視作北莽女帝狡兔死走狗烹的手腕,可第五貉也跟著暴斃,就絕非是北莽內訌可以解釋瞭。現在斷斷續續有消息傳來,留下城陶潛稚之死,也出自世子之手,更有那北莽魔頭謝靈,也被斬殺,後來世子更是遇上瞭拓跋菩薩的幼子拓跋春隼,手下兩大榜上有名的魔頭,硬是被獨身迎戰的世子殺去一人。周康私下在府邸畫出一條世子北莽之行的路線,完全符合這些梟雄人物的死亡時間,應是真實無誤。這些年,咱們這幫老傢夥可真是老眼昏花瞭。”

林鬥房笑瞭笑,淡然道:“這些嚇人的說法,暫且不論真假,我倒是沒有十分在意,我這次趁著還沒死之前跑來回頭亭,隻是因為聽說瞭魚龍營許湧關一事,他被人踩斷一條腿後,死前曾經有一個救下他的年輕人經常買酒給他喝,還答應他死後抬棺送行。若非當時殿下出行遊歷,給大將軍代為抬棺,恐怕許湧關一輩子都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誰。我呢,性子倔,反正就認這件事,覺得咱們跟著大將軍在馬背上殺來殺去幾十年,然後有瞭這麼一個年輕人接手北涼,不憋屈。當初跟大將軍賭氣,跑去種田瞭,前些年聽說瞭這個年輕人的荒唐行徑,還隔著老遠在肚子裡罵大將軍來著,罵大將軍你就養瞭這麼個兔崽子,也虧得我林鬥房沒女兒沒孫女,要不咱還不得悔青腸子?”

周康、袁南亭和附近一圈老人都是會心哈哈大笑。

林鬥房也跟著樂,笑道:“結果如今更悔瞭,早知道當年就娶瞭那南唐公主做媳婦,那模樣可俏得不像話,可惜當時心氣高,一猶豫就錯過瞭,要不然這會兒可就是一大窩的子孫瞭。”

在軍中不茍言笑跟喪門神似的袁南亭這會兒就如頑劣兒童一般,覥著臉笑道:“林將軍,您老還跟南唐公主有這檔子美事?給說道說道?”

林鬥房一瞪眼,袁南亭立即眼觀鼻鼻觀心,林鬥房一巴掌拍在這名舊屬腦門上,教訓道:“你小子當小卒子的時候挺人模狗樣,當瞭將軍,怎的還無賴起來瞭。醜話說前頭,聽說你新提拔管著大半支白羽衛,可別豬油蒙心光顧著撈錢,以後萬一給我聽到瞭,看不打斷你三條腿!我要是沒那機會,還得勞煩周將軍代勞瞭,到時候這小子敢還手,周將軍你就跟大將軍說理去。”

周康爽朗大笑,“有這句話,周康可就真記下瞭。袁將軍,這些年幾次撞面,你對我橫鼻子瞪眼的,如今我有瞭林老將軍這道‘聖旨’,你以後還不隔三岔五拎著雞鴨魚肉到我府上套近乎?”

袁南亭直截瞭當道:“以前跟周將軍你不對眼,那是沒法子的事情,邊境軍跟幽州本地軍伍難免有些磕磕碰碰,可不是袁某對你有意見有看法,實話說,今天既然能在這裡碰上你,我袁南亭就認定瞭你可以做老兄弟,你周康不繼續當幽州將軍,可惜瞭!回頭我跟大將軍說去,不做幽州將軍,就不能做涼州將軍瞭?!”

周康搖頭笑道:“跟袁老弟生龍活虎不一樣,咱啊,身子骨不行瞭,就不厚著臉皮跟年輕人搶飯碗瞭。不過真有需要咱騎馬上陣那一天,周康倒也還算每天喝得幾大碗酒吃得幾大斤牛肉,豁去性命,殺幾十個北蠻子不在話下!”

林鬥房突然說道:“我看這次他去京城,就根本沒有帶上騎兵,說不定咱們都錯過瞭。”

周康愣瞭愣,袁南亭大笑道:“這樣才好,大將軍的嫡長子,咱們以後的北涼王,就該有這份傲氣。”

身邊一大幫老人都笑著點頭,雖說沒能跟世子殿下碰面,白等瞭一天,也沒有什麼後悔。

一輛簡陋馬車緩緩駛過,駛出瞭回頭亭,似乎有所猶豫,停頓瞭一下。

一名白頭白衣的男子走出馬車。

眾目睽睽之下,男子一揖到底。

拜老卒。

林鬥房看到此人,竟是熱淚盈眶。

他拍瞭拍粗鄙衣袖,跪地後,朗聲道:“蓮子營林鬥房,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周康緊隨其後,跪地沉聲道:“幽州周康,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末將袁南亭,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十八老營登城營瞿安,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騎軍老卒賀推仁,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六百老卒,面對那久久作揖不直腰的年輕男子。

此起彼伏,六百聲恭送!

軒轅青鋒在車廂內閉目凝神,看似無動於衷,實則心境跌宕,當她睜眼看到白頭白蟒衣的年輕男子慢慢坐回馬車,笑問道:“你辛苦隱忍這麼多年,又偷偷摸摸練刀,就是等這一天?”

馬車緩行,徐鳳年根本就沒有理睬她。軒轅青鋒習慣瞭跟這傢夥針尖對麥芒,不刺他一刺就不舒坦,繼續問道:

“京城那邊不敢對北涼王動手動腳,你就算在北涼站穩瞭腳跟,去太安城以後還不得被唾沫淹死?到時候遇上當面挑釁你的骨鯁忠臣,或是一些靠踩你賺名聲的京官子弟,你是避其鋒芒,唾面自幹?

還有,除瞭死後無嗣剝奪藩地的琳瑯王趙敖,加上你那個生平死敵陳芝豹,還有其餘五位藩王虎視眈眈,大多跟北涼結仇交惡,更別提太安城是韓貂寺的地盤,到時候我如果袖手旁觀,你就隻剩下那頭天象境陰物,而人貓擅長指玄殺天象,你豈不是自投羅網?真不怕苦等二十年,結果到頭來一天北涼王都沒做成?”

徐鳳年始終三緘其口。

軒轅青鋒大概是走火入魔以後孤傢寡人到瞭極處,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認為可以平起而坐的對象,言語多如嫁後婦人,一點都不覺著獨角戲有何不妥,對鏡細致貼花黃,一臉玩味問道:“以後你會娶誰做正妃?”

徐鳳年皺眉道:“軒轅青鋒,你就不能消停一點?要不你去駕車?”

軒轅青鋒半張臉面斜出銅鏡,眼眸泛紫,嘴唇猩紅,妖艷絕美,對徐鳳年笑道:“就不怕我直接帶你去牯牛大崗?”

徐鳳年掀起簾子,視野中是一幅草木黃落的荒涼景象。北地的霜降時分,蜇蟲俯土鉆泥;要是南方,更早已是蟬噤荷殘瞭。徐鳳年不知為何記起瞭第一次出門遊歷,加上此次赴京,共計四次離傢遠遊,似乎第一次走得最為淒涼,卻也是最為難忘。

軒轅青鋒半臉橫出鏡面,眼波流轉,直直盯著這個早生華發的年輕男子。徐鳳年終於開口說道:“我跟你做生意,明碼標價,也不介意你多占點便宜,可你要是還不知足,該你出手時卻看戲,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軒轅青鋒放聲笑道:“你威脅我?”

