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卷 第七章 快雪山群雄盛集,武林會鳳年逞兇

驛路上出現一支古怪旅人,八人抬著一張似床非床似榻非榻的坐具,類似舊南唐皇室宗親青眼相加的八杠輿,上頭加瞭一個寬敞的紗罩帳子,依稀可見平肩高的輿上紗帳內有女子身形曼妙,是位僅憑身材便極其勾人的婀娜尤物。前有一名身著青綠衣裳手捧象牙白笏的秀美禮官,腰系一袋確是南唐舊制的黃金帛魚,看似姍姍而行,卻是滑步而行,頗為迅捷。八名挑輿奴仆異常魁梧,健步如飛,大冬天也是袒胸露背,與那年輕嬌柔的青綠禮官對比,更是引人註目。八杠輿旁一名中年刀客頭頂黑紗翹腳幞頭,虯髯之茂幾乎可掛角弓。在官傢驛道之上,敢如此招搖,多半是達官顯貴,若是武林中人,那可就瞭不得。如今江湖所謂的群雄割據,比起春秋之中武夫恃力亂禁,動輒匹夫一怒敢叫權貴血濺三尺,不可同日而語,哪怕與天子同姓的江湖第一等宗門龍虎山,羽衣卿相在野,青詞宰相在朝,南北交相呼應,亦是不敢如何恃寵而驕。

這一行人如此特立獨行,驛路上多有側目,其中就有一對新近相識結伴而行的年輕遊俠,各自騎馬而行,年紀稍長者胯下一匹劣馬,勒馬在路邊避讓,一臉艷羨地對身邊同伴低聲說道:“瞧瞧,肯定是跟咱們一樣,去快雪山莊參加武林大會的豪客,若是沒有猜錯,應該就是舊南唐時首屈一指的龍宮,也就他們敢出行時擺出這般僭越違禮的陣仗,沒辦法,龍宮的宮主是燕剌王年幼庶子的乳母,有這等在王朝內數一數二的權勢藩王撐腰,別說州郡長官,便是南唐道上執掌虎符的節度使大人,見到瞭也不會多說什麼。聽說龍宮這一輩出瞭個天資卓絕的奇女子,嘿,要是不小心瞧上我,我黃筌這輩子也就值瞭。不說是她,換成任何一位龍宮裡的仙子都成啊。”

黃筌的同伴是個年輕卻白頭的無名小卒,黃筌窮也不大方,今年沒混到什麼掙錢營生,日子過得格外窮酸落魄,先前在一座小鎮上遇到這位獨自飲酒的年輕人,厚顏蹭瞭頓酒後,聊得還算投機,自稱徐奇的男子興許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聽說快雪山莊要舉辦武林大會,就懇請前輩黃筌捎上他一起,這一路上黃筌吃喝不愁,還有幸住上幾次豪奢客棧的頭等甲字房,不由對徐奇另眼相看,確切說來是對徐奇的腰包刮目相看,心底更多還是把這個出手闊綽的哥們兒當作冤大頭,黃筌也樂得以老江湖自居,給他抖摟顯擺一些道聽途說來的江湖傳聞事跡。此時見徐奇聽到龍宮和燕剌王兩個說法後一臉不知所謂,更證實瞭心中這小子初生牛犢的看法,他從腰間摘下酒水都是用徐奇銀錢購得的酒囊,仰頭豪飲一口,袖子一抹,笑道:“龍宮都沒聽說,那老哥兒可就得好好給你說道說道瞭。咱們離陽武林,不說龍虎山、吳傢劍塚、兩禪寺這幾傢出世入世隨心所欲的豪宗高門,離江湖太遠,真正稱得上是武林大峰的一流門派,還得是東越劍池、軒轅傢的牯牛大崗、薊州邊境上的雁堡、西蜀的春帖草堂,接下來便是包括龍宮在內的八九個門派,快雪山莊也足以位列其中,至於三流宗門幫派,大多能一州之內都是一言九鼎的角色,說是三流,不怎麼好聽,可不能小覷,一般都會有一兩位小宗師做定海神針。四流和末流,就不用多說瞭,老兄我當初被郡內名列前茅的澄心樓一位大人物器重,見我根骨不俗,原本有望成為嫡傳弟子,可惜給一名吃飽瞭撐著要習武的衙內搶去,那兔崽子哪裡是真心練武,就是個蹲茅坑不拉屎的貨色,除瞭禍害瞭幾個師姐師妹,一年到頭都不去幫派裡露面幾次,委實可恨。”

身邊才入江湖不知險惡的雛兒果然一臉憤懣,好似要給黃筌打抱不平,這讓臉色沉重的黃筌一陣暗笑。事是真事,澄心樓自然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氣的宗派,可那個人就不是黃筌瞭,隻是他聽城裡人茶餘飯後閑聊聽說,那名被掉包的年輕俊彥下場淒涼,僅是說瞭幾句氣頭上的言語,當天就被衙內指使一幫扈從打斷瞭手腳,也是這般嚴冬時日,給丟在瞭路旁,像條死狗。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舉目望去,那架八杠輿如同飛鴻踏雪而去。

徐鳳年離開上陰學宮後,沒有跟王祭酒隨行,不過明處有袁左宗,暗處有褚祿山,應該出不瞭紕漏,如果不出意外,這恐怕是自己最後一次有閑情逸致逛蕩江湖瞭。徐鳳年想一個人返身回北涼,就連死士戊都沒有捎上,離別時讓這少年很是惆悵。

按照黃筌的說法,當下江湖總算被惹惱瞭,不再死氣沉沉,緣於一流門派裡以地位超然的東越劍池牽頭,西蜀春帖草堂附和,讓快雪山莊做東,打算選出一位服眾的人物,坐上那個空懸幾十年的武林盟主寶座。魔教重出江湖,徒子徒孫們紛紛浮出水面,以及瘋和尚一路東行,已經開始讓整個江湖漸有波瀾壯闊的跡象。

徐鳳年不看這些水面上的漣漪,心中想著是不是東越劍池和春帖草堂得到朝廷授意,想要模仿北莽開始整頓江湖勢力?東越劍池這些年一直是朝廷的打狗棍,誰不服氣就敲誰,春帖草堂在陳芝豹入蜀之後,眉來眼去得並不隱蔽,如今陳芝豹貴為兵部尚書,兩年後封王指日可待,蠢蠢欲動也在情理之中。

在徐鳳年神遊萬裡時,那名執笏的龍宮禮官竟是返身迎面行來,腳步輕靈,踩地無痕,落在尋常江湖人士眼中那就要忌憚畏懼瞭。行走江湖,老僧老道老尼姑,向來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再就是眼前青綠女子這般姿容出挑的,既然敢入江湖,尤其是那些個單槍匹馬的女俠,肯定就會有稀奇古怪的武藝傍身。婉約動人的女子雙手捧素白象笏,彎腰朝徐鳳年行瞭一禮,並不像士族寒門女子施瞭個萬福,果真符合她的禮官裝束,形同朝臣互見,抬頭時嘴角微翹,秋波流溢望向騎在馬上的徐鳳年,嗓音悅耳:“我傢小姐請公子去輿上一敘。”

黃筌驚訝張嘴,心生嫉妒,頓時心情就有些陰沉。沒有傢世背景的江湖兒郎入贅豪宗大派,抱得美人歸,更有不計其數的秘笈在手,大多不以為恥,而是視為一樁天大美事。醉劍趙洪丹入贅采石山,好似一株無根浮萍植入肥沃園地,劍道修行一日千裡,便是極佳例子。徐鳳年沒有猶豫,翻身下馬,牽馬而行。黃筌本想像往常蹭酒一般蹭出一個雞犬升天,不料那清麗禮官橫行一步,搖瞭搖頭,這讓才堪堪下馬的黃筌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好在那踩到狗屎的徐奇沒有轉頭,青綠可人的佳人也沒有嘲諷意思,僅是轉身領路。

八杠輿安靜停在路旁,青綠禮官蹲在輿前,伸出一手,抬頭眼神示意徐鳳年腳踏素手之上,她自會托掌幫他入帳乘輿。徐鳳年笑著搖頭,隻是將馬匹韁繩遞交給她,問道:“鞋底板有些臟,污瞭你傢小姐的輿帳,不打緊?”

一手牽馬一手執笏的貌美禮官溫婉一笑,“無妨,公子入帳以後,奴婢再幫你脫靴。”

那名虯髯客皺瞭皺眉頭,手握橫刀,對徐鳳年虎視眈眈。

徐鳳年面朝紗帳抱拳道:“徐奇叨擾仙子瞭。”

然後腳尖一點,鉆入紗帳。

女子僅是中人之姿,三十來歲,面容端莊,不過哪怕雙膝跪地而坐,也能依稀瞧出她雙腿修長,跪姿擠壓而出的滾圓臀瓣側面,更是誘人,上瞭歲數的花叢行傢老手,才會知道女子身材的獨到妙處。見到徐鳳年入帳,女子禮節性地淡雅一笑,安安靜靜往身邊一座釉色肥厚如脂似玉的豆青釉瓷爐裡添瞭一塊香料。徐鳳年沒有勞駕那名禮官脫靴,自己就動手脫掉靴子,禮官已經收起白笏,將徐鳳年的坐騎交給虯髯客,雙手接過陌生男子的靴子,不見她俏臉上有絲毫異樣。香爐微熏,本就是熏衣避穢的用場。徐鳳年摘下掛鉤,紗帳垂落,跟這位龍宮仙子盤膝對坐,她沒有開口。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香爐古意盎然,但稀奇的地方不在於此,香爐瓷面上繪有一幅幅仗劍圖,香霧彌漫之下,瓷面如湖水流動,如同一幅栩栩如生的劍俠行劍圖,這座香爐隱約就是一部上乘劍譜。徐鳳年會心一笑,江湖上都說龍宮占盡物華天寶,富可敵國,曾經是舊南唐的一大蛀蟲,還真沒有冤枉人。

不知是否已為人婦的女子笑問道:“公子也練劍?”

