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 第十章 北涼道鐵騎四出,徐鳳年剝皮收刀

東風郡以東是折桂郡,一位風度翩翩的黑裘公子哥騎馬緩行,一柄白鞘長刀橫在肩上,雙手懶洋洋搭在劍身上,隨著馬背起伏不定,腰間玉帶插瞭一把折扇,意態閑適。身邊有一名扈從沒有騎馬,身形矯健,跟在一人一馬後頭撒腳狂奔。

俊逸公子哥驟然停馬,回首望向遙遠東方,那健壯扈從小心翼翼詢問道:“公子,那北涼世子終於按捺不住瞭?”

公子哥如女子纖細白皙的十指輕輕敲打刀鞘,好似溫柔安撫鞘中名刀,笑容迷人,嘖嘖道:“還沒呢,不過隋斜谷那人那劍可算都吃飽瞭,準備跟王仙芝一劍決勝負。”

扈從咧嘴笑道:“公子,若那世子殿下果真宰瞭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可就不是善茬瞭,公子得小心些。”

公子哥白眼竟似女子媚眼流轉,“掌嘴!”

好心提醒的扈從立馬噤若寒蟬,一耳光狠狠拍在臉頰上,當場就把嘴角拍出猩紅血跡來。

這才心滿意足的公子哥繼續策馬前行,自言自語道:“世人都說武當上任掌教洪洗象是斬魔臺齊玄幀的轉世,我呢,跟那些被齊大真人所斬的叔叔伯伯姨嬸們,勉強都算是親戚,即便他們輩分跟我相當,可年紀擺在那裡。洪洗象不知為何自行兵解,既然那姓徐的跟武當山有一份大淵源,我不找他的麻煩找誰的麻煩,等本公子收拾瞭徐鳳年,在北涼待上一兩年,差不多就可以遙領執掌逐鹿山瞭。讓一個來歷不明的娘們兒騎在頭上,這滋味不好受。本公子從沒有女上男下的癖好,先讓她跟徽山軒轅青鋒鬥出個結果再說,實在不行,我親自去一趟逐鹿山清理門戶也未嘗不可。雖說單對單,仍然不是那婆娘的對手,可帶上數千鐵騎,捎帶百位大內高手,便是那王仙芝,也能尋一尋他的晦氣瞭。這魔教啊,遲早是本公子名正言順的囊中物。”

扈從嘿嘿笑道:“公子便是坐龍椅也能坐得穩當!”

公子哥雙手松開刀鞘,刀鞘旋出一個大圓,以他這一人一騎為圓心,十丈之內雪花都給碾碎得稀稀拉拉。

扈從耳中清晰聽到馬上公子哥譏笑一句,“樂章,你好歹也是位金剛境的高手,還從人貓手底下逃過一劫,有點風骨好不好。帶你這樣的蹩腳貨色出門,很丟人的。”

那扈從滿臉諂媚笑道:“在公子身邊,跑腿打雜就是天大的榮幸瞭。”

公子哥撇嘴一笑,“看來我從顧劍棠那兒學來八成熟的方寸雷,就把你的脊梁骨都打折瞭。”

扈從使勁點頭稱是。

公子哥仰頭望著漫天風雪,一臉無奈,“江湖無趣。”

黃小快的六百騎都要進入東風郡,仍是沒能見著世子殿下的身影,哪怕陵州副將韓嶗山仍是老神在在的鎮定模樣,這位珍珠校尉也在馬隊停歇洗刷馬鼻的空隙,偷偷讓一名心腹斥候返回陵州州城稟報軍情,黃小快不知包括董越騎在內其他幾名校尉是否如此,反正他在城內有一隻老甲魚與他常年保持秘密聯系,每年都能“巧遇”撞上幾面。

在暗處遠望的韓嶗山收回視線,瞧見那精銳斥候突騎遠去,心中對黃小快多瞭幾分欣賞。韓嶗山的武道修為遠遜名聲不顯的同門師弟徐偃兵,不過韓嶗山自認無望登頂江湖,就將更多志向放在瞭邊疆沙場上,這些年在大將軍身邊耳濡目染,對北涼格局也有瞭幾分獨到見解。天時地利人和,北涼地利一項,一直廣受詬病,但是在韓嶗山看來,北涼地狹物貧,民生不振,但這種弊端,未嘗不是一種幸事。市井鄉野有個“窮出力氣”的說法,北涼四面樹敵,無形中也造就瞭北涼百姓的勇烈民風,相比富饒的江南,生長在窮山惡水的北涼人,真可謂人人彪悍不畏死,若非如此,北涼邊境上哪來的豐富兵源?再驍勇善戰的士卒,丟到瞭衣食無憂不見硝煙的安穩地方,消磨意氣軍心十幾二十年,也就稱不上什麼悍卒瞭,這也是廣陵王趙毅不如燕剌王趙炳的重要原因。廣陵道位於朝廷版圖的腋下之地,燕剌道卻是如同那朝廷的右足,得天天行走,跟南疆蠻夷打交道,一個人的腳底板自然要比腋下肌膚要來得皮糙肉厚。

韓嶗山知曉自己隻需等到殿下離開陵州,就要上位成為北涼道幽涼陵三州之一的實權將軍,離陽王朝正三品的品秩,與刺史徐北枳分掌軍政大權,況且他這個將軍暫時隻像是打理北涼後院的人物,可等到那個欺師滅祖的師侄陳芝豹離京就藩西蜀道,就是一場不亞於邊境血腥殺伐的同室操戈。對於叛出師門的陳芝豹,身為師叔的韓嶗山談不上如何記恨,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師兄王繡死得也不像外界設想那般憋屈冤枉。

韓嶗山想到這裡,啞然失笑,若是加上當年那個不幸夭折在金剛境的小師弟吳金陵,他們這一門,接連出瞭槍仙王繡、相較大師兄猶有過之的徐偃兵、他指玄境的韓嶗山、吳金陵和新儒聖陳芝豹,以後說不定還有個接手剎那槍的青鳥也要躋身一品,短短兩代人兩個輩分,就湧出瞭六名一品高手,這可比什麼父子兩狀元一傢三榜眼什麼的陣仗,還來得聲勢浩大瞭,離陽加上北莽,也就吳傢劍塚與棋劍樂府能夠並肩屹立江湖。韓嶗山想著是不是去請殿下拉出王傢這桿武術大旗,指不定能吸引許多江湖高手進入北涼投身王傢,以後北涼軍旅未嘗不能出現一個校尉都尉滿地走的王傢槍“王黨”。

六百騎在東風郡略作停腳,兵馬不入城,原地駐紮休憩整頓,黃小快僅是讓十幾精騎護駕那輛馬車,找瞭傢上等酒樓以便讓那位女子更加舒心些。黃小快不在官場上蠅營狗茍,不是不懂,隻是不屑與那些對不起身上北涼甲胄的同僚為伍而已,既然這名女子跟殿下關系深厚,而他們又不急於趕路,也就樂得順水推舟。

隻是好事多磨,當黃小快在風雪彌漫的城門口見到馬車身影,後頭除瞭他麾下身著便裝的珍珠騎兵,不知怎麼勾搭來瞭一大群當地騎士,逃不過鮮衣怒馬紈絝公子見色起意的庸俗路數,還有一大幫江湖門派子弟蜂擁而至。黃小快在馬背上狠狠吐瞭口唾沫,這幫兔崽子竟敢劫胡劫到殿下頭上瞭?那幾名熬鷹鬥犬的膏粱子弟也有眼力見兒,猛然見到這輛馬車駛向佩刀披甲的黃小快這邊,立即勒馬,趕忙吩咐身邊幫兇不要胡亂造次,隻是有幾騎縱馬狂奔,忙著給城裡那幾位公子搶娘子找樂子,一時間來不及停下馬蹄,等到那輛裝飾簡樸的馬車跟黃小快等將卒相距不過二十步路程,才察覺到情況不妙,正要調轉馬頭,高坐馬背上的黃小快眼神陰戾,擺瞭擺腦袋,身邊一名膂力在珍珠騎軍中出類拔萃的弓箭手面無表情,從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挽弓激射,砰一聲,羽箭破空而去,透顱而出,釘入雪地,驛路旁一堆慘白積雪,瞬間被這股鮮血潑出一堆鮮紅。其餘兩騎江湖子弟恨不得坐騎沒能多生出一雙馬蹄,仍是被一一射死,無一例外都是給一箭穿透頭顱,當場死絕。

在北涼轄境,誰敢跟實打實軍功傍身的將種比試豪橫跋扈?

黃小快面無表情地夾瞭夾馬腹,胯下那匹棗紅駿馬小踏前行。他摘下腰間北涼刀,用刀鞘指瞭指為首一名披裘的公子哥。那廝臉色陰晴不定,終於鼓起勇氣緩緩策馬出列,正要自報傢門,把他爹的雜號將軍稱號說出來,以免被這名身披校尉甲胄的外地武將給大水沖倒龍王廟。

黃小快已經不冷不熱說道:“陵州將軍已經傳令陵州六郡上下,不許五騎以上結伴當街快馬,違者,初犯押入刑房鞭笞五十,再犯不論傢世,父輩連坐,三犯就地處決!”

那公子哥心中不以為然,不過眼下三人命喪當場,又看到這名校尉身後兵強馬壯,陸續有騎兵,不像是一般行伍,隻能乖乖嘴上賠笑道:“這位將軍,小子顧潤德今兒是初犯,這就主動去衙門投案自首,還望將軍息怒。”

黃小快停頓瞭一下,問道:“你叫顧潤德?東風郡洗武將軍顧雲石是你何人?”

公子哥心中一喜,忙不迭說道:“正是小子傢父,不知將軍是?”

黃小快陰森森笑瞭笑,收起北涼刀放回腰間懸掛妥當,抬起手臂揮瞭揮。公子哥愕然之間,就又有一箭於風雪中激蕩掠至,正當他自以為無緣無故橫死在傢門口時,眼前一花,渾身顫抖,艱難咽瞭咽口水,瞧見那心狠手辣的外鄉校尉身邊站著一個陌生年輕人,手裡握著那根原本應該索命的羽箭。

珍珠校尉黃小快迅速下馬,不光是他,所有珍珠騎兵都同一時間下馬站立,站姿如一桿桿插於雪地的標槍,畢恭畢敬,眼神熾熱。黃小快沒有喊出身邊世子殿下的身份,隻是見到那隻呆頭鵝竟然膽肥到坐在馬上沒動靜,就要怒而拔刀親自殺人。破敗衣衫遠不如顧潤德華美昂貴的年輕公子搖搖頭,把羽箭往後高高一拋,恰好丟給那名神箭手,對終於回過神滾落下馬跪拜在地的顧傢大公子溫言笑道:“聽說過你顧潤德,以前跟一群雁州來的外地紈絝起過爭執,把他們收拾得挺慘,事後放話說不管是誰,敢到咱們北涼撒野,你見一個就往死裡教訓一個。可憐你爹為此跟一位雁州將軍私下賠瞭好些銀子。顧大公子,不知你這兩年還有沒有這份骨氣瞭?”

顧潤德抬起頭,腦子急轉,一邊在肚子裡猜測這人身份,一邊給自己打圓場找臺階說道:“有的有的,這都是跟咱們世子殿下有樣學樣,殿下說過同樣是當紈絝子弟,敢把矛頭對向外地的爺們兒,才能說是在紈絝這個競爭激烈的行當,當出瞭宗師境界。這回是顧潤德莽撞,打腫臉充胖子,想著給那位雍容夫人護駕一程,萬萬不是想做那搶人的惡劣勾當,隻求著能讓馬車裡的夫人安然離開。”

顧潤德一直在察言觀色,當他看到那人笑著點頭,心中懸著的巨石終於放下,聽到那同齡人嗓音醇厚微笑道:“今天就算瞭,回城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吱一聲,城中策馬,隻準等同於常人奔跑,五騎以上當街擾亂百姓,不說什麼撞人,隻要一經發現,就按照新頒下的規矩懲治,若有衙門膽敢包庇,一律剝掉官身,流放邊境衛所,以前可以銀子通神,以後不管用瞭。對瞭,顧潤德,記得跟你爹顧雲石說一聲,我以前小時候經常偷他的酒囊,這位洗武將軍若是還記仇,去涼州跟我討要便是。至於你顧潤德,如果有心不當禍害鄉裡的小紈絝,就投軍好瞭,我給你跟身邊這位珍珠校尉求個情,算是幫你開個後門。”

顧公子啪一聲,重重磕頭在驛路地面上,“參見世子殿下!顧潤德謝殿下洪恩!”

顧潤德可是知道他這個爹,這輩子最大的榮光,就是給北涼王當近侍都尉那會兒,跟年幼的世子殿下有過這段香火情,這些年東風郡誰不知道洗武將軍成天把這樁小事掛嘴上,有意無意把這個當一面天大免死金牌?否則以顧雲石因傷早早退出北涼軍的淺薄底蘊,哪裡能讓郡守大人刮目相看,次次私人酒宴不但一次不落下主動遞貼邀請,還樂意把他老爹一個早已過氣的雜號將軍奉為座上賓?