徐鳳年眼神冰冷,下一刻,如一大朵艷紅牡丹的朱袍瞬間滑入車廂,六臂握紫衣,一女子一陰物飛速掠出車廂,短暫一炷香後,軒轅青鋒眼神陰沉回到馬車,嘴角滲血。此後十天,立冬之前,兩人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巍巍天下中樞太安城,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門外,夾雜在車水馬龍當中,都掙不到冷眼一瞥。這段時日這座中天之城熱鬧得無以復加,先是宋老夫子一傢慘遭波瀾,幾乎一夜之間便大廈傾覆,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紛紛,大多替老夫子覺得不值當,留下奏章副本求一份青史名聲,才多大點的事情,氣死瞭不說,連宋二夫子和小雛鳳也都被殃及池魚,給朝廷一摟到底,一傢老小卷鋪蓋離開瞭京城,當時送行之人,三省六部官員,加上國子監讀書人,再加上許多手不沾權的皇親國戚,浩浩蕩蕩得有兩三千人。宋傢失勢後,便是五王入京這件更為壯闊的大事瞭。膠東王趙睢首先進入京城,淮南王趙英緊隨其後,接下來是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珣和燕剌王趙炳,這讓宗藩府以及兼掌賓禮事宜的禮部尚書和侍郎等高官都忙得焦頭爛額,估計都足足清減瞭好幾斤肉。但真要說起來轟動之大,還要算那個不是藩王尤勝藩王的西蜀白衣陳芝豹,一騎入城,在當年白衣僧人李當心之後,第一次如此萬人空巷。那天正值霜降節氣,這位兵聖白衣白馬,一桿梅子酒,哪怕是那些原先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北涼舊敵,親眼見過以後,也被其無雙儒將氣度深深折服,更別論天曉得惹來主道兩旁多少女子尖叫發狂。精明的賣花小販更是賺得錢囊鼓鼓,也甭管是否認得那白衣男子,隻管閉眼瞎話一通,往死裡吹捧幾句好話,保準能從大傢閨秀和富傢千金手中騙來銀錢。

徐鳳年掀起簾子仰頭去看那雄偉城頭的時候,平靜說道:“回頭亭我本來不想下車的,因為怕對不起他們的期望。你在徽山處境,跟我在北涼不一樣。有些時候拿你撒氣,你一個立志於武道登頂的女俠,別跟我這種不是高手的俗人一般見識。”

原本打算這趟京城之行不再與他多說一字一句的軒轅青鋒,鬼使神差輕聲道:“要不你當皇帝算瞭,我可以入天象境之前,就賣命給你。”

徐鳳年笑道:“突然替你想到一個報復我的好辦法,你下車以後就開始嚷嚷北涼世子要謀反稱帝,肯定能讓我吃不瞭兜著走。”

不等軒轅青鋒說話,徐鳳年朝身後擺手道:“別當真。”

徐鳳年對青鳥說道:“去下馬嵬驛館。”

放下簾子,軒轅青鋒皺眉道:“你就不讓禮部官員大張旗鼓一下?”

徐鳳年笑道:“禮部尚書盧道林跟我徐傢是親傢,到時候我去登門拜訪一下即可。”

軒轅青鋒笑道:“還真是國法不如傢法。”

徐鳳年無奈道:“別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

軒轅青鋒冷不丁問道:“你是不是很多年沒跟女子花言巧語瞭?”

徐鳳年閉上眼睛,“肚子餓得沒力氣想問題瞭。”

交過瞭戶牒,馬車緩緩駛入太安城主城門。可供十輛馬車並肩駕駛的恢宏主道直達宮城,熙熙攘攘。軒轅青鋒掀起簾子望去,看瞭幾眼後就放下,“也就這麼回事。”

徐鳳年輕笑道:“要是讀史書,以幾十字記載一人一事一役,你也都會覺得就那麼回事,隻有身臨其境,才知其中坎坷榮辱。比如我,若是之前死在任何一個地方,史書上不過記載北涼世子徐鳳年無德無才這麼句話。可我坐在你身邊,一路行來,你動瞭多少次不由自主的殺機?”

軒轅青鋒斜眼譏諷道:“呦,還會說道理瞭。”

徐鳳年會心笑道:“你這話可就冤枉我瞭,當初跟溫華在燈市上被你傢仆役追著揍之前,我道理還少說瞭?我差點都磨破嘴皮子瞭,還是免不瞭一頓攆打。”

軒轅青鋒嘴角微揚。

太安城真是大啊,太安城主城門與下馬嵬驛站還未曾跨過半座城池,卻感覺就像已經把北涼任意一座州城來回走瞭好幾趟。

下馬嵬驛館的捉驛大人童梓良,這段半旬時日就沒睡過一天好覺,生怕錯過瞭世子殿下駕臨。他是北涼舊員,軍中退下來之前兵不算兵將稱不上將,做瞭驛館負責人,反而如魚得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算安頓下來,比許多一輩子當官都沒能買上府邸的京官老爺都還要闊綽,在西南角置辦瞭一座小宅子,膝下孫兒也念書好些年,童捉驛正盼著小娃兒以後在科舉上有些出息,也就沒什麼更大心願瞭。唯一的遺憾就是這座驛館驛丁一茬換一茬,新人換舊人,到今天竟是除瞭他是北涼軍的老人,再沒有一人能算是大將軍麾下的卒子,先前在驛館裡總能跟老兄弟們喝上酒,如今想要找人喝酒,都找不著瞭。

童梓良站在驛館外頭的龍爪老槐樹下翹首以盼,下屬們都笑話他自作多情,那位名聲奇臭的北涼世子就算進瞭京城,也是下榻在禮部專程安排的豪門府第,最不濟也是不缺美人美酒美食的住處,會樂意住在驛館裡頭?可童捉驛沒多餘解釋什麼,就是這麼站著。他當年就是這麼一次次等著北涼王載功而還,等著北涼將軍們榮耀歸來。唯一一次失望地沒有等到人,是西壘壁戰事期間,馮將軍和馬嶺在內共計十四位將軍一起去皇宮外,馮將軍沒有回驛館,那些從北涼軍退下養老的將軍們也都沒有返回各自傢門,都死瞭。

馬車停下。

走下一位年輕俊逸卻白頭的男子,朝童梓良走來,溫顏笑道:“童捉驛,辛苦瞭。”

童梓良錯愕問道:“世子殿下?”

才問出口,童梓良便想自己扇自己幾個大嘴巴,近觀眼前男子那一身陌生卻勛貴的白緞蟒衣,不是世子能是誰?要不然哪傢皇親國戚樂意來下馬嵬找不自在?童梓良雙膝跪地,眼睛微澀,沉聲道:“下馬嵬童梓良拜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攙扶他起身,笑道:“徐驍讓我捎話給童捉驛,‘小心你待字閨中的小女兒,別讓徐鳳年跟她碰面,省得被禍害瞭。’”

童梓良起身一愣過後,忍俊不禁,忍耐得有些吃力。

徐鳳年跟他一起走向驛館大門,說道:“我這段時日就住在這裡,徐驍以前怎麼來我就怎麼來,不用特意安排什麼。”

童梓良點頭道:“一定按照世子殿下的意思辦。”

身後少年戊小聲說道:“捉驛大人,記得飯給多些。”

童梓良哈哈大笑,“這個放心,飯管飽酒肉管夠。”

他們身後青鳥青衣,軒轅紫衣,十分紮眼。

徐鳳年突然轉頭,看到遠處一名頭頂純陽巾的中年寒士,身後有靈秀童子背一柄黑檀劍匣。徐鳳年先讓戊跟著童梓良進驛館進食,走向那名短短兩年便在京城炙手可熱的兵部侍郎,笑道:“見過棠溪劍仙。”

兵部侍郎,盧傢盧白頡。

棠溪劍仙笑道:“所幸這次殿下沒有問我這腐儒賣幾斤仁義道德。如今在京為官,被人喊多瞭侍郎大人,都快忘瞭自己是劍士瞭。這不特意讓書童捧劍而來,本想著不顧長輩顏面跟你切磋劍技,不承想是自取其辱。”

徐鳳年拍馬屁道:“盧侍郎獨具慧眼。”

盧白頡無奈搖頭道:“成瞭高手,臉皮也厚瞭。”

徐鳳年將這些話全部笑納,問道:“進去坐一坐?”

盧白頡點頭道:“正好跟你問些劍道。”

徐鳳年赧顏道:“盧叔叔不怕問道於盲?”