徐鳳年點頭道:“算是練過。不知仙子為何讓徐某乘輿?”

女子凝視徐鳳年,平淡道:“公子可知龍宮初代祖師曾經留下一句讖語?”

徐鳳年笑道:“徐某見識淺陋,不知。”

女子也不介意,說道:“畫皮難畫骨,知面不知心。本宗龍宮素來以畫虎畫龍著稱於世,再以擅長觀人根骨為本。”

徐鳳年滿口胡謅道:“小時候算命先生說我以後不是當大俠就是給大俠砍死,估摸著根骨是不錯的,仙子那麼遠都能瞧出來?那龍宮仙子你確是有仙傢本事瞭!”

那女子顯然是不食人間煙火,不適應這般粗鄙言語,不知如何應對,一時間除去香霧裊裊,落針可聞。

徐鳳年也沒打算裝聾作啞一路到快雪山莊為止,笑道:“沒聽說過龍宮祖師爺的醒世明言,倒是聽說龍宮有一樣重器,叫作黑花雲龍紋香爐,寓意南唐江山永固,外壁黑紫小斑凝聚,一旦投入香餅燃起,霧靄升騰,就浮現出九龍出海的畫面。”

那女子聞言一笑,生得不惹眼的中人之姿,反倒是襯托出她的古典氣質越發出彩,隻聽她柔聲道:“徐公子果然是官傢子弟,尋常士族可不知曉這隻南唐重器。”

徐鳳年一笑置之,問道:“龍宮這趟是要爭一爭武林盟主?”

女子反問道:“公子以為龍宮可有資格問鼎江湖?”

徐鳳年擺手自嘲道:“哪裡敢指手畫腳?”

女子原本彎腰用銅制香箸去夾取香餅,聞言略作停頓,瞥瞭一眼徐鳳年,放入爐中後,似乎牛頭不對馬嘴,再次無話可談。當徐鳳年搖搖晃晃,癱軟在地上,一直悄然屏氣凝神的她這才揮手微微撲淡些許香味,變跪姿為蹲姿,兩根手指停在徐鳳年鼻尖,自言自語道:“連黑花爐從南唐皇宮秘密流入龍宮都曉得,怎會不清楚本宗擅長將根骨適宜的男子制成人皮傀儡?要知道當初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出身龍宮啊。”

女子凝視徐鳳年的臉龐,冷笑道:“真沉得住氣。”

說話間,雙指如劍鋒,指尖如劍尖,狠狠戳向徐鳳年一目,指尖離他眼皮不過分毫,不承想這名男子仍是紋絲不動,女子咦瞭一聲,“真暈瞭?”

沒有縮回手指的女子眼中閃過一抹狠厲,就在殺機流瀉時,徐鳳年依舊躺著,可是一隻手卻驀地握住女子雙指,另外一隻手掐住瞭她的脖子。女子一臉錯愕,先前兩次試探虛虛假假,不過鋪墊而已,第三次才是真正起瞭殺心。對龍宮而言,一具上佳皮囊千金難買,不管地上男子真暈假暈,都不耽擱她痛下殺手,隻是這場貓抓老鼠的嬉戲,貓鼠互換得太突兀瞭。

徐鳳年睜開眼睛,盯著這位仙子面皮蛇蠍心腸的龍宮女子,輕聲笑道:“還真殺我啊,我可是給過你一次做慈悲觀音的機會瞭,萍水相逢,相親相愛多好。”

女子說不出話來,目露驚駭,滿頭白霜的男子手臂有幾尾小巧赤蛇緩緩遊走,然後猛然紮入她手臂,如同老饕大快朵頤,而原本如同沾滿江南水氣的溫潤女子迅速枯涸。徐鳳年松開她時,她已經無聲無息徹底斷氣。徐鳳年一手扶住前傾身軀,一手伸指在她雙鬢附近輕敲,緩慢撕下一張精巧面皮,覆面之下,竟是行走在八杠輿前青綠禮官的容貌。久病成醫,北莽之行用多瞭跟巫蠱沾邊的面皮,對於易容術也不算是門外漢。徐鳳年丟掉那張等同於舒羞生根水準的面皮,將屍體平放後,越俎代庖地拾起香鏟,頗為嫻熟地刨去一些香灰,若論附庸風雅,他這個北涼世子什麼不精通?徐鳳年轉過頭,目光閑淡瞥瞭眼腰懸南唐樣式帛魚的“禮官”,後者對那具屍體無動於衷,笑容不減,眼神玩味。徐鳳年問道:“她是誰,你又是誰?”

青綠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撫摸鬢角,瞇眼柔聲道:“她啊,就是現在的我唄。我的真容,長得比你揭下的面皮還寒磣,不敢見人。”

徐鳳年放回香鏟,神神秘秘的女子開門見山說道:“本來無非是覺著這趟去快雪山莊,路途無趣,想順便做個嶄新傀儡解解悶,現在覺得那也太暴殄天物瞭,要不你來龍宮當隻鼎爐?江湖上不知多少男子夢寐以求,雖說用不瞭三五年就會陽元幹涸被丟棄,可比起被制成人皮傀儡終歸還是要福氣太多。龍宮女子大多如花似玉,夜夜笙歌,享福數年,哪怕你是銀樣鑞槍頭,也能跟二三十位仙子魚水相歡,強過對著一兩個黃臉婆無聊一生。”

徐鳳年無奈道:“我說這位姑娘,你哪來的信心?”

不知真實面容如何的女子歪瞭歪腦袋,問道:“你是咱們離陽天子人傢?”

徐鳳年搖頭。

女子又問:“你躋身一品金剛境界瞭,還是一步登天領悟指玄之玄瞭?”

徐鳳年還是搖頭。

女子追問道:“那你是首輔張巨鹿還是顧劍棠的女婿?”

徐鳳年被逗樂,笑道:“問完瞭?”

八杠輿瞬間下沉數尺高度,八名孔武有力的魁梧扈從幾乎同時屈膝跪地。徐鳳年左手五指如鉤,抓握住青綠女子的整張臉,女子臉龐滲出血絲,右手慢悠悠旋轉,數柄飛劍釘入她幾大致命竅穴,隻要她敢運氣抵抗,就得被釘殺當場。徐鳳年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興許在龍宮內高高在上的女子滿臉鮮血流淌,大口喘氣,不用看都知道她此時一定眼神怨毒至極。

徐鳳年微笑道:“仗著龍宮蛇纏龜的偽金剛秘術,就真當自己是佛陀金剛不壞啦?龍宮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除瞭脫胎於符將紅甲的蛇纏龜,不過就是幾手走捷徑的指玄手法,到頭來還不是非驢非馬,貽笑大方,有幾個貨真價實的一品高手會把你們這幫娘們兒放在眼中?想做王仙芝那種集大成者,哪裡是你們龍宮這種旁門左道的路數能做成的。當年你們宮主試圖獻身王仙芝,采陽補陰,結果還沒脫光衣服,就被王老怪一掌拍成爛泥。要我說啊,女子長得太醜,就不要混江湖瞭嘛。”

女子咬牙切齒道:“你到底是誰?!為何知道如此之多的龍宮隱私!”

徐鳳年松開五指,笑而不語。確有幾分殺伐果決的女子朝紗帳外厲聲道:“繼續前行!”

正想伺機賞賜給白頭年輕人一記指玄秘術的女子,毫無征兆地噴出一口鮮血,原來是被一柄飛劍透體而出,碧綠飛劍邀功一般回旋至主人指間,徐鳳年譏諷道:“還不死心?”

女子伸出舌頭舔去血跡,和口水一起強行咽下,眼神冰冷,聲調嫵媚道:“好一手吳傢劍塚馭劍術。”

徐鳳年指瞭指自己的白頭,笑道:“憑借這個,以及太安城那場動蕩,你其實已經猜出我身份瞭,就是不敢說出口?怕我殺人滅口?”

女子默不作聲。

徐鳳年直截瞭當問道:“龍宮這次去快雪山莊湊熱鬧,燕剌王趙炳和納蘭右慈有沒有要你們做什麼?”

女子面無表情,貌似認命瞭,束手待斃。

兩人相距不過數尺,徐鳳年翻臉比翻書快多瞭,一掌就拍在她額頭上。女子身軀詭異靜止,僅是一顆腦袋晃蕩瞭許久,七竅流血,好不容易才聚攏起來的隱蔽氣機頓時如洪水決堤,她捂住嘴,猩紅鮮血從指縫中滲出,滴落在毯子上。

徐鳳年復又右手一掌扇在女子臉頰上。她的腦袋往左晃去,她竭力右移,因為清晰感知到右耳附近懸停瞭一柄不掩飾森寒劍氣的飛劍,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一劍穿透頭顱。可徐鳳年偏偏落井下石,一巴掌後,就貼住她的紅腫臉頰,往飛劍劍尖上推去,這讓心性堅韌的女子也在那一瞬心死如灰,命懸一線,咫尺陰陽,這種滋味可不好受。女子閉上眼睛,那男子的手心溫暖,耳畔的飛劍卻陰寒刺骨,劍尖恰好抵住她的太陽穴,一滴血珠緩緩流過那張俏麗臉頰。她睜眼之後,冷笑道:“怎麼,擔心龍宮壓箱底的秘術,我一旦碾碎驪珠,會跟我同歸於盡?”

