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卷 第九章 徐鳳年大殺幽州,燕文鸞心悅誠服

一行人緩緩進入幽州腹地。因為徐鳳年的九次出神次次都毫無征兆,隻能心無旁騖,以至於他沒辦法過多關註幽州軍政事務,耽擱瞭許多正經事。馬車進入幽州將軍官邸所在的百泉城,城內以泉眼過百著稱於北涼,都說是呂祖當年劍氣直達九泉之下所致。徐鳳年當然也有一份戶牒,不過沒誰會把戶牒上的姓名跟北涼王聯系在一起。

進城之後,一行人隨便在鬧市挑瞭座不在吃飯光景都生意興隆的酒樓,因為徐鳳年瞥見瞭酒樓掛有用來招徠生意的醒目招子。自打他當上北涼王之後,許多相關事跡浮出水面,一時間就成瞭說書先生掙錢營生的首選,不光是北涼如此,離陽中原那邊也不例外,至於是說好話還是惡評,就看各地看官食客的喜好瞭,總要投其所好才能讓人掏出賞錢。酒樓生意好到出奇,徐鳳年不得已多付瞭幾兩銀子才好不容易要到一個湊合的位置,除瞭聽書怡情,更多還是為瞭讓呵呵姑娘飽腹。離那說書先生登臺還有些時候,少女一向狼吞虎咽,幾下工夫就將飯食掃蕩一空。徐鳳年一直在想著該如何跟幽州將軍皇甫枰處置境內盤根交錯的豪橫勢力,對於四周的竊竊私語以及投向六珠菩薩身上的垂涎視線,都沒有怎麼上心。既然呵呵姑娘已經吃飽喝足,一行人就付賬離去。很快就有幾夥人面紅耳赤地爭搶他們騰出的那張桌子,差點就大打出手。徐鳳年穿過擁擠人群,已經臨近門口,突然聽聞一聲略顯熟悉的琵琶聲,不由轉頭望去,又仔細看瞭兩眼,一時愣在當場。

有一年元宵,在涼州城裡,有一對爺孫女,目盲老人酌酒說書,說著世子殿下第一次遊歷江湖的經歷,面黃肌瘦的青澀少女,抱有一隻劣質的白木背板琵琶。之後在北莽見到少女分發纖薄招子,那時她彈琵琶附和爺爺的說書,第一根弦已是將斷未斷,當時戴有面皮的徐鳳年身邊還有個拖油瓶陶滿武,最後請瞭這對爺孫女一頓酒,還傳授瞭少女幾乎已成當世絕響的曹傢武琵琶技法,一場遠在他鄉的萍水相逢,盡歡而散。徐鳳年還聽目盲老人說瞭許多北涼往事,見過瞭老卒手背上的昔年刀傷,還有被老人喚作二玉的少女,她那份視廉價琵琶如命的誠心。

少女懷捧琵琶登場,隻是這一次卻沒有瞭那位目盲老人。

而當她坐下,端起身前小板凳上的一壺酒一飲而盡時,徐鳳年隻聽到四周瘋狂起哄和喝倒彩聲,都在謾罵嘲諷這少女是北莽蠻子穿過的破鞋,丟瞭北涼的臉面,早該自己死在關外,還回幽州做什麼,掉錢眼裡的娘們兒! 

女子無動於衷,輕拂幹枯琵琶的將斷之弦。

幾桌刻意霸占住近水樓臺的披甲兵爺,蹺著二郎腿,少女每次說書彈琵琶,他們就各自丟出一串銅錢,狠狠砸在她身上,顯然早已熟門熟路,把這件事情當作找樂子。

然後眾人就看到一名年輕公子哥走到臺上,蹲在少女身前。

一時間嘩啦啦,銅錢如雨墜。

徐鳳年柔聲問道:“二玉?”

眼神冷漠的少女並未理睬,繼續彈奏琵琶。

徐鳳年擠出一個笑臉,一個字一個字,咬牙重復瞭當年所說言語:“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瞭,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是離斷弦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著換這第一弦。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傢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少女仍是沒有抬頭,琵琶聲不斷。

似乎不敢去看這名在北莽境內偶然相逢,並且曾經好心教她琵琶的男子。

徐鳳年蹲在她腳邊,紅著眼睛說道:“對不起,上次忘瞭跟你爺爺說,我不但是北涼人,而且我就是你爺爺一直所說的那個人。我叫徐鳳年,如今是北涼王。” 

坐在小竹椅上才與眼前男子等高的少女猛然抬頭。

徐鳳年伸手輕輕挽過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肩頭,從來沒有跟誰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的他,又一次哽咽重復說道:“對不起。”

第一次,是他徐鳳年說對不起。

第二次,是北涼說對不起。

少女壓抑著哭腔低聲道:“沒關系。”

徐鳳年背對眾人,緩緩起身。

徐偃兵跟六珠菩薩同時跨出一步,眼神異常凝重,像是那個背影,變成瞭王仙芝,或者是新出江湖的高樹露。

九樓之上有高樓,方可自稱忘憂天人。

徐偃兵怒喝道:“徐鳳年!萬萬不可強行第十次出神,遠去北莽!” 

六珠菩薩雙手合十,這棟酒樓外的天空,六尊法相迭出,做出鎮壓此樓之威勢,沉聲道:“皆,大歡喜。”

北莽龍腰州有南朝第一雄鎮瓦築,緊隨其後又有君子館、離谷、茂隆三鎮,構建起一個完整的防線,進可攻退可守。北莽在這些軍鎮身上投入的人力物力精力財力,不計其數,可仍是被一萬龍象軍跟大雪龍騎聯手碾壓成瞭一隻破篩子,五六萬雄關甲士戰死的戰死,投降的還是死,甚至是慘絕人寰的就地坑殺,驛路跟烽燧兩大系統毀去十之八九,南朝廟堂文官大多噤若寒蟬,武將也不復前些年的自負。北涼鐵騎的驚人戰力,造就瞭一好一壞兩個局面。好事是棋劍樂府的洪敬巖出山,接管三座軍鎮全部的柔然鐵騎,給風聲鶴唳的南朝吃瞭一大顆定心丸。壞事則是姓董的胖子在北莽南境邊軍中,隱約可以與那幾位大將軍跟持節令的地位並肩,權柄相當,用女帝陛下的話說就是“董胖墩兒你可是又他娘的升官瞭呀”,據傳那姓董的得瞭便宜還賣乖,在南朝大殿上笑嘻嘻跟陛下說“皇帝姐姐,對呀對呀,他娘的總算升官瞭,其實啊,把南朝軍權一股腦都給我那才叫真妥瞭”。之後也沒有下文,女帝陛下既沒有責備這胖子的荒唐無禮,也沒有在意他的糟糕吃相,當然也沒有讓這膽大包天的死胖子順桿子往上爬,不過還是給南朝留下瞭那位帝師,即棋劍樂府的太平令大人,為董胖子撐腰,如此一來,在南朝寥寥無幾可以壓制董卓的那幾位,例如南院大王黃宋濮,劉珪、楊元贊兩位大將軍以及龍腰州持節令,都識趣地避其鋒芒。

今日在瓦築跟君子館之間的破損驛路之上,蹲著一個身穿輕甲內嵌正二品武將官服的胖子,手裡攥著一捧沙礫,他腳底下的驛路,依舊沒有修復,距離西京更近一些的離谷、茂隆兩鎮,倒是借著女帝陛下秘密巡狩南朝的契機,動用民夫二十餘萬,以驚人的速度修繕得七七八八。這個胖子體型很大隻,卻沒有什麼臃腫肥碩之感,反而讓人瞧著尤為結實雄壯。此人正是“北褚南董”之中的那個南朝董,是一個能跟北涼褚祿山齊名的胖子,新晉升為北莽第十三位大將軍的董卓。胖子身邊並無親兵,隻有一大群精銳烏鴉欄子在四周極富規律地遊弋著。在董卓得勢之後,第一件事不是大肆砸銀子招兵買馬與人搶占山頭,而是擴充北莽唯一能夠跟北涼白馬斥候抗衡的烏鴉欄子。按照有心人的保守估計,原先的千餘隻“烏鴉”,在沒有大程度折損戰力的前提下,數目足足翻瞭一番。董卓在那兒習慣性地自言自語著。在董卓還是個小胖墩的時候,經常被人嘲笑譏諷,這個少年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他將來會有什麼出息,所以董卓隻能自己跟自己說話,久而久之,就喜歡神神叨叨。投軍以後,愈演愈烈,每次戰事結束,他總去跟那些死人碎碎念。很難想象這麼個不可理喻的怪胎,竟然可以在南朝廟堂快速崛起。董胖子自說自話,念叨著什麼“老傢夥死撐著不願辭去南院大王這個虛銜,咋的,在給那洪敬巖鋪路?你這犟老頭兒,真打死都不願意交給老子?老子也不是記仇的人啊,再說瞭跟你也沒到不共戴天那一步,你黃宋濮到底在怕什麼?你難道是想賣棋劍樂府一個天大人情,換一個安度晚年”?