顧潤德始終跪地不起,直到那位不像什麼陵州將軍更不像世子殿下的年輕人騎上一匹馬,率領那支騎軍快速消失在視野,這才滿懷後怕地緩緩起身。顧潤德擦瞭擦額頭冷汗,因禍得福瞭!他猶豫瞭一下,跟城內頭等幫派的哥們兒說瞭要拿出八百兩銀子厚葬三人。那傢夥其實早就嚇得魂飛魄散,惹上瞭那個漸漸在北涼道上立起滔天威勢的世子殿下,別說什麼撫恤銀子,不被滿門抄斬就萬幸,這會兒哪裡還敢伸手要那狗屁銀子,八百兩是一筆巨額錢財不假,可那也得有命花不是?一向吝嗇的顧潤德越是堅持要給銀子,這位混江湖的兄弟就越是膽戰心驚,誤以為顧公子這是要耍棄卒保車的官場手腕。顧潤德難得大方一次,見那哥們兒一副死瞭爹娘的晦氣表情,也就作罷,拍瞭拍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劉哥,兄弟我這回得瞭殿下的青眼,以後就是披甲佩刀的北涼武人瞭,雖說多半不在東風郡廝混,不過你們黑水幫那些來錢的臟活,兄弟總不能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別誤瞭我的前程啊。”

劉庭欣腹誹這將種子弟的翻臉無情,幹笑著說道:“兄弟知曉輕重,哪能耽擱顧老弟的錦繡前程,這就去跟幫主說清楚,別的不說,先將販賣人口的活計停瞭。”

顧潤德湊近瞭笑道:“從北涼外倒賣人口回來咱們陵州,還是大有可為的嘛,以後若是有機會,老弟我還會幫你們黑水幫在殿下那邊美言幾句。以往我爹頂多不管不問,心底是厭惡你們這幫江湖人的,以後嘛,肯定能照應你們黑水幫一二。你也曉得,我爹在郡守大人那邊也是能說上話的。”

劉庭欣馬上開竅,欣喜若狂,抱拳沉聲道:“這條財路,老哥拼死也要跟幫主求來一份四六開!”

顧潤德瞇起眼,低聲笑問道:“誰四誰六?”

劉庭欣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個大嘴巴,惱恨自己沒有說是五五開,竭力掩飾自己的肉疼表情,低頭哈腰笑道:“自然是顧老弟六,黑水幫四。”

顧潤德哈哈大笑,反身騎上馬,望向還要收拾殘局的劉庭欣,指瞭指自己,然後伸出四根手指頭,手勢示意自己隻要四六的那個四。然後掉轉馬頭,再不敢快馬揚鞭,隻是緩緩回城。

松瞭口氣的劉庭欣悄悄罵瞭句娘,感慨道:“咋這當官的,一個比一個會做買賣?躺著占瞭便宜還能讓人念他們的好,都是打在娘胎起就開始琢磨這生意經瞭不成?”

劉庭欣最後望向驛路盡頭,心想咱們的世子殿下的確是好身手啊,莫不是當真宰掉瞭北莽提兵山的第五貉?嘿,可得回去跟幫派兄弟們說道說道,老子也是近距離親眼見過世子殿下容貌風采的,嗯,就跟他們說自己當時離瞭殿下不過十步,不,五步!

一男一女大體上相安無事,穿過東風郡,臨近折桂郡,徐鳳年跟裴南葦兩騎並行於一條幽深棧道,再往東行百裡路程,就是被譽為“束禁東西”的天險潼門關,有“潼門關固則北涼固”的說法,是折桂郡境內當之無愧的首要關隘,有重兵把守。手握精兵六千的潼門校尉辛飲馬,無疑是北涼王極為看重的心腹將領,這次徐鳳年調動陵州各地兵馬離開駐地,潼門關則是一兵一卒都沒有去動,足以顯示潼門關在陵州的超然地位。

徐鳳年沒有讓黃小快的六百騎跟隨,而是先行繞道前往潼門關休整,隻帶著裴南葦跟徐偃兵馳騁在這條隻準軍馬踩踏的秘密棧道上。以往還有些官府衙內和將種子弟來這裡比拼良駒的馬力,如今一紙令下,都不想在陵州將軍離開之前撞到矛尖上去自尋晦氣。裴南葦之所以要走下馬車透口氣,緣於她出身書香門第,聽說過前朝那位詩傢天子憑借一首《潼門吊古》,在歷朝歷代邊塞詩中一舉奪魁,這才有瞭“折桂郡”的由來,前方山壁上據說還留有劍俠崖刻,她就有些心神向往。

徐鳳年雙手不扯韁繩,閉目凝神,任由戰馬撒腿前奔。裴南葦馬術平平,不過勝在不怕墜馬受傷,摘瞭帷帽,披瞭件紫貂大裘,騎乘一匹神俊黑馬,她這一幕在白雪皚皚中,不知該說是像隻輕靈蝴蝶,還是像一朵隨風雪飄搖的牡丹。等裴南葦停馬仰頭見過瞭石崖上的模糊石刻,似乎也就那麼一回事,有些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索然無味,尤其是當徐鳳年跟她提及這條棧道,光是前朝兩百多年國祚裡,就在這兒附近前前後後交待瞭兩萬多具屍體,這讓裴南葦頓時毛骨悚然,再無半點閑情雅致。

天色近黃昏,頭頂便是不願停歇的鵝毛大雪,棧道死寂陰深,她顯然有些懼怕,隻得沒話找話,放緩馬速,跟身邊男子問起瞭北涼諜子手眼通天,卻為何探究不出那對主仆的底細。

徐鳳年伸出手,積攢下滿滿一手掌的雪花,握出一顆小巧的滾圓雪球,漫不經心說道:“好的諜子,比那些驍勇善戰的校尉都尉還要稀罕值錢,既要保證能熬住年復一年的寂寞,扛過一次次陰謀詭計,關鍵是需要始終忠心耿耿,還要能夠獨當一面,篩選出各種消息,最後再拿性命去傳遞回來,所以沒有五六年時間打磨,出不來一個可以放心任用的合格諜子。一些個老諜子,要麼說消失就消失,要麼直接投靠瞭敵方陣營,諜報難就難在諜子做事已經不易,更要考究一個人的韌性,不是誰都樂意幹這行的。以前在褚祿山手上,在北涼以外的諜子死士,離陽三十幾個州,整整二十多年,也不過培植出四百餘人,何況其中一半都需要放長線釣大魚,分攤到三十餘州兩百多個郡,每個郡能有幾個?而且去年為瞭那些士子順利赴涼,又損失瞭許多潛藏多年的珍貴諜子。再說瞭,咱們北涼費盡心思鏟除離陽北莽雙方的諜子,趙勾和朱魍也沒一日歇著,敵我三方,每年都要死很多人的。也虧得是褚祿山執掌諜報,換成任何一個人,北涼早就成瞭睜眼瞎。光有那說出去很嚇人的三十萬鐵騎,打不贏大仗的。那場南朝戰事,北涼鐵騎一路突進,很大一部分軍功,都得記在北涼諜子頭上。我上次去黃楠郡隻顧著殺人泄恨,宰瞭幾個雙面諜子,事後我姐罵我是不當傢不知柴米油鹽貴的敗傢子,確實不冤枉。”

徐鳳年輕輕向遠方丟出那顆雪球,輕聲說道:“這個天下,實在太大瞭,要找出一個人,不容易。”

裴南葦瞥瞭他一眼,看不清世子殿下的表情,隻覺得依稀有些不常見的落寞。

風雪呼嘯,離那潼門關還有幾十裡路程,擱在平時不顯路長,這會兒棧道積雪厚實,馬蹄深陷,裴南葦即便披有溫暖貂裘,也開始覺得遭罪不輕,而且她的馬術在行傢看來實在蹩腳。徐鳳年看瞭眼天色,雪有越下越大的跡象,三騎又是逆風而行,可裴南葦執意要獨力風雪夜行,徐鳳年冷眼旁觀,當她的坐騎冷不丁一個馬蹄打滑,雙手已經凍冷麻木,無力攥緊韁繩的她,就那麼墜落在棧道上,打瞭一個滾,好在積雪綿軟,談不上受傷。徐鳳年勒馬反身,伸出一隻手,她倒是硬氣,站起來後轉過身,伸手入瞭貂裘領口,借著體溫焐熱雙手,咬牙上馬,繼續縱馬前行。徐鳳年也懶得出言譏諷,策馬加速前奔,擋在她那一騎前頭遮擋刺骨寒風。等他們終於見到潼門關的巍峨墻頭和飄忽燈火,憑著一口怨氣堅持到底的裴南葦終於昏厥落馬,徐鳳年這才抱她上馬,快馬入城。

潼門校尉韋殺青親自隨駕領路,把世子殿下領進瞭那棟沒有半點豪奢氣焰的樸實官邸。當裴南葦頭疼欲裂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溫暖如春的屋子,除瞭被雪水浸透的裘子已經被脫掉,衣衫尚是完好,像是在鬼門關打瞭一個轉兒的靖安王妃這才略微還魂幾分,轉頭看到屋子裡架起瞭一盆火爐,那個背對床榻的男子正在煮酒,酒香悠悠彌漫,饑腸轆轆的裴南葦養瞭養氣力,穿上一雙嶄新暖和的靴子,坐在他身側,伸手取暖。徐鳳年伸手指瞭指擺在凳子上的紅木雕花食盒,示意她自己豐衣足食,不過很厚道地幫她倒瞭一杯滾燙醇米酒。裴南葦揭開食盒蓋子,也不講究什麼風儀,埋頭狼吞虎咽,喝過瞭那杯酒,又要瞭兩杯,很快就有濃鬱倦意泛起,興許是放心不過他,忍著眼皮子打架,也不去床上睡覺。其實兩人心知肚明,他們在打一個賭,在賭誰率先繳械投降,在這之前,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都不用她去故意擺出什麼貞潔烈女的姿態。裴南葦撐起眼皮子,斜眼望向他,他的臉龐被炭火映照得神采奕奕,他脫去瞭外衣,露出那件連裴南葦這種外行都瞧出價值連城的幽綠色軟甲,她咬瞭咬嘴唇,讓自己清醒幾分,嗓音沙啞問道:“你為何要練刀?”

徐鳳年略微失神,隨即搖瞭搖頭,語氣平淡說道:“跟你說是好玩,說我曾經一心想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漢,你肯定不信。如果說是保命,你又要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故作無病呻吟。”

裴南葦自己倒瞭一杯酒,卻沒有像先前那般一口豪邁飲盡,而是拿溫熱酒杯貼在臉頰上,笑道:“你練刀的初衷,我更相信前者。”

她好不容易有瞭閑聊的興致,徐鳳年反倒是意態蕭索,淡然道:“明早還要趕路,你睡你的。放心,我坐夠瞭就會出門。”

裴南葦皺瞭皺極有天然媚意的好看眉頭,還是去床榻躺下,雙手捏住被角,許久沒有聽到動靜,又側過身,望向屋內那個背影。

沒過多久,他就拿鐵鉗撥弄瞭些灰蓋在炭火上,讓爐內木炭燒得慢些,然後起身輕輕離開屋子。

徐鳳年來到潼門關墻頭,徐偃兵和韋殺青都遙遙站在遠處,很識趣地不去打攪。

大雪連綿下瞭一夜,晨曦時分,青山白頭。

一騎一仆從一路暢通無阻闖入瞭折桂郡,自從先前初入北涼邊境,震懾住瞭幾隊螻蟻般的官府兵馬,之後他們就如入無人之境,那名擁有金剛境實力的扈從忍不住問道:“公子,這北涼世子難不成嚇得躲起來瞭?想著高掛免戰牌,就真能萬事大吉?”

拿折扇輕輕拍打手心的俊逸公子欣賞著沿路雪景,譏諷道:“樂章啊樂章,你真是用屁股想事的貨,當年韓貂寺不殺你,是不是嫌臟瞭手?”

健壯扈從嘿嘿低聲一笑,絲毫不敢還嘴。

公子哥一開一攏手中那把桃花美人折扇,微笑道:“那位世子殿下還不至於膽小到避其鋒芒,不過本公子還真沒將他放在眼裡,還是更想領教領教白熊袁左宗的左手刀。世人隻知道袁白熊是馬戰天下第一,可不知道他曾經跟顧劍棠切磋過刀法,那之後便換瞭左手練刀,想著哪天跟咱們顧大將軍討回場子。不過本公子想要見到那騎軍統帥的袁白熊,也不容易,陵州境內的那幾支北涼鐵騎再不濟事,還是不能小覷,就看那徐鳳年到底能擺出多大的迎客陣仗瞭。樂章,如果僅是幾百騎的小打小鬧,就由你擺平,記住一點,斷胳膊斷腿無妨,殺人就免瞭。”

金剛境仆役扭瞭扭脖子,如一串黃豆爆裂般咯吱作響,點頭陰笑道:“如果那世子殿下小傢子氣,拿三四百騎來隨便糊弄公子的話,陣型再厚實,也經不起我幾個來回沖殺。”

公子哥並沒有腰間“佩”刀,而是用一根朱紅長繩系住那柄名刀,繩子另一端系在手腕上,就那麼掛在馬腹一側,搖搖晃晃。

樂章瞥瞭眼那柄刀,眼神有些忌憚。

這玩意兒那可是跟天下第一符刀南華半斤八兩的同等重器。

名字也不知是哪位前輩取的,半點都不上心,隻是被簡簡單單稱作“過河”。

他樂章好歹是魔教鼎鼎大名的大人物。甲子之前,幾尊天魔去斬魔臺挑釁那位龍虎山大真人齊玄幀,結果非但沒能平分天下,反而都給宰殺殆盡,逐鹿山從此一蹶不振,江河日下。二十年前他樂章作為魔教外山弟子,勉強算是第一流高手,尤其是躋身一品境界後,有些輕飄飄,拒絕瞭逐鹿山碩果僅存的一位年邁公侯的招徠,沒有入山封侯,而是帶著一夥手下擅自揭竿而起,自稱魔教首領,在武林中掀起一場不小的腥風血雨,尚未建功立業稱霸江湖,就被一身鮮紅蟒袍的大太監堵下,這隻人貓單獨而來,除瞭他,所有人都被剝皮抽筋,如果不是韓貂寺留他一命用作打探逐鹿山秘址,也早就難逃一死,隻是逐鹿山之後再沒有要他入山。樂章這些年如同過街老鼠,一直提心吊膽,生怕被人貓當成廢物做掉,等到去年京城傳來韓貂寺逝世的消息,他才喜極而泣,正想著是不是重出江湖東山再起,結果給身前這名自稱來自逐鹿山的年輕公子哥打得認不清爹娘,甚至連顧大將軍的方寸雷都能使出,一些包括吳傢劍塚和東越劍池在內的諸多不傳秘術,更是層出不窮,而他自己的幾招壓箱本領,隻被那年輕人瞧瞭一次,就能夠隨手拿去化為己用,他樂章就算是一品高手又如何,怎能不驚駭?