盧白頡淡然道:“且不說李淳罡親授兩袖青蛇,鄧太阿贈劍一十二,我盧白頡再是那井底之蛙,總該也知道那第五貉就算站著讓我刺上幾劍,我也未必能刺死他。”

徐鳳年默然無聲。

盧白頡打趣道:“你放心,京城這邊沒人信你真殺瞭提兵山山主,都說是北涼王死士所為,跟你沒半顆銅錢關系。”

徐鳳年正想說話,負劍書童駭然喊道:“先生,槐樹上有一隻鬼!”

盧白頡回頭敲瞭他一下額頭。

枝繁葉茂的龍爪老槐上吊著一襲大紅袍子。

盧白頡卻也不看一眼,輕聲道:“指玄?”

徐鳳年搖頭道:“它已是天象。”

盧白頡笑道:“我無愧井底之蛙之稱啊。”

徐鳳年忍住笑意。盧白頡正在納悶,看到那位徽山紫衣女子以後,喟然長嘆,以棠溪劍仙多年古井不波的絕佳心境,也難免有些百感交集,開門見山自嘲道:“在官場上左右皆是那些須眉皆白的老人,今天見到你以後,才知道官場上小得意,武道便要大失意。早知道便不來瞭。”

秋高氣爽,京城的天空格外潔凈。

捉驛童梓良見人多,就幹脆把桌子搬到瞭院中,一切親力親為,根本不讓驛館中人有機會接近世子徐鳳年。

院中老槐與門外龍爪槐本就是一對。

樹下一桌人:赴京觀禮的徐鳳年,兵部侍郎盧白頡,徽山軒轅青鋒,青鳥,少年死士戊,負劍書童。

還有一位。

那書童臉色發白地指向陰森森老槐樹,無比委屈道:“先生你看,我沒騙你,樹上真有一隻女鬼啊!”

樹下一桌人,槐上一隻鬼。

一次歡喜容顏,一次悲憫面相。

兩次白日見鬼的負劍書童嚇得不輕,盧白頡這次都懶得訓斥,等童捉驛離開院落,這才開口說道:“既然已知曹先生要帶公主薑姒復國西楚,我進入兵部以後便一直針對廣陵道部署,殿下若是有機會見到曹先生,還望能替我道歉一聲,委實是職責所在,不能袖手觀望。”

徐鳳年隨口笑道:“鐵門關外見過曹青衣一次,恐怕近幾年都沒機會再見到瞭,再者他也未必會對此事在意。”

盧白頡聽到“鐵門關”三字後,面無異色,平靜依舊,暮色中略微吃過瞭飯食,放下筷子,輕聲說道:“問劍。”

徐鳳年坐在原地,點瞭點頭。一桌人軒轅青鋒和青鳥都束手靜坐,唯獨少年戊還在那裡扒飯。書童摘下紫檀劍匣畢恭畢敬交給棠溪劍仙後,就跑到離龍爪老槐最遠的院門口,一邊惱火那白瞭頭的北涼世子如何傲慢無理,何德何能可以在自傢先生問劍後仍舊安坐不動彈,一邊驚駭是不是自己惹上瞭不幹凈的陰物,為何像是獨獨自己見著瞭那隻艷紅袍子的女鬼?

盧白頡橫匣而站,一手拍在檀匣尾端,劍匣劍鞘齊齊飛去書童面前,留下棠溪劍爐鑄就的最後一柄傳世名劍——霸秀。

不等盧白頡握住霸秀古劍,隻聽傳來叮咚一聲金石聲響。這柄長劍平白無故從劍身中段凹陷出一個弧度。棠溪劍仙不驚反喜,微微一笑,握住劍身扭曲的古劍劍柄,輕輕抖腕,劍氣蕩出絲絲縷縷的波紋,一劍橫掃千軍,瑩白劍氣裂空推向桌邊徐鳳年,隻是劍氣才生便散,竟是出奇無疾而終的下場。

徐鳳年叩指於桌面,盧白頡身體向後仰去,霸秀劍掄出半圓,劍氣輝煌如皎潔月牙,隻是不等月牙劍氣激蕩而出,盧白頡就又主動將罡氣倒流歸劍,手掌拍地,身體旋轉,手中霸秀劍尖扭出一段蛇遊之勢。院中葉落不止,在兩人之間飄零紛紛。劍尖生氣,卻不是長線直沖,這一線之上有三片落葉,唯有中央一片碾為齏粉,顯然是斷處溢氣的上乘劍術。徐鳳年手指在桌面一劃,飛劍與劍氣相擊,好似一團水煙霧氣彌散開來。

棠溪劍仙踩步如踏罡,劍意暴漲,院中地面落葉為劍氣裹挾,乘風而起。風起劍氣濃,盧白頡猛然收劍,將霸秀拋向書童和劍匣。書童連忙接住古劍放入鞘中,定睛一看,才看到自傢那位被贊譽“劍有仙氣”的先生四周,十餘柄飛劍微顫而停。他心中震撼,轉頭望向徐鳳年,難道從頭到尾這傢夥都僅是馭劍於無形,這份本事,怎麼都該有驚世駭俗的一品境界瞭吧?

盧白頡坐回桌旁,皺眉道:“你的內力相較江南道初次見面,為何不進反退?你如何能飛劍十二?”

徐鳳年開誠佈公道:“吳傢劍塚養劍,另辟蹊徑,一柄飛劍劍胎圓滿以後,別說二品內力,就是三品,也可以馭劍掠空數丈,外人傳言吳傢稚童小兒便可以竹馬飛劍斬蝴蝶,也不算誇大之詞。”

盧白頡笑問道:“可你如何能短短一年之內養出十二柄劍胎如意的飛劍?有終南捷徑可走?”

徐鳳年搖頭道:“機緣巧合是有幾次,但大抵還是靠最笨的水磨功夫,十二柄劍,一柄劍一個時辰養劍一次,堅持瞭大半年。”

盧白頡感嘆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古人誠不欺我。”

徐鳳年苦澀道:“我曾經躋身金剛境界,可兩次進入偽境,估計此生是無望再在一品境有尺寸之功瞭。”

盧白頡問道:“兩次偽指玄?”

徐鳳年笑道:“一次指玄一次天象,所以哪怕可以躍境,也得必須是由金剛直入陸地神仙,可我又不是那佛頭人物。”

這下連盧白頡都神情劇變,拍桌輕嘆道:“可惜啊,可惜!”

徐鳳年灑然道:“以後也由不得我一門心思鉆研武道,就當自己順水推舟,找到一個臺階下好瞭。”

盧白頡搖頭道:“原本我不信黃龍士將春秋潰散氣運轉入江湖一說,可如今年輕後輩如雨後春筍,不論根骨資質還是機緣福運,確實都遠勝前一甲子,甚至用五百年來獨具異彩來形容也不過分,不得不信。我原本對你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在天下十人之間占據一席之地。此番問劍於你,本是想在你答劍以後,若是不負我所望,便幹脆將恩師羊豫章劍道感悟和霸秀劍一並轉贈於你。唉,怎知會是這般光景。”

棠溪劍仙面有戚容,仰頭望去龍爪老槐,自言自語:“古書記載老槐晦暗,春夏槐蔭呈現青黑之色,單株吉兆,雙數棲鬼,果真如此嗎?鳳年,你為何帶陰物在身側,不怕折損氣數嗎?”

徐鳳年平靜道:“我已經沒有氣數可以折損瞭。如今它不離不棄,已經讓我感激涕零。至於它是靈智初開而心存感恩,還是憑借直覺以為我依然奇貨可居,對我來說也都無所謂,有這麼一張天象護身符,進京也心安一些。”

盧白頡點瞭點頭,突然笑道:“你可知當下京城最為引人註目的劍客是誰?”