董卓傾斜手掌,任由沙礫滑落,唉聲嘆氣,確實有些想念大媳婦跟小媳婦瞭,不過當下貴為公主的大媳婦的娘傢那邊雞飛狗跳,得她去鎮場子,小媳婦成天想著跟那新涼王報仇,都沒以前那麼開朗活潑瞭。好在身邊帶瞭個丫頭,這讓死胖子心頭陰霾散去不少。董卓轉過頭,眼神溫柔地望向遠處一個牽著匹鮮紅小馬駒的小姑娘——陶滿武,她是董卓投軍之後結拜為異姓兄弟的陶潛稚的遺孤。董卓暫時沒有子女,對這個小丫頭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去寵溺,他甚至跟兩個媳婦明說瞭,就算以後有瞭親生孩子,多半也不會這般疼愛瞭,大媳婦還好,一向善解人意,進入董傢傢門稍晚的小媳婦氣得小半年沒讓他上床睡覺。董卓看著身世淒涼的陶滿武,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似乎在哼著小曲兒,那匹馬駒是董叔叔給她找來的玩伴,她一直不舍得騎乘,這趟跟隨董叔叔南下,年幼馬駒都可以沾光進入那輛寬敞馬車。董卓站起身,想去跟小滿武說說話解解悶,突然看到小姑娘猛然側身,直愣愣望向一處。極其敏銳的董卓瞇起眼,順著視線望去,無果,這個胖子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也沒細想,趕緊跑向小姑娘,看到小滿武在那裡抬臂擦眼睛。她的眼睛有些紅腫,也不知是哭的還是被粗礪風沙吹的。董卓蹲下身,柔聲問道:“咋瞭?”

小丫頭視線微微偏移,使勁搖頭。董卓與她朝夕相處,哪裡會不清楚她在撒謊,可這有什麼關系呢?小滿武不想說,董卓也就不去問,隻是拇指按住鼻尖,做瞭個豬頭逗她樂。小丫頭伸手拿下董卓的手指,幫他揉瞭揉臉,一本正經說道:“董叔叔,那些叫烏鴉欄子的大哥哥們都說你當瞭大官,可不許再胡鬧瞭。”

董卓笑道:“這有甚打緊的,董叔叔就算哪天老到騎不上馬提不動矛瞭,還是會對小滿武做鬼臉的。”

陶滿武擠出一個笑臉,瞥瞭眼遠方,輕聲道:“董叔叔,我想唱那支曲謠瞭,你想不想聽?”

董卓哈哈大笑,把陶滿武扛在自己寬闊肩頭坐著。小姑娘大聲哼唱道: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誰傢女兒低頭笑?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誰傢兒郎刀在鞘?

董卓心中嘆息,小滿武大概是在思念那個分不清是仇人還是恩人的公子瞭吧?

約莫是受到小姑娘曲子的感染,附近那撥單兵作戰無與倫比的烏鴉欄子也不知誰起瞭頭,一起輕輕哼唱獨屬於他們七萬董傢軍的小曲子:

董傢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傢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傢中小兒再做董傢郎……

小滿武坐在董卓肩頭,望向某處,猶豫瞭一下,紅著眼睛,悄悄搖瞭搖纖細手臂,當作告別。   

柔然山脈作為北莽南朝至關重要的一道天然屏障,以提兵山為核心,又設置有柔玄、老槐、武川三座軍鎮。巔峰時也沒有超過九萬人數的柔然鐵騎,亦是一支名動天下的雄兵。去年涼莽之戰,柔然鐵騎因為提兵山第五貉的暴斃,沒有參與其中,南朝官員都堅信這支勁旅便是對上北涼龍象軍,勝負也在五五之間。提兵山還是第五這個古怪姓氏的提兵山,不過柔然鐵騎卻跟隨詞牌名“更漏子”的主人姓瞭洪,北莽本就不如中原那般重視出身,但是更尊崇武力,原本天下第四人的洪敬巖入主柔然,並沒有任何風波起伏。以一己之力壓制提兵山的更漏子從未登山拜訪過第五氏,甚至極少出現在提兵山附近,尤其是第五貉的女兒——北莽第十三位大將軍董卓的妻子坐鎮元氣大傷的提兵山後,就有人說洪敬巖為瞭避嫌,這輩子都不會登山瞭。

綿延不絕的柔然山脈,去時山腳小麥青黃不接,來時離夏季收麥還有些時候,故而仍是這般光景。

大風驟起,風吹麥搖,一名身材修長的偉岸男子毫無征兆地出現在麥田邊緣,他那雙讓人望而生畏的銀色雙眸,死死盯住遠處一個遠遊之“人”。

頭發依舊灰白,隻是與先前青蒼城內所見相比,灰黑漸多,白霜漸少。被視為有望成為拓跋菩薩之後北莽武道扛鼎人物的男子,站在北方,攔截視線中那個莫名其妙由南赴北的傢夥。這在更漏子的意料之外,在生而“有眼無珠”的洪敬巖看來,北涼鐵騎不論如何戰力冠絕天下,畢竟受限於北涼先天不足的地利人和,隻有北莽南下的份,萬萬沒有北涼北上的機會。所以洪敬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那人可以帶兵馬踏柔然,能否守住中原西北大門,都得看北莽的耐心。洪敬巖看到他,就想起瞭被人屠賜姓的那名用槍之人。當時為瞭護送種涼返回北莽,前不久那次交手,心高氣傲的洪敬巖竟是眼睜睜讓別人占盡上風,這讓眼中素來隻有王仙芝跟北莽軍神兩人而已的更漏子,心境不可避免地受到微妙的折損,微妙到他洪敬巖必須戰敗鄧太阿、鄧茂之流屈指可數的武評高手,方可恢復到昔日的境界頂點。若是往常,見到此“人”神遊此地,洪敬巖早就嘗試著出手當場截殺,可現在洪敬巖卻要去擔心此人隻是個極具誘惑的誘餌,本名劉偃兵的王繡師弟極有可能等待在暗處給予其致命一擊。

那位出竅神遊的年輕“天人”穿梭在青綠麥田中,心意所至,便是身形所至,也沒有托大到湊近殺氣勃勃的更漏子,站在百丈外的麥田中,伸手撫過尚未結穗的麥子,火上澆油地笑問道:“接連跟洛陽和徐偃兵兩戰落敗後,你洪敬巖已是落魄到這般淒慘田地瞭嗎?都不敢出手?你這樣的心境,別說是我於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恐怕過不瞭一年,連我也不是對手瞭。”

洪敬巖平淡道:“口舌之爭,有何意義。”

兩人嗓音不大,但是各自清晰入耳。

出竅神遊的年輕人點頭笑道:“你天賦太高,總覺得天下第一人是天經地義的囊中物,於是很早就志在廟堂,可以說一開始就誤入歧途,以後的江湖,恐怕就沒有你什麼事情瞭。”

洪敬巖冷笑道:“徐鳳年,就算你已能神遊,試圖融匯三教,借機摸著瞭陸地神仙的門檻,可你當真有資格對我妄加評論?”

“徐鳳年”搖瞭搖頭,視線躍過洪敬巖,望向柔然山脈的北方,“我等你帶著柔然鐵騎一同送死。現在,讓開路。”

洪敬巖嘴角翹起,“你也知被我盯上,我不挪步,你便無法北上?徐鳳年你何時如此有自知之明瞭?”

一腳踏在天象一腳踩入陸地神仙境界的年輕“神遊之人”攤開雙手,兩柄刀——一柄過河卒,一柄春雷——從數千裡之外的徐鳳年腰間出鞘,一瞬握住在手。

看來洪敬巖不讓路,無非就是一戰而已,就看此生已經嘗過兩次敗仗的洪敬巖信不信事不過三。

洪敬巖皺瞭皺眉頭,然後眉頭舒展,側過身,示意視線中的年輕人繼續北上。

北涼都不在他眼中,慕容寶鼎許諾的北院大王都不在他眼中,一個徐鳳年算什麼?

“徐鳳年”一閃而逝,留下笑聲,嘲諷之意重重錘打在更漏子的心口。

心如磐石的洪敬巖沒有因為“徐鳳年”的笑聲而影響心境,隻是怔怔站立原地,捫心自問:“天下第一跟天下共主,無法兼顧?”    