樂章不得不服氣,天底下果真是有百年難遇的武學天才的。以前是王仙芝、李淳罡這些江湖前輩,以後多半就該輪到這位“過河”刀的年輕主人瞭。

那公子哥抬頭看見一頭遊隼掠過,揚起一個迷人笑臉,自言自語道:“來得有些慢啊。”

不斷有遊隼在主仆的頭頂飛掠,樂章隻是一介莽夫,並不熟悉行軍佈陣,不太清楚這七八隻軍隼遊弋盤旋意味著什麼,隻是清晰感受到一種黑雲壓城的冷冽氣息。樂章蹲下身,一隻手按在驛路地面上,本想跟折扇公子稟報敵情,有兩百騎奔襲而來,不過樂章很快想起那公子哥境界比他高出一大籌,指玄又有卜卦玄妙,他也就懶得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樂章捏起一顆雪球,掂量瞭掂量,想著是否砸死一隻礙眼的遊隼,眼角餘光瞥見一騎斥候尤為膽大,其他四面八方十幾騎探子都遙遙停馬不前,就數這名斥候不知死活,試圖近觀查探,樂章獰笑著站起身,掄開臂膀,惦念著不擅殺士卒的吩咐,雪球激射而去,拍砸在戰馬頭顱上,驟然炸起一團猩紅血霧。

戰馬瞬間倒斃,那名斥候滾落在地,非但沒有倉皇逃竄,反而迅速摘下短弩,面朝那殺馬之人奔出十幾步後,終於記起軍令,恨恨然轉身撤退,路徑心愛戰馬陣亡處,年輕斥候紅瞭眼睛,摘下馬脖所系的楠木馬牌,揣入懷中,飛奔而走。

折扇公子沒有理睬樂章的小打小鬧,視線順著山脊,望向遠處一座不算高聳的山峰。按照他原本的設想,在折桂郡會遇上一支駐紮折桂郡的騎軍攔截,少則三四百,多則無非六七百,讓樂章熱熱手,捏破這支北涼騎軍的膽子,穿透陣型之後,憑借遠勝奔馬的速度,直插潼門雄關,然後在那裡他會親自跟潼門精銳鐵騎來上一場酣戰,不論輸贏,也可一舉成名,名動天下。不到萬不得已,他才懶得亮出身上那張保命符,當然他還沒有自負到以為能夠一人力壓潼門關六千騎的地步,多半不過是且戰且退,不可纏鬥,真要死扛不退,他也就是西蜀劍皇的下場。吳傢九劍破萬騎,以及前些年李淳罡在廣陵江上,一人一劍斬殺兩千六百甲,結局可都好不到哪裡去。

在這位單騎犯境的公子哥抬頭望向山峰時,也有人正在舉目遠眺。徐鳳年身邊除瞭裴南葦,徐偃兵和韓嶗山兩位陵州副將,還有趕來湊熱鬧的潼門關兩位校尉韋殺青和辛飲馬,以及珍珠校尉黃小快。韋辛兩將跟黃小快不同,這趟出關沒有挾帶一兵一卒,珍珠六百輕騎都在山腳待命,樂章察覺到的兩百騎是折桂郡凍野校尉馬金釵的人馬。

這次徐鳳年以陵州將軍身份頒令,讓包括東風、折桂在內數郡兵馬離開各自老窩,至於幾座郡衙幸兵兩房的傾巢出動,則是名義上出自新任陵州刺史徐北枳的手筆。

以山峰為中心,方圓三十裡的大小驛路,都已嚴密封道,商賈都需繞道而行。近百名斥候散落各地,不論橫豎,皆是力求每隔三裡一斥候。馬金釵的凍野騎軍,一分為三,漸次結陣,兩百騎打頭,用作刺探虛實。此外還有帶來四百兵馬的東風郡北國校尉任春雲,在西南方位原地待命,風裘校尉朱伯瑜親率五百騎在西北方向虎視眈眈,大小官府兵房刑房的人馬,穿插於西北之間的其中縫隙。

北涼校尉一銜十分紊亂,掌兵名額也相差懸殊,像潼門關韋殺青、辛飲馬就各領三千人,品秩卻仍是要比同為四品的珍珠校尉黃小快低瞭一階,凍野校尉馬金釵北國校尉任春雲和風裘校尉朱伯瑜,跟韋辛二人同階同品,隻是麾下士卒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潼門關一名校尉。北涼武官勢壯,壓制得文官抬不起頭,但自身也是派系繁多山頭林立,除瞭由來已久的邊境地方之爭,地方上又有關隘郡縣之爭,郡縣裡又有實缺勛官之爭,錯綜復雜。身陷其中,如同墜入一張蛛網,稍有動作,便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引來震蕩反彈,當初徐鳳年著手整肅陵州官場,之所以不被看好,根源就在於此。

韓嶗山提瞭一桿被命名為“小蠻肩”的棗木長矛,輕聲笑道:“此人肯定沒有想到殿下有如此魄力,直接調動瞭四名校尉將近三千騎,要在折桂郡內就讓他折戟沉沙,根本不給他去潼門關的機會,更別提進入陵州州城竊取名聲。”

徐鳳年笑道:“他要是能用江湖人的手段,在萬軍叢中取瞭上將首級,你說朝廷會不會賞賜他一個大將軍當當?”

潼門關韋殺青嗤笑道:“就憑這小子的能耐,都上不瞭山。聽說這傢夥長得細皮嫩肉,有一副俊俏女子般的好皮囊,辛兄,你口味雜,等殿下五花大綁瞭那人,你不妨跟殿下求個情,抱回潼門關當個偏房。”

相貌偏陰柔的潼門關校尉辛飲馬,被老韋一通葷素不忌地嘲笑,也不反駁,低聲道:“卑職倒是有這個念頭,不過哪敢自作主張壞瞭殿下的謀劃。老韋,既然你勾起瞭飲馬的心思,要不你把那水水靈靈的小兒子送我,咱倆結成親傢算瞭,以後我喊你老丈人便是,低瞭一輩分也無妨。”

被將瞭一軍的韋殺青氣得一腳踢在辛校尉馬腹上,罵罵咧咧。他跟辛飲馬出自北涼軍不同山頭,韋殺青是根紅苗正的大將軍親軍近臣,辛飲馬則輾轉各軍,在鐘洪武、陳芝豹等舊北涼巨頭麾下都擔任過軍職,後來又跟步軍統領燕文鸞有瞭牽連,如今辛飲馬勉強算是半個燕系成員,不過他跟韋殺青這些年在潼門關相處得不錯,在關內自然也是鉤心鬥角,委實是要養活各自旗下嗷嗷待哺要官要銀要軍械的三千子弟兵,容不得他們高風亮節,可是對外始終保持一致。辛校尉喜好男風眾所周知,他對於積攢錢財傢底一事反而看得很淡,舊部都尉如果孝敬辛飲馬,都是花費重金從江南購置調教嫻熟的唇紅齒白小相公送往辛府,這比什麼都管用。好在北涼王從不是那刻薄寡恩的主子,對於這些於北涼軍政無傷大雅的污垢,從不拎上臺面計較。

辛飲馬瞥瞭眼那名已經卸任陵州將軍的年輕人,聽到他跟韋殺青的言語之後,置若罔聞,笑臉依舊,望向山下驛道,緩緩吐出“開場瞭”三字。

辛飲馬聚精會神,直起腰遠眺而去,馬金釵的那兩百騎已經沖殺向主仆二人。辛飲馬對凍野校尉馬金釵的部卒一直看不上眼,在他看來,這些將種子弟兵都是軟蛋,據說這次繞後攔截退路,本該是風裘校尉朱伯瑜的軍務,馬金釵死皮賴臉跟殿下求來軍功在即的“美差”,而且不顧既定軍令,跟主仆保持距離依次推進,而是擅自發起沖鋒,顯然是認定那對作亂的江湖草莽好欺負,隻要擒拿下兩人,事後也就不怕殿下責罰,至於搶瞭珍珠騎軍的頭功,是否會交惡在陵州被孤立起來的黃小快,跟燕大統領親戚有一段姻親關系的馬金釵哪裡會在意。

公子搖扇,閉目養神,耳中傳來身後稀拉零碎的馬蹄聲響,哪有什麼傳聞北涼百騎便震雷的氣勢。他在薊州以東的邊境,已經領教過顧劍棠大將軍的治軍手腕,曾被顧傢六百騎在遼闊平原上長途追殺,那才是真的金戈鐵馬,假若北涼都是身後兩百騎的騎戰水準,那北涼鐵騎甲天下就真是個天大笑話瞭,這樣的兩千騎,都能被那顧傢六百騎一沖而散。無須主子眼神示意,樂章轉身面對那兩百隻繡花枕頭,深呼吸一口,腳尖廝磨瞭一下驛路冷硬如鐵的凍土,瞬間踩出一個坑,身形飄掠而出。

短弩灑下一撥不痛不癢的黑雨,落在內行眼中,就有些滑稽可笑,看著氣勢洶洶,實則離樂章還有六七丈射程。給兩百騎墊底的馬金釵倒是不覺得有何不妥,身邊有十幾騎衣甲鮮亮的騎卒護駕,其中竟是有位眉目嫵媚的嬌小扈從,身披一件華美輕甲,分明是位身段婀娜的女子,敢情咱們馬校尉除瞭要搶功勞,還要在寵溺美嬌娘面前顯擺一下他的治軍有方?

不過很快馬金釵就心知不妙,短弩第一撥攢射不曾建功,這不打緊,弩機攜帶輕便不說,而且遠比挽弓來得發射急促迅捷,隻是馬金釵臉色劇變,隻見兩百騎光顧著傾力沖鋒,那江湖漢子奔速遠勝戰馬馳騁,第二撥短弩當頭潑墨而下,倒也稱不上落空,隻是那漢子都不屑伸手去遮擋弩箭,任由敲打在身,如蘆葦稈子拍鐵石,折斷的折斷,滑落的滑落,不給騎卒繼續“嬉戲”的機會,已經跟為首三騎打瞭照面。那三騎嚇瞭一大跳,直接就丟棄瞭弩機,倉促提槍,樂章如豺狼入羊群,闖入馳騁兩騎的寬裕空隙,高高跳起,身形橫平,一拳砸馬,一腳踢馬,左側最靠外的一騎也被殃及池魚,兩匹戰馬疊著往驛道外橫摔出去,右側戰馬更是被漢子一拳砸出五六丈外,轟然砸地,雪屑如柳絮,肆意飛揚。

隨後並排三騎顯然膽寒至極,就想要避開此人勢不可擋的鋒芒,卻來不及躲閃,其中一騎馬術還算精湛,無奈之下,浮起一股暴戾性子,直接策馬直至撞向這江湖莽夫。馬校尉早已發話,誰能斬殺一寇,賞銀六百兩,官升三級!樂章輕輕一跳,抬起一肘向下砸在馬頭上,一匹急速前奔的高頭大馬竟是被一肘砸趴下,身體前撲的騎卒手中一槍也順勢刺在悍勇無匹的樂章胸口,隻是不等他驚喜,就發現握槍的虎口傳來一陣刺骨疼痛,長槍脫手,樂章一手拿過長槍,一手扯住這名騎卒的領口,抓小雞一般高高拋出,然後左手抖腕抬槍,身形倒退而走,追上先前僥幸擦肩而過的兩騎,然後將那桿長槍橫放,擋住去路。兩騎戰馬撞在槍身上,竟是尺寸都不得前行,後邊幾排騎卒馬擁馬,槍擠槍,先前的沖鋒陣勢瞬間七零八落。

樂章雙手內力灌註長槍,大笑著往前踏步推移,前方十幾騎簇擁在一起,人仰馬翻。樂章不顧這些孱弱螻蟻,雙手橫槍變作單手握槍,有伶俐機巧的幾名騎卒在馬背上一槍擲出,其中一根長槍刺向樂章腦門,在搖扇公子面前溫馴如傢養貓狗的漢子腦袋向前一撞,直接將長槍撞得寸寸碎裂,手中奪來一槍向上斜掃而出,掃向那名騎卒腰間,那名倒黴騎卒瞬間身軀彎曲著橫向飛蕩出去,在雪地上滾出一個略顯“俏皮”的大雪球。樂章一躍向前,也不管什麼槍法矛術,隻把手中長槍當棍子使喚,一棍子揮下,將一匹戰馬從背脊劃拉到馬腳,分屍兩半。騎卒坐在倒地的半隻戰馬屍體上,目光呆滯。

馬金釵咽瞭口唾沫,強自鎮定,不去看花容失色的寵妾,自言自語道:“賊子生猛,咱們可以徐徐退之,再殺他一個回馬槍!”