徐鳳年反問道:“不是太安城那對久負盛名老冤傢,祁嘉節跟白江山?我記得祁嘉節在你入京任職時,曾仗劍攔路。”

盧白頡搖頭道:“不是這兩人,而是一個先前沒有半點名聲的遊俠兒,找上瞭此代吳傢劍冠吳六鼎,看似揀軟柿子捏,繞過瞭吳六鼎挑戰他的那名女子劍侍,不承想雙方皆是一戰成名,隻知叫作翠花的女子竟然用出瞭劍神李淳罡死後便成千古絕唱的兩袖青蛇,而那遊俠兒也頗為不俗,據說隻遞出瞭兩劍,雖敗猶榮。那一場比劍,我錯過瞭,後來遊俠兒又去找白江山和祁嘉節打瞭兩場,我都曾親自趕去觀戰。這個年輕人的劍法極為出奇,那兩劍堪稱劍之術道各自巔峰,好像劍練到此地此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就再無登高觀景的欲望,可誰都看得出來他不論與誰對敵,都隻有兩劍的本領。當年王仙芝初入江湖,一開始走得是博采眾長熔爐百傢的繁復路子,那年輕劍俠則不同,可以說截然相反。”

徐鳳年直截瞭當說道:“是兩劍舍一劍,跳過瞭絕大多數劍士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到盡頭的一大段路程,明顯是有絕頂高人指點,否則絕不會如此自負。如果真的能讓他隻剩一劍大成,恐怕就是一記大大的無理手瞭,到時候隻有劍冠吳六鼎,北莽劍氣近,龍虎齊仙俠,武當王小屏等寥寥幾人,才可與他一戰。由詭道入道,我怎麼感覺有點黃三甲的意思。”

說到這裡,徐鳳年意態闌珊,那個她何嘗不是直接連馭劍都不屑,直接闖入半個劍仙的禦劍之門?

盧白頡笑道:“那幸好此子是三天以後找我比劍,否則我不是必敗無疑?”

徐鳳年愕然道:“那傢夥找上你瞭?”

棠溪劍仙笑瞭笑,“我這不想著送劍給你,好找個由頭躲過去,為瞭白日觀看他那兩場比劍,言官彈劾已經多如雪片飛入皇宮,事不過三啊。”

徐鳳年小聲道:“你本想讓我代替你比劍?”

盧白頡點頭平靜道:“滿座京城百萬人,不是都不信你殺的第五貉嗎?”

徐鳳年無奈道:“讓盧叔叔失望瞭。”

盧白頡也沒有出言安慰,反而雪上加霜道:“所以這場比劍還是我親自上陣好瞭,就當給自己無望登頂的劍道踐行一次。霸秀劍你就別想要瞭,至於恩師羊豫章的劍道心得,你隻要別在立冬觀禮之前鬧出幺蛾子,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盧白頡嘆息一聲,起身告辭離去。

小書童再不敢像起初那般小覷那白頭年輕人,跟著先生匆匆走出院子,滿腹委屈狐疑,壓低嗓音輕聲說道:“先生。”

棠溪劍仙又打賞瞭一個板栗,“心中無愧,何來鬼神。”

背劍匣少年低頭嘀咕道:“可那紅袍子女鬼,掛在老槐樹上跟吊死鬼一般,真的很嚇人啊。”

“回去閉門思過抄書。”

“先生,世子他怎麼白頭發瞭?”

“你不會自己問他?”

“我可不敢,他都會飛劍瞭,我在江南道上也沒給他好臉色啊,萬一他小肚雞腸,一劍飛來取我頭顱,以後誰幫先生背劍,是吧?”

“先前你不是也不信他殺瞭提兵山山主嗎?私下還跟二喬打賭來著,輸瞭多少?”

“嘿,才幾錢銀子,我還嫌輸少瞭。”

“瞧你出息的。年輕時候,萬幸遇見瞭自己喜歡的姑娘,若是有信心以後讓她幸福安穩,就趕緊說出口。”

“我讀書還不多,學問還不夠,劍法也沒學好,先生,要不還是晚一些吧?”

“隨你。”

盧白頡跟守在院外的下馬嵬捉驛童梓良點頭別過,走到驛館門外,轉頭看瞭一眼龍爪槐。

藥書有雲槐初生嫩芽,滾水煎藥,服之可令人發不白而長生。

又有何用?

徐傢子女,才知原來最苦還是徐鳳年啊。

老槐樹下納涼,軒轅青鋒試探性問道:“今日造訪下馬嵬,應該算是那棠溪劍仙你盧叔叔,還是兵部侍郎盧傢盧白頡?”

徐鳳年輕聲道:“都算。以棠溪劍仙的身份問劍贈劍,瞭清情分,自降身份以長輩率先問候晚輩,我就不用去禮部尚書盧道林那邊多事。盧叔叔為人不俗,可惜身在廟堂,官居高位,事事要為傢族設想,自然沒辦法情義兩全。我識趣,就不讓他難堪瞭。換作別人來做,哪裡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親自登門,和顏悅色跟我吃上一頓飯,恐怕也就是找人傳信下馬嵬而已。”

軒轅青鋒冷笑道:“官場人物,果然彎彎腸子比九曲黃河還來得多。”

徐鳳年笑道:“這都算淺顯直白的瞭。”

軒轅青鋒撇過這檔子烏煙瘴氣的事情,好奇問道:“你猜誰會第一個來下馬嵬找你的不痛快?”

徐鳳年想瞭想,緩緩說道:“京城多的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不過敢直接殺將上門的二愣子,屈指可數,跟我不共戴天的隋珠公主肯定算一個。接下來還有幾人……”

才說到這裡,便見捉驛童梓良站在院門口敲門幾聲,稟報道:“殿下,公主殿下微服私訪下馬嵬。”

軒轅青鋒愣瞭一下,一向很烏鴉嘴的徐鳳年一臉自嘲起身道:“我去見一見。”

那隋珠公主趙風雅已經到瞭外院,身邊扈從依舊是那名腰懸蠻錦雙刀的東越亡國貴族張桓;當初一起上武當的十二監掌印之一孫貂寺,回宮以後就很快失勢,迅速淡出視野。她見著瞭腰間除瞭玉帶子空無一物的徐鳳年,嘖嘖道:“如今連刀都不敢佩瞭?怎麼,怕有人找你比武,露餡?還說什麼殺瞭提兵山的第五貉,你糊弄誰?”

徐鳳年瞇起那雙太多女子可遇不可求的丹鳳眸子,微微笑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趙風雅勃然大怒道:“為何不是徐伯伯來京城,你一個廢物來這裡湊什麼熱鬧,不嫌丟人嗎?”

徐鳳年不痛不癢說道:“徐驍說讓你帶我去嘗些京城小吃食,我看就算瞭。”

趙風雅呸瞭一聲,“你這麼一大坨狗屎,本宮繞道而行還來不及!”

徐鳳年故作訝異道:“公主當下可不像是繞道而行的行事啊。”

趙風雅冷笑道:“本來隻是讓張桓來揭穿你的面皮而已,不過見你越活越回去,竟是連佩刀的膽子都沒有,本宮連踩上一腳狗屎的興趣都欠奉!”

軒轅青鋒站在徐鳳年身後,嘴角翹起,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

腰懸長短兩柄犵黨刀的張桓起先見著徐鳳年以後,就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看到紫衣年輕女子以後,更是如臨大敵。對於公主殿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啟釁於人,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自知。江湖跟官場不一樣,官場上越是成精的老狐貍越是毒辣,越讓人尊老。而行走江湖,則是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郎。江湖人士過瞭壯年後,大多如棋之定式,境界攀升遠遠遜色年輕時代,大器晚成畢竟罕見。對上一個比起武當山上差別雲壤的北涼世子,就已經讓張桓覺得不可捉摸深淺,何況還有那名容顏服飾俱是妖冶媚人的陰沉女子,其氣機之鼎盛,已經到瞭讓張桓幾乎不用拔刀便認輸的可怕程度。

徐鳳年笑瞇瞇道:“那正好不用臟瞭公主的腳,皆大歡喜。”

隋珠公主轉身,撂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讖語,“敢截殺皇子,本宮看你徐鳳年怎麼活著走出太安城!”

徐鳳年抬頭望著那一片空蕩蕩的秋天,閑淡說道:“快看,一隻麻雀來瞭,麻雀又走瞭。”

趙風雅怒氣沖沖轉身,張桓都不敢阻擋,她走到臺階下,指著站在臺階上的徐鳳年,“你再說一遍!”