北莽太平令為女帝打譜的那座皇宮廣場之上,憑空出現瞭一道飄忽不定的身影。

皇城震動。

身影一步步凌空登天,走到瞭大殿之頂,負手而立,似乎在遙望太安城。片刻之後,煙消雲散。

聞訊趕來的女帝抬頭望向先前那人所站的地方,並未動怒,隻是略帶悲憫神色,輕聲笑道:“傻孩子,大勢所趨,就算北莽吃不下整座中原,小小北涼還是不在話下的,你一人僥幸舉世無敵又能如何,大不瞭就是第二個曹長卿罷瞭。”

幽州邊境貧瘠荒涼,但越是如此,勞作越是艱辛,容不得半點松懈,否則哪能從老天爺牙縫裡硬生生摳出活命的糧食。有一傢三代五六口男丁百姓在綠洲沙田裡耕作,不論老幼,汗水流淌。如今差不多整個北涼都知道北莽要大舉南侵瞭,富裕傢庭已經開始悄然動作,把值錢傢當要麼往東要麼往南遷徙,可是有能力躲避災難的富人總歸是少數,像這一傢的窮人還是多數,他們隻能聽天由命,田地在哪兒,他們就隻能留在哪兒,守著莊稼,守著收成,隻能寄希望於那個年紀輕輕的新藩王,真的可以為他們扛下北莽鐵騎的潮水攻勢。老人其實並無太多遺憾,好歹過瞭二十來年的太平日子,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傢裡的孩子們。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農看瞭眼跟隨長輩一起勞作的孫子,忍不住咧嘴笑瞭笑,這娃兒念書隨他爹,他爹又隨自個兒,都是瞧著書上那些字就頭疼,不過老人還是覺得多念一天書多識一個字也是好的,不算浪費銀錢。老人摸瞭摸被越來越毒辣的日頭曬紅臉龐的孫子那顆小腦袋,讓他去蔭涼處歇息會兒。孩子嘿嘿一笑,小跑往田邊蹲著偷懶,結果仿佛瞧見瞭一個俊逸公子哥,可揉瞭揉眼睛後,又不見瞭,再揉,又瞧見瞭。這讓孩子摸不著頭腦,直到那人走到他身邊坐在田垠上,孩子才確定不是自己白天見鬼瞭。質樸孩子壯起膽問道:“喝水不?”

那個在南則聚在北則散的身影微笑著搖搖頭,望著田間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身影,輕聲問道:“今年收成會好嗎?”

孩子愣瞭愣,憨憨說道:“年末雪大,該是不錯的吧。”

那位公子哥笑問道:“傢裡有人投軍嗎?”

孩子難為情道:“沒呢,我爹以前倒是想去,可沒選上。”

似乎是怕被身邊的公子哥看輕瞭,孩子一臉認真地說道:“等我大些,一定要去的,殺北蠻子,掙大錢寄給傢裡。嗯,還有護著咱們傢。還有,我告訴你啊,嘿,公子你可別跟其他人說,咱們村裡阿梅長得可好看瞭,可她一直不搭理我,我長大一定要娶她做媳婦兒,因為她姐就嫁瞭一個在邊關那邊當兵的人,我前幾年見過一次,可威風瞭!所以我也要去打仗!”

公子哥點瞭點頭,一大一小一起都忙裡偷閑,望向遠方。

等孩子終於回過神,身邊的公子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孩子後知後覺,蹦跳起來,跟爺爺嚷嚷道:“我見著神仙瞭!”

老人笑瞭笑,直起腰抹瞭抹汗水,喃喃道:“這孩子。”

酒樓這邊起先都還有些忌憚那佩刀公子哥,不過當他起身後,也不見他如何氣急敗壞要讓誰好看,就那麼傻乎乎蹲在捧琵琶說書女子的身邊,自然而然就給當成瞭一隻有心要英雄救美卻沒力氣拔刀相助的繡花枕頭。這樣膽子小的富傢子弟,在北涼可不多見,那幾桌丟錢砸人的兵痞子大多有些傢世依靠,否則也不敢在巡城當值的工夫跑來酒樓喝酒吃肉聽人說書,再者,他們本就是在城內負責監視將種子孫是否違法亂紀的甲士,可以說那小子隻要膽敢拔刀,他們就可以順勢擒拿,狠狠抽上幾十鞭子再丟入大牢,沒有兩三百兩銀子根本別想把自己撈出去。懷抱琵琶的二玉仰頭望著那個眼神渙散的公子哥。雖然相貌變瞭,可她確定他就是他,那個遊歷北莽跟她爺爺同桌而坐的公子哥。不知過瞭多久,自稱北涼王的他似乎清醒過來,死氣沉沉的眼神復歸神采奕奕,轉過身背對她。徐鳳年對流露出如釋重負神情的徐偃兵平靜說道:“守住大門,皇甫枰很快就到。”

那青絲挽起的女子,喚出六尊法相仍是沒能阻止天人遠遊,臉色古怪,好似第一次認識瞭這個男子。徐偃兵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出聲,走到酒樓門口,閉目凝神。有酒客察覺到情況不妙,想要腳底抹油,隻是尚未走近大門,就給撞飛出去。徐鳳年緩緩走到那幾桌紛紛起身的甲士附近,手指按住一柄從腰間解下擱在桌上的北涼刀。那名本該在城中管束世傢子的幽州遊騎,使出吃奶的勁頭都沒能抽走佩刀。十幾名甲士以一位壯碩都尉為首,他眼力不差,知道碰上瞭紮手的貨色,卻也沒有刻意示弱,沉聲道:“這位公子,本尉黃弈,出身沂河郡黃氏,你自行掂量掂量。你我今日各讓一步,本尉還能當你是個兄弟,走出這酒樓,你再在沂河郡境內喝酒,保證不需要你開銷一顆銅板兒。”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這話,稍後你跟皇甫枰說去。”

出自沂河郡望的都尉心頭巨震,正要開口,就聽到酒樓外傳來一陣急促卻不顯紊亂的馬蹄聲。聽馬知兵,這是老卒都該有的本事,這名都尉雖然作風跋扈,可一身戰陣武藝並不馬虎,幽州兵就算是比邊軍次一等的境內戍卒,比起那陵州還是要強上無數。都尉一咬牙,陰沉冷笑道:“幽州將軍是官大,可傢父當年跟隨燕大將軍南征北戰多年,卻也不是皇甫枰想惹就能惹的!”

徐偃兵任由穿著武將官服不曾披甲的皇甫枰大步走入樓內。今天第二次見著瞭那位北涼藩王,這位幽州將軍也不言語,五體投地,磕頭跪拜。

徐鳳年提起那柄普普通通的北涼刀,不理會滿樓駭然的酒客,走到皇甫枰身前,問道:“我隻問你一句,酒樓之事,你知道不知道?”

皇甫枰趴在地上,顫聲道:“官邸離此不過三條半街,末將有所聽聞!隻是末將身為幽州將軍,隻敢治理一州軍務,不敢越界插手一州政務。”

徐鳳年笑瞭笑,“真是一個恪守本分的稱職將軍,把幽州軍權交給你,本王想不放心都難啊。”

堂堂正三品而且實權得不能再實權的幽州將軍,就這麼大氣不敢喘一下地死死趴著。徐鳳年伸出一腳,直接把皇甫枰本就緊貼冰涼地面的頭顱一腳踩下,砰然作響。附近看客都瞧見幽州將軍臉面觸及的地面上,淌出血水來,可這位曾經在初春葫蘆口大閱上登臺露面的將軍,仍是一動不動。徐鳳年眼神冷漠望著皇甫枰的後腦勺,自言自語道:“給瞭你權柄,你既然不敢得罪人,本王自己來便是。”

徐鳳年突然伸出一臂,還來不及叩見北涼王的都尉黃弈,健壯身軀不由自主被向前扯出一個狼狽踉蹌,北涼刀出鞘,地上多瞭一顆頭顱。徐鳳年隨手推開頹然前撲的無頭屍體。那些再傻也知道遇上瞭新涼王的甲士,拔刀相向是打死都不敢,北涼王的身份就足以讓他們不敢動彈,何況這位微服私訪幽州州城的北涼王,都被說成是一個親手宰掉提兵山第五貉的絕頂高手,他們的傢世背景都不如都尉黃弈,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保命符,那就隻好跪下來告罪求饒瞭。徐鳳年抬起那柄北涼刀,刀身雪亮如光潔鏡面,雖然還沒有換成新出爐昵稱“重孫”的第六代涼刀,可依然是當之無愧的天下鋒銳第一戰刀。隨著徐鳳年的雙指抹過,那些跪著的遊騎甲士一一腦袋墜地,加上頭一個遭殃的都尉黃弈,十六人,死得一幹二凈。徐鳳年將手中涼刀歸鞘,丟在皇甫枰身邊,順便丟下一句“你就跪著好瞭”,然後對徐偃兵說道:“把幽州副將樂典喊進來。”

一名青壯將軍快步走入酒樓,跪在皇甫枰附近,不敢去看滿地分屍的場景,更不去看那下跪得黑壓壓一大片的酒客,隻聽北涼王輕描淡寫撂下一句言語,“樓內所有人,傢產抄沒,隻要是有一官半職在身的,馬上拖出去殺掉。地上這些遊騎屍體,你派人掛在幽州將軍官邸影壁上,你放話出去,本王就坐在將軍府上,誰想見本王,收屍也好,求情也罷,將軍府門那邊都不攔著。”

徐鳳年走過去牽起二玉的手走出酒樓。女子懷抱著琵琶,黯然無語。

坐入馬車,緩緩駛向那座幽州將軍府邸,徐鳳年正襟危坐,沒有去看女子,隻是輕聲道:“為我說書,不值當。我方才這趟出竅神遊,就是想知道你們爺孫二人,一個搭上性命,一個搭上女子貞潔,還是要為北涼說話,值當不值當。我走瞭很多個地方,答案都是否定的,直到最後一處,見到瞭一傢不知什麼天下大勢隻知辛勤勞作的北涼老百姓,才覺得很多事情談不上值當不值當。我已經對不起你們,就不能再去對不起那些良善百姓。二玉,我不敢奢望你開口跟我索要回報,以便讓我心安幾分,我隻想跟你,還有你死去的爺爺保證,我肯定會死守邊關,我隻要活著一天,你們這樣的北涼百姓,就多一天安穩日子,多一天也好。”

無怨言更無怨氣的苦命女子,嫣然一笑,抬起頭,望向他的側臉,正要出聲尊稱北涼王,但是馬上收住,搖頭柔聲道:“徐公子,你不欠我們什麼。我爺爺說你是個好人,我也覺得是這樣,二玉相信爺爺泉下有知,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憾。我就不去將軍府瞭,讓我下車吧?”