然後凍野校尉馬金釵便掉轉馬頭,一溜煙跑路瞭。

山頂這邊,徐鳳年轉頭對韋殺青和辛飲馬微笑道:“看來咱們馬校尉迎來瞭一個新年開門紅啊。”

然後望向一臉冷笑的珍珠校尉,語氣平淡道:“黃小快,馬金釵哪裡是想跟你爭搶軍功,顯然是用心良苦,示敵以弱,想要誘敵深入嘛。”

黃小快嘴角翹起,輕聲道:“馬校尉的人情,黃小快心領瞭。殿下?”

徐鳳年點瞭點頭。

黃小快獨自一騎往山下奔去。

山腳三百騎按兵不動,其餘三百騎自成左右中三軍,沖向那慢搖桃花扇的公子哥。

樂章回首一望,譏笑著喲瞭一聲,不去追擊那幫潰敗的凍野騎軍,當初朝他展開沖鋒的時候跟饑漢子見著瞭娘們兒一般急不可耐,這會兒還沒等他熱手,就哭爹喊娘回傢瞭。樂章丟瞭手中那根紅纓浸透戰馬鮮血的長槍,打算去領教領教北涼陵州下一支騎軍的能耐。

在這位金剛境高手看來,什麼狗屁北涼鐵騎,都他娘的是豆腐做的啊。

樂章呸一聲吐瞭口濃痰在地上。

就這樣的蝦兵蟹將,他樂章都能當個北涼王耍耍。

山頂上,一直冷眼旁觀的徐鳳年雙手插袖,袖內雙指捻動,好似在抽絲剝繭。

驛路上由凍野騎軍擔當主角的戰事告一段落,很快就有斥候將大略軍情傳遞給西南北國校尉任春雲,和西北風裘校尉朱伯瑜。兩將反應迥異,身披鮮紅甲胄的任春雲佩刀而立,聽聞馬金釵吃癟後哈哈大笑,撫摸馬鬃,一臉幸災樂禍。同州為將,品秩相當,既然大傢頭頂的官帽子差不多大,那自然而然就是仇傢瞭,貧寒出身的任春雲早就瞧不順眼那名字可笑的馬校尉,麾下都尉標長都是陵州將種子孫占瞭坑,能調教出什麼善戰精兵?陵州平原有兩塊易於騎軍伸展的平原區域用以練兵,去年任春雲就跟馬金釵就起瞭紛爭,狠狠教訓瞭一通華而不實的凍野騎軍,不過任春雲很快就在官場上被馬金釵扳回一城,俸祿還好,誰都不敢在這座雷池動手腳,隻是一批按律從幽涼邊關分發給地方軍伍配備的兵器軍械,任春雲隻拿到一些連乙等資質都不到的“殘羹冷炙”,一打聽才知道是馬金釵背後那個在北涼道兵庫擔當要員的親傢下瞭絆子,後來馬金釵帶著甲胄嶄新的一百騎軍借口剿殺遊寇,來到任春雲駐地轄境耀武揚威,若非任春雲死死壓下部將不許生事,差點就要鬧出兵變。

另一邊的朱伯瑜就要冷靜許多,他對馬金釵的觀感一向很差,隻是從不擺在臉面上,真遇上瞭該喝酒喝酒,該客氣客氣,因此風裘騎軍跟馬金釵那批公子哥相處得還算湊合。主要緣於朱伯瑜亦是將種府邸裡走出來的武官,父輩們曾經並肩作戰,有換命的交情打底子。不過朱伯瑜雖說從未去過邊境沙場鍍金,功勞簿相當單薄,卻是少見能沉下心去治理軍伍的北涼青壯派校尉,這些年手握實權,常常被許多背著軍功回陵州養老的雜號將軍挖苦嘲諷,讓朱伯瑜反而更樂意與馬金釵這些傢夥相處,畢竟虛情假意的觥籌交錯,也好過那些傢族子嗣後繼無力的老前輩的一見面就擺資歷,個個鼻孔朝天。朱伯瑜現在擔心沒有在陵州官場大開殺戒的世子殿下,要借機拿馬金釵之流開刀,連累他朱伯瑜也要被連累拉下馬,世子殿下哪裡會管你一個沒戰功的風裘校尉是潔身自好,還是跟馬金釵沆瀣一氣?不幸生瞭一張娃娃臉的朱伯瑜高坐馬背,戰馬僅是乙等,風裘騎軍中僅有的三十幾匹甲等戰馬,都被他贈給有功都尉和精銳士卒。朱伯瑜揮瞭揮手,讓那名按照風裘騎軍自立規矩無須下馬稟報的斥候反身再探,一身尋常甲胄的朱伯瑜呼出一口霧氣,神情異常凝重,因為他看得出來那世子殿下對陵州官場可謂菩薩心腸,但是軍政有別,有懷化大將軍鐘洪武這個前車之鑒,朱伯瑜斷言陵州各郡駐軍就沒這份幸運瞭。

桃花美人扇輕柔扇動,微風拂面,鬢角發絲輕靈飄動,一身黑裘的俊逸公子哥平視而去,呈現扇形戰陣圍殺而至的三支騎隊,顯然跟先前兩百騎有著雲泥之別,馬蹄整齊一致,沒有絲毫混淆。他憑借卓絕眼力,已經可以清晰看到那些一張張面孔年輕的騎卒,眼神堅毅,似乎得到授意,根本就沒有去動輕弩的意圖。北涼對勁弩的管禁十分嚴苛,私佩北涼刀還能靠著傢世蒙混過關,若是膽敢持弩,哪怕是一架寸子弩這般閨婦可用的力小輕弩,一經發現,也要被當日抄傢,絕無半點回旋餘地。

樂章在驛路上撒腿狂奔,腳下那條直線上泥屑四濺,氣勢駭人。給人當走狗實在當膩歪瞭的金剛境武夫今天隻想著怎麼酣暢怎麼來,在他眼中,先前不堪一擊的兩百騎是身嬌體弱需攙扶的小娘們兒,面前這兩三百騎也無非就是力氣稍大些的壯實女子,一樣經不起他樂章幾下鞭撻。

性格跟名字極不相符的一品高手大笑著前沖,三根鐵槍同時刺來,樂章雙手握住兩枚冰涼槍尖,擰成兩團鐵塊,手腕往內一扯再往外一撞,不肯松手的兩騎被他敲鐘落馬,中間那一槍抵住樂章心口,卻沒能紮出一個通透,反倒是被笑臉肆意的魁梧漢子繼續前沖,向下斜穿而出的長槍在空中曲出一個誇張弧度,可見這名騎卒的膂力和韌性都絕非馬金釵部卒可以媲美。樂章作為江湖之巔那一小撮人中都可占據一席之地的卓絕武人,哪裡在意腳下螻蟻一口咬下是輕瞭還是重瞭,雙膝彎曲,鉆入馬腹下,單肩硬生生扛起一匹迅猛前奔態勢中的戰馬,樂章如同霸王扛鼎,將這匹馬砸向騎隊後方。被殃及池魚的尾隨幾騎都倒地不起,隻是很快就被側向繞開死絕戰馬的騎卒拔肩上馬,兩名袍澤同乘一騎,又是一槍槍兇悍遞向完全刀槍不入的樂章,總算被激起幾分興致的樂章猖獗大笑,猛然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騎的腦袋上,然後順勢蜻蜓點水,左右遊走,踩踏下一名名騎卒和一匹匹戰馬,瞬間就讓十幾騎徹底失去戰力。樂章似乎覺得仍不過癮,落地後都懶得出手,隻顧埋頭沖撞,所到之處,戰馬劇烈撞擊之後皆是碎骨而亡。

百人騎陣很快就給樂章輕松穿透,不過樂章也沒能閑著,左手百人騎隊見狀後,在領頭都尉指揮下,沒有蠻撞沖鋒,而是領兵繼續一弛而過,手中百桿長槍依次丟出,大多數刺在樂章身上的鐵槍或滑落或彈落驛路之上,還有些沒有刺中樂章的鐵槍直接釘入驛路凍土上。

樂章心存逗弄,也想著讓北涼瞪大眼睛看一看他樂大爺的金剛體魄,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槍林過後,右首百人騎又跟上瞭一陣箭雨,一夫當關的樂章都盡數笑納,除瞭衣衫破碎,身體毫發無損。樂章看似托大,其實也在默默蓄力,試圖一鼓作氣攀至巔峰再戰,原本不是不可以繼續獨貓戲弄群鼠,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萬一騎隊裡隱藏著武林高手,在他樂章氣機衰減時陰險出手,雖說萬萬不至於陰溝裡翻船,可一旦丟瞭丁點兒顏面,天曉得身後那個心腸歹毒的公子哥會不會無聊時就拿他出氣。伺候這個年輕主子,樂章真是比伺候祖宗還費心費力,心中恨極的他要是能境界高過那相貌俊美的年輕人,向來對名士孌童嗤之以鼻的樂章都已經不介意換一換口味。可樂章清楚得很,這種想想就通體舒泰的狠辣報復,這輩子多半是指望不上瞭,除非那人被突兀出現的神仙人物打落塵埃,他才有機會去落井下石踩上一腳。可北涼道上,已經出過一個老劍神李淳罡,陳芝豹也已叛離入京,就隻剩下一個槍仙王繡的師弟,以及擔當邊境騎軍統帥的袁左宗,難道這兩位僅存的頂尖高手還能聯手出現此地?

驛道上直面樂章的百人騎雖然被貫穿,但很快就再度發起沖鋒,山腳一支百人騎隊在黃小快親自率領下也加入戰場,左右兩側的百人騎一撥換弩一撥換投槍,哪怕對上瞭金剛境高手無法建功,但是陣勢銜接緊密,表現遠比馬金釵的凍野騎軍來得可圈可點。怡然不懼的樂章悠悠吐出一口氣,霧氣繚繞綿長,伸出雙臂扭瞭扭手腕關節,似乎嫌那馬蹄聲嘈雜,一腳震地,沉悶轟響竟是隱約蓋過瞭蹄聲。樂章一腳一腳踏在驛路上,聲勢漸長,轟隆隆如平地滾雷,驛路上兩支百人騎的馬背起伏都厲害瞭許多,隻是依舊無人怯戰。

北涼的官場爭鬥,尤其是軍伍裡的傾軋,一直被離陽朝廷的廟堂砥柱們唾棄為村野鬧劇,扮演罵街潑婦吵不出上風的話,就隻會卷起袖管蠻橫械鬥。比起朝廷裡京城裡,那些意旨綿延和門戶接缽皆是一脈相承數代人的廟算,北涼這邊短短二十年營造出來的氛圍,如何入得瞭朝廷大佬們的法眼?隻不過似乎很多棟梁文臣都忘記瞭,離陽朝廷有他們這幫治國能手的文脈傳承,貧苦北涼也有獨有的北涼鐵騎的風骨傳承,董越騎沒能做好,但是諸如汪植、任春雲、朱伯瑜、黃小快等等,這些甚至沒資格進入廟堂巨擘們視野的小小校尉武官,都做得不錯。

樂章就想親手折斷掉幾根北涼脊梁,他當然不知道什麼薪火相傳,也懶得深思,但是眼前這支不太一樣的騎軍讓他感到很不舒服,老子好不容易躋身一品高手行列,到頭來給一個後生當牛做馬,到瞭北涼,總得讓老子出這口惡氣才行!

樂章盯上瞭那騎甲胄出彩、涼刀出鞘的騎將,渾厚氣機充沛全身,隻覺得像是地仙一劍也扛得下來。精氣神已到頂點的樂章狂野笑聲響徹驛路,跟那名騎將對撞而去,相距五十步時,高高躍起,長臂舒展,一拳砸下。一騎當先的珍珠校尉黃小快橫刀格擋,人、馬、北涼刀俱是猛然下沉,戰馬四蹄被這勢不可擋的千鈞之力壓得瞬間折斷,北涼刀鋒僅是在那名漢子的拳頭擠出一絲血痕。黃小快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刀背,仍是無力阻攔這頭江湖惡獠的一拳砸下。他壓下一口鮮血,棄馬側移,刀鋒在那人拳頭上抹過,依然沒能劃破肌膚。身邊都尉一騎同時長槍凌厲刺出,精準刺向樂章左眼珠子,逼迫此人無法追殺他們的校尉大人,更有一名騎卒一槍擲出,見縫插針般恰好刺向樂章襠部,轉瞬之間的配合,毒辣而有效。樂章第一次皺起眉頭。

殺金剛境界的高手,精髓無非“水落石出”四字。耗光那川流不息的如水氣機,沒瞭圓滿無缺的金剛不敗,才算成功一半,假若給高手足夠喘息機會,慢慢補全氣機,恢復體內江河氣象,就又得從頭再來。不過高手的氣機積蓄,從來都是散易聚難,氣機轉瞬流轉數百裡,這種傳說中的陸地神仙境界,便是同為一品高手的金剛境和指玄境也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像樂章接連兩次陷陣,氣機起伏跌至八成,期間任由槍林箭雨加身而不動如山,也僅是用笨法子恢復到九成。江湖上之所以將西蜀劍皇的戰死評價為“慘絕人寰”,不純粹是惋惜這名高手被碾壓成一攤肉泥,更在於這名劍術宗師為瞭那個不值錢的姓氏,獨力鎮守西蜀皇城大門,所面對的敵人是一波波潮水擁去的蝗群騎軍,完全沒有一絲喘息的機會,隻憑那吊著的一口氣死戰到底,簡直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在黃泉路上。