徐鳳年在她臉頰上屈指一彈,飛劍靈犀歸袖,漫不經心道:“龍宮女子以身作蚌,修為有高低,養出的珠子也大小不一,小則小如米粒,跟隨氣機流淌遊弋不定,大則幾近嶺南龍眼,化為道門罡氣,盤踞丹田。”

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徐鳳年伸出手掌輕松遮擋,瞥見手心一攤黑紫滲入肌膚,轉瞬即逝,皺瞭皺眉頭。

女子瘋癲大笑。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有些絕技太過出名也不好,猶如出自頂尖國手的圍棋定式,初次現世大多石破天驚,久而久之,也會有破解之法。南唐以南,天氣鬱蒸,陽多宣泄,草木水泉,皆蘊惡氣。而人身之氣,通於天地,自然多發瘴氣。龍宮久在南疆紮根,就以毒攻毒,采擷三月青草瘴、五月黃梅瘴、九月桂花瘴,非煙非霧,融入血脈,一口吐出,是謂龍涎,尤其以精血最毒,任你是頂尖高手,隻要沒有金剛境體魄,沾染一滴,都要炷香之後全身腐爛。”

女子收斂笑意,抬袖掩面,擦拭嘴角血跡,竟還有幾分欲語還嬌羞的媚意,凝視這個對龍宮諸多秘密爛熟於心的勛貴王孫,“你要執意殺我,那就是玉石俱焚,如果好好談,說不定還能皆大歡喜。”

徐鳳年豎起手掌,龍涎蠱血悉數被逼出手心。女子沒有慌亂,陷入沉思。徐鳳年坐在香爐附近,嘆氣道:“真是有一副玲瓏心竅,我如果是一般人,就算壓抑得住排在南疆蠱術前五的龍涎,可配合香爐裡那幾塊需要藥引的香餅,恐怕我跟你討價還價的時候,就要死得不能再死。而且八杠輿外邊的虯髯客不過是障眼法,怎麼都沒到一品境界,撐死瞭僅是二品小宗師裡的老手,先前八名扛輿仆役壓膝跪地,其中有一人分明可以不跪,可仍是稍加猶豫就掩飾過去。跟你們打交道,真累。”

處處設下陷阱,處處被壓制,被黃雀在後,女子不管何等堅毅的心境,也終於有一絲崩潰跡象。

她隻聽到那個心思難測的年輕魔頭清淡說瞭一句言語,讓人摸不著頭腦,“你想不想嘗一嘗當年符將紅甲被人貓剝皮的滋味?我手法稚嫩,還在摸門路,要不你將就一下?”

徐鳳年伸手拂過紗帳,抽出幾根浮遊縈繞指間的紅絲。

她顫聲道:“我認輸!”

徐鳳年笑瞭笑,眼神陰毒得讓她覺得自己都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瞭。

然後她一張臉皮被紅絲生生撕下。

她低頭捧住血肉模糊的臉龐,沙啞哽咽道:“楊茂亮、趙維萍,都退下。”

行走江湖,既然有福緣,就會有孽緣。可能會無緣無故就得到一本秘笈,可能被世外高人收為高徒。也可能沒做什麼惡事,就給脾氣古怪的隱士高手玩個半殘,或者陰溝裡翻船,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就是江湖的誘人之處,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何種變故機緣。一般而言,境界越高,變數越小,可隻要遇上,越是不易化解。不說大海撈針的一品高手,就是分攤到各個州郡就要屈指可數的二品小宗師,原本也是極少陌路相逢,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結下死仇,一方下場往往淒慘無比。

徐鳳年雙手拉伸一根紅絲,低頭凝視,不去看那個毫無氣焰的女子,平靜說道:“希望你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臨近快雪山莊,八杠輿由官道折入山莊私人鋪就的路途,反而越發寬敞,積雪也都清掃得七七八八,可見一路綿延,將近百個眉清目秀的童子童女手持絲綢裹柄的掃帚,更有山莊大小管事在路口恭迎大駕,每逢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遞出帖子,山莊這邊必有洪亮吆喝捧場。八杠輿跟一輛牛車同時折入,駕車童子神情倨傲,分明是個才入學識字光景的稚童,卻背瞭一柄劍氣森森的長劍,身後坐著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儒生,仙風道骨,手挽一柄名士清談必執的風流雅物,凡夫俗子望而生敬,當真是一手麈尾兩肩清風的出塵氣度,牛蹄陣陣,一路上許多擁入山莊私傢路徑的江湖人士,多數趕緊避讓,對於一些壯膽湊近打招呼的成名豪客,乘坐牛車的老儒生始終閉目養神,一律不加理睬,熱臉貼冷屁股的江湖豪俠對此沒有半點不滿,隻覺得天經地義。

快雪山莊這次主動攬過重任,耗費財力籌辦這檔子江湖盛事,說到底還得看其餘兩傢的臉色,一傢是曾經強勢到能跟吳傢劍塚爭奪天下劍林魁首的東越劍池,另外一傢便是偏居一隅的西蜀春帖草堂。前者派出瞭有望成為劍池下一代宗主的李懿白,還有一十八位劍仆。後者來的人不多,寥寥兩人,隻是分量無疑更重,手捧麈尾的老儒生便是春帖草堂的當代傢主謝靈箴,修為高深莫測,一生不曾與人為敵過招,但是相傳可跟西蜀劍皇切磋劍道的儒士,當真隻會對人口誅筆伐?

道路上一陣嘩然,龍宮八杠輿與草堂牛車才進入眾人視野,又有一隊紮眼人馬闖入眼簾,十八名披同一樣式狐裘的女劍客,同騎白馬,裘下白袖如雪,飄忽如仙,便是劍鞘也是那雪白顏色,讓人大開眼界。東越劍池歷代都會揀選富有靈氣劍胎的幼女,精心栽培為劍奴,這些女子終身必須保持處子之身,為劍,亦是為劍池守貞。隻是快雪山莊翹首以盼,都沒能看到那東越劍池自詡不世出的劍道天才李懿白。

有三騎並肩瀟灑而至,居中一名年輕男子豐神玉朗,顧盼生姿。左首一騎黑衣勁裝,腰佩一柄橫刀,神情冷漠,高大健壯,頭發微卷,氣概豪邁。右邊一騎相比兩名同伴,就要遜色太多,挎瞭一把短劍,其貌不揚,肌膚黝黑,五短身材。居中男子出現在快雪山莊私道之上,守株待兔已久的一大撥女子頓時尖叫起來,高呼“青白”二字,眼神癡迷,狀若瘋癲。黑衣年輕騎士低聲笑道:“錢兄,還是這麼緊俏啊,我瞅瞅,呦,還真有幾名美人兒,要不你轉贈兄弟幾個?”

英俊公子羞赧靦腆,黑衣劍客哈哈大笑,探臂伸手在他臉上揉瞭揉,“錢兄啊錢兄,臉皮比女子還薄。”

女子們見到這個場景,更是走火入魔。

被呼作青白的錢姓公子硬著頭皮,故意視而不見,跟路邊傾慕於他的女子們擦身而過。他姓錢名來福,錢姓是大姓,來福二字更是遠遠稱不上陽春白雪,這麼一個翩翩佳公子,被爹娘取瞭這麼個俗氣名字,實在是有趣。其實錢來福出身兩淮世族大傢,往上推個兩百年,那可是連皇帝女兒都恨嫁不得的大族,如今也算傢門興盛的豪族,尤其是錢來福,擅制青白學士箋,仿蜀中瑯邪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遠勝京城如意館工師手筆,便是蘇吳織造局,也難以媲美。起先為皇宮大內殿堂中書寫宜春帖子詩詞,填補墻壁廊柱空白,被譽為鋪殿花,後來演變成以至於凡朝廷將相告身,都用此箋。更寫得一手婉約詞,極盡情思纏綿。士林之中,將他與如今已經落魄的宋傢雛鳳,春神湖上寫出《頭場雪》的王初冬,以及北涼徐渭熊,並稱“文壇四小傢”,各有擅長,又以徐渭熊奪魁。不說離陽王朝眾多的大傢閨秀對美譽“青白”的錢來福仰慕得一塌糊塗,便是江湖上的女俠也不乏揚言非他不嫁的。

八杠輿上,徐鳳年在整理頭緒。身邊女子林紅猿竟是龍宮的下任宮主,她承認這次到快雪山莊確實有燕剌王授意,主要是幫東越劍池李懿白鼓吹造勢,坐上武林盟主的交椅,為此東越劍池秘密贈予龍宮古珍名劍六柄,事成之後,還有一筆豐盛報酬。徐鳳年沒有全盤相信,林紅猿的言辭差不多是九真一假,也足夠瞭。這次爭奪武林盟主這個註定會有朝廷做後臺的香餑餑,春帖草堂謝靈箴呼聲最高,一流門派裡,快雪山莊便傾向於這座世代交好的西蜀草堂,離陽西南一帶的幫派宗門,也樂意抱團錦上添花。不過似乎薊州雁堡的少堡主也摻和瞭進來,這名年輕校尉有著誰都不敢小覷的官傢身份,又有小道消息說雁堡少堡主在京城很是吃香,跟上任兵部尚書顧劍棠的兩位公子都稱兄道弟,甚至和大皇子趙武都一起多次遊獵邊境。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散兵遊勇,隻是比起這三方,都不值一提,但如今的武林盟主不像以往跟朝廷可以老死不相往來,隻要當上瞭,幾乎就等於跟朝廷牽上線,一躍進入瞭天子視線,招安之後,替皇帝治理江湖,這不是一張天大的保命符是什麼?

中原文脈尚能藕斷絲連,可惜江湖武膽已破。

徐鳳年輕聲道:“春帖草堂、東越劍池、薊州雁堡,可都是守不住寡的俏寡婦,上邊偷偷有人瞭。”

快雪山莊位於八百裡春神湖南畔,臨湖北望,江面遼闊,氣勢雄偉,大雪過後,江天暮雪的奇景更是瑰麗無雙。莊子建造得獨具匠心,有大半挑出湖去,龍宮在江湖上與快雪山莊齊名,住處偏北,便於欣賞湖景,那棟幽靜院落更是典雅素凈得讓人心動,粉墻青瓦,還請畫工在房宅內外墻壁上作寫意壁畫,穿廊過棟時,林紅猿還瞧見院廊頂部有幅小巧諧趣的蝶戀花,讓她有幾分意外驚喜,主樓廳堂地面鋪以剔透琉璃,依稀可見湖魚或形單影隻或成群結隊搖尾遊弋,饒是徐鳳年見多識廣,也佩服快雪山莊一擲千金得物有所值,許多春秋以後崛起興盛的士族,金銀不缺,可萬萬沒有這份底蘊,許多建築拼接,驢唇不對馬嘴,行傢一眼就可以看穿士族與世族之差。.