徐鳳年低頭笑望向這名潑辣驕橫女子的小巧鼻尖,雀斑細碎而俏皮,“我說麻雀呢,跟公主殿下有什麼關系?”

趙風雅頭也不轉,喊道:“張桓,砍死他!”

張桓無奈隻得緩緩抽出一柄相對較長的犵黨蠻刀,然後,就沒有然後瞭。

一頭霧水的隋珠公主轉頭看去,正要惱火斥責幾句,然後看到讓她尖聲大叫的一幅場景:侍衛張桓身後懸浮有一掛大紅袍子,女鬼在歡喜笑,伸出六臂,其中一臂按住瞭張桓抽刀的手臂,一臂按在瞭張桓頭顱之上。

趙風雅與大多數皇室女子一樣信黃老而信仙神,當場嚇得往後退去,磕到臺階,向後倒下,下意識閉眼等待那一陣磕碰疼痛,卻倒入瞭一懷溫暖中。

睜開眼眸,是一張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凝視過的臉龐,他鬢角一縷白發下垂到瞭她鼻尖,柔柔的,癢癢的。

京城一處狹小老宅,兩個大老爺們可憐兮兮蹲坐在臺階上,望著一名女子在院中以一方巨大青石壓制醃酸菜。京城不論貧富,傢傢戶戶都有大石大缸於秋末醃菜禦冬的習俗。女子衣著樸素,素水芙蓉,長相與氣質一般無二,也寡淡得很,唯獨聚精會神對付酸白菜的時候,神情格外專註。院中有兩口缸,一口水缸裡頭有五六尾晚上就要一命嗚呼的河鯉,是兩名饞嘴男子前幾夜專程去河中偷來,養在清水缸中先祛除泥污土氣。可憐其中一位還負著傷,包裹得跟一顆粽子無異,這酸菜魚的做法也是出自他提議,主仆男女二人嘗過一次後,都覺得不錯。

負傷男子瞧不清楚面容,腰間挎瞭一柄木劍,由於對身邊那哥們兒心懷怨氣,就喜歡拿言語挖苦,“六缸啊,你有這名字是不是因為你喜歡吃酸菜,而醃制白菜又得用上大缸,你傢恰好有六隻缸?那你爹取名字也太不上心瞭,我覺得吧,你十有八九是路邊撿來的便宜兒子,你這次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行走江湖,還不趕緊找你親爹去?你說你天大地大的,要死不死偏偏來京城作甚?來京城蹭飯吃也就罷瞭,為啥偏偏你侍女的劍術還比你強?你這不坑人嗎?!你娘的,黃老頭也不是個東西,故意給老子下套,跟祁嘉節和白長江那雙老烏龜比劍以後,才知道就數你傢喜歡做酸菜的侍女最厲害,害得老子差點心灰意冷偷溜出京城,想著再練劍個七年八年再重出江湖,要不是遇上瞭心愛女子,就真虧死瞭。對瞭,六隻缸,以後要不你讓她安心醃白菜得瞭,耍什麼劍,然後跟外人就說第二場比鬥輸給我瞭,使得她無心練劍,如何?”

被取瞭個“六缸”綽號的年輕男子不說話,隻是盯著院中女子勞作。

三次比劍三次輸人的木劍遊俠自怨自艾道:“本來以為來瞭京城,怎麼也該輪到我溫華揚眉吐氣,沒想到倒灶倒瞭八輩子黴,前兩天咱們去河裡偷魚,給巡城甲士撞上,見著我以後就問是不是那個溫不勝,老子不勝你大爺啊!老子不就是比劍前喜歡掏一掏褲襠裡的小兄弟嗎,不就是少瞭一點高手風范嗎?可我英俊相貌畢竟擺在那裡,怎就沒有女子比完劍來跟我套近乎?六缸啊,你呢,劍術平平,也就是比我多吃一兩年江湖飯,給我說說是為啥,回頭我見著李姑娘,好對癥下藥,說上幾句討巧的話惹她笑。”

膝上擱放有一根短竹竿的青衫男子平淡道:“你不是跟她揚言你要當天下第一出名的劍客,然後迎娶她過門嗎?她也答應瞭,那你還走什麼歪門邪道,練劍練出個無敵於世就行。”

裹粽子木劍男子怒道:“無敵個屁,你真當劍術第一是你傢侍女酸菜的一壇子酸菜?糊弄糊弄幾下就可以上桌瞭?”

青衫青竹竿儒雅男子始終目不轉睛望向女子,嘴上笑道:“隻要你勝瞭棠溪劍仙盧白頡,那你最不濟也是太安城第一出名的劍士瞭,還怕李姑娘不對你刮目相看?”

落拓寒酸的木劍遊俠兒唉聲嘆氣道:“你這人乏味,跟小年比差瞭十萬八千裡,我也就是沒銀子租屋住,否則打死都不跟你們住在一起。盧白頡可是兵部侍郎,天底下都有數的大官,我就算比劍贏瞭他,以後也算徹底跟官府結仇,萬一盧白頡心思歹毒一些,隨便喊上幾百上千號嘍囉截我,我也就隻有兩劍的功夫,內力還不如你,如何是好?就算逃瞭出去,刀劍無眼,砍傷瞭官兵,更慘,這趟行走江湖還沒贏過誰就被傳首江湖,那我還不得被小年笑話死。”

吳傢年輕劍冠轉頭瞥瞭一眼這個很用心去憂鬱的劍客,隻覺得荒誕不經,這麼一個貪生怕死的地方遊俠怎就能使出那可謂爐火純青的兩劍?內力平平,造詣平平,心性平平。黃三甲難不成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能耐,可以點石成金?吳六鼎作為數百年來一直作為劍道聖地吳傢劍塚的當代翹楚,對於劍道領悟之深廣,除去桃花劍神鄧太阿和幾棵劍塚老枯木,當之無愧的無人出其左右,唯獨想不通身邊這木劍男子如何能夠脫穎而出。詭道劍,一直被視作劍術末流,劍塚海納百川,對於千百劍術萬千劍招雖說一視同仁,可歷代枯劍士都以參悟詭道劍最少,王道劍與霸道劍最多。溫華轉頭問道:“六缸,手上有閑錢不,借我一些,我過幾日跟棠溪劍仙比劍,總不能還穿這一身破破爛爛,太對不起我的一身才學瞭。唉,要是小年在,他就是偷雞摸狗,也會幫我置辦一身,哪像你,半點悟性都無。活該你一輩子劍術不如你侍女。我咒你晚上吃酸菜魚被魚刺卡死。”

吳六鼎語氣頗為無奈道:“你這像是開口借錢的人?”

溫華白眼道:“你傢侍女還用從老劍神那裡偷學來的兩袖青蛇對付老子,就厚道瞭?”

每次醃制酸菜都比練劍還要用心的女子轉頭望來,也隻有這種時候,她才會睜眼,這個名字很俗卻佩有素王劍的翠花平靜問道:“你可知李淳罡有兩願?”