但樂章也僅是皺瞭皺眉頭,他所正面對的不過是百人騎而已。

隨手推開都尉的刺眼一槍,樂章腳尖一點,踩在那根騎卒丟出的鐵槍上,借勢一記膝撞砸在都尉腦袋上,樂章鳩占鵲巢站在馬背上,戰馬慣性前奔,傲然而立的樂章無意間望向山頂,沒來由泛起一股胸悶。

有一騎緩緩下山。

越來越快。

樂章身後的遠處,那把桃花扇被啪一聲合上,公子哥晶瑩素白手腕上系掛有另一端白鞘名刀的朱紅長繩,猛然間繃直。

一騎下山的同時,黑裘公子哥也敏銳察覺到被山上一人給盯上瞭,喃喃自語:“北涼還有這般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趙勾檔案處為何從未提及。”

樂章頭皮發麻,跟白天見鬼似的,驚嚇得魂飛魄散。

那一騎馬背上的人物雙袖飄搖,從袖口到手臂之間,攀附縈繞有無數紅絲,如同爬滿瞭鮮活猩紅的赤蛇。

當年,就有這麼一隻“纏紅繞蛇”的人貓,朝他樂章悠悠然騎馬而來。

被戳中軟肋的樂章瘋癲瞭一般,神情痛苦,蹲在馬背上,雙手十指鉤住頭皮,然後抬起頭,眼珠子佈滿血絲,咬牙雙手一拍,拍死瞭那匹戰馬,掠向那一騎。

山腳和驛路上的珍珠騎軍都下意識停下馬,留給下山那一騎和始終勢不可擋的不知名江湖武夫。

馬上之人飄落下馬,繼續掠行。

本以為起碼要纏鬥酣戰幾炷香工夫的一對人,就那麼飄飄然擦肩而過。

雙袖猩紅越發紅。

原來他手上多瞭一副從頭到腳剝下的鮮血人皮。

驛路這邊三百騎不約而同瞪大眼睛,目送手拎新鮮皮囊的殿下一掠而去,在那名不再搖扇的公子哥面前停下,隨手高高拋出那張人皮。

這一幕,黃小快畢生難忘。

腰佩一柄尋常北涼刀的世子殿下,對上瞭那把不輸南華刀的“過河”。

潼門關兩位校尉面面相覷,韋殺青和辛飲馬的眼界,都要比尋常士卒高出不少,就越發震撼於世子殿下的殺人手法。寥寥幾樁一品高手力敵千百騎的事跡,之所以稱之為壯舉,難就難在騎軍中往往隱藏有韋辛之流的軍中高手。江湖上以破甲數量衡量武品高低的規矩,其實並不準確,因為鐵甲畢竟是死物,披甲之人則是身負武藝的大活人,他們也有各自的氣機流轉。韋殺青眼角餘光瞥瞭一下陵州副將徐偃兵,這位手提無纓鐵槍的北涼王扈從不知何時策馬前踏瞭幾步,遙望驛路,槍尖隱約有幾縷淡紫色流瑩轉動,倒是另一位副將韓嶗山始終在他們身側,似乎也有些詫異,抖瞭抖馬韁,驅馬來到師出同門的徐偃兵身邊,輕聲問道:“怎麼回事?”

驛路上發生瞭什麼,指玄韓嶗山看得一清二楚,但這位槍仙王繡的師弟奇怪世子殿下是如何做到的。身具一品金剛境體魄的江湖漢子直面沖向殿下,結果被殿下硬扛瞭一拳,借機讓赤蛇攀附那人全身,如冰雪消融於爐中火焰熊熊燃燒的爐子表面。金剛境界之所以被稱為金剛不壞,就在於體內氣機跟淬煉出的體魄,兩者內外相融,天衣無縫。殿下雙袖佈滿密密麻麻的赤蛇狀紅繩,剎那間就堵住瞭那一品武夫的周身竅穴,加之那人失心瘋般不管不顧,不但奢望借著蠻力掙脫開赤蛇,還要一鼓作氣絞爛紅蛇,身內本就堪稱氣象鼎盛的氣機如爐中添柴,沸水劇烈蒸騰,由於氣竅被阻,紅繩韌性遠遠超出想象,以至於爐身搖搖欲墜,承受不住沸水,當那武人原先隻顧著迅猛出拳,一百餘記拳罡炸在殿下身上,仍是沒能砸死近在咫尺的敵人後,反而察覺到氣機跟體魄被強硬拆分之後,終於才恢復幾分清明,隻是等他醒悟,已經來不及收手。這武人瀕死之前,也確有幾分讓韓嶗山刮目相看的血性,拼著身死,最後砸出雙拳,一拳在殿下心口,一拳在中丹田,便是韓嶗山也自認做不到殿下這般“穩如泰山”,可以說,是那過於自負的武人自己害死瞭自己,但殿下的紅繩以及讓拳罡泥牛入海的兩門神通,才是真正的關鍵。在外行看來,那一品武夫似乎都談不上是殿下的一合之敵,不過韓嶗山深知其中兇險詭譎。

徐偃兵一直盯住那搖扇公子哥,平淡說道:“嶗山,你有所不知,當初李淳罡傳授殿下兩袖青蛇,並不是那紙上談兵,而是實打實往殿下身上砸下瞭數百道兩袖青蛇,交由殿下一次次生死一線間,自行領會其中劍道精髓。殿下跟我說起過,當時除瞭學劍,其實也想著打磨武當掌教灌輸給他的大黃庭,用殿下的話說,拿兩袖青蛇敲打自己,不是什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是以他山之玉用來磨石,有些暴殄天物。後來殿下被天象高手柳蒿師拔掉僅剩的一株大黃庭金蓮金幼苗,然而柳蒿師確是拔除瞭幼苗枝筋蓮葉,但培植養育紫金蓮的那一方池塘仍在,最重要是根須仍存,殿下說僅憑他的內力,不論如何辛苦修行,已經無法讓那頹敗根須重新開枝散葉,隻是他到失去大黃庭後,才知曉老掌教王重樓的饋贈,幾近天象內力的大黃庭修為是其次,那一方不起眼的池塘才可貴,就像一座蓮池,荷花蔓延水面的景象,很好看,但若是沒有池塘,也就談不上什麼出淤泥而不染的光景。所以這趟出行,就又用上瞭他山之石攻玉的笨法子,假借外力激蕩池塘濁水的勾當,為此殿下一路上沒少挨我的捶打。殿下不知如何得知那江湖莽夫跟韓貂寺有過節,故意搬出人貓的手腕,用來激怒他來傾力擊打,一品武夫的攻勢越是兇悍無匹,對殿下就越有裨益。至於殿下為何精通人貓的剝皮,我也不知道。”

韓嶗山感慨道:“雖說有益修為,不過拳拳到肉,何況是金剛境高手的垂死掙紮,打在身上可不輕松。”

徐偃兵微笑道:“對殿下而言,早就習慣瞭,將其自稱傢常便飯。況且再疼,總好過老劍神李淳罡當年‘隨手’丟出的兩袖青蛇。”

韋殺青湊近瞭幾分,小心翼翼詢問道:“徐將軍,死在殿下手上的江湖人士,真是一品高手?”

徐偃兵點瞭點頭,一臉雲淡風輕道:“死在殿下手上的高手還少嗎?”

韋殺青偷偷咽瞭咽口水,不敢再多嘴一個字。

韓嶗山問道:“那殿下是要跟那自詡風流的年輕人再來一戰?”

徐偃兵搖瞭搖頭,緩緩說道:“一品四境,目前隻有金剛境適合打熬體魄,再往上,極有可能得不償失。那年輕人已是指玄境界,嶗山,你也是指玄,應該清楚武夫的指玄境界跟道門真人的一入一品即指玄,大不相同,論殺人的凌厲程度,同樣的境界,就像相同品秩的京官和地方高官,後者手中的實際權柄遠勝前者。京城裡一個清水衙門的四品官,哪裡比得上地方上的郡守更能手握生殺大權。四個境界中指玄不高不低,但秘術最多,五花八門,除非是陸地神仙和天象境界,否則對上一名橫空出世的陌生指玄高手,誰都不敢說穩操勝券,今天哪怕殿下想要親自試一試那人的底細,我徐偃兵也會插手。江湖上的徐鳳年可以涉險,北涼的世子殿下萬萬不能。”

韓嶗山笑道:“也好,否則那廝真被殿下一口氣宰瞭,就沒那些校尉什麼事情瞭。咱們總不能讓這些大人跑來喝西北風啊。”

驛路上。

收起折扇,繩系過河刀的公子哥拉瞭拉韁繩,輕輕躲過那張鮮血淋漓的人皮,對於樂章的暴斃無動於衷,笑道:“韓生宣能夠指玄殺天象,二品殺一品也不出奇。”

看到徐鳳年面無表情,似乎沒有跟自己說話的興趣,他也就樂得自說自話:“不過這不出奇,但你精通人貓的剝皮術,就很出奇瞭。就是不知道你還懂不懂包括剔骨抽筋在內的後兩層境界。”

他轉動手腕,被長繩牽引的白鞘過河隨之旋轉,而他本人則俯視這個單獨前來的北涼世子。

趙勾有一份專門針對世子殿下搜集而得的機密檔案,在天字號檔案房也就比曹長卿略薄一些,他先前隨手翻瞭翻,可真是長瞭大見識,對外宣稱在皇宮因病而逝的韓貂寺,竟是被眼前年輕人在神武城外飛劍所殺。不過照理說徐鳳年被柳蒿師拾掇得很慘,境界大跌,要殺金剛境界的樂章不算太難,卻也不容易。癥結所在就在於姓徐的怎麼就得瞭人貓不同尋常的指玄秘境。他不相信世間還有人能像自己一樣僥幸悟得指玄境中號稱“直指天心”的照鏡之法,不但過目不忘,而且可以擷取精華。吳傢劍塚的女子劍侍,那個背負素王劍名叫翠花的女子,之所以可以偷竊不管如何晦澀上乘的劍術劍意,更多是一種百年難遇的本能,但她也局限於偷學別傢劍道,比起他的“來者不拒”還是有些遜色。如果說姓徐的跟他是雷同資質的傢夥,那他可就真得寢食難安瞭,自古一山難容二虎,哪怕這座山是整個江湖。江湖的確很大,但他江斧丁心眼很小,容不下一切有機會跟他並肩而立的潛在對手。

先前姓徐的殺樂章,他看得一清二楚,先是類似鄧太阿的飛劍釘竅術,然後是人貓韓貂寺的剝皮術,兩者都是世間最頂尖的殺人手段;樂章打得全無章法,試圖仗著金剛境體魄將其一擊斃命,世間哪有這麼簡單的好事。不過江斧丁對此並不費解,樂章這輩子剛進入一品境界,馬上就被韓貂寺嚇破瞭膽子,從此膽小如鼠,從沒有跟同境高手交過手,所以說在江湖上混,不惜命肯定不好,但是太珍惜一身修為,導致太惜命,也一樣不好。

江斧丁提瞭提手腕,雙指擰住系刀的紅繩,那把“過河”仍然旋轉不停。彎腰望向徐鳳年,江斧丁道:“山頂有厲害至極的高手,我打是肯定打不過,一心想逃的話,也未必能逃出生天,隻不過你我二人年齡相仿,身世嘛,你徐鳳年算是王侯門府的鐘鳴鼎食,我也不差,逐鹿山那些公侯也一樣是占山為王的貨色,可論起輩分,還得喊我一聲師伯祖什麼的,所以說在樂章這些人所謂的江湖裡頭,再找不出比我更有嚼頭的出身瞭。咋樣,你敢不敢跟我捉對廝殺一場?放心,我即便能殺你,也不會殺你,我還想好好活著去北涼邊塞領略一下北莽的大漠風光。徐鳳年,北涼是你地盤,打不打隨你,要是你敢,我奉陪到底,輸瞭,手上這把‘過河卒’送你,要是你不敢,一心當縮頭烏龜,本人立即轉頭跑路。”

徐鳳年笑道:“敢是敢,你再厲害,也不過就是第五貉的水準,比人貓差瞭一大截,不過敢不敢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外一回事。你跑路吧,我給你一炷香工夫,然後陵州副將韓嶗山就會帶上兵馬剿匪瞭。哦,跟你說一聲,你被朝廷任命為金縷織造的官文和邸報,估計很快就要同時到達清涼山王府和經略使官邸,不過我就當沒見到。事先說好,你跑路期間,傷人不算,但是擅殺官兵一人,我就要你丟一條胳膊。要是能把任何一支騎軍折騰得丟盔棄甲,我記你的好。”

被輕描淡寫就撕去那張護身符,江斧丁也不慌張,在馬背上直起身,笑瞇瞇道:“聽說你跟李淳罡一起走瞭一趟廣陵江,怎麼沒見你學到老劍神的劍術,為人倒是賤得很哪。”

徐鳳年探手一抓,抓回樂章的人皮,準備連同屍骨一起懸掛在陵州最東城池的城頭,以此告訴那些蠢蠢欲動的外地江湖人,想要在北涼興風作浪得付出怎樣的代價。在神武城外,徐鳳年除瞭搜集到一些人貓幾條殘餘“赤蛇”,還有那顆頭顱裡的一些隱秘內幕,其中就有這個負責守株待兔探密逐鹿山的金剛境樂章。

徐鳳年面無表情提瞭提那張人皮,江斧丁猛然一抖腕,緊緊握住這柄從未在江湖上露面的“過河卒”。

在江斧丁做出這個殺機四伏的動作後,山頂徐偃兵也提瞭提鐵槍。

最終,江斧丁哈哈大笑,濃鬱殺氣頓時煙消雲散,“徐鳳年,別硬撐瞭,既然被樂章揍得不輕,想吐血就吐血,別死要面子活受罪。”