被撕去臉皮的林紅猿去做瞭一番梳理,換上一身潔凈衣裳,姍姍而來,蹲在琉璃地板上無聊數魚的徐鳳年抬頭一看,愣瞭一愣,竟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子,長得不驚艷,可由於眉眼珍稀,不容易讓人忘記。徐鳳年對龍宮沒有什麼好感,“江左第一”納蘭右慈豢養的一房丫鬟而已,這也是兩個娘們兒在八杠輿上敢搏命的根源,“誤殺”瞭北涼世子,回去以後還不得好好跟那位主子撒嬌邀功。離陽藩王中,燕剌王趙炳是唯一入瞭徐驍法眼的趙室宗親,不論騎軍還是步軍,戰力都最為接近北涼。自古蠻夷之地的南疆,當下書院數目竟是王朝第一,趙炳口碑比廣陵王趙毅要好出太多,哪怕天高皇帝遠,也沒有傳出什麼僭越舉止。朝廷采納荀平遺策,對削藩不遺餘力,但是對燕剌王拘束極少,朝廷上包括張、顧在內幾大黨派對南疆政務不約而同持贊賞態度,這恐怕都要歸功於納蘭右慈的八面玲瓏。黃三甲曾經評點天下謀士,說江左納蘭治小國深諳烹小鮮之旨趣,這個說法毀譽參半,言下之意是納蘭右慈不足以擔當大任,但除瞭黃龍士這種傢夥敢調侃這位江左第一人,沒誰敢心懷輕視。

林紅猿看著那個瞥瞭眼自己後就又低頭去伸指輕敲琉璃的白頭男子,要是可以,她絕不會有絲毫猶豫,一定會將他砍去四肢剜去眼珠熏聾雙耳,再灌下啞藥,做成人彘擺在大缸中,讓他生不如死好幾十年,可問題在於林紅猿根本沒有半分勝算,她師承於娘親,自幼便工於心計,心思陰毒,但有一點卻是從她那個窩囊老爹身上傳下——願賭服輸。

徐鳳年突然說道:“等你回到龍宮,要麼是納蘭右慈旁敲側擊,要麼是燕剌王親自詢問你我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你要是想以後日子過得滋潤一些,現在就多長個心。”

林紅猿搬瞭張椅子坐在琉璃地板邊緣,抬起手臂,並攏雙指,慢慢在眉頭上抹過,笑道:“徐公子真是以德報怨的大好人。”

徐鳳年平淡道:“草堂的謝靈箴我還知道一些情況,東越劍池的李懿白,以及薊州雁堡的李火黎,這兩個年輕俊彥,我聽說得不多,你給說說。”

林紅猿脫去靴子,盤膝坐在椅子上,雙手大大咧咧揉捏腳底板,思量瞭片刻,字斟句酌道:“李懿白我比較清楚。當初他佩劍遊蕩瞭萬裡路,就到過龍宮,我還曾陪他去瞭一趟南疆,幾乎到達南海。劍法超群,對於劍道領悟,因為出身劍林聖地,眼光自然也就高屋建瓴,一次次砥礪劍術,也都直指要害,提綱挈領,漸漸有一股子上古劍仙地地道道的隱逸氣。若非他相貌實在平平,我說不定就要喜歡上他瞭。不過李懿白有個弱點,修的是出世劍道,練的卻是入世劍法,因為東越劍池連同東越皇室一同依附朝廷,急需有人站出來為劍池和離陽穩固聯姻,這讓李懿白心結難解。當年從嶺南深山返回,李懿白偶得一部大秦劍譜,這些年也不知練得如何。徐公子應該也心知肚明,江湖武夫除瞭怕三教中人獨占天時,經常廝殺得憋屈,還怕新人劍客踩在劍道前輩肩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創出不拘一格的“新劍”,一旦撞上,指不定就要吃虧。徐公子,就算你身具大神通,幾個林紅猿都不是你對手,那也是林紅猿恰巧被一物降一物。李懿白則不同,可別不小心就成瞭他一鳴驚人的試劍石。”

說到這裡,林紅猿故意停頓瞭一下,本以為那傢夥會倨傲怠慢,不承想還真點瞭點頭,朝自己嘴角一勾,約莫是說他心領神會瞭。林紅猿壓下心頭陰鬱,繼續說道:“至於李火黎,薊州雁堡跟龍宮歷來沒有任何淵源,我隻知道當年薊州韓傢滿門忠烈被朝廷卸磨殺驢,雁堡作為薊州邊關重鎮之一,曾是韓傢的心腹嫡系,堡主李瑾韁有反水嫌疑,故而雁堡的名聲在江湖上一直不算好。這個在邊境上撈取不少軍功的李火黎,倒是沒有任何劣跡傳到武林中,不過十四五入伍,去年才及冠就能當上統領六千人的實權校尉,十個雜號將軍都望塵莫及,想必李火黎自有過人之處,不是一個雁堡少堡主就能解釋一切的。”

林紅猿好似被自己逗樂,笑瞇瞇道:“在徐公子面前稱贊李火黎城府深沉,年少成名,林紅猿真是覺得自己好笑。”

徐鳳年搖頭道:“想要在邊境上功成名就,就算是恩蔭庇護的將種子孫,一樣來之不易,相對孤芳自賞的李懿白,我更在意李火黎一些。”

林紅猿心中嘆息,她反感甚至說是憎惡這樣的對手,徐鳳年越是跟朝野上下風傳的紈絝子弟背道而馳,她就越心驚膽戰。林紅猿的玄妙秘術層出不窮,本身就精於陰謀,就算對手是個一品金剛境界高手,她也敢捉對廝殺。一品四境,門檻個個高如龍門,漸次登高,拋開三教中人不說,金剛境界已算極致,指玄大多可望而不可即,武夫如果一步一個腳印躋身天象,那可是面對三教聖人都敢叫板,通俗一點說,就是舍得一身剮敢將皇帝拉下馬。

徐鳳年站起身,問道:“快雪山莊定在大後天推選武林盟主,按照你的估計,會有多少人來湊熱鬧?”

林紅猿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少說也有四五千人,不過莊子本身隻能容納兩百多人,好在春神湖南畔原本就有眾多連綿成片的私人莊子和客棧酒肆,大概可以消化掉一千多人,其餘武林中人這兩天就得住在五十裡外的大小城鎮。魚龍混雜,真正說得上話的其實也就住進快雪山莊的那兩三百位客人。想必山莊也是既痛快又痛苦。痛快的是快雪山莊從未如此被世人矚目,廣迎八方來客,對莊子拔高在江湖上的地位有莫大好處。痛苦則在於這兩三百個三教九流的高手,都不易伺候,萬一出瞭差池,恐怕就得紅事變白事。誰住的院子好瞭誰住的差瞭,誰傢院子裡的丫鬟更水靈一些,誰被莊主親自出府接待瞭,這些人肚子裡都有小算盤在算賬。像龍宮這樣的還好說,怎麼重視怎麼來,一些不上不下的幫派大佬,大本事沒有,小講究小算計可謂無窮無盡,就十分考究快雪山莊待人接物的能耐瞭。”

徐鳳年瞥瞭眼信手拈來的林紅猿,無形中將她跟那個徽山紫衣做瞭對比,真是天壤之別,溫顏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懂些人情世故,難道這些年龍宮都是你在打點事務?”

林紅猿自嘲道:“若非如此耽擱,天天給人賠笑,我早就是實打實的一品高手瞭。”

廳門敞開,虯髯客趙維萍站在門口仍是象征性敲瞭敲門,林紅猿淡然道:“說。”

這名替龍宮賣命多年的刀客沉聲道:“外頭都說龍虎山來瞭位小天師,就是先前攔阻過西域瘋和尚的趙凝神。青城王獨子吳士幀也跟裘棉聯袂造訪快雪山莊。”

徐鳳年對曾經擋下鄧太阿上山一劍的趙凝神不陌生,吳士幀更不用多說,當年馬踏青羊宮,跟這對父子打過交道,吳士幀被拾掇得毫無脾氣,吳靈素名義上同為離陽異姓王,隻會用些偏門房中術取媚帝王公卿的青城王,比起徐驍這位藩王實在是不值一提,再者覆甲姑姑和青城山裡的數千甲士,本就是師父李義山的一手錦囊暗棋。反倒是那個裘棉,徐鳳年沒有聽說過。林紅猿揮手示意趙維萍退下,纖手在腳底板白襪抹過,主動說道:“裘棉可是最近幾年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俠,在她裙下稱臣者不計其數,生得沉魚落雁,她穿戴過的衣物首飾,在大江南北都會迅速風靡一時,裘棉的名聲,可想而知。隻是這位仙子的劍術造詣嘛,給徐公子提鞋都不配。”

徐鳳年笑道:“劍術配不配給我提鞋兩說,說不定我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跟那些江湖俊彥一起排隊俯首稱臣,裘仙子都不樂意正眼瞧一眼啊。”

林紅猿掩嘴嬌笑。

徐鳳年取笑道:“才捏過腳底板,你也不嫌臟?”

林紅猿笑起來後,眼眸彎成一雙月牙兒,伸出一手,“你聞聞?”