溫華出奇地沒有出言刻薄她,後仰倒地,望著天空輕聲道:“自然知道,老前輩為後人在劍道上逢山開山逢水開水。可惜我溫華這輩子都沒能見上李老劍神一面。我呢,也死活練不出李老前輩的那種劍意,最多就是跟在桃花劍仙鄧太阿屁股後頭跟著跑,吃灰的命。”

李淳罡願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

李淳罡願天下驚艷後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雍洪六年秋末,今日大朝,是立冬之前的最後一場鼎盛朝會,除去五王入京,幾乎所有朝廷外官柱石也都攜大勢隱勢“滾”入京城,其中便有傳言要徹底交出兵部尚書一位的大將軍顧劍棠,春秋名將盧升象,其餘勛爵猶在的大將軍也都紛紛披上朝服,於天色晦明交集之際跟隨洪流,由四面八方的高門府邸折入禦道,慢慢擁至皇城門外。

太安城是天下拱衛的中心,成為這名新婦腰肢的禦道,長達十六裡,無疑是歷史上最為壯觀的一條中軸,九經九緯前朝後市,融入天象之道,中軸上的建築群比歷朝歷代都來得厚重浩然。

下馬嵬驛館位於內外城之間,距離中軸線上的雍安門天橋不過半裡路,橋下河水是謂龍須溝,老百姓都說是京城水脈至此而凝成龍須,可離陽王朝崇火,便以一座橋鎮壓降服水龍。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沿著禦道,緩緩駛向皇城正門外的趙傢甕。皇城第一門外,兩側各樹有名為敷文振武的兩座牌坊。兵部、刑部等衙門屬武即陰,位於左側振武牌坊之後;禮部、戶部、翰林院等屬文即陽,位於右側敷文牌坊之後。“敷文”二字曾出自宋老夫子之手,如今也換上一幅新匾額。

今日早朝規格奇偉,趙傢甕附近幾乎無立錐之地,停滿瞭各式馬車,站滿瞭各樣仆役。離陽王朝二十年治太平,早朝停車一事也有瞭許多不成文的規矩:按品秩爵位高低劃分,位高者馬車停留,離皇城墻越近;位卑者依次漸行漸遠;許多官職不上不下的文武官員大多熟諳朝會事態,幹脆就步行上朝,不傷和氣,不至於跟誰搶占位置而爭執得面紅耳赤。天子腳下,在京為官大不易啊。

不下千人的壯闊陣容,其中有白發蒼蒼卻始終沒能邁過五品官這道坎的花甲老人,有而立之年卻前程似錦已是四品大員,更有不惑之年更是手握一部權柄的天之驕子,有地位超然的黃紫貴人,有身穿蟒袍的皇親國戚。有人戲言,若是有一位陸地神仙能在每次早朝,胡亂大殺一通,離陽王朝就得大傷元氣。也有戲言,僅是將這些官員懸佩玉器都給收入囊中,那就是一筆天大的財富。還有戲言,你認識瞭城門外這數百近千張面孔,你就理清瞭離陽王朝的脈絡。

碧眼兒張巨鹿領銜的張黨,大將軍顧劍棠為首的顧黨,孫希濟離京後便群龍無首的遺黨,轟然倒塌的青黨,這僅是明面上的粗略劃分,內裡則是錯綜復雜的各個皇子黨、外戚黨、翰林黃門黨、國子監黨、言官黨、恩蔭黨、新科進士黨,或根深蒂固經久不衰,或日薄西山失勢式微,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可以在這座魚龍混雜的大泥塘中左右逢源,即便是首輔張巨鹿也不敢。城門緊閉,尚未開啟,有資格入朝進門的浩浩蕩蕩千餘人陸續在各自位置上站定,不乏油滑之人仍在混跡多個圈子搭腔說話,但大多數官員都感受到一股雷雨欲來風滿城的氣息,紛紛閉氣凝神,顯得格外安靜,偶有感悟,竊竊私語,也是小心翼翼隻對身邊“朋黨”吱聲。

下馬嵬那輛馬車來得稍晚瞭,見縫插針都極為困難,隻得遠遠停下,走下一名有不合禮制嫌疑的白衣男子。十幾名生怕錯過朝會的官員匆匆跑過,甚至來不及望上一眼。一個中年黑胖子跑得尤為艱辛,氣喘籲籲,才跟白頭男子擦肩而過,就辛苦彎腰,雙手搭在膝蓋上,滿頭大汗。看他朝服上的官補子,是正五品的天策祭酒,還算是在清水衙門國子監排得上號的要員,畢竟左祭酒桓溫也不過是從三品,可這胖子撅著那鼓脹得朝服幾乎崩裂開的大屁股,實在稱不上雅觀。他低頭氣喘如牛時,眼角餘光瞥見身邊男子緩緩前行,腰間系有一根不常見的玉帶,這讓官場鉆營沒有天賦唯獨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黑胖子就奇瞭怪哉,難不成是趙傢宗室裡頭哪一房的遠支子弟,若非趙傢跟當先帝那一房離得關系極遠的龍子龍孫,都不至於在這裡落腳步行上朝。可當他瞪眼再看,頓時嚇瞭一跳,竟是照搬龍袞服的尊貴樣式——五爪蟒龍,不減一蟒不減一爪。黑胖子趕忙抬頭端詳,就越發納悶瞭——是個早生華發的年輕男子。黑胖子別看儀容寒磣,倒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男人,一咬牙,跟上前去,小聲問道:“這位爺,容我多嘴一句,你這身蟒袍,我可從沒有聽說過,可千萬別冒冒失失僭用瞭。若是這位爺襲爵瞭前朝哪位親王,這身朝服,當下卻也不可穿上,前頭再走幾步,就有不少言官和司禮太監盯著的。”

胖子這話說得太不講究瞭。也難怪他隻能被按在極難出頭的國子監當差。

白發男子轉頭看瞭他一眼,一笑置之。黑胖子興許是那鉆牛角尖的性子,叨叨不休:“這位爺,你可真別不上心啊。前些年就有一位遠房郡王子弟,沒見過世面,也沒誰跟他講過規矩,結果照著老皇歷上朝,沒進門就給剝去瞭蟒袍,當天就降爵兩階。今兒又是十多年來至關緊要的一次朝會,爺你可真要聽我一聲勸,回頭趕忙去換上一身朝服,寧肯晚瞭挨罰,也別錯瞭挨打啊。我瞅你這身蟒衣,擱在如今雍洪年間,也就當朝宰輔和一些殿閣大學士才能穿上朝會。”

白頭男子皺瞭皺眉頭,默然前行。

走在他右手邊的黑胖子瞥見年輕人腰間懸刀,一巴掌狠狠拍在大腿上,跟自傢遭瞭劫難一般哭喪臉道:“我說這位爺,你可真是膽子不能再小瞭,佩刀上殿,你這是……”

白頭白蟒衣,自然生平第一次參加離陽朝會的北涼世子徐鳳年,輕聲笑道:“祭酒先生是說我找死?”

黑胖子訕訕一笑,使勁擺手,尷尬道:“當不起祭酒也當不起先生。”

在國子監相當於一部侍郎的黑壯胖子,總算沒有繼續不識趣地提起僭越那一茬,到底沒有缺眼力見兒到鍋底的地步。不過顯然擔憂給殃及,黑胖子下意識跟徐鳳年拉開一段距離,可實在是良心煎熬得厲害,走瞭片刻不過五六十步,就又苦著臉低聲道:“我說這位爺,冒昧問一句,在哪兒高就,朝中可有硬實的靠山,能不能跟宮裡頭的某位貴人說上話?要是後兩樣都沒有,真勸你別冒冒失失去早朝。京城不比地方啊,死板規矩多著呢。”

懸有一柄北涼刀的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的確是第一次入京,規矩什麼都沒人給我怎麼提醒過,傢裡老爹健在,這身衣服也是朝廷臨時送去府上的,應該沒有壞瞭規矩。至於佩刀一事,要是真壞瞭朝儀,我就當吃回教訓,大不瞭不進城門不上殿,灰溜溜離開京城,反正入京時候,也沒見著任何禮部官員接待。”

聽說蟒衣是朝廷新近欽賜,黑胖子如釋重負,隻當這個初生牛犢不知虎兇猛的年輕人板上釘釘會給人攔在城門外,這會兒亡羊補牢豎起大拇指稱贊道:“別的不說,這位爺膽識氣魄足夠。”