徐鳳年笑道:“隻剩下半炷香瞭。”

江斧丁笑問道:“不對啊,該是還有大半炷香才對。”

徐鳳年平淡道:“我的那炷香跟你的不一樣。”

江斧丁嘆息一聲,松開紅繩,墜掛著那把白鞘名刀,深深凝視瞭這個傢夥一眼,然後默然調轉馬頭。他自認可以穩贏姓徐的,隻是就算殺瞭他,自己也要死在山頂那名高人之手,不劃算。他江斧丁的性命,比北涼世子可要值錢多瞭。

背後突然傳來話語,“刀留下,反正你也配不上。”

背對徐鳳年的黑裘公子哥臉色陰沉,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出刀。

最終,江斧丁沒有轉身,手腕一震,震斷紅繩,握住過河卒,拋向腦後。

徐鳳年瞳孔收縮,身體紋絲不動。

山頂一槍劃過天空,擊中那柄看似慢悠悠下滑的過河刀。

方寸之間有天雷。

驛路上炸出一條巨大的溝壑。

包藏禍心的過河刀被長槍擊潰氣勢,恰好落在徐鳳年頭頂,徐鳳年伸手接過白鞘刀,將人皮裹在刀鞘上。

塵埃落定過後,駿馬猶在,卻已經沒瞭那人的身影。

江斧丁一走,天上遊隼和地上斥候諜子也隨之而動,黃小快率領珍珠騎軍往東追擊,其中有韓嶗山隨行坐鎮,軍令也火速傳遞給北國校尉任春雲和風裘校尉朱伯瑜。

徐鳳年順手把樂章的皮囊屍骨都交由幾名扈從送往北涼道最東的馮溪城。等他緩緩行至山頂,那名凍野校尉馬金釵跟珍珠騎軍擦肩而過,帶著幾名親衛扈從一同往山頂這邊趕路,到瞭山頂已經氣喘籲籲,見到腰佩一刀手拎一刀的世子殿下正要坐入馬車,趕忙下馬跪地請罪。按照馬校尉以往的性格,若非世子殿下宰殺瞭一人驅趕瞭一人,而是被那對主仆逞兇北涼,他才懶得湊上前去挨罵,把爛攤子交給自傢長輩去打理便是,他們馬傢從爺爺那一輩到他爹這一輩,都有戰功,都是有功於徐傢的功勛舊將,他馬金釵就不信殿下真會把他從校尉位置上一捋到底,就算這麼不近人情,以他馬金釵跟北涼軍頭燕文鸞的姻親關系,還怕不能東山再起?不過馬金釵自知這趟圍剿,他的凍野騎軍出師不利,一開始想著搶功,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把光屁股腚都給殿下和兩位陵州副將瞧瞭一幹二凈,就想著來山頂讓殿下罵幾句,當場出瞭惡氣,他的校尉官職也就保住——將種子孫的馬金釵治軍馬虎,官場規矩還算知道一些。

徐鳳年才抬腳要坐入車廂,聽到凍野校尉在身後假惺惺泣不成聲,便轉身走向馬金釵。馬金釵聽到腳步聲,抬頭迅速看瞭一眼,瞥見殿下神情平淡,聽多瞭殿下的傳聞,也吃不準殿下的心性,好在總算沒有直接表露出怒氣沖沖,這讓馬金釵略微心安幾分,心想咱們馬傢果然還是有些名聲的,連殿下也要顧忌幾分,不好太拿他馬金釵撒氣。就在馬金釵自以為逃過一劫的時候,徐鳳年一腳踩在馬金釵肥頭大耳的腦袋上,將其小半顆頭顱直接砸入泥土裡,當場暈厥過去,三名扈從跟隨校尉一起跪在地上,都被驚嚇得呆若木雞,立即垂下視線,死死盯住地面,內心波瀾起伏。然後很快聽到出手狠辣的世子殿下冷冰冰說道:“抬走這廢物,等他醒來,告訴他凍野騎軍全部解散,連同你們三個,六百人記錄在案,在北涼軍內永不錄用!想要再度投軍,除非拿你們父輩軍功來抵消,不樂意,就一輩子本本分分做你們的陵州紈絝子弟,以後若是犯瞭事,一律從重責罰。別怪本世子沒提醒你們,此刻已是白丁身份的馬金釵就是你們的下場。”

逗留在山頂的韋殺青和辛飲馬悄悄相視,都發現對方笑不出來。先前陵州大大小小的將種都在看包括經略使李功德在內所有陵州文官的笑話,如今風水輪流轉,看來文官有機會對武將幸災樂禍瞭。所幸潼門關兩位校尉一直超然物外於陵州官場,始終被北涼引為股肱心腹,否則這趟他們兩位估計也要好好吃上一壺烈酒。同處一州的武官沒好日子過,手握精兵的韋殺青和辛飲馬難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觸。徐鳳年一腳踩暈瞭馬金釵,轉頭對韋辛兩人抱拳笑臉道:“潼門關就有勞兩位戍守瞭,以後北涼改制,官職稱呼上可能要委屈一下韋校尉、辛校尉,不過品秩不變,而且潼門關位置顯要,將卒的俸祿也會相對有所提升,若是需要優等戰馬軍械,你們可以直接跟本世子開口。”

兩名校尉立即跪地謝恩。不降品秩,就意味著不會在根子上動潼門關,而且殿下的口頭許諾,是實打實的實惠,往年陵州武官想要跟邊境幽州、涼州爭奪戰馬兵器,想都不要想,那都是別人嘴裡吃剩下的玩意兒。就說韋殺青和辛飲馬,偶爾跟邊境上告假衣錦還鄉的同僚聚會喝酒,哪怕對上那些官階更低的都尉,一樣有低人一頭的感覺。看情形,世子殿下新近提拔瞭新任陵州刺史和別駕,顯然是告訴北涼道他對陵州官場很不順眼瞭,但是對陵州軍鎮關隘似乎隻會更加重視,這讓韋殺青、辛飲馬這些希冀著繼續往上攀爬的武官自然欣喜萬分。

徐鳳年故意言語留白,任由兩名校尉自己去咀嚼這裡頭的餘味,坐入馬車,還是徐偃兵擔當馬夫,追剿那名江斧丁。有韓嶗山這名指玄境高手做定海神針就夠瞭,又不是人貓韓生宣這個層次的高手在北涼流竄,還用不著坦言對上洪敬巖還有勝算的徐偃兵來做殺雞的宰牛刀。

他要北上趕赴邊境瞭,然後跟徐驍會合。

裴南葦看到徐鳳年手裡多瞭一把白鞘長刀,有些好奇。當初在外頭她沒能看仔細驛路上的情景,透過身邊兩位陵州副將和兩位校尉的粗略交談,知曉他下山後殺瞭那名看似勢不可擋的一品金剛境高手,對此裴南葦也談不上如何驚奇,當初這個年輕人帶瞭兩百騎就跟老靖安王趙衡的千騎對峙,還敢在陣前提槍殺人。裴南葦挪瞭挪位置,坐在角落。橫刀在膝,七竅滲出血絲,看來先前殺人也不輕松,等到瞭沒人的時候才泄露出頹勢。裴南葦笑瞭笑,其實是在笑話自己難道不是人嗎,隻是被徐鳳年誤以為是在譏諷他,眼神冷漠瞥瞭她一下,裴南葦也不在意,問道:“你怎麼不去痛打落水狗?”

徐鳳年拔出過河卒不過兩寸,車廂內就有幾分“蓬蓽生輝”的景象,饒是裴南葦也忍不住多看瞭幾眼,當徐鳳年讓過河卒全部出鞘,裴南葦感到一股涼意沁入肌膚,讓她情不自禁雙手環胸抵禦寒氣。大概是從清亮如鏡面的刀身上發現瞭自己的狼狽,徐鳳年拿袖子擦瞭擦滿臉血跡,一指敲在刀身中端方位,出人意料,過河卒並未像其他刀中重器那般刀尖翹起,而是刀身漣漪陣陣,悄悄消弭瞭徐鳳年手指敲擊帶來的震蕩,以至於過河卒在外行眼中看上去就像一名清高傲慢至極的絕美女子,面對所有男子的阿諛奉承,八風不動。徐鳳年提起過河卒,幾乎貼在眼簾上,這才察覺到刀身上篆刻有煩瑣晦澀的符籙雲紋,如雲卷雲舒,生機勃勃。

大開眼界的徐鳳年不由得感慨道:“這把刀是活的。”

裴南葦這回是真的譏諷挖苦瞭,笑問道:“世上還有能讓你世子殿下心動的物件?”

徐鳳年頭也不轉,盯住刀身上浮動的旖旎風景,平淡道:“車廂裡不就有兩件。”

過河卒是一件,剩下一件當然就是她裴南葦瞭。

裴南葦冷笑道:“小女子真是倍感榮幸。”

徐鳳年放刀入鞘,笑道:“你還小女子?三十歲出頭的女人瞭,如果是在鄉下村子裡早些結婚生子,說不定這會兒都可以當上奶奶瞭。”

這句話,擱在男女之間針鋒相對的江湖,無異於劍仙一劍的殺傷力瞭。裴南葦果然氣惱得胸口微顫,一手使勁按住心口,一手握拳放在大腿上,試圖竭力平穩情緒。

她嫣然一笑,“看你流瞭這麼多血,稱上一稱,可有好幾兩重瞭吧?疼不疼啊?”

背靠車廂的徐鳳年沒有說話,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她的大腿,力道不輕地擰瞭擰。裴南葦眉頭糾結在一起,卻硬氣地一聲不吭。徐鳳年松開手指,裴南葦重重吐出一口氣,不承想徐鳳年故技重演,讓裴南葦倒抽一口涼氣,那張讓這位靖安王妃榮登胭脂評美女的端莊柔媚兩相宜的臉龐,顯得十分痛苦。徐鳳年上癮一般,數次反復,到後來不出聲阻攔的裴南葦已經趨於麻木,心中對他的恨意無以復加。對這個她恨不得千刀萬剮的年輕人來說,她裴南葦確實就是等同於那柄從別人手中搶來的白鞘名刀一般無二,都是那僅僅心動就搶來瞭的物件,無聊瞭就“把玩”一番,沒空的時候就放回鞘,正眼都不看,任由塵埃遍佈。

徐鳳年終於不再故意讓裴南葦承受這種皮肉之苦,不用想,她的那條修長大腿上已經多處青腫。徐鳳年換成手掌搭在她腿上,輕輕抹過,裴南葦的疼痛如同春風一度便積雪消融,但是這讓裴南葦更加感到身為“玩物”的屈辱,咬住嘴唇,纖薄嘴唇被她咬出血絲。

徐鳳年輕聲笑道:“第一次會很疼,到後來無非也就那麼回事瞭,你問我七竅流血疼不疼,其實跟你是一個道理。我嘴上說這些,你多半聽不進去,就隻好讓你感同身受一番。咋樣,是不是這會兒才曉得不疼的時候,就覺得已經是一種幸福?所以啊,我們人人都是賤貨,站著說話不知道不腰疼的福氣。我以前聽到一個笑話,說貧苦百姓猜想皇帝老兒是不是頓頓大蔥就餅,覺得滑稽,第一次遊歷江湖的時候,等到自己啃著那些窩窩頭啊烤紅薯啊,才知道能填飽肚子就很知足,甚至高興到連那些山珍海味想都不去想。一個人的快樂和苦難,因所居位置不同而不同,但深淺大致是相當的。所以誰都不要瞧不起誰,誰都不要笑話誰,什麼事情都能爭取,唯獨從哪裡投胎,卻是這輩子如何用心用力也爭取不來的,遇上不平事,能認命就是本事,能拼命就更是瞭不起瞭。不過不願認命卻肯拼命的人,也不好,因為往往做事沒有底線,喜歡害人。在薊州平步青雲的袁庭山就是一個。我在江湖底層看到過各色各樣的人物,在清涼山也見到站在高處的三教九流,對於沒有底線的,一直不太喜歡跟他們交往。”

裴南葦嗤笑道:“你如果不是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誰樂意跟你客套寒暄?更別提什麼溜須拍馬!你也就是投胎投得好,才有資格說這些道理。”

徐鳳年破天荒沒有反駁,嗯瞭一聲。

隻是裴南葦非但沒有大勝而歸的感覺,反而有些索然無味。投胎好的,靖安王世子趙珣無疑也是一個,又如何?

徐鳳年突然問道:“我要去一趟跟北莽接壤的幽涼邊境,你想不想去看一看大漠風光?我曾經去過北莽,親眼見過雲層下墜,宛如天地一線的景象,真的不錯,看到這些,人的心境也能開闊一些。幽州最北還有座雞鳴山,晝夜交替時沙鳴如雄雞晨啼。”

裴南葦沒有直接回答,順嘴問道:“你是去邊境參加校武閱兵?怎麼,大將軍已經著手準備讓你世襲罔替他的北涼王爵位瞭?怕你不能服眾,要親自為你在北涼邊軍中壓陣?”

這話一說出口,裴南葦就噤若寒蟬。她不是忌憚身邊這個她還有底氣去平起平坐的年輕人,而是打心底畏懼那個數次在北涼王府撞見時都駝背傴僂笑瞇瞇的老人。

那個老人是老瞭,可裴南葦始終無法想象老人會死在哪一天哪一處。

如果老人終於死瞭,亡瞭的春秋八國是不是才能瞑目?

徐鳳年沉默著離開車廂,要瞭一匹潼門關戰馬,獨自騎乘。

沒瞭徐驍的北涼,還是北涼嗎?