見徐鳳年不解風情,她將手指伸入嘴中舔瞭舔,眼神挑釁,仍是無動於衷的徐鳳年笑道:“你和一個經常與滿是石灰頭顱說話的人比惡心?也太自取其辱瞭。”

林紅猿突然眼眸一亮,伸直瞭那纖細到一手可握的腰肢,雙手撐在腿上,好奇問道:“聽說你跟武當掌教洪洗象熟識多年,還跟一桿梅子酒天下無敵的兵聖打過架?給說道說道,隻要你肯,我什麼都答應你,以身相許就算瞭,估計還覺得你是虧瞭的那個。我這輩子就隻仰慕這兩個奇男子。要是同時跟他們其中一人相濡以沫,另一人攜遊江湖,嘖嘖,就算給我林紅猿當神仙也不樂意。”

徐鳳年一笑置之,沒有搭腔。隻是離開廳堂來到臨水外廊,湖上霧氣彌漫,越發濃鬱,天地間白茫茫,徐鳳年趴在欄桿上,林紅猿匆忙穿上鞋子,跟在他身後,猶然不肯死心。外人瞧見這一幕,多半誤以為他們是如何溫情溫馨的一對江湖兒女。

徐鳳年輕聲道:“你說要是一口氣殺瞭謝靈箴、李懿白、李火黎,會不會很有趣?”

林紅猿神情復雜,低聲問道:“殺得掉?”

徐鳳年笑道:“試一試才知道。”

湖面霧靄蒸浮,恍惚猶如仙境,此時霧中傳來一陣悠揚清越的滌蕩之音,林紅猿豎起耳朵靜聽笛聲,消散瞭徐鳳年驚人言語帶來的血腥氣。林紅猿陶醉其中,幹脆閉起眼睛,貌似也是個吹笛名傢,呢喃道:“徽山牯牛大崗下的鹿腰嶺,為多數紫竹圍困之下,不知為何獨出青竹,竹腳有青苔攀附,筍極苦不能食用,又名苦竹,卻最宜做笛。這支小謠曲兒,倒是從未聽說過,聽著滿耳朵都是苦澀味道,也不知道吹笛人心思該有多苦。青苦青苦,說的就是這人這笛瞭。”

徐鳳年沒有林紅猿那麼多感觸,大煞風景道:“照你這麼吹捧,如果吹笛人長得玉樹臨風,試想他一臉苦相臨江橫吹,那就很能勾搭路過的女俠瞭,估計都忍不住想要摟在懷裡好好憐愛。”

果然被徐鳳年這麼一番牛嚼牡丹地註解,林紅猿背靠欄桿,撫摸瞭一下額頭,有些無奈。徐鳳年手指纏繞一縷鬢角垂發,問道:“你說天底下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殺光快雪山莊所有來客?”

林紅猿眉頭一顫,認真思量後說道:“王仙芝,拓跋菩薩和鄧太阿,不可能再多瞭。納蘭先生都說五百年來,除瞭王仙芝可以跟呂祖一較高下,再沒有其他人可以做到這個壯舉。北莽軍神在武評上緊隨其後,卻是要超出之後八人一大截,當然,準確說來是桃花劍神之後七人。其他人就算三教成聖,像大官子曹長卿,白衣僧人李當心,也做不到。因為有違本心,他們的入聖,天象意味太重,一旦有悖天理,就要狠狠跌境。像李當心截斷黃河,掛瞭數百丈河水在道德宗頭頂,就萬萬不會砸在無辜人身上,挾泰山以超北海,不願也不能。尤其是佛道中的隱世高人,從沒聽說過誰出現在戰陣上。龍虎山的道士,就隻會領敕去開壇設醮,建吉祥道場,積攢陰德陰功,哪裡敢濫殺無辜。到瞭鄧太阿這種逍遙天地的地仙境界,多半也不會跟凡夫俗子一般見識,就像一個壯漢看到路旁小雞啄米,不會找棍子敲死那小雞,如果真有,那也隻能說明這傢夥腦子有病,吟唱《無用歌》的瘋和尚就在此列,遲早要遭天譴。”

徐鳳年低聲唏噓道:“劍是好劍,人非良人。”

林紅猿生瞭一副玲瓏心肝,一下子咀嚼出味道,小心翼翼問道:“那僧人莫非剃度前是極高明的劍客?”

徐鳳年手肘抵在欄桿上,另外一手輕輕拍欄,笑道:“送你一句話,不收銀子。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瞭卿卿性命。”

林紅猿笑道:“受教瞭。不過公子你這是慷他人之慨,要知道我也買過《頭場雪》。真說起來,說這句話的才女好像傢住春神湖上,要是我有幸沒死在你手上,肯定要去一睹芳容,好好問她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到時候出現在她面前,我肯定要裝得賢良淑德一些,免得驚嚇到小女子傾慕已久的文壇大傢。”

林紅猿言語活潑,像是一位相熟可親的鄰傢姑娘,不料徐鳳年徐徐輕拍欄桿後猛然一記沉重拍欄,林紅猿一個踉蹌,頹然滑落在地,雙手捂住心口,面無血色,眼神陰鷙望向這個前一刻還言笑晏晏的男子,既委屈又憤怒。徐鳳年依舊托腮,俯視這個看似遭受無妄之災的龍宮貴人,說道:“吹笛人是趙凝神,笛聲通透,外行聽著也就是悅耳好聽而已,可你我皆知許多聽者無意,吹者有心,是在憑借笛音觸及各地氣機漣漪後用來判別湖上眾人的境界高低。你故作一番吹捧,無非是想讓我放開氣機去凝聽笛聲,即便身份暫時不會露餡,也會讓龍虎山那個年輕道士惦念上。我好心贈你一句不要自作聰明的處事箴言,你嘴上說受教,可好像沒有真正受教啊。”

體內氣機紊亂如沸水的林紅猿忍住刺骨疼痛,苦澀問道:“你這是什麼古怪手法?竟能靠著簡單的拍子就鳩占鵲巢,牽引我的氣機?”

徐鳳年笑道:“告訴你也無妨,偷師於北莽一位目盲女琴師的胡笳十八拍,本來不得其法,徒有形似,後來一場死戰,算是登高望遠,恰好你不識趣,就拿你耍耍瞭。”

林紅猿癲狂厲聲道:“徐鳳年,你到底跟那人貓韓貂寺有何瓜葛?!先前那撕我臉皮抽絲剝繭的指玄手法,是韓貂寺的獨門絕學,如今這奪人心律的伎倆,分明跟韓貂寺剜人剝魄也有幾分相似!”

徐鳳年沒有理睬憤怒至極的女子,轉頭望向滿湖白霧,自言自語道:“那顆貓頭真是好東西啊,比第五貉的腦袋要強太多瞭。”

一抹朱紅在水霧中躍起落下,無聲無息,歡快肆意。

始終托著腮幫的徐鳳年眼神溫暖,林紅猿此時抬頭望去,恰好盯住他的那雙丹鳳眸子,怔怔出神。

駿馬秋風塞北,杏花煙雨江南,怎能兼得?

這個讓她忌憚的魔頭也會有如此溫情一面?林紅猿不知他看到瞭什麼,還是想到什麼,那一刻,隻是覺得此生如果能夠將他做成人彘的話,一定要留下他的眼眸。

徐鳳年站起身,慵懶閑逸地扭瞭扭脖子,彎下腰,跟林紅猿對視,“龍宮有數種偽指玄手法,我教瞭你一手,你得還我一手。”

林紅猿倍感氣急淒苦,心想那你倒是站著不動讓我折騰得氣海沸騰啊,讓我打得你半死不活啊!她隻能緊抿起嘴。徐鳳年指尖觸碰林紅猿的眉心,完全都沒有討價還價的架勢,微笑道:“我見識過不少指玄秘技,可這玩意兒多多益善。你林紅猿將來是要做龍宮主人的女子,大好的錦繡前程,平白無故死在快雪山莊,除瞭供人茶餘飯後當秘聞笑談,還能做什麼?我胃口不大,又不是讓你都說出來,隻要一種,咱倆就扯平,如何?接下來你完成納蘭先生交付你的任務,我殺我的人。”

林紅猿冷笑道:“你不殺我,就是想要這個?”

徐鳳年可沒工夫跟她憐香惜玉,手指輕輕一點,眉心被重重撞擊的林紅猿就撞破欄桿,墜入湖中,然後似乎被水鬼一腳踹回外廊,成瞭一隻大冬天裡的落湯雞。

徐鳳年蹲在她身邊,雙手環胸。林紅猿嘔出一口鮮血,顯然再沒有先前的精氣神,頹然道:“你若是反悔,知道瞭你想要知道的東西,到頭來還是殺我,又如何?”

徐鳳年眼神清澈,搖頭道:“這個你大可放心,我還有一句話讓你捎給你們的恩主納蘭先生。趙維萍也好,那個鬼鬼祟祟的楊茂亮也罷,都沒這個資格。”

林紅猿平穩下呼吸,扯瞭扯嘴角譏笑道:“要悟得指玄之妙,輕松得像是背幾句詩詞?徐公子,難不成你是王仙芝那般五百年罕見的天縱之才?”

徐鳳年捧腹大笑。

林紅猿一頭霧水。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瞭點林紅猿,厚顏無恥道:“我以為自己已經很烏鴉嘴,沒想到你比我還厲害。被你說中瞭!”

林紅猿滿腹哀嘆,真想一拳頭砸斷這個王八蛋三條腿啊。

徐鳳年收斂笑意說道:“說正經的。你先說一說龍宮所藏指玄秘術的意旨,要是光說不練用處不大,我不介意給你當練功樁。你剛好可以正大光明地伺機報復。”

林紅猿猶豫瞭一下,顯然是在天人交戰。徐鳳年嘲笑道:“林紅猿,你知不知道正因為你機關術數懂得太多,反而很容易被自己一葉障目?女人沒有魄力,隻會耍小聰明,可成不瞭大事。慧極必傷,此慧是小慧,不是慧根之慧。真正的聰明人,都裝得糊塗,樂意吃虧。這會兒要是換成徽山那個娘們兒,早就憑借直覺二話不說跟我做起買賣,她那才是身具慧根。你這種,太小傢子氣。我一直認為女人的直覺,很接近指玄根柢所在的未卜先知。”

林紅猿沒有讓徐鳳年失望,直奔主題,淡然問道:“你可曾親手拓碑?”