徐鳳年轉頭望向這名少女。她的笑容很幹凈,眼神清澈,掩嘴輕聲笑道:“徐公子忘瞭?二玉隻會說書給人聽啊。”

馬車停下,少女跳下馬車,走出瞭一段路程,轉過身,懷抱琵琶,朝馬車那邊微微屈膝施瞭一個萬福。

原先一直在附近屋頂跳躍的呵呵姑娘蹲下身,蹲在瓦片上,扛著那根不願離身的向日葵枯稈子,默然無言。

六珠菩薩等少女遠去,這才進入馬車,跟這位北涼王相對而坐。後者雙拳緊握擱在膝蓋上,沉聲道:“滾出去!”

爛陀山女子仙師並未生氣,反而心平氣和道:“自身自在是小自在,還有大自在可求。”

徐鳳年抬起頭,冷笑道:“滾你娘的大自在!”

這一日幽州將軍府邸,陸續有將種傢族前往或者收屍和或者勸諫,然後影壁上的屍體越掛越多。沂河黃氏更是一口氣死瞭半數,很快沂河城外就發生瞭一連串的嘩變炸營,副將樂典率領一千精兵殺得手軟,殺到最後,都不忍心再舉刀,是一個對幽州而言十分陌生的提矛男子代勞,隨後殺到瞭幽州兩名校尉也近乎叛變行徑得拔營趕赴幽州州城示威的地步。皇甫枰的親兵不得不從一千騎猛增到三千,繼續內訌對殺。勝負則是毫無懸念,兩顆校尉頭顱就給掛在沂河城正城門的墻頭,再殺到大半的沂河權貴豪橫要麼跪在將軍府邸外的大街上“逼宮”,要麼逃出城外聯合姻親和城外權貴,一起用各種方式向那個人強行施壓。城內權貴無一例外都被剝去官身,悉數抄傢充軍,以至於皇甫枰跟樂典的親兵營也有人叛逃。祥符元年的春尾,這場幽州自上而下的大動蕩,絲毫不見平息的跡象,因為幽州軍政兩界自以為是的劇烈反彈,竟然引來瞭涼州八千大雪龍騎!深入幽州腹地。再加上陵州汪植新近增添的三千嫡系傾巢出動,直撲幽州邊境!更別提還有從未出關的潼門關校尉辛飲馬,也帶著六千精騎緊急出動。除此之外,北涼都護褚祿山親自調兵遣將,下令讓寧峨眉領著半數鐵浮屠重騎跟兩千白羽弩騎,浩浩蕩蕩開拔,駐紮在幽州西邊,虎視眈眈。

如果說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曾經是大半個陵州的影子主人,那麼幽州從邊軍到境內駐軍,就從頭到尾都算是燕文鸞大將軍的私傢護院。號稱擁有八百將種門庭的幽州,絕大多數都算是燕文鸞這個老軍頭的徒子徒孫,他們愈演愈烈的反抗,終於讓一個坐鎮邊關的老人坐不住瞭,但是他沒有興師動眾帶兵南下,隻是輕車簡從,悄無聲息來到瞭幽州沂河城。馬車停在城外,瞎瞭一隻眼的老人獨自走入城中,走在充滿肅殺氣的大街上,老人一直走到那座血腥氣濃重無比的將軍府邸。老人本以為那個年輕的瘋子會傲慢到拒不接見,甚至幹凈利落就把他這個北涼步軍統領就地擒拿,最不濟也會把他晾上個幾天幾夜再讓他進門,可老人都猜錯瞭,那個年輕人就孤零零坐在府外臺階上,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人屠死後,在北涼軍中威望已是無人可及的老將軍質問道:“徐鳳年!為什麼?”

徐鳳年雙手籠袖,沒有去看這個當年一心想要徐驍登基稱帝的燕文鸞,望著街道盡頭,平靜說道:“以前我聽說過一個說法:陵州姓鐘,幽州姓燕,隻有涼州才姓徐。徐驍從不放在心上,這一點我知道,你燕文鸞知道,鐘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為鐘洪武一聽說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兒子鐘澄心,還給他一個大將軍當一當,隻要西楚復國揭竿而起,趙室就許諾他可以替淮南王趙英帶兵,去分一杯羹,於是他就開始對幽州煽風點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後他好趁亂逃離北涼。這些天,我一直讓鷹隼盯著你,但是你始終沒有動靜,到最後,也隻是一個人進入沂河城。”

老將軍怒道:“大將軍尚且可以一生不反離陽,我自是一生不反北涼!他鐘洪武算什麼狗玩意兒,能跟我燕某人相提並論?!你徐鳳年就這麼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鸞從邊境卷鋪蓋滾蛋,好讓你的心腹去占位置?!你當真以為燕文鸞霸著步軍統領的茅坑不退,是貪戀權位?你徐鳳年當真以為這把交椅,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誰都能坐穩當的?若非我敬你徐鳳年還有膽子不收那狗屁聖旨,總算做瞭件不辱沒大將軍的對事,老子早就帶兵十萬,一舉南下,到時候騎軍步軍分裂,你當什麼北涼王?!拿什麼去抗拒蠢蠢欲動的北莽鐵騎?!”

徐鳳年笑瞭笑,“我知道老將軍不會這麼做的。”

老將軍氣惱得差點就要動手,一巴掌拍死這個狡猾的兔崽子。

徐鳳年拍瞭拍身邊臺階,示意老將軍坐下說話聊天。燕文鸞冷哼一聲,徐鳳年也不堅持,繼續說道:“我師父跟碧眼兒鬥法鬥瞭整個後半輩子,老將軍可知我師父最佩服張巨鹿哪一點?”

提起李義山,燕文鸞情緒平穩瞭幾分。

整個天下,李義山最無愧北涼。

燕文鸞雖然是陽才趙長陵那一脈的主心骨武將,對於僅是道不同才不相為謀的李義山,仍是沒有半點不敬。

徐鳳年輕輕說道:“不是老將軍想象的什麼張巨鹿把趙傢天下修補得蒸蒸日上,也不是他那獨掌廟堂大權的手腕,而是在他發跡卻未成就大勢之時,就早早把父母傢族遷往瞭太安城,不給任何人指摘他張巨鹿的機會。因為這位首輔大人當時就已經知道,隻要他成為天下官員之首,不論他如何潔身自好,他畢竟還有傢族,有親戚,有子弟,一旦雙方遠隔千裡,總歸會有人借著他的名頭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隻能腹誹,也仍是不敢當面彈劾,可支撐著張巨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氣,難免就要弱瞭。所以這才是我師父最佩服張巨鹿的地方。再回過頭來看咱們北涼。徐驍,我師父,其實不指望你們人人都有張巨鹿這樣的胸襟和眼界。徐驍死前,還不放心,對我說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別人犯錯。以前,我就是這麼做的,在陵州官場,我忍著,沒有殺人,一個都沒有殺。”

燕文鸞臉色依舊陰沉,隻是比起先前要好看一兩分。

徐鳳年繼續自顧自說道:“可是我發現徐驍沒有說錯,但是也沒有全對。我們腳下的北涼,名義上是徐傢的,說到底還是北涼百姓他們自己的,我徐鳳年其實可以完全不介意你們如何目無法紀,隻要給我徐傢在沙場上賣命殺敵就夠瞭,我當這個北涼王也就當得心安理得瞭,說不定還能因此在青史上留名,正史不去說,在野史裡或許僥幸會有幾句好話。都說既然老子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下瞭天下,那麼坐天下就是老子應得的,我徐鳳年也沒說你們就不該享福,可享福沒錯,惜福總也不是壞事吧?老將軍,你跟我,要不就當跟徐驍說句良心話,幽州陵州,還有涼州,這些個將種子孫,有幾個是把老百姓當人看的?我不是待在清涼山王府關起門來說風涼話,而是親自在幽州走走停停,這才一步一步走到瞭沂河城。我其實很想對北涼道所有當官的說一句,靠自己本事當上官也好,靠父輩功蔭當官也罷,要享福,你們放寬心享福去,可別害人害得太慘,隻是這種話,卻是不可以放開瞭去公之於眾的。而且這種話,就算我誠心誠意說給鐘洪武聽,他也隻會覺得是個不好笑的大笑話,我能如何?他自己尋死,我就隻好讓他去死瞭。哦對瞭,告發鐘洪武的人,正是龍晴郡郡守大人,他的兒子鐘澄心。”