徐鳳年跟黑胖子結伴而行,緩慢行走在這一段中軸禦道的尾端。黑胖子雖說當官當得一窮二白,可好歹是入瞭流品的國子監清貴,還有資格再往前湊上幾十步路程。別小覷瞭這幾十步蘊含的意味,有多少京官,第一次入朝面聖排名墊底,站在最遠處,最後一次仍是如此淒涼。離城門哪怕近上一步半步都是天大幸事,要不為何都說朝會門外,最是能五十步笑百步。越往前走,黑壯胖子就越覺得氣氛古怪起來,這讓習慣瞭被人漠視輕視笑話的國子監天策祭酒,渾身不自在。直線向前,他跟身邊那個不知道哪個旮旯冒出來的年輕世子,就如劈江斬浪,一些個原本看待他鼻孔朝天的權貴官員都眼神復雜,臉色異常僵硬,撕裂出兩邊隊列,繼而轟然後撤再後撤幾步,如潮水倒流。黑壯胖子已經看到國子監大多同僚的面孔,正想著跟往常一樣偷摸進去閉嘴裝孫子,就看見國子監左祭酒桓溫桓老爺竟然這次沒跟首輔湊一堆去,笑望向自己,這讓最忌憚桓祭酒那張老狐精獨有笑臉的黑胖子毛骨悚然。

這位因為儀容天生不佳而淪為笑柄的小祭酒走近瞭國子監大隊伍,被私下稱為桓老爺的左祭酒大人拍瞭拍胖子的肩膀,笑道:“王銅爐,瞭不得啊。”

身邊國子監眾多同僚也都眼神玩味,這讓鈍感的黑胖子越發一頭霧水。幹瘦左祭酒笑瞇瞇道:“銅爐啊,啥時候搭上北涼這條大船瞭,深藏不露嘛,以後飛黃騰達,可別忘瞭我這個糟老頭子。”

王銅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問道:“老爺子,說啥呢,下官聽不明白啊。”

桓溫斜眼望向那個本該二十一年前便胎死腹中的年輕人,撇瞭撇嘴,打趣道:“瞧一瞧那位,你是不是一路上走得納悶,為何那小子膽敢穿一襲白蟒袍,還敢佩刀上朝?”

王銅爐使勁點頭,如小雞啄米,“對啊對啊。我都給他勸瞭半天,那位小爺就隻是跟我笑,也不聽勸,把我給急的哦。”

饒是左祭酒歷經宦海沉浮,攤上這麼個後知還不後覺的榆木疙瘩下屬,也有些許的哭笑不得,一巴掌重重拍在王銅爐肩頭,“你這憨子,八成是去幫著編撰新歷編傻瞭,沒瞅見這一路走來,見你都跟見瘟神一樣?”

王銅爐急得滿臉漲紅,那麼一張黑炭臉都能讓人瞧出紅色,足可見其火急火燎,“老爺子,就別跟小的賣關子嘍。再不透底,我就說肚子疼,不敢去早朝瞭!”

左祭酒哈哈大笑:“那小子就是被說成拿下徐淮南和第五貉頭顱的北涼世子。你呀你,這趟狐假虎威,可是百年一遇瞭。”

黑胖子兩腿一軟,幸虧有桓溫攙扶,老人氣笑道:“趕緊站直瞭,我一大把年紀,扶不起你這兩百斤秋膘。”

王銅爐伸長脖子望向那個望去便是隻剩雪白的背影,如喪考妣道:“老爺子,我真肚子疼。”

左祭酒桓溫在京官要員中歷來以護犢子著稱,笑罵道:“丟人現眼的玩意兒,虧得一身才學跟你一身肉等斤等兩,等會兒你就跟在我後頭。”

王銅爐雙腿打著擺子,頹然哦瞭一聲。

皇城正門外呈現出扇面場景,氣勢驚人。

以首輔張巨鹿和大將軍顧劍棠為首。

更有燕剌王趙炳、廣陵王趙毅、膠東王趙睢、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五大宗室藩王。

還有那換上一身嶄新鮮紅蟒服的陳芝豹。

身穿白蟒衣的年輕男子身後更是縫隙消失,將他圍在當中。

孤立無援。

跟北涼和三十萬鐵騎所處境地,如出一轍。

徐鳳年面無表情,心中默念:“徐驍,這回我替你走一遭!”

祥開紫禁。

王公九卿、文武百官魚貫而入,徐鳳年終於看見瞭眼前那座大殿,黃頂紅墻,兩翼黃琉璃瓦頂逐漸跌落,大殿建在白色須彌座承托之上,腳底中軸線左右是磨磚對縫的海墁磚地。徐鳳年略懂風水堪輿,知道身後這條中軸一直向南,不光是十六裡禦道,還有一條延伸至帝國南方的漫長地軸,封禪泰山,淮中群山,加上江南諸多山脈,構成瞭氣勢磅礴的三重案山,那名京城趙傢天子,就在大殿龍椅上,南面而聽天下。

文官魁首張巨鹿靠右而行,武將鰲頭顧劍棠偏左,五位宗室藩王都在張巨鹿周邊緩行,唯獨陳芝豹堪堪與顧劍棠並肩而行。徐鳳年身為藩王世子,位列本不該如今靠前,可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言官閉嘴,太監噤聲。五大藩王中靖安王趙珣走在淮南王趙英身後,而膠東王趙睢有意無意落後一個身形,掉在瞭後輩侄子趙珣之後,僅僅走在徐鳳年之前,卻沒有任何言語。好似一堵搖搖欲墜的老墻,最後一次為年輕人遮風擋雨。徐鳳年一直視線低垂,默默數著步子,當視野中映入輝煌龍壁,就要開始拾階而上,一腳踏在白玉石階上,輕輕回首望去,人頭攢動,玉打玉,聲瑯瑯。他這一身形微微凝滯,身後那名曾經抬棺死諫北涼王的年邁文臣就下意識趕忙縮回踏出一腳,重重鼻哼一聲,顯然是不滿這年輕世子的不識大體。徐鳳年收回視線,也不理會這位閣老的借機示威,返身步步高升,登高入殿。

殿中設龍椅寶座,殿前為丹陛,擺有銅龜、銅鶴、日晷、嘉量四樣重器,上下露臺列有十八尊鼎。當有資格入殿朝會的權臣大員就位站定,一身正黃龍袍的天子終於出現,幾位皇子也都輕輕步入殿內。按照舊例,此時太監出聲開啟早朝禮儀,大殿內外百官便要跪下叩見皇帝,可這一次朝會顯然與以往大有不同,不光是韓貂寺為宋堂祿代替,皇帝更是沒有急於落座。

面容肅穆的內官監掌印宋堂祿朗聲道:“今日早朝,尚書令張巨鹿無須下跪。”

紫髯碧眼的張首輔紋絲不動,他本就站在右首最前位置,並肩而立的幾位皇子,也都垂目低斂,自然無人可知這位當朝宰輔的表情。自從離陽平定春秋以後,可獲特勛的官員屈指可數,扳手指算來,不過寥寥三人:老首輔,即張巨鹿的授業恩師,朝會可不跪天子;西楚老太師入京擔任門下省左仆射後,禦賜可坐於丹陛下的一張黃花梨太師椅上,隻是老人不曾一次落座;再就是曾經還是大柱國的北涼王面聖不跪,聽聖不跪,並且可佩刀上殿。三人中,就數文武官爵位都是極人臣的徐驍依仗軍功,最是不客氣,自然招惹非議。

“大將軍顧劍棠不跪。”

宋堂祿不似太監的渾厚嗓音繼續沉沉傳下。

大殿左首第一人兵部尚書顧劍棠微微低頭,算是謝恩。離陽上下,非議徐驍事事大不敬,也大多惋惜這名同為春秋功勛重臣的大將軍不得施展抱負,十八年困於兵部尚書一職,直到最近幾年,趕赴北境邊陲,朝野上下都深感天子聖明——有顧劍棠守衛京城北門,離陽自可安枕無憂。隻是時下不斷有小道消息從京城高門府邸中流出,說顧大將軍即將卸任兵部尚書,這讓許多人又開始犯嘀咕,想著萬萬不要連顧尚書的軍權都一並給撤瞭,如今北地邊陲軍鎮才略有起色,難道就要過河拆橋?那未免也太卸磨殺驢瞭些。

“兵聖陳芝豹不跪。以後朝會,陳芝豹可便服入殿,佩劍登堂。”