徐鳳年搖瞭搖頭。

林紅猿皺瞭皺眉頭,眉頭舒展之後才說道:“龍宮在三百年前曾經救下一名道門大真人,傳給那一代祖師一種獨到指玄,近似摹刻。”

徐鳳年原本聚精會神,突然笑瞭笑,說道:“你先換身衣裳。”

玲瓏體態畢露的林紅猿沒有拒絕,站起身就去換幹爽衣服。女子愛美之心,與武力高下向來無關。龍宮斂財無數,如果想要珠光寶氣,林紅猿可以穿戴得讓人隻見珠寶不見人,便是南唐皇後當年來不及從織造局取走的鳳冠霞帔,龍宮也一樣藏有幾套。林紅猿才換好一身相對素雅的服飾,虯髯刀客趙維萍就在門口畢恭畢敬稟告:“尉遲莊主來瞭。”

林紅猿沒有馬上出門,而是去跟徐鳳年知會一聲,他讓林紅猿先忙她的正事,自己就趴在內廳不可見到的外廊欄桿邊上。

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忙碌得像一根竹蜻蜓,一刻不得閑。龍虎山天師府趙凝神的突兀到來讓山莊大為蓬蓽生輝,以至於青羊宮吳士幀和蝴蝶劍裘棉都成瞭錦上添花,倒不是說在離陽朝野上下都聲名鵲起的趙凝神就已經比春帖草堂謝靈箴等人更重要,隻不過後者已在意料之中,也就顯得不如前者那麼讓人驚喜。尉遲良輔這兩天親自接見瞭三十幾位武林巨擘,大多都到瞭耳順之年,古稀老人也不在少數。年輕一輩中,看來看去,東越劍池李懿白像一柄還不曾開鋒的鈍劍,極好相處。雁堡李火黎眼高於頂,連他這個莊主都不放在眼裡。唯有小天師趙凝神,身著龍虎山道袍,腳踏麻鞋,腰系一支青苦竹笛,與人說話時總是始終盯住對方的眼睛,異常專註,給旁人的感覺,就像是在跟他聊天,一點都不像無聊的寒暄客套,更像久別重逢,這個眼神蘊含溫暖誠意的年輕道人,反而讓人望而生敬。尉遲良輔先前才被李火黎那年輕人給傷到幾分自尊,恰好在趙凝神這邊補償回來,貨比貨人比人,正值壯年的莊主心底對趙凝神的好感又增添幾分。親自帶趙凝神去瞭住處以後,相談甚歡,差點不舍得出屋,若非大管事不停在一旁使眼色,提醒他還有龍宮那尊大菩薩在湖邊小院杵著,尉遲良輔還真希望跟趙凝神促膝長談到天昏地暗。論起修道,趙凝神字字珠璣,毫不藏私,使得尉遲良輔打定主意非要借此機會跟龍虎山交好,莊內藏有幾本讓他開卷有益的珍貴孤本道經,不妨忍痛割愛。

由於龍宮來訪快雪山莊的人物隻是一名禦櫝官,在等級森嚴的龍宮裡並不算拔尖角色,尉遲良輔當時不樂意也不適宜開儀門迎接,隻是他可以刻意怠慢禦櫝官,卻不好真的就把龍宮晾在一邊不聞不問。面子一事,是相互給的,禦櫝官沒提出開儀門的過分要求,那是給他快雪山莊顏面,那麼尉遲良輔此時急匆匆親自登門,就是還給龍宮一個不小的面子。

尉遲良輔在院中稍等片刻,就看到一名姿色平平的年輕女子跨過門檻,朝他笑顏招呼道:“龍宮林紅猿見過尉遲莊主。”

隻聽說禦櫝官蒞臨山莊的尉遲良輔愣瞭一下,迅速回神,快步上前,笑意更濃,抱拳道:“不承想是林小宮主親臨,快雪山莊有失遠迎的大罪可是板上釘釘嘍。”

林紅猿走下臺階,跟尉遲良輔一起踩上臺階,柔聲道:“侄女知曉尉遲叔叔今天肯定要忙得焦頭爛額,就自作主張沒有說實話,省得尉遲叔叔為瞭侄女多此一舉。”

侄女叔叔一說,讓尉遲良輔心裡熨帖得很哪,更別提兩人跨過門檻時,那林小宮主有意無意落後半步,主客分明,衣著樸素的尉遲良輔爽朗笑道:“要是所有人都跟侄女你這般,叔叔可就輕松瞭,哪像現在這般恨不得掰成兩半用。就說那個自稱南疆第一大宗的雀墩山,來瞭個姓嶽的年輕人,叔叔聽都沒聽過,不光要莊子給他開儀門,還得把莊子裡春神樓騰出來給他們,真是不知所謂!讓這麼個無知小兒替宗門參加這等百年一遇的盛事,雀墩山實在是所托非人啊!”

林紅猿笑而不語。雀墩山在嶺南的確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大派,而且跟龍宮已經明爭暗鬥瞭整整兩百年。雀墩山占據一座南唐臨海邊境上的古老神廟,當初南唐皇帝即位祈雨止疫乃至於求嗣等重大國事,都要派遣重臣或是當地要員去祭祀廟中供奉的海神,每次都會立碑紀事,迄今為止已有唐碑二十九塊。離陽統一春秋後,因為北涼雄踞西北門戶,貶謫仕宦就隻有兩個選擇,使得流寓官員要麼去兩遼要麼去嶺南,又以後者居多,朝廷對燕剌王趙炳顯然要比膠東王趙睢更加信賴,這些謫宦大多落籍當地。雀墩山文氣頗重,兩者經常詩詞唱和,為雀墩山增輝許多。如果說龍宮是納蘭右慈的偏房丫鬟,那雀墩山就是納蘭右慈的捕魚翁,兩者這些年不過是在爭風吃醋。

尉遲良輔這般姿態,不過是並不稀奇的一抑一揚手法,不過嫻熟的人情世故,歸根結底還是需要讓人知道,不要過於直白就行,否則一味含蓄得雲遮霧繞,別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說好說壞,那算怎麼回事。林紅猿也沒有附和,故意朝雀墩山踩上幾腳,這隻會讓尉遲良輔這隻老狐貍看低瞭她身後的龍宮。兩人落座在黃梨木太師椅上,尉遲良輔雙手搭在圓滑扶手上,林紅猿則正襟危坐,後背絲毫不貼椅背,做足瞭晚輩禮儀。落在尉遲良輔眼中,這位在快雪山莊坐第一把太師椅的中年男子雙手不動聲色地從扶手上縮回,溫聲問道:“侄女可住得習慣?春神湖這邊不比龍宮,冬天總是陰冷到骨子裡,這會兒又是大雪才歇,莊子裡還有個鋪設地龍的雅靜院子,算是我閨女的閨房,侄女要是不嫌棄,就搬去那兒休息。叔叔傢這個丫頭對龍宮也神往已久,總跟我埋怨投錯瞭胎,去做龍宮裡的仙子就好瞭。”

林紅猿笑道:“要是尉遲姐姐去瞭龍宮,侄女一定讓賢。”

尉遲良輔大笑著擺手道:“她那半吊子劍術,井底之蛙而已,我就眼巴巴希望她能趕緊找個好人傢嫁瞭。”

林紅猿眼眸瞇成月牙,“尉遲姐姐還會愁嫁?要我看啊,以後肯定給叔叔拎回傢一個一品境界的女婿。”

尉遲良輔樂呵呵道:“借侄女吉言啊。”

隨即快雪山莊的莊主浮現一臉惆悵,“這死丫頭,一說起來叔叔就頭大,也不知道她從哪裡道聽途說瞭一些荒誕不經的傳聞,就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北涼世子死心塌地,說他才是世間最有英雄氣概的男人,說起那位世子殿下的事情,如數傢珍,魔怔瞭一般。叔叔這白頭發,有一半都是給她禍害的。侄女啊,在叔叔看來,你讀泉姐姐雖然年長你幾歲,可比你差瞭十萬八千裡,叔叔還是想你搬去那邊,替叔叔好好勸勸她,我跟她講道理她左耳進右耳出,不管用,你跟她說,她肯定樂意聽。要是她真能從牛角尖裡鉆出來,叔叔到時候親自帶她去龍宮拜訪一趟,一定要當面拜謝!”