燕文鸞臉色陰晴不定。

徐鳳年望向遠處,咬瞭咬嘴唇,“管不好幽州,是皇甫枰的錯,更是老將軍你的錯。當然,以後守不住北涼,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錯。”

老人猶豫瞭一下,走上臺階,一屁股坐在徐鳳年腳下幾級的臺階上。

徐鳳年突然笑道:“聽徐驍說過,老將軍當年做夢都想著騎著馬,像先前進入北漢皇城一樣,大搖大擺進入太安城皇宮。”

背對北涼王的老人咧咧嘴,無聲一笑。

徐鳳年輕聲道:“這個老將軍就甭想瞭。不過我前幾天出竅遠遊北莽皇宮,那裡也不比太安城差太多。老將軍,要不你退而求其次一下?咱們爭取去那裡策馬揚鞭?”

燕文鸞轉頭,問道:“當真?”

徐鳳年反過來笑問道:“隻是有這個想法,至於有沒有本事,老將軍,你真覺得我一個人可以做得到?”

燕文鸞愣瞭一下,低下頭,罵罵咧咧道:“他娘的,跟大將軍年輕那會兒一個德行!當年就騙我說隻要跟他混,就能騎馬騎到屁股都給磨光為止。老子就還真就傻乎乎上鉤瞭……”

燕文鸞停頓瞭許久,抬起頭望向天空,呢喃道:“可大將軍真沒騙我,不是嗎?”

老人收回視線,猛然站起身,沉聲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燕文鸞已經老到騎不上戰馬,還希望北涼王你能讓人抬著我去,如果我已經死瞭,既然北涼王都可以答應給那個魚鼓營老卒許湧關抬棺,那麼不介意為燕文鸞抬棺一次吧?”

徐鳳年跟著起身,平靜道:“徐鳳年謝過燕老將軍。”

老人走下臺階,轉過身,面對徐鳳年,抱拳喝聲道:“魚鼓營騎卒燕文鸞,許湧關袍澤,參見北涼王!”

老人然後轉身,徑直遠去,離開沂河,離開幽州,遠赴邊關。

徐鳳年坐回臺階,揉瞭揉臉頰。

一旁的徐偃兵感慨萬分道:“當初西壘壁一戰,魚鼓營隻剩下十六人,連我也不知道燕文鸞是其中一人。”

徐鳳年點瞭點頭,“徐驍都沒有說起過。”

徐偃兵說道:“馬踏北莽,要不也算我一個?”

徐鳳年笑道:“又不是搶媳婦,這有什麼好搶的。”

徐偃兵一笑置之,坐在瞭這位北涼王附近,眼神堅毅,緩緩說道:“放心,有你在,北涼就不止有三十萬鐵騎。”

兩人長久地默然。

呵呵姑娘不知何時坐在徐鳳年身後,不知為何那柄如影隨形的向日葵稈子已經不知所蹤,她雙手托腮,安安靜靜望著他的背影。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徐偃兵開始拍膝而歌。

壯懷激烈。

哪傢少年不羨慕那青衫仗劍走江湖?

哪傢兒郎不渴望那黃沙萬裡博功名?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瞭吾彀。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太安城春雨初霽,整座京城仿佛一下子就清爽幹凈瞭許多,廟堂再鬧騰,那也是官老爺們的事情,老百姓該吃吃該睡睡,大多總還得老老實實過著起早貪黑的日子。然而也有些遊手好閑的,不過這些被貶低為紈架子玩主兒的貨色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玩得起花魁的,是頭一等;玩名馬玩古珍的是第二等;差一些的也該是去玩手釧盤核桃,最不濟也得弄幾隻魚蟲撐場面。可位於京城西南角陋巷斜眼街上的一個年輕人,就徹底不入流瞭,不過既然住在瞭升鬥小民雜居的巷弄,玩得起好物件那才叫怪事——沒能投好胎,就得要認命不是?這個年輕人跟滿大街姓張的京城百姓一樣,攤上瞭個離陽名列前茅的大姓,卻沒能有大出息,成天不見他做正事,除瞭跟人借錢喝花酒,就隻會帶著鴿哨瞎逛悠,卻連隻像樣的鴿子都養不起,這擱在太安城,就叫打腫臉也要去窮講究,連什麼都不講究的窮人都要瞧不上眼。張邊關就是這麼個誰都可以看不起的浪蕩子。在街坊鄰居眼裡,這個傢夥所幸剩下點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還能娶到個姿色不錯的媳婦,張邊關也從來不懂知足,依舊不肯待在傢裡好好跟媳婦滾被窩,隻知道天天往外邊跑,早出晚歸,空手出門空手返傢,就這麼渾渾噩噩一天是一天,時間長瞭,即便心善的老街坊也都逐漸懶得理睬。前不久,姓張的貌似還給人打瞭,鼻青臉腫得厲害,這幾天才消腫,卻依舊嘻嘻哈哈沒個正經,逢人就笑著打招呼,叔叔嬸嬸殷勤喊著,也不管別人是不是搭理他。

天候越來越熱,穿得也就越來越清涼,張邊關離傢在外的時間順勢也就越來越長——畢竟京城這麼大,街上能少得瞭妙齡女子?這一天臨近黃昏,張邊關遊蕩回瞭斜眼街不遠處,聽見瞭頭頂那忽急忽悠的悠揚鴿鳴,他習慣性抬起頭,嘴角勾起,手腕上有一隻用綠絲纏繞著的陳舊鴿鈴,常年摩挲把玩。他就這麼呆呆瞇眼望著天空。他這個這麼多年瞭一直被笑稱吃剩飯踩狗屎都不會的末流之輩,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反正也沒有人感興趣。大致清楚他脾性的人,隻知道這個沒用的膽小鬼應該還是想玩的,但偏偏不敢陪有錢人一起玩那些上檔次的風雪場所,到頭來就隻能看那些不用花錢的死物——多彩的閣樓榫卯,灰沉沉的不知名巷弄,走兵的崇武門,走糧的朝陽門,走酒的頂山門,鼓樓上那隻離陽建朝幾年便蹲瞭幾年的石麒麟。遊蕩天空之上的鴿鳴有起便有終,張邊關戀戀不舍收回視線,覺著天色還早,沒到回傢的時候,想瞭想,就跑去斜眼街臨街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口鎖龍井邊上蹲著。這口古井一直幹涸,井口邊上有一座黃泥磚頭砌成的判官,市井傳言說是離陽以火壓天下之水。這尊泥塑坐姿便有等人高,袒胸露腹而坐,張口而笑,每逢中秋,老百姓都要為他添柴加火,火苗青煙就一股腦從泥塑判官口鼻中躥冒而出。

張邊關一如既往地蹲在井邊泥塑腳下,偶爾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時日他給一夥人打得不輕,大概是誤以為張邊關的老爹終於要失勢瞭,是時候教訓這個給京城世傢子丟人現眼的王八蛋瞭,不過拳打腳踢才過足癮,第二天就發現離陽朝廷的天還是那個天,沒變,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發狠,把幾大撥人都給收拾得哭爹喊娘,那麼靠著這幾撥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來,都沒膽量去跟張邊關道一聲歉,後來戰戰兢兢瞭足足大半旬,也沒等到丁點兒報復,這才不約而同松瞭口氣,聚在一起,越發嘲笑姓張的是個大廢物,白白有個他們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該他被當成一坨踩瞭都嫌臟瞭鞋子的爛狗屎。

張邊關唯一的長處就是開小差神遊萬裡,等他驀然發現身邊多瞭個氣韻清雅的年輕人,隻是瞥瞭眼,也沒說話,等瞭半天,終於笑問道:“真不是來打我出氣的啊?”

那名士子模樣的讀書人笑著搖頭,“哪敢揍首輔大人的公子,再說真打起來,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還手,任我打罵,也無非是被你當成瞭逗樂的傻子。”

張邊關咦瞭一聲,“原來是個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這種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們幹脆就不來見我。”

讀書人問道:“你承認自己是聰明人瞭?”

張邊關嗤笑一下,自嘲道:“我這就算聰明人?那我爹該是啥瞭?”