此時,被北涼鐵騎踩踏得滿目瘡痍的北莽南朝邊境,悄然駛入一輛簡陋馬車。

馬夫是那天下第二人——拓跋菩薩。

外篇:溫華和老黃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有丁點兒熱鬧,就有瞭過年的氛圍。正月裡的黃昏,再小氣吝嗇的門戶也在門外掛起瞭喜慶燈籠。鬧市喧沸,有人踢瓶踢缸,有人胸口碎大石,有人裝神弄鬼吐煙火,還有人耍那上竿跳索的把戲,每翻一個筋鬥,就能贏來底下無數喝彩,一些個稚童更是伸長脖子癡癡望著。

一名穿瞭件嶄新灰鼠皮衣的年輕男子走到瞭集市上,腳步瘸拐,一手捧肩遮風禦寒,一手頹然垂出袖管。他抬頭瞇眼看著頭頂繩索上雜耍的江湖人,緩緩低頭,看見底下那些孩子的臉龐,其中幾個都使勁攥緊父親給他們削的竹劍木劍,年輕人嘴角翹瞭翹,自己小時候何嘗不是這般覺著那就是踏雪無痕的厲害輕功瞭?還記得小時候端著碗瞎跑,撞見一位大錘砸在肚皮青石板上都不皺眉頭的英雄,給本地無賴追著揍,被搶走銀錢不說,臨瞭還被吐口水在身上,那時自己還會憤憤不平,也會疑惑不解,怎的這樣的武林高手,也不還手?然後五六年前,他經不住嫂子的冷眼街坊的挖苦,就這麼帶瞭柄自己削出的木劍,去瞭那座他以為是江湖的江湖,逛瞭一圈,什麼都沒能帶回來,身上唯一值錢的這件皮衣,還是用跟人借來的碎銀買來,更讓他無奈並且認命的是,多半是還不上這份錢瞭。沒吃過豬肉,總還算看過豬跑,落魄不堪的年輕人也就沒心思去看集市上那些雜耍把戲,踉蹌擠出人群。幾個成群結伴的小娘不好意思往人堆裡湊,也是怕被多年單身的無賴漢子揩油,瞧見瞭這個斷瞭腿的寒酸男子,都趕忙皺著眉頭避開。他嚅嚅囁囁著什麼,她們聽不真切,猜測多半是些嘴上占便宜的渾俗言語,有個臉上可勁兒抹瞭好些脂粉的潑辣女子,叉腰對這沒出息的浪蕩子重重呸瞭一聲,說瞭句“再管不住狗眼就打斷你另外一條狗腿”。

年紀不大的男子似乎也不敢頂嘴,就這麼走瞭,走瞭幾十步,就停下來,不知道是疲累瞭要歇息,還是打算壯起膽回去還嘴幾句,可始終沒有轉過身。有個性子婉約些的心善小娘,恰好看到他彎著腰,背對她們,就生出些於心不忍的憐憫,覺著身邊的女伴說話似乎說太重瞭,潑辣女子正好給繩索上翻跟鬥的伶俐傢夥鼓完掌,回頭看見身邊同齡女子望向那瘸子,雪上加霜地嗤笑瞭一句,“方才那傢夥就算爬上瞭繩索,也就隻能金雞獨立嘍。”

除瞭婉約小娘,其餘女子都哄然大笑,不知為何,約莫是那年輕人聽見瞭她們拿他取笑,直瞭直腰,回頭咧嘴一笑,暮色中,牙齒顯得尤為潔白。潑辣女子將他的笑臉當成挑釁,踏出幾步,佯怒說“死瘸子趕緊滾,看姑奶奶不打得你滿地找牙”!那傢夥趕忙轉過身去,小跑逃遁,肩膀一高一低,看得她們捂嘴嬌笑不止。唯有那位從到頭尾沒有跟著起哄的小娘,輕輕撇過頭。

年輕人走瞭一個多時辰的夜路,才走到瞭那座熟悉又陌生的村子,村頭有幾棵村裡老人說是挽留風水的柏樹,哪傢哪戶若是死瞭貓,就得來這裡掛上。有繁密藤蔓攀附其上,每年入秋便會結下滿滿的一種叫烏鴉脾的果實,孩子們割完瞭稻谷抓過瞭溪裡魚田裡蛙,就要來這兒摘果子解饞,年長力氣大些的村童,總能多采摘一些。年輕人看著不過四五十戶人傢的小村莊,蹲在一株柏樹下,不敢再向前走出一步瞭。村子裡有依稀亮著的昏黃燈火,他蹲靠著柏樹。小時候頑劣,傢裡爹娘走得早,哥哥忙於田地勞作,無人管束,他經常爬上柏樹,坐在枝頭上往遠處看,在他小時候那會兒,村子裡的長輩就都罵他不是個好種,遲早要出去被人打斷腿回來,自傢裡那個哥哥也常笑話他說自己小時候來瞭個老乞丐,差點就給他拐賣瞭去,說這玩笑話的時候,總是笑得格外燦爛,以往聽這個笑話聽起老繭子的他,總會發火,還會不耐煩頂嘴幾句,哥哥總會歉意地想要揉揉他的腦袋,自己長大後,也從不讓他得逞。自從大嫂進瞭傢門後,性子淳樸本就不多笑的哥哥,越來越不會笑瞭。他腦袋往後敲瞭一下樹皮冰冷的柏樹,伸出左手揉瞭揉臉頰,揉著揉著,嗚咽聲就從指縫間透出。以前年少不懂事,可再憊懶,也熬不過嫂子遞過飯碗時故意的碎碎念叨,多少還能下田地給哥哥搭把手,可如今想幫忙,又能勤快到哪裡?

他站起身,聳起右邊肩頭,擦瞭擦臉,不管怎麼樣,得跟哥哥說一聲自己還活著,再跟嫂子說聲那些年對不住她瞭。然後就去鎮上討個端茶遞水的活計,手腳廢瞭大半,可好歹還有張見人就笑的笑臉,當個隻要殘羹冷炙填飽肚子不要一顆銅錢的店小二,跟掌櫃的死皮賴臉求一求,一傢不行換一傢,多半還是能求來的,實在不行,哪傢有癡傻貌醜的閨女嫁不出去,他上門入贅也無所謂瞭。

他走進村子,腳下青石板還是那些青石板,建在村裡石板路旁邊的一座座茅廁,還是那個老樣子,冬天仍是不如夏日那般熏臭。記得少年時,就喜歡躲在暗處,逮著同齡臉皮子薄的姑娘偷偷摸摸提裙走入茅廁,然後往裡丟石子,聽著她們的尖叫聲和謾罵聲,以及她們傢裡長輩抄起燒火竹筒沖出來打人,大夥兒都是村婦愚夫,也罵不出什麼文縐縐的東西,翻來覆去反正就是那麼幾句。他當時玩心重,臉皮得跟茅廁裡的臭硬磚頭差不多,哪裡會在意這些。

他敲響一扇門。

從裡頭傳來一陣粗厚嗓音:“誰啊?”

他低低說瞭聲:“我。”

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聽清,但是很快就有一個相貌粗糲的漢子匆忙打開門,沒穿鞋,隨手披瞭件外衣,見著站在門口的他,頓時就嘴唇顫抖,這麼一個赤腳上山砍柴腳底被劃出入骨血槽也沒見喊一聲疼的漢子,就這麼一把抱住門外的年輕人,沙啞哭起來,如何也止不住哭聲。似乎怕懷裡的年輕人轉身就走,他扭過頭,不管在村人那邊如何直不起腰桿子,但在自傢崽子面前最是要臉面的漢子,也顧不得在床上酣睡的孩子是否聽見他的哭腔,大聲喊道:“艷梅,弟弟回來瞭,我弟弟回傢瞭!”

有個婦人也慌張穿好衣裳,快步跑出,見到這個曾經被她罵過許多次的不爭氣小叔子,到底是一傢人,也是沒能管住淚水,重復呢喃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桌子還是那張八仙桌,哥哥結婚時置辦的,嶄新鮮亮,哥哥總喜歡摸著桌沿傻笑,年復一年,越發陳舊,如今更是紅漆磨損殆盡。嫂子去灶房生火,熱瞭一桌飯菜,都是年夜飯餘下的,所以碗碟裡都沒盛滿,小半小半的。嫂子坐下後,看著埋頭吃飯的小叔子,夾菜時也不抬頭,而身邊男人像是被雷劈瞭似的,紋絲不動,她這才看到小叔子是用左手拿筷子,右手都沒有去碰碗,她斂瞭斂眼皮,順著視線,看到瞭小叔子右邊那隻下垂的手臂,連忙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沒能按照當年離傢時信誓旦旦的約定風風光光返鄉,年輕人抬起頭,輕聲道:“嫂子,這麼多年,辛苦你瞭。放心,我斷瞭一條胳膊一條腿,便是出去討飯,也不會拖累哥哥嫂子的。”

漢子紅著眼睛怒道:“說什麼混賬話!一傢人,添個碗,多雙筷子咋的瞭?!”

嫂子也抬臂擦瞭擦眼淚,抽泣道:“都怪嫂子,是嫂子沒良心,那時候狠心趕你走,你哥這些年不知道罵瞭嫂子多少回,嫂子知道錯瞭。”

當年挎瞭柄木劍就要去闖蕩江湖的瘸子,好像連那把木劍都給丟瞭,興許是吃過瞭苦頭,再不像當年那麼任性,搖頭道:“嫂子也是為我好,罵幾句有什麼錯,不是想著一傢人都好,嫂子罵我做什麼,是我混賬,以後不會瞭。哥,嫂子,知道在傢裡幫不上什麼忙,所以今夜住過瞭,明早就去鎮上那邊,做個夥計短工什麼的,先安頓下來,不讓自己餓死,以後攢下瞭錢,我也花不上,再給傢裡拿過來,添置些小物件也好。這麼多年,嫂子連脂粉是什麼都不知道,是咱們傢對不起嫂子。哥,你也別勸我,真當我是你弟弟,就讓我去離傢不遠的地方找份事做,隻要有手有腳,萬萬沒有餓死的道理。做什麼都行,隻要能養活自己,就不丟人。

嫂子,我哥就是嘴笨,不過是個好人,你們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還是嫂子做的飯菜香,我可要多吃幾碗飯,嫂子這往死裡罵,嘿,以後就沒機會罵我遊手好閑啦。

哥,今年收成咋樣?

我那侄兒在村塾學得如何瞭?方才見門外春聯寫得秀秀氣氣,應該是不錯的瞭。我可得趕緊攢錢,以後侄子考上秀才,做叔叔的,得包個大紅包給他才行。”

第二日,去墳上回來後,年輕人如何都不願讓大哥送他去鎮上,大哥說他在鎮上有些熟識的鋪子掌櫃,好求人辦事,可年輕人隻是搖頭,其實在鎮上那邊本就沒什麼香火情的漢子隻得作罷,但仍是遠遠跟著送出村子十幾裡路,看到弟弟在遠處轉身擺手,他才停下腳步,蹲在路邊,漢子腦袋埋在膝蓋間,怨恨自己沒本事,對不住死去的爹娘,沒能照顧好弟弟。被拍瞭拍肩膀,抬頭看到弟弟不知什麼時候反身,咧嘴笑著說,回頭總有一天,他要自己開傢酒肆,讓哥哥喝夠好酒。

隔瞭幾天,小鎮上一棟小酒樓多瞭位瘸瞭腿還能腿腳利索的店小二,逢人便笑,有酒客笑話他的瘸腿,他笑得更多,有人嫌棄他礙眼,他也低頭哈腰使勁賠罪,還別說,這小子模樣寒磣,可滿嘴抹油,很討喜。雖說沒給酒樓多招徠幾樁生意,可好歹沒有減瞭買賣,這讓掌櫃的松瞭口氣,看著那肩上搭瞭條佈巾的店小二,也順眼幾分。這小子還真是犟,為瞭能在酒樓幹活,愣是在自己傢門口站瞭一宿,怎麼罵也罵不走,如果不是怕這王八蛋凍死在外頭,正月裡惹來晦氣,起先真想拿掃帚抽走,後來一尋思,反正不要酒樓出一顆銅錢,有剩菜剩飯就能對付過去,恰好正月裡生意好,又舍不得多雇人,就馬馬虎虎答應那可憐後生來酒樓打雜,試瞭幾天,掌櫃的還算滿意,久而久之,用著十分順手,也就沒瞭讓他卷鋪蓋滾蛋的打算。遇上不講理的潑皮無賴,喝酒不付錢還耍酒瘋,這小子就派上用場瞭,推出去給那幫地痞拳打腳踢一頓,往往就能萬事大吉,有幾次打得慘瞭,饒是店掌櫃也過意不去,要塞給他些零散銅錢,小夥子也打死不要,說掌櫃的收留他就知足,說瞭不要銅錢就不要。掌櫃再市儈,再鐵石心腸,也難免心有戚戚,就讓掌勺師傅給他做瞭幾樣帶油水的菜,讓他酒客不多時去桌位上坐著吃,然後就看到這個肯定遭過大災大難的後生,也從不順桿子上桌,隻是老老實實坐在酒樓裡頭的門檻上,幾隻菜碟飯碗都小心擱在腿上,一筷子一筷子,吃得很慢。