林紅猿眼眸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古怪,很快就滴水不漏說道:“那我一個人去尉遲姐姐那邊住下,隻要尉遲姐姐不趕人,我一定死皮賴臉不走。叔叔就隨便給這些下人安排個偏僻院子,能住人就行,叔叔可別跟侄女客氣瞭。”

尉遲良輔笑聲愉悅,大聲道:“別人不好說,萬萬沒有讓侄女委屈的道理,這棟院子隻管放心繼續住著,快雪山莊雖說比不得龍宮金玉滿堂,卻也沒有寒酸到一棟院子都拿不出手。叔叔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以後這棟院子都留給侄女瞭,任何時候來玩都行,不住時除瞭讓丫鬟們勤快清掃,不準外人入院。走走走,叔叔這就帶你去你尉遲姐姐那邊。”

林紅猿站起身搖頭道:“叔叔你先忙,我還有些零散物件要收拾,我自個兒問路去叨擾尉遲姐姐,順便慢悠悠沿路賞景。”

尉遲良輔起身後略加思索,點頭道:“這樣也行,我先讓人去跟那閨女說一聲,叔叔肯定你倆能一見如故。”

林紅猿玩笑道:“叔叔趕緊忙你的,侄女這邊還得發愁怎麼送尉遲姐姐一份不掉價的見面禮呢。”

尉遲良輔客氣幾句,一臉不加掩飾的舒暢神情,跟一直沉默寡言的大管事快步走出院子。

走出去十幾丈,尉遲良輔回望院落一眼,感慨道:“讀泉要是有林紅猿一半的城府,我這個當爹的就省心瞭。”

年近古稀的老邁管事輕聲安慰道:“莊主,大小姐的赤子之心才可貴啊。古話說惜福之人福自來。”

尉遲良輔笑罵道:“什麼古話,十有八九又是你杜撰的,讀泉那丫頭說得對,就該給你出版一部醒世警言,一定不比《頭場雪》差太多。”

老管事如同喝瞭一壺醇酒,拈須微笑道:“舉念要明白不自欺。莊主,我這半桶水,就不要丟人現眼瞭。”

尉遲良輔伸出手指點瞭點老管事,“你啊你啊。”

兩人趕赴下一座院子,那裡住著一個用毒在江湖上前三甲的門派,屬於做不做朋友無所謂卻萬萬不能做仇敵的貨色,尉遲良輔必須打起精神應對,聽說性情古怪的老頭兒喜好男色,為此快雪山莊特地從襄樊城一傢大青樓重金聘請瞭兩名俊美小相公住入院中,不露痕跡地夾雜在丫鬟之間,就是以備不時之需。尉遲良輔行走時感慨萬分,莊子這次為瞭爭取武林盟主從這裡推舉而出,不光是在春帖草堂和東越劍池兩邊付出瞭不小代價,僅是不起眼的食材一項,每日就要耗費足足三千多兩白銀,更別提從青樓租賃身價不菲的小相公這類狗屁倒灶的額外開銷。

院內,林紅猿走到外廊,看到徐鳳年就坐靠門外墻壁上,正低頭搗鼓什麼,她笑道:“聽說瞭?那位尉遲小姐對公子你可是死心眼得很。”

徐鳳年抬起頭後,露出一張陌生的臉龐,戴瞭一張自北莽返身後就沒怎麼派上用場的生根面皮,笑瞇瞇道:“這位尉遲姑娘的眼光硬是要得啊,堪稱舉世無雙。”

林紅猿嘴角悄悄抽搐瞭一下。

徐鳳年起身笑道:“你去幫我弄來一頂普通的貂帽。咱們再打一個賭。”

林紅猿問道:“賭什麼?”

徐鳳年十指交叉,伸向頭頂,懶洋洋晃瞭晃腦袋,“賭我今晚殺不殺得掉謝靈箴,要是殺掉,你在拓碑之外,再多說一種指玄。要是殺人不成反被殺,你就更沒有損失。”

林紅猿冷笑道:“無利不起早,你殺不殺謝靈箴跟我有什麼關系。”

徐鳳年笑望向林紅猿。

後者嘻嘻一笑,“要是你接連殺掉謝靈箴、李火黎和李懿白三人,我就跟你賭。”

徐鳳年嘖嘖道:“終於學聰明瞭。不過事先說好,李懿白我不殺,你有沒有仇傢,替換一個。”

林紅猿毫不猶豫道:“沒問題,換作殺雀墩山嶽溪蠻。貂帽和他們在快雪山莊所住院落,天黑之前我就能一起給你。”

徐鳳年瞥瞭眼言語幹凈利落的林紅猿,嘖嘖稱奇道:“深藏不露啊。早就對那個姓嶽的圖謀不軌瞭吧?這次不光是你這個小宮主藏頭露尾,還帶來瞭不惜混入扛輿隊伍的楊茂亮,就是為瞭針對雀墩山?借我的刀殺人,手上根本不沾血,到時候有尉遲讀泉給你做證,龍宮就撇得一清二白。”

林紅猿憨憨傻笑不說話。

徐鳳年看向春神湖遠方霧靄,林紅猿目力不俗,順著視線望去,卻不見一物。片刻之後,傳來一陣女子嗓音的喂喂喂,未見其面便聞其語,“是南疆龍宮住在這裡嗎,應一聲,如果不是,我就不登岸瞭。”

林紅猿來到欄桿附近,見到一位容顏僅算秀美身段則尤為妖嬈的年輕女子獨自撐舟而來,她身上的裘子是上等狐裘,就是年月久瞭,難免有些灰暗老舊。這麼一個女子以這種新鮮方式出現,林紅猿吃驚不小,嘴上平靜反問道:“你是尉遲讀泉?”

那女子點瞭點頭,“那你是?”

林紅猿察覺徐鳳年早已不知所蹤,對他的認知便更深一層,面對快雪山莊的大小姐尉遲讀泉,笑道:“我是龍宮林紅猿,見過尉遲姐姐。”

尉遲讀泉放下竹竿,快速躍上外廊,雀躍道:“你是小宮主林仙子?”

若是平時,林紅猿多半不以為意,隻是聽說過瞭那年輕魔頭對江湖上女俠的刻薄挖苦,就略微有些不自在。

尉遲讀泉根本不在乎什麼初次見面,熱絡拉住林紅猿的雙手,滿臉驚喜問道:“林仙子,你們龍宮是不是真如傳言所說建在海底?”

林紅猿心想那廝被這麼一個傻姑娘傾慕,似乎也不是一件太值得驕傲的事情啊。

不承想橫生枝節,尉遲讀泉驀然臉色一冷,狠聲道:“躲什麼,一個大老爺們兒,出來!喂喂,屋裡那位,說你呢,剛才還在外廊的,如今離我不過三丈,別以為隔著一堵墻就不知道你在那兒。”

林紅猿震驚得無以復加,難道這姑娘跟姓徐的是一路狠辣貨色,都喜裝傻扮癡?

屋內徐鳳年也是吃驚不小,猶豫瞭一下,還是坦然走到屋外,跟尉遲讀泉並肩而立的林紅猿悄然抬手,做瞭一個橫刀一抹的凌厲手勢,無聲詢問徐鳳年是不是宰瞭這個隱患。徐鳳年視而不見,正在打腹稿醞釀措辭,不承想那姑娘死死盯住徐鳳年的白頭,然後一個蹦跳,沖到徐鳳年跟前,幾乎鼻尖對鼻尖,語不驚人死不休:“哈哈,我就知道是你,徐鳳年,北涼……”

徐鳳年不等她說出“世子殿下”四字,直截瞭當一記手刀就砍暈瞭這個口無遮攔的姑娘。

本以為還會有波折,不承想這記試探意味多過殺機的手刀十分順利,她毫無反抗地一翻白眼,當下就嬌軀癱軟撲在他懷中。

這就完事瞭?

林紅猿真是受不瞭這種無趣的轉折,本想這個尉遲姐姐能跟姓徐的來一場鷸蚌相爭的好戲,鬥上幾百回合鬥出個天昏地暗,從外廊廝殺到湖面上才好。

林紅猿被徐鳳年一瞥,有些心虛,小聲問道:“那我還去不去尉遲讀泉的小樓?要是快雪山莊這邊找不到她的人,似乎不好收尾。”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喝酒。去找一壺,先把自己喝得滿口酒氣,假裝醺醉,再往她嘴裡灌幾大口。路上有人問起,就說相見恨晚,你攙扶她回小樓。貂帽和三人住處兩事,照辦不誤。一個晚上,足夠瞭。”

林紅猿默不作聲。

還抱著尉遲讀泉的徐鳳年皺眉道:“聾瞭?”

林紅猿嘆氣一聲,“難怪納蘭先生私下對你贊賞有加。”

徐鳳年把尉遲讀泉扛在肩上,返身走回屋內,譏笑道:“你以為那是誇我?還沒有過招之前,真正的聰明人,是不會被對手重視的。”

林紅猿跟在他身後,自顧自笑瞭笑,要是還有機會做成人彘,就不給他灌啞藥瞭,畢竟聽他說話,不管有沒有道理,都挺有意思,可以解乏。

徐鳳年隨手將暈厥過去的尉遲讀泉丟在太師椅上,開始閉目凝神。不到半個時辰,黃昏將至,趙維萍就走入屋內遞給林紅猿一頂貂帽和一份手卷,林紅猿攤開仔細瀏覽後,藏入袖中,走到大廳角落從花瓶抽出一枝需要每日一換的蠟梅,蠟黃花色,折枝插瓶不久,仍是嬌艷欲滴,沾著幾分水汽。林紅猿拎著蠟梅花枝蹲在徐鳳年腳下,一邊講述快雪山莊地形,一邊在地上縱橫劃分。春帖草堂謝靈箴和雁堡李火黎的小院因為身份差得不算太遠,關鍵是背後靠山在一個水準上,故而相距較近,隻有嶽溪蠻,直線上隔瞭小半裡路,算上繞路,估計足有一裡,別看半裡之差,指不定就蘊藏巨大變數。指路期間林紅猿也沒有多嘴廢話,知道這位魔頭沒蠢到去快雪山莊屋簷之上掠空夜行。

手指旋轉貂帽的徐鳳年閉上眼睛復記一遍,睜眼後點頭說道:“行瞭。”

林紅猿忐忑問道:“能跟我說說大致方案嗎?”

徐鳳年平淡道:“怎麼簡單怎麼來。”

說瞭也是白說,林紅猿實在沒有刨根問底的勇氣。

尉遲讀泉發出一陣細細碎碎的痛苦呻吟聲,聽在花叢老手耳中,說不定就是別有韻味瞭。徐鳳年本想一指敲暈,讓她一覺到天明,想瞭想,還是罷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拍。

尉遲讀泉好似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睜開眼皮子,一臉茫然失神。

徐鳳年跟她一人一張太師椅相對而坐,平靜說道:“我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

她渾噩點瞭點頭。

徐鳳年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存在?”

尉遲讀泉終於稍稍回過神,仍是感到全身乏力,想要大聲些跟他說話,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皺瞭皺鼻子,眼神幽怨道:“我聞到的啊,我打小就鼻子很靈,小時候我娘親經常笑話我像小狗。你怎麼見面就打人?就算你是徐……”

徐鳳年神情冷漠地直接一指彈在她額頭,疼得她渾身冒冷氣,雙手竭力環住肩頭,泫然欲泣。徐鳳年盯住她的秋水長眸,繼續問道:“你怎麼一口咬定我就是徐鳳年?”