陳芝豹面無表情。

但殿內朝廷棟梁勛貴們都倒抽瞭一口冷氣,一些年輕的臣子,興許隻是聽老一輩說小人屠是如何被當今天子器重推崇,大多不以為然,今天算是徹底領教瞭。陳芝豹時下既無封王也無官職,那好,直接就在廟堂百官面前封你一個“兵聖”!這兩個字,比起面聖不跪可要來得還要分量更重!顯然陳芝豹之於一統春秋的離陽,幾乎等同於春秋十三甲之一的“兵甲”葉白夔之於西楚瞭。前段時候五王入京,皇帝並無任何出格禮遇,唯獨白馬白衣西蜀梅子酒入京,皇帝親自出宮迎接!如今更是便服佩劍參加朝會,成為徐驍、老首輔及孫希濟之後第四人!陳芝豹所獲殊榮,可謂登峰造極。

“燕剌王趙炳不跪。”

燕剌王低頭輕聲道:“謝主隆恩。”

“國子監左祭酒桓溫不跪。”

幹瘦老頭兒桓溫灑然一笑,坦然受之。桓溫是離陽朝廷的一個異類,以不爭出名。一次不爭不算什麼,可桓溫則是足足不爭瞭大半輩子。當年老首輔得意門生中,公認桓溫詩才猶在張巨鹿之上,老首輔去世前可恩蔭一人入翰林院擔任黃門郎,據說便是桓溫讓給瞭碧眼兒,自己偷溜出京,當瞭個芝麻綠豆大的外地官,不驕不躁慢慢爬升。後來入京復職,皇帝本意是讓他入主吏部或是禮部,可當時那兩個正三品高位,恰好想要坐上去的都是他的至交老友,於是桓溫就又跑去清湯寡水的國子監擔任祭酒,閉門一心研究學問。朝廷重臣論清譽之高,可與桓溫相提並論的士林領袖,不過晚節不保的宋老夫子和時下禮部尚書盧道林幾人而已。

“雄州姚白峰不跪。”

一名位置靠後的儒雅老者微微作揖還禮,不卑不亢。姚白峰一向是離陽王朝中散仙式的逍遙巨儒,自身便是一等一的理學大傢。姚門五雄,聲名絲毫不遜色於先前的宋門三傑,更是以傢學跟坐鎮上陰學宮齊陽龍的私學抗衡。張巨鹿年輕時候多次向姚大傢問道,碧眼兒及冠時負笈遊學,第一個去處,便是雄州姚傢的文治樓。姚白峰畢生致力於將格物致知等理學精髓演化為國學,桃李滿天下。這次赴京面聖,若非實在是五王齊聚以及陳芝豹單騎而來太過於吸引目光,換作平時任何時分,姚白峰的行程都不該如此略顯“清凈”。

“北涼世子徐鳳年不跪。”

掌印太監宋堂祿此言一出,大殿內終於嘩然開來,並排官員大多面面相覷。

但緊接下來一句更是讓人震撼得無以復加:“可懸北涼刀入殿,可著便服隨意出入宮禁。”

無數朝臣心中嘆息,這是朝廷在給這小王八蛋——將來世襲罔替北涼王造勢啊。

好一個北涼。

幾次不跪之中,顯然又有輕重之別。張巨鹿、顧劍棠、趙炳、桓溫、姚白峰這五人,他們的不跪隻在今日朝會,以後面聖恐怕就沒有這份待遇瞭;而同樣是北涼出身的陳芝豹、徐鳳年兩人,且不去說以後跪不跪,一個已經可以佩劍登堂,一個則是懸刀上殿,意味著兩人以後隻要不犯下謀逆大罪,這份榮耀就會一直綿延傳承下去,每多參與一次朝會,就多一分不可言喻的煊赫。對於被天子親口譽為白衣戰仙的陳芝豹,大殿群臣早已有心理準備,至於姚白峰好歹也是久負盛名的當朝碩儒,一次不跪,還在情理之中,唯獨這個北涼世子徐鳳年,何德何能?!一些痛恨北涼忌憚人屠的骨鯁臣子,斜眼偷瞥那滿頭霜白如老人的年輕男子,都不約而同暗自腹誹:既然都白瞭頭,幹脆去死好瞭!北涼白發人送白發人,那才真是舉國歡慶的大喜事!

七不跪,再無誰可不跪。

殿內殿外千餘人在掌印太監出聲後,緩緩跪下,如潮水由南向北迅速湧去。

不說廣場上那些不得見到天子龍顏的朝臣,寬闊大殿丹墀上三百餘臣子跪拜以後,也隻能望見龍椅上皇帝的雙足。

七人不跪中,如姚白峰等人在內的大半低頭彎腰。老頭兒桓溫倒是還好,左顧右看,在這位被笑稱“坦坦翁”的老人眼中,左邊遠處那位不再白衣的蟒袍陳芝豹,玉樹臨風,器宇軒昂,真是個走到哪裡都出彩的奇男子。桓溫對這個早享富貴的年輕後生,觀感不錯,心中早早將他跟兵部尚書顧劍棠位列一線。然後桓溫就看到身前那個一襲白蟒衣的傢夥,比起陳芝豹更為年輕,兩者口碑當然是天壤之別。白衣兵聖提著梅子酒入城,萬人空巷,皇帝親臨;而身前所站這位無緣無故白瞭頭的人屠嫡長子,可就差瞭十萬八千裡,聽說連禮部官員都沒見著他的面,讓禮部上下憋屈氣得不行,若非顧忌尚書盧道林跟徐傢的親傢關系,衙門辦公時早就破口大罵上瞭。

桓溫差點沒能憋住笑聲,這小子可真不知是憨傻還是鎮定,這會兒正抬頭瞧向大殿正中懸掛軒轅鏡的藻井上,桓溫順著視線也一起抬頭。桓溫學富五車博古通今,是文壇公認的萬事懂,不光知道徐鳳年所瞧地方放有一塊桃木鎮宅靈符,甚至連桃符正反兩面的符文都一清二楚。離陽王朝原本道佛兼重,道教在前,佛門在後,因此那枚鎮殿桃符佛道合一,正面刻有道教“三清秘法鎮國靈符”以及太極符圖,背面是兩禪寺一位佛陀的《大威德八字密咒心經》以及八寶傘蓋咒和觀音咒。不過在桓溫看來,既然滅佛開始,這枚鎮殿靈符差不多也該跟敷文牌坊一樣以新換舊瞭。桓溫就這樣直愣愣凝視著那名年輕人的背影,琢磨出一些不為人知的題外意味來:病虎楊太歲心中有愧於京城白衣案,這些年江河日下,跌境得厲害,擋不住青詞宰相趙丹坪日漸得勢,隻求生前能夠在不可螳臂當車的滅佛洪流中悄悄立起一塊河中砥柱,可仍是人算不如天算,身死劍閣關外,他這一死,加上龍樹聖僧圓寂於北莽,李當心又不願再走出兩禪寺,佛門已是註定慘淡。桓溫是少數直言不諱主張三教合一的讀書人,可惜在這件事情上,桓老頭也知道碧眼兒的苦衷,就不給這位首輔添亂瞭。

皇帝一聲“眾愛卿平身”打斷瞭桓溫的思緒。

桓溫收拾瞭一些感觸情緒,開始閉眼休憩打盹,今日早朝那些個驚雷消息,老人早已得知八九,也就談不上期待瞭。雖說他也身在其中,可早已耳順知天命,見怪不怪。

今天也沒有誰敢不識趣多嘴,隻有豎起耳朵聽的份兒。

一道道聖旨頒下。

看那些文武百官的面色,就知道很快便是一場氣勢洶洶的朝野震動。

“擢升國子監左祭酒桓溫為門下省左仆射,封文亭閣大學士。”

“擢升姚白峰為國子監左祭酒。”

“擢升晉蘭亭為國子監右祭酒。”

“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封大柱國,總領北地軍政。”

“擢升盧升象為兵部侍郎。”

“封嚴傑溪洞淵閣大學士。”

……

最後一道聖旨則是:“陳芝豹掌兵部尚書,日後若有外任,亦可遙領兵部。”

宣讀至此,陳芝豹轉頭右望,恰好有一人左望而來。

龍椅之上,皇帝眼神玩味。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