讀書人點頭道:“也對。”

張邊關趴在井口上,望著黑黝黝深不見底的井口,不再理會這個明白事理就沒趣瞭的不知名讀書人。

讀書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喜歡看宮室閣樓的鉤心鬥角,因為它們隻會相得益彰,比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禍害,要可親可愛許多。我還知道你在離開張府自立門戶的時候,在傢裡種下瞭一棵桃樹。太安城裡的人,都喜歡院子裡有樹,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貴子的棗樹,柿樹椿樹也常見,唯獨不見桃樹,因為桃字諧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離陽的根,樹挪死,離陽百姓沒瞭太安城,能逃哪裡去?你張邊關不笨,是種給你爹的,可你爹,我們離陽的首輔大人視而不見,他不逃,你這個做兒子的,自然也就隻能繼續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瞭,希冀著將來好歹能送個終,能在清明上個酒,那是更好。”

張邊關平淡哦瞭一聲,繼續看著井口。

讀書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個從北涼跑來跟坦坦翁求官的孫寅瞭。”

張邊關轉過頭,“孫寅是吧?那你說說看,鼓樓上那隻石麒麟默默凝視天下數百年,到底在等什麼?”

孫寅如今已經不動聲色不起波瀾地進入中書省,成功傍上瞭坦坦翁這棵參天大樹,雖然是個芝麻大小的散官,但既然入瞭桓老爺子的法眼,平步青雲不是指日可待?寥寥無幾的明白人自然早就明白這一點,絕大多數的糊塗人也未必會一直糊塗下去。孫寅跟這個碧眼兒的幼子直直對視,搖頭道:“我怎麼知道一隻石麒麟在等什麼,反正不是在等那扶搖大風起,吹起瞭狼煙,到頭來生靈塗炭,如果說隻將穿龍袍的人換來換去,好玩嗎?”

張邊關笑瞭笑,摸瞭摸胡茬下巴,“是不好玩。”

張邊關跟孫寅並肩而坐,晃瞭晃脖子,呼出一口氣,又吸瞭口氣,這才嘿嘿一笑,抬起手腕,給孫寅看瞭那隻樸拙鴿鈴,說道:“我以前收瞭隻別人贈送的鴿子,一等一的絕品,黑中泛紫,比起北涼王徐鳳年的那頭隼,價格也差不瞭多少。那會兒我爹還沒當上首輔,才是個三品官,爹就找到我,也沒罵我——你應該清楚我爹這麼個人,罵人那是抬舉你瞭,除瞭桓老爺子,他這輩子幾乎就沒罵過誰——他就問我,這隻鴿子是爹如今的身價,你張邊關算什麼東西,值這個價?你是蠢,還是,真蠢?我那年十四歲,一氣之下就把鴿子還人,那個人,當著我的面,笑瞇瞇說他可沒有收回禮物的習慣,然後用手掐死瞭鴿子,嗯,他就是當今太子殿下,趙篆。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再不跟這些人廝混。我寧願跑去聽小門小戶吱吱呀呀的開門聲,也不樂意聽他們相互奉承阿諛,我寧願看那那些無人問津的死物,也不想看著那些放個屁都能當黃金白銀售賣的權貴子弟。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喜歡帶我玩瞭,我也樂得一個人清凈。”

說到瞭父親張巨鹿,張邊關不由自主陷入沉思。

他還記得爺爺奶奶在自己爹從翰林院脫穎而出後,早早從老傢遷到城裡後,在酷暑季節,兩位老人就尤其喜歡躺在樹蔭下的藤椅上,幫著膝下孫子孫女們搖扇子搖啊搖,一下復一下,一夏復一夏,搖著搖著,就隻剩下奶奶瞭,再後來,都沒瞭。他們的爹,也沒守孝,朝廷比那個當兒子的文官還要急不可耐,直接下旨奪情起復,他們這幫子女,也沒從父親臉上發現什麼異樣。張邊關清楚記得那時候的太安城,一開始是滿大街的流言蜚語,都說他們父親為瞭當官都顧不得做人瞭。隻不過隨著父親的官帽子越來越大,這樣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直到徹底無人提起。他張邊關這麼多年無所事事,比起大哥二哥離傢也晚,反而比兩個哥哥看待傢事看得更清晰一些。張傢的傢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等同於京城事天下事瞭?張邊關神情落寞,後腦勺擱在井口上,仰望著暮色中灰蒙蒙的天空。小時候,府外不遠處有座獅子橋,有一回一傢人難得出門遊玩,爹讓他們去數一數橋上到底有幾隻石刻獅子。大哥最像爹,做什麼都認真,數得一板一眼。二哥是個書呆子,反正從小到大爹說什麼就做什麼,大哥做什麼他就學著做什麼。他張邊關年紀比妹妹張高峽隻大瞭幾個月,趁著爹娘打道回府,直接就帶著妹妹去橋下結冰的河面上玩去瞭,玩累瞭,見大哥二哥還在那兒傻愣愣數,張邊關直接就跑去無所不知的桓溫桓伯伯那裡問出瞭答案,結果大哥二哥大半夜才回去,就見著他這個弟弟跪在地上。打那以後,吃過苦頭的張邊關就知道那些小聰明,不是什麼真的聰明。不過事後娘親偷偷給他帶瞭碗熱飯,爹撞見瞭,也沒生氣,隻是摸瞭摸他的腦袋,說瞭句很多年後才明白的話,“你比兩個哥哥聰明太多,可既然你跟爹姓瞭張,這就不是好事。”

張邊關輕輕抽瞭抽鼻子,拿一隻袖子覆蓋住臉。

孫寅正要說話,聽到一串不加掩飾的腳步聲,就閉上嘴。

然後見到一名佩劍的高挑女子姍姍而來。

張邊關聽著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趕忙糊裡糊塗隨意抹瞭抹臉龐,呦瞭一聲,嬉皮笑臉道:“稀客啊,張大女俠,要不發發善心,打發小的一些碎銀子?”

張高峽瞪眼道:“江湖上講究一個救急不救窮,你覺得我會打賞你這窮光蛋一袋子銀錢?我跟你姓!”

張邊關白眼道:“咱倆本就一個姓。”

張高峽嘴角翹起,說瞭句“所以啊”,然後高高拋出沉甸甸的一袋銀子。張邊關毫不意外,接過銀子,開懷大笑道:“這位女俠果真菩薩心腸!以後肯定能找著一位玉樹臨風才高八鬥外加權傾天下更會心疼媳婦的如意郎君!在這之前,商量個事,女俠大人,要不你收瞭我吧,把我拖回傢得瞭,管飯就行,有肉是最好,有酒就好得不能再好瞭……”

張高峽不去跟這個三哥插科打諢,冷冷瞥瞭眼她知根知底的中書省雜品小官——孫寅。

孫寅獨自站起身,留下張邊關一個人坐著,望向首輔大人的愛女張高峽,無視她能把人剜掉魂魄的冷冽眼神,問道:“張姑娘,孫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高峽冷聲道:“那你就閉嘴。”

張邊關緩緩起身,拋著銀袋子,一臉幸災樂禍,過河拆橋說道:“孫寅啊孫寅,姚祭酒把你說成是連中三元的大才子,可惜我這妹妹向來不喜歡舞文弄墨的讀書人,你就別奢望她會對你另眼相看瞭。要是非要說大道理呢,那就是你厲害是你的事情,我喜歡是我喜歡的事情,不過你要是真死心不改,想要娶我妹妹過門,我是無所謂,但你得先打過她,還得被她看得順眼,再得是我爹欽點認可的女婿,這樣鳳毛麟角的年輕俊彥,上哪兒找去,你這個自己送上門的,肯定不算。”

孫寅略顯無奈道:“我喜歡一個早就心有所屬的女子做什麼?”

張高峽冷笑道:“孫寅,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孫寅不以為意,平靜說道:“我反正這輩子註定跟首輔大人說不上半句話,能跟首輔大人的兒子說上一說,就當彌補遺憾瞭。至於你張高峽張女俠,隻是意外之喜。放心,你喜歡的人,我也喜歡,我卻不會跟你搶。”

張高峽譏笑道:“你喜歡男人?”

孫寅笑瞭笑,“喜歡是喜歡,卻不是女子喜歡男人的那種,打心眼裡欣賞一個人,也算喜歡。打個比方,就像我很喜歡首輔大人沒能寫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樣的絕好詩詞,但他卻腳踏實地做到瞭這件前無古人的壯舉。六部衙門,總計四千間屋子,以後豪閥世族子弟越來越少,寒庶子孫越來越多,這不異於前輩李淳罡在江湖上的劍開天門,為後輩開山。”

孫寅轉身離去,悠悠然說道:“想當然覺得別人會喜歡什麼,就送給對方什麼,好像這就是付出瞭,卻從不問一問對方想不想要,願不願收,這種人,再掏心掏肺,也不過是自以為是,自以為豁達大度問心無愧瞭,其實還是自私。是在講男女情愛也好,是在說兄弟交往也罷,都可以去套。因為對人好,不容易,但不算太難,但真的能設身處地去尊重別人,就很難瞭。古人以‘知己’這個說法來形容至交好友,因此如何才算‘知己’,是大學問啊。孫寅是個蠢人,不知將來千百年是如何一個世道,但是咱們身處的這個世道,還算看得透,渾人不少,可總歸還是有些人不重利,不重名,不重好劍不重謚號,不重朋友的好心好意,不重死得其所,不重一傢一姓香火傳承,乃至於不重一人之社稷江山……”

張高峽皺起狹長好看的眉頭,問道:“這傢夥胡言亂語什麼,是在罵咱們爹,自顧自成全瞭‘忠義’二字,卻獨獨對不住瞭桓伯伯?可後頭好像又在誇啊,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張邊關漫不經心道:“恐怕他自己也犯迷糊。人太聰明瞭,就喜歡自己跟自己對著幹,翻來覆去,兩手空空。”

張高峽瞪眼道:“孫寅胡說八道什麼,我不知道,你在罵咱們爹,我還聽得出來!”