她試圖擠出一個笑臉,看他抬手就要收拾自己,趕緊慌亂說道:“我第一次聽說你,是前年去龍虎山燒香,有位常去山上的香客說起大雪坪上的借劍,還有你那句還個那個啥……”

林紅猿知道尉遲讀泉臉皮薄沒好意思說出口“還個屁”三字。

眼角餘光瞥見徐鳳年面無表情,不敢跟他正視的尉遲讀泉小心翼翼說道:“我們快雪山莊在廣陵江那邊有些田產,別人都不信你跟廣陵王撕破臉皮,我知道是真有其事,否則也打不起來。是一個管事在八月十八觀潮親眼相見,他跟我拍胸口說絕對沒騙人。再後來,一些從北涼那邊待過的說書人開始說你白馬走北莽的故事,年初那會兒,我幾乎每隔幾天都要去聽上一遍的,說你不僅宰瞭北院大王徐淮南,還一招就做掉瞭不可一世的提兵山山主,我那會兒才知道世上還有人姓第五,更有說書先生講是你彈鞘出劍借給瞭桃花劍神鄧太阿。而且你看鄧劍神隻是跟拓跋菩薩打平手後,就親自上陣,與那個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薩一口氣打瞭三天三夜,打得他不得不承諾此生不敢南下……”

林紅猿強忍笑意。

徐鳳年聽著天花亂墜的胡說八道,臉皮厚到不去言語反駁,隻是瞇眼微笑,不停點頭。

尉遲讀泉越說越起勁,兩眼放光,雙手捧在胸口,癡癡望向這個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天字號英雄好漢,“後來又聽說藩王入京,你在太安城一刀就掀翻瞭整條中軸禦道,殺掉瞭好幾百個擋在你路前的國子監學子!還有還有,觀禮之日,要不是你一人獨自攔下勢如破竹的曹長卿,他就要把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都給殺瞭,什麼顧大將軍啊兵部侍郎盧升象啊都不頂用。”

便是徐鳳年厚如城墻的臉皮也有點扛不住。林紅猿已經轉過頭去,實在是不忍直視,假意擺弄那枝可憐的蠟梅。

徐鳳年不得不打斷這女子,好奇問道:“你都相信瞭?”

尉遲讀泉瞪大眼眸,反問道:“難道不是?”

徐鳳年一臉沉重,緩緩點頭,很勉為其難承認瞭,“是真的。”

蹲在一旁的林紅猿笑出聲來,結果被徐鳳年一腳踹在屁股上,摔瞭個狗吃屎。

徐鳳年不理睬林紅猿的怒目相視,對眼前這個多半是真傻的姑娘微笑道:“我是徐鳳年的事情,連你爹都不能告訴。”

尉遲讀泉使勁點頭道:“知道的,你肯定是有大事要做,否則也不會戴上一張面皮。”

她突然沉默下來。

原來這姑娘也不是傻到無藥可救,徐鳳年笑著解釋道:“我跟你們快雪山莊無冤無仇,不會對你爹做什麼。”

好不容易靈光一現的尉遲讀泉故態復萌,又開始犯傻,問道:“當真?”

徐鳳年點頭道:“當真。”

這傻娘們兒估計又相信瞭。

屋內就三個人,兩個勾搭互利的外來男女老於世故,一個比一個老奸巨猾,唯獨這個撐舟而來的她,好像怎麼用心用力,都隻會是被玩弄於股掌的下場。

但不知為何,自幼在染缸裡摸爬滾打的林紅猿望著這個一臉純澈笑容的女子,有些羨慕。

徐鳳年不說話,尉遲讀泉尤為局促不安,手指狠狠擰著舊裘下一片袖口衣角,這讓她有些後悔為何今天沒有換上一件新裘。

徐鳳年終於開口問道:“你可知入夜後具體何時點燃燈籠?”

尉遲讀泉神遊萬裡,聞言後嚇瞭一跳,趕緊坐直身體,咬著嘴唇說道:“天晴時,大概是餘暉散盡就掛起燈籠,雪天時分,以往也沒在意,我說不準。”

徐鳳年嗯瞭一聲,笑道:“你去院子找壺酒。”

她如釋重負去找酒。

林紅猿好像臨時記起一事,亡羊補牢低聲道:“趙凝神後邊進入快雪山莊,估計尉遲良輔都沒有料到,安排的院落離得跟謝靈箴、李火黎等人都有些遠。”

徐鳳年玩味笑道:“可算記起來瞭?還以為我出院之前你都會記不得。我回來之後,龍宮沒有什麼小宮主來快雪山莊,也沒有什麼林紅猿離開快雪山莊。”

林紅猿如遭雷擊,臉色慘白。

尉遲讀泉在自傢當然熟門熟路,很快捧來瞭一壇酒。徐鳳年沒有陪著飲酒,拎瞭一張黃梨木椅出屋,坐在外廊獨自欣賞湖景,直至暮色降臨。屋內不知林紅猿說瞭什麼,尉遲讀泉都沒有壯膽湊到外廊。

徐鳳年站起身,深呼吸一口,腳尖重重一點,欄桿外湖水劇烈一蕩,徐徐歸於平靜。

暮色漸濃,山莊中錯落有致的大紅燈籠依次亮起,越發喜慶熱鬧。

一棟寂靜別院中,燈火通明,大廳內紅燭粗如嬰兒手臂,隻是空無一人。一名英氣勃發的年輕人閑來無事,站在書房中,從戟囊中抽出一支短戟,握在手中輕輕旋轉。他帶著四騎精銳扈從從薊州一路南下,遭遇兩場大雪,第一場降雪時他們還在江北,鵝毛大雪,氣勢磅礴;第二場就到瞭江南,纖柔無力。這讓自幼生活在險惡邊關的他對江南印象更糟,沿途見識瞭不少文士的風雅行徑,這些隻懂咬文嚼字的蛀蟲在他眼中,就跟當時那場雪一樣孱弱,根本經不起他一支短戟的擲殺。他這次南下之行,自然有人會不斷放出風聲,使得他冷不丁由一個邊鎮校尉,有望成為風馬牛不相及的武林盟主,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隻是想起父親的叮囑,不得不按部就班行事。到瞭山莊以後,一撥接一撥的訪客來趨炎附勢,他勉強跟頭三撥根本沒聽說過的江湖人士聊瞭下,實在不堪其擾,就幹脆閉門謝客。他走到沒有掩上的窗口。這座院子別看隻有四名休憩的薊州李傢扈從,可暗中角落卻聚集瞭不下十位趙勾。

他自嘲一笑,拿短戟敲瞭敲肩膀,“我李火黎這次算不算奉天承運?”

地面微顫。

李火黎沒有深思,墻壁轟然裂開,等他提戟轉身,一隻手掌按住他額頭,整個人瞬間雙腳離地,被倒推向靠大廳一側的墻壁,腦袋比後背更早撞在墻上。

一名趙勾率先破窗而入,目瞪口呆,雁堡少堡主李火黎癱靠在墻根,死不瞑目,壁上留下一攤下滑的猩紅血跡,李火黎屍體所面朝那一壁,有個大窟窿。

十幾名趙勾聚集後,面面相覷。

隔瞭三棟院子之外,先前乘牛車而來的老儒士正挑燈翻書,猛然抬頭,雙手掐訣,擺放在隔壁書童桌上的一柄古劍,穿過墻壁飛到手上。

春帖草堂謝靈箴浸淫劍道大半生,不過極少用劍,此生試劍人寥寥無幾,西蜀劍皇是其中之一。這柄劍是贈給小徒兒當初的拜師回禮,謝靈箴本來是打算快雪山莊事瞭,就跟閉關弟子借來一用,去跟東越劍池宗主決出勝負,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春帖草堂不光做得武林盟主,他一人一柄劍就足以讓草堂跟劍塚劍池在江湖上並駕齊驅。

劍破壁而來,膽大包天的刺客也是隨後破壁而至。

“任你是金剛境體魄又當如何?”

依然大大方方坐在椅上的謝靈箴冷哼一聲,抖腕一劍,劍氣如一幅潑墨山水,畫盡大好河山。

那惡獠竟是硬抗劍氣,無視劍尖指向心口,仍是一撞而來,謝靈箴震怒之下,劍尖劍氣驟然激蕩,氣貫長虹。

不知何方神聖的殺手再度讓草堂老人驚駭,心口抵住古劍劍尖,不但沒有刺破肌膚通透心臟,反而將長劍壓出一個如同魚背的弧度。

薑是老的辣,謝靈箴一式崩劍,斂回劍勢,連人帶椅往墻面滑去,椅子撞得支離破碎,老人已經一手拍在墻上,一手持劍不退反進,撲向那個頭戴貂帽容貌年輕的陌生男子。

那個不知為何要以命相搏的年輕殺手一手推出,謝靈箴心中冷笑,一劍窮盡畢生劍意,酣暢淋漓。

貂帽殺手任由一劍透掌,欺身而進,形成一個好似肩膀扛劍的古怪姿勢,用頭撞在謝靈箴的頭上。

砰然一聲。

謝靈箴腦袋敲在墻上。

但他同時一劍橫掃,就要削去這年輕人的頭顱。

劍鋒離那人脖子還有一寸,凌厲劍氣就已經先發而至,在他脖頸劃出一條血槽。

一襲朱紅袍子出現在兩人身側,四臂握住劍鋒,不讓謝靈箴古劍側移絲毫。

貂帽殺手一掌向下斜切。

然後身形急速後撤,被刺出一個洞的手掌滑出長劍,殺手從墻壁大坑中後掠出去。

寒風猛躥入屋,桌上那盞燈火飄搖不定。

燈滅。

隻留下一具被攔腰斬斷的屍體。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