鎮上來來往往,隨著風言風語,掌櫃的知曉瞭這後生是幾十裡外一個村子的,早前幾年也是個沒出息的混子,去外頭廝混瞭幾年,回來的時候就是這般淒涼田地瞭。同村的青壯總喜歡來這邊喝口小酒,使喚這位姓溫的店小二跑腿,說些怎麼沒練成天下第一劍客啊的刻薄言語,後生也不還嘴,隻是說些奉承話,主動跟人稱兄道弟,低頭哈腰賠不是,笑著讓諸位多照應照應他大哥傢。鎮上有個在外地一座據說頂天大幫派中當弟子的劍客,故意摘下佩劍,逼著溫小二用那隻廢瞭的右手去拿起那把沉重鐵劍,說隻要拿得起,這柄劍就歸他姓溫的瞭。一開始溫小二不肯拿,被那貨真價實混江湖門派的高手一腳就踹飛出去,撞翻瞭好幾張桌子,讓掌櫃得心疼得發緊,被教訓瞭兩次。大概是也知道事不過三,後來這店小二學聰明瞭,踮起腳尖和肩頭,右手顫抖著要去提劍,仍是被那在鎮上趾高氣揚的劍客一腳踢在肚子上,罵罵咧咧,說憑你也配提劍?!這之後佩劍好漢就再沒有跟這個姓溫的一般見識。掌櫃的躲在旁邊,也隻能唉聲嘆氣,不過往常被打還能擠出笑臉送客的夥計,那一次卻好像沒有什麼笑臉,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大概是疼的。

這夥計心氣不高,甚至說低到瞭泥地裡,但心眼活絡,不知怎麼請瞭途徑本鎮的一位外地說書老先生,在酒樓評書說那道聽途說而來的稀奇古怪江湖事。掌櫃的一開始沒舍得花錢,後來經不住得瞭“溫小二”綽號的後生慫恿,加上那說書先生也講瞭可以在酒樓裡頭白說三場,不承想如此一來,酒樓生意紅火瞭太多,可惜廟小留不住大菩薩,幾傢大酒樓見說書有奇效,重金挖瞭墻腳去,後來老先生時不時找瞭溫小二幾次,還請他喝酒,掌櫃的豎起耳朵旁聽,這才逐漸回過味,原來說書先生那些神神道道的故事,都是從自傢夥計嘴裡刨過去的。這之後,掌櫃的暗自高看瞭幾眼那後生,心想大概真是出門在外混過幾年底層江湖的,練劍沒練出什麼名堂,好歹聽過瞭些奇人異事,可就是代價太大瞭些,好好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漢子,斷手斷腳,隻能在酒樓當個茶餘飯後的笑柄。

他大哥幾次來鎮上,後生都笑臉燦爛,隻說是吃好喝好住好。

該是今年最後一場雪瞭,掌櫃的大發慈悲,打賞瞭他一小壺燒酒,雪路難行,沒瞭酒客,掌櫃看到溫小二就那麼孤零零坐在酒樓門口,提起酒,重重說瞭句,“小年,敬你。兄弟我混得挺好,你也要好好的!”

掌櫃忍不住笑瞭笑,喲,還有兄弟?

是叫什麼“小年”來著?

該是像你溫華溫小二這般,一輩子混不出頭的小人物吧?

兩騎優哉遊哉離開北涼。

年輕公子哥胯下一騎是那千金難買的特勒驃,這等駿馬,便是在草原大漠上也難得一見。身邊一看就是個隨從仆役的缺門牙老頭,跟那俊哥兒一比,就要磕磣太多,騎瞭匹老邁劣馬,背瞭個長條形大佈囊.

這一路行來,錦衣公子哥每次快馬加鞭,都得停馬等上好些時辰,才能翻白眼望見那老仆的身影。期間也不是沒遇上見財起意的剪徑毛賊,好幾次都是公子哥一騎絕塵而去,回頭沒瞧見老仆趕來,隻得重新以身涉險,去搭救這個腿腳不夠利索的老傢夥。第一次是撒瞭一大摞銀票到地上,才讓老仆安然脫身,後來是扔出懷中一兩部秘笈,最後一次連腰間那柄鑲嵌寶石的名劍也給舍棄瞭。

入瞭河州境,有一雙顧盼風流丹鳳眼眸的公子哥斜眼瞥瞭瞥那塊界碑,轉頭看到那老仆正從袖中掏出那老舊檀木梳子,仔仔細細梳理那滿頭灰白頭發,年輕世傢子氣不打一處來,自顧自頹然喪氣,一臉無奈道:“老黃!我身上可就隻剩下些碎銀子和輕巧玉佩,以及四五本珍貴秘笈瞭,你下次溜快點,成不成?再往東走,更不是我傢地盤,萬一又遇上匪寇,即便我真有那臉皮自報名號,也沒人肯信我,到時候你再給人截住,我可就真不管你瞭啊,沒銀子走什麼江湖,酒肉都吃不起,難不成咱倆真去當乞丐?”

老仆小心翼翼收起梳子,笑臉燦爛,使勁點頭,露出那缺門牙的滑稽光景。原本有些惱火的公子哥頓時被氣笑起來,故意板起臉狠狠撇過頭——你娘的,別傢公子哥仗劍走江湖也好,負笈遊學四方也罷,何等風光,就自己攤上這麼個隻會拖後腿的老仆。不過氣惱歸氣惱,每次險象環生,事後想起,跟相依為命的老仆一起去最好的酒樓,喝酒吃肉慶祝劫後餘生,除瞭後怕,還是會覺著有趣。

沒過半旬安穩日子,他們就又給一夥十六七票青壯山賊大大咧咧攔路打劫,然後這位公子就又割肉掉所有碎銀子。好在主仆二人跑路也跑出瞭老到經驗,所幸又一次破財消災,仍是沒給山賊擒拿下。

出瞭山路,老仆一臉愧疚望向氣喘籲籲的自傢公子。年輕世傢子瞪瞭他一眼,跟他賭氣不說話瞭大半天,然後進瞭一座河州繁華城池,去當鋪典當瞭一枚羊脂玉佩,價錢自然是被賤賣瞭無數,老仆好說歹說才拉開要拔劍砍人的公子,最後去酒樓大快朵頤,生悶氣的公子哥仍是默默給老仆裝滿一壺黃酒。

之後在城裡走馬觀花閑逛,公子被一群識貨的紈絝子弟搶瞭特勒驃和昂貴佩劍不說,還被一人用一柄私自懸佩的北涼刀,在額頭上拍出個紅腫大包。看似畏畏縮縮牽馬躲在不遠處的老黃,看著少爺充滿怒氣的臉龐,最終還是忍住瞭出手的沖動。少爺沖上去要拼命,給有些粗糙把式的幫閑扈從一腳踹在肩頭,倒地滑出去好幾丈。一群人大笑著揚長而去,老黃去攙扶少爺,被一把推開。

那一次主仆二人狼狽出城,已經不像個富傢公子哥的少爺隻能走出城門,老黃就牽馬而行跟在後頭。出瞭城,少爺抿起嘴唇站在城墻根下,踢瞭一腳,然後一瘸一拐走在驛路上。走出十幾裡路,靴子前面滲出濃重的血跡,之後少爺在路邊酒攤喝瞭個酩酊大醉,老黃把他扶上馬背趴著,自己牽馬走出瞭幾十裡路,夜宿荒郊野嶺,老黃躺在山坡上,看到少爺醒酒後就一直坐在那兒發呆,一宿沒睡。

這以後,主仆二人從腰纏萬貫落魄到幾乎身無分文,因為僅剩的兩塊玉佩都給當傳傢寶藏起來,再也舍不得出手。年輕公子終於知道行走江湖不露黃白的古話,不再刻意裝扮得錦衣華服,以至於淪落到都沒有山匪草寇願意搭理他們。後來見少爺磨破瞭靴子,老黃就給少爺編織瞭一雙草鞋,少爺罵罵咧咧死活不肯穿,後來赤腳踉蹌走瞭半裡路,腳底板磨出好幾個血泡來,這才冷著臉伸手要去那雙草鞋。

翻山越嶺,走著走著,這位少爺也就很快習慣瞭,後來就這麼蹚過瞭兩個州。因為要乘船南下,少爺又典賣瞭一塊玉佩,主仆二人都換瞭身不貴卻素潔的衣衫靴子,除瞭一袋子碎銀,那沓銀票就藏在靴子裡,結果沒過多久都給一位俠士坑騙瞭去。那以後少爺也就沒瞭跟綠林好漢或是江湖女俠打交道的念頭,隻是偶爾睡前嘮叨,埋怨這日子沒法過瞭,見著母豬模樣的村婦都覺著俊俏瞭。後來他們在江南水鄉,在渡口見著瞭一位船娘,這類可憐女子,其實跟窯子爛娼差不多,口口聲聲隻要是個娘們兒脫衣解帶就提槍上陣的少爺,又把身上所有碎銀子一股腦送給瞭她。其實那船娘姿色平平,瞧著卻也幹幹凈凈,可少爺給瞭銀錢後,上岸便跟他一起落荒而逃,到頭來連她的手也沒摸一下。

老黃那會兒就覺著少爺富貴時一擲千金,根本不算什麼,可在窮得叮當響的時候,還能把人當人看,真的很好。

之後他們遇上瞭一個出手闊綽的李姓小姑娘,那閨女說是要當行俠仗義的女俠,稱呼她李子姑娘,她不愛搭理人,喊她李女俠,她眼眸能笑成月牙兒。他和少爺跟著這姑娘混吃混喝,可到頭來離別,把身上最後那一枚玉佩送給瞭她,說是地攤上買的便宜貨,值不瞭幾個銅錢。李子姑娘顯然也沒上心,把少爺的話當真瞭,真以為那塊曾經常年懸掛在南唐皇帝腰間的雕龍玉佩,不值錢。

跟那心善的小姑娘分開以後,少爺說他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還缺個妹妹,以後等他返回北涼,如果還能遇到她,一定給她買下堆積成山的胭脂水粉。雖然囊中羞澀的李子姑娘走瞭,那個姓溫的挎木劍小子可沒走,整天就打他老黃那匹馬的主意,就想著騎馬出行,好拐騙那些眼窩子淺的小娘子,不過老黃每次見著少爺給這傢夥牽馬充當仆役,那些姑娘仍是隻願意跟模樣英俊的少爺言笑晏晏,老黃就忍不住樂呵。

老黃原本對溫小子不太順眼,後來見他一次次去擂臺上挨揍,一次次被少爺背回去,有次偷瞭隻雞在破敗寺廟裡燉上,老黃問他怎麼就想練劍瞭,那小子嬉笑著說練劍就練劍唄,就是喜歡,需要啥理由。老黃想到自己那輩子,從一個隻有些蠻力的籍籍無名打鐵匠,被雲遊四方的師父無意相中以後,教瞭寥寥兩劍,自己也沒覺著練劍就是非要成為什麼名動天下的大俠,就隻是想著離開傢鄉,去外邊走一走看一看,真要出息瞭,是命好,真要死瞭,也是命,老天爺已經待他不薄瞭,還不知足,得遭天譴。

知道師父喜好吃劍,劍匣裡那六柄名劍,都是給他老人傢留著的,心想著以後相逢,就當作當初欠下的拜師禮瞭,隻可惜那柄比劍匣六劍還要出名一些的黃廬劍,前些年練劍學藝不精,給留在瞭武帝城墻上。

後邊溫小子跟少爺越發相熟瞭,不再隻是嘴上的稱兄道弟,一些掏心窩子的實誠話也就多瞭,說些他要練劍,就要練自己的劍,要走以前那些前輩沒誰走過的路。也許進瞭別人耳朵裡,這就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胡亂言語,隻是聽在他老黃耳中,還是想要點頭,朝這個年輕人豎起大拇指。

老黃這輩子無妻無子,無牽無掛,除瞭紫檀劍匣所藏的劍,別無他物。跟少爺相處久瞭,就把這個年輕人當成瞭自己後輩看待。每次跟少爺一起蹲在街上或是村頭打量那些小娘子的胸脯屁股,其實老黃也就是陪著少爺一起過過眼癮,真要他老黃娶個媳婦,實在是比要他不練劍還可怕。

他老黃年輕時候就從沒有風流倜儻過,用自己的話說就是穿瞭龍袍也像個唱戲的,隻覺得最後一次背劍匣走江湖,得讓少爺知道他這個馬馬虎虎的高手,到底有多高,而將來肯定可以比自己本事更高的少爺,又可以高到什麼地步。

他早就過瞭怕死的歲數瞭。

為劍死,還能死得不窩囊,本就是練劍之人的福氣。

如果有一天老到提不起劍瞭,才是對不起那些握過的劍。

那一年,一輩子隻會打鐵和練劍這兩事的老黃離開北涼,來到東海,牽馬入城,登城之前喝瞭碗熱過的黃酒。

當時武帝城裡有曹長卿這幾位江湖最為拔尖的高手在旁觀戰。

他老黃打架從不講究那些飛來飛去的高手做派,他也不是像後世傳言那般如長虹飛掠城頭,直接跟王仙芝一戰,而是老老實實沿著石階一步一步走上去。

在即將登上城頭之前,老人停下腳步,解開佈囊繩結,露出紫檀劍匣,踮起瞭腳尖,望瞭望西北。

咱老黃以往的江湖,有劍就行。

咱老黃死後的江湖,能有一個人記得就夠。

那會兒,老黃猛然一拍腦袋,才記起忘瞭跟少爺說自己的名字叫黃陣圖。

因為老黃一直覺得這個師父幫忙取的名字,比劍匣藏劍還要氣派些,也更拿得出手。

不過然後老黃記起瞭跟少爺一起顛沛流離的三年,新悟出的那第九劍,被少爺取名“六千裡”。

老黃傻呵呵咧嘴一笑,快步小跑登樓。

有這一劍。

什麼都沒關系瞭。

“少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別學老黃,記得風緊扯呼。”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