張邊關解下那隻鴿鈴,隨手丟入鎖龍井,做瞭個玩世不恭的鬼臉,笑道:“爹懶得罵我,我就偷偷罵他,你又不會告狀去,我怕什麼?”

張高峽語氣沉重瞭幾分,問道:“你真不順著爹的意願,去遼東投軍?”

張邊關輕輕搖頭,“做兒子的,既然幫不上什麼忙,總得送一送爹。生兒無非養老送終兩件事,我這個兒子總得盡力做成其中一件吧。”

張高峽坐在井口上。

張邊關一臉訝異道:“跟你說這種事,你也不哭一哭?”

張高峽平淡道:“我不是那樣的女子。”

張邊關嗯瞭一聲,“其實我們都不如你像爹。”

張邊關似乎記起什麼,說道:“你馬上要離京遊歷江湖,聽哥一句話,爹嘴上說不讓你去哪裡,其實就是心底最想你去的地方。”

張高峽低下頭,“別說瞭,再說我就真要哭瞭。”

張邊關伸出雙掌狠狠拍瞭拍臉頰,“他娘的,你一個女子還沒哭,哥哥一個大老爺們兒就已經先扛不住瞭。有個人,有句話,說得果然是千真萬確!哥哥這輩子就沒聽過比這句話更有道理的,張聖人聽瞭也得甘拜下風!”

張高峽抬起頭。

張邊關眨瞭眨眼睛,“他說大丈夫流血不流淚算個屁英雄好漢,天下女子每個月都流血不流淚!”

張高峽深呼吸一口,又深呼吸一口,這才平復下想殺人的沖動。

張邊關柔聲道:“你去吧!天下大亂,到時候肯定會是英雄梟雄狗熊一窩蜂冒頭的風景,你別錯過,就當給咱們爹多看幾眼。”

張高峽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隻是這一天,太安城不復見那佩劍的張女俠。

張邊關跟往常沒什麼兩樣,在夜色中走回斜眼街。院子裡泛起昏黃燈光,是在等他回傢。那個不算太漂亮的笨媳婦就算惱極瞭他的喝花酒,仍是這麼等著,日復一日,大概她會覺得這輩子都沒有盼頭更沒有盡頭瞭。

別的女子,不說嫁給瞭張傢這樣整個離陽王朝獨此一傢別無分號的高門,就算嫁給三四品官員的子弟,那也是風風光光,不光是她自己錦衣玉食,她將來的孩子也能一輩子衣食無憂,以後長大成人,想要鮮衣怒馬就鮮衣怒馬,想要經國濟世就經國濟世。

張邊關正要像以往那樣大大咧咧推開院門,吆喝著要自己媳婦好酒好肉伺候著,沒來由猛然蹲下,然後就聽到行人腳步,又趕忙起身,推門歸傢。

女子一如既往,默不作聲,端上溫熱適宜的飯菜,小筷子夾菜吃著,偶爾打量一眼那個一隻腳架在長凳上,隻顧自己狼吞虎咽的男子。從不願與她多說一句話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君瞭。

卻也從來不見她如何把幽怨委屈擺在那張清清秀秀的臉面上。

張邊關總喜歡說她之所以這般好脾氣,是因為畏懼他的傢世——瘦死駱駝比馬大,他張邊關再沒出息,也是張巨鹿的兒子,她能不小心翼翼伺候著?隻是每次說到這點,張邊關總要自己給自己一個大嘴巴,說花鳥魚蟲才用“伺候”這兩個混賬字。然後她就偷著笑,直到張邊關瞪她,她才撇過頭,隻是嘴角那份淡淡笑意不見清減就是瞭。

這一晚的深夜,張邊關在她熟睡之後,悄悄嗚咽起來。

“我是怕自己喜歡你,更怕你喜歡上我,才這樣的啊。

“我怎麼會不想要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兒子女兒都很好啊。

“可我是張巨鹿的兒子,我做得越多,錯得就越多。如果我把真相跟你說瞭,你是逃走?可你能逃到哪裡去?不逃,活得就能比當下更輕松瞭?你再笨,陪著我死的時候也會醒悟過來,可我寧肯到那個時候你再來恨我。隻想著讓你這會兒糊糊塗塗埋怨著我不爭氣,沒出息,不當傢。媳婦,這輩子就當我欠你瞭,如果真有下輩子,我肯定還你……”

張邊關滿臉淚水,胡亂擦幹凈以後,漸漸昏昏沉沉睡去。

那個背對他面墻而睡,整夜紋絲不動的溫婉女子,直至聽到夫君的鼾聲,這才緩緩睜開眼。她的眼神,溫柔依舊。一如她當年走下轎子那一天,被他掀起紅蓋頭那一刻。

第二天清晨,張邊關又沒心沒肺般吃過早點,大步出門離傢。

張邊關出門之後,走在斜眼街上,望向西北,輕聲道:“高峽,一定要去北涼啊。隻有那裡才會是亂在一時,而非一世。”

今天的首輔大人幼子,依舊還是那個太安城甚至是天底下最值得嘲弄的世傢子。

可那女子呢?

女子安安靜靜做著一件又一件的瑣碎傢務,她手頭沒有事情的時候,就斜坐在內院門檻上,望向院門,等著他回傢。

如果說去年的陵州官場,那會兒還是兼著陵州將軍的世子殿下那番攪局,僅是暗流湧動,最終是場雷聲不大雨點更小的鬧劇,那麼幽州軍政在新涼王的血腥鐵腕下,完全就是一場導致風雨飄搖人人自危的慘劇瞭。

春雨貴如油,北涼春季尾巴上的雨水,更是如此,雨水一落,血水一沖,也給幽州大小衙門省去不少麻煩。要知道這次北涼前所未有的變故,光是校尉就死瞭三個,實權都尉更是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剝去一身官皮充軍邊關的達官顯貴則不下百人,幽州境內盤根交錯的所謂八百將種門戶,雖說肯定是個誇大的虛數,但三百戶肯定有,結果大半都給波及,卷入慘案的傢族,竟是毫無還手之力,其餘那些耐著性子在等燕文鸞大將軍雷霆震怒的人,更是心寒,大將軍不光是袖手旁觀這麼“好說話”,更是親自調動六營燕傢嫡系精銳步卒,憑此控扼幽州北地幾處關隘,這根本就已經是不但翻臉不認人,還算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捅瞭一刀子。有大雪龍騎滲入幽州腹地,涼州東邊上還有老涼王義子齊當國親自出馬,陵州北方則有汪植和辛飲馬兩支屬於北涼不同序列的騎軍厲兵秣馬,步軍副統領顧大祖這個北涼“新貴”,以及劉元季、尉鐵山這些不管退位的在位的功勛老將,哪怕跟幽州有千絲萬縷的牽連,仍然都毫不猶豫地選擇同時公開支持新涼王。這時候,幽州豪橫將種就算不明白為什麼新涼王在陵州那麼好脾氣,怎麼到瞭幽州就如此不念舊情瞭,但都切膚之痛地明白瞭一件事:北涼姓徐。在北涼有本事有資歷跟那個年輕藩王掰一掰手腕的老傢夥老軍頭,就他媽沒一個肯給他們說句公道話。

總之,一切都晚瞭。

舊人去,新人來。而且一來就來瞭數批人。有的是被徐鳳年喊來的,有的則是不請自來,後者還都不太客氣。隱約成為北涼臺面上士子領袖的黃裳就差沒有跳腳罵人,上陰學宮的王大先生則優哉遊哉,勸說著黃裳怒傷肝這類廢話。兩位儒雅老人都是剛從邊境欣賞過瞭大漠風光,就馬不停蹄匆忙趕往幽州沂河。不過越是臨近沂河,王大先生就越是老神在在,照理說最該樂於見到此時此景的文人黃裳,卻成瞭那個罵北涼王得最兇的傢夥。罵徐鳳年戾氣太重,還罵他才是真的人屠,比徐驍還心狠手辣,說他有本事到北莽殺人去,殺自己人算什麼本事。徐鳳年沒笑沒惱沒言語,隻是在幽州將軍府邸越俎代庖地一手全權處置軍政,對黃裳的痛罵,全然無動於衷,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

在王大祭酒跟黃裳兩老之後,又有從流民之地火急火燎趕來的新任流州刺史楊光鬥,這位墨傢巨匠倒是沒半點大動肝火的模樣,隻是說瞭兩句話,“差不多就行”,“陳亮錫做得相當不錯”,之後便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熱茶吃上一口熱飯。除瞭這幾位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剩下的就要起碼年輕一輩。涼州刺史胡魁,白馬斥候前身列炬騎的真正締造者,他身邊還跟瞭一個曾經寫出過《涼州大馬歌》的鬱鸞刀。殷陽鬱氏的長房長孫,這傢夥單槍匹馬去流民之地兜瞭一個大圈,似乎也沒被殺,也沒殺人。還有才當上陵州別駕沒多久的宋巖,以及陵州黃楠郡水經王氏傢主王熙樺。這兩位,曾經是一個郡內政見不同的對手,倒也談不上是什麼死敵,以一手道德文章著稱北涼的王熙樺跟一心鉆營事功二字的經略使大人李功德,這一對那才算真正的死敵。

等這些人都齊聚幽州將軍府邸後,第二天清晨,風雨如晦,徐鳳年喊上他們一起前往新建成的青鹿洞書院。最近都沒有機會露臉的皇甫枰負責帶一百親騎護駕,面沉如水,看不出半點悲喜。短短一旬內就攤上殺人如麻“樂大劊子手”這個罵名的幽州副將樂典更是憂心忡忡。隻有那個幽州文官之首的刺史大人王培芳,吊尾在隊伍後頭,高坐馬背,並不如武人健壯的清瘦身軀隨著馬背起伏,一晃一晃,難掩臉上的喜氣。福禍相依,尤其是由禍轉福,他王培芳就算定力再好,如何能夠不倍感喜慶?

幽州大亂,可青鹿山麓上的這座書院,稱得上是幽州僅剩的一塊凈土,已經有將近百位士子書生入此安心求學,低頭則埋首典籍,聚首則切磋學問。美中不足的恐怕就隻有暫領書院領袖的兩位先生瞭,新涼王要他們每月都拿出一篇有急功近利嫌疑的事功文章,字數多多益善,比如北涼鹽鐵應當如何,如何應對朝廷的漕運約束,如何根治黨爭桎梏,如何解決胥吏之禍,如何界定名相權相,甚至還有如何制衡相權,等等,許多題目無疑都是做學問之人的雷池禁地,可還是有士子實在抵不過每篇當月奪魁文章可得白銀一百兩到五百兩不等的巨大誘惑。古語有雲,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鐘粟顏如玉,且不說黃金屋,後兩者難道不都需要真金白銀?先賢不過是把話說得含蓄瞭點而已,其中的道理再實在不過瞭。青鹿洞書院雖然還隻是個粗胚子,一座書院最重要的精氣神更是空落落的,但黃裳在登山之後,心情顯然大好,也顧不上對北涼王擺什麼臉色,捻須笑吟吟,滿懷欣慰。朝廷雖說不禁名士清談,但北涼更是連大逆不道的言辭都可以不加理睬,甚至反過來助長氣焰。在老言官黃裳看來,這才是讀書種子真正的土壤所在,心有所想,便可以口有所言,付諸筆端,從而留書青史,任由後世評點,這就是天下讀書人真正的大幸事。

黃裳站在書院門口,沒有急於跨過門檻,仰頭看著那塊北涼王徐鳳年親手書寫的匾額,駐足不前,一下子熱淚盈眶,嘴唇顫抖,問道:“當真能容下我輩書生有一天像黃裳昨天那般,痛痛快快罵你徐鳳年,罵北涼?”

徐鳳年點頭道:“罵人無妨,隻要你們讀書人能夠獨善其身就夠瞭,要是還能想著真心實意去兼濟天下,更好。如果有一天,哪個北涼擅權的武夫敢拿刀殺你們,隻要道理在你們心裡嘴裡,不在他們手上刀上,我就護著你們。”

黃裳接連說瞭幾個“好”字,大袖飄搖,與王大祭酒一同大踏步走入青鹿洞書院,走出一段路程後,猛然間發現那個年輕的徐傢人並未跟上,而是站在原地。黃裳轉過頭,一臉疑惑。

徐鳳年說道:“從今往後,北涼武人隻要是披甲佩刀,一律不得入書院半步,你們讀書人,放心去做學問。我不奢望北涼境內的文人武人明天就可以相敬如賓融洽相處,但最不濟也得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讀書人沽名釣譽,借此博取名望清譽,我徐鳳年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要是敢以三寸舌和手中筆亂政擾民,肯定是要掉好幾層皮的。到時候別說你黃裳罵我食言,就算你跟我拼命,我翻臉無情還是輕的,殺瞭你黃裳都半點不會手軟。”

黃裳欲言又止。

早早上瞭北涼賊船的王祭酒在黃裳身邊輕聲笑道:“黃老頭,你哪來那麼多迂腐酸氣,要不得啊。書生窮不怕,可文人一酸,寫出來的東西可就要比酸菜還不值錢嘍。”

黃裳嘆瞭口氣,不再堅持。

鬱鸞刀想要跟著走入書院,涼州刺史胡魁悄悄拉住這名從豪閥門第裡走出的年輕大材,輕輕搖頭。不承想鬱鸞刀摘下傢傳名刀“大鸞”,交給胡魁,然後微笑道:“我就是無聊瞭想進去瞅瞅。我讀書讀瞭二十幾年,讀得夠多瞭,以後就是戰死沙場的命,按照北涼王的說法,這輩子多半都沒機會再踏足這兒半步,還不得趁著沒披甲又沒佩刀,多看幾眼書院?風聲雨聲,做什麼都不耽誤聽見,馬蹄聲廝殺聲更是能聽到耳朵起繭子瞭,可從小就熟悉的書院讀書聲,以後真沒機會瞭。”

徐鳳年望著那個與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背影,從胡魁手中要過那柄刀,沒有拔刀出鞘,隻是屈指輕彈刀鞘,笑問道:“你叫鬱鸞刀?”

在廣陵道上被譽為曹長卿之後“鬱氏又得意”的年輕人轉過身,笑道:“是啊。”

這段時日一直給人陰沉印象的年輕藩王輕聲笑道:“哪怕你是離陽的諜子,就憑你的相貌,北涼也願意捏著鼻子收下你瞭。”

鬱鸞刀一臉哀怨,“我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女子,北涼王以貌取人,我委實開心不起來啊。”

徐鳳年把大鸞刀交還給胡魁,然後笑著擺擺手,示意鬱鸞刀進入書院。

等鬱鸞刀慢悠悠走入青鹿洞書院,徐鳳年轉身走到書院前頭的廣場圍欄,朝王培芳招瞭招手。這位幽州刺史身為正兒八經的文人名士,卻沒有進入書院,外頭這幫人又都是貨真價實的武將,王培芳有些裡外不是人的尷尬。要說以往,王刺史怕歸怕,可那是怕徐鳳年是大將軍徐驍的嫡長子,是怕這個年輕人板上釘釘的世襲罔替,即使後來徐鳳年成功上位,王培芳自認以臣子身份面對新涼王,還能留下點文人傲骨,可惜這點氣魄,親眼看著新涼王在幽州眼皮子底下大開殺戒之後,就半點不剩瞭!

王培芳小心翼翼站在新涼王身後。

徐鳳年眺望遠方,“你跟胡魁對調位置。涼州刺史一直比幽州刺史高上半階,你王培芳在外人眼中也算升官發財,不過你與名義上貶官的胡魁,你們兩人在本王心中的輕重,你心知肚明。”

王培芳額頭滲出汗水,又彎腰瞭幾分,小聲答道:“卑職清楚。”

徐鳳年嗯瞭一聲,“你去書院。”

王培芳趕忙轉身小跑進入書院。

徐鳳年眼皮跳瞭跳,微微轉移視線,望向山腳。片刻後,開口對胡魁說道:“胡魁,你是武將出身,知道幽州這麼個地方,不比有李功德坐鎮的陵州,這裡差不多是病入膏肓,遍地的將種門庭,這幫傢夥都習慣瞭拿拳頭拿刀講道理,跟他們磨破嘴皮子,沒用。接下來就看你的本事瞭。”

歷經起伏的胡魁重重點頭,沒有半個字的豪言壯語。

徐鳳年繼續說道:“樂典,你明日就去涼州邊境,給袁左宗打下手,這次本王知道你最憋屈。”

幽州副將樂典低頭抱拳道:“末將領命!末將是個粗人,不會說好話,隻願為北涼效死!”

徐鳳年轉過身,盯著皇甫枰,“你還是當你的幽州將軍。其實那天在酒樓,你說得沒有錯,隻不過有些事,談不上對錯。本王跟你,跟胡魁又不太一樣,也不用說什麼廢話,把你擺在幽州將軍這個位置上,該說的就已經說完瞭。但是有一點你該明白,皇甫枰已經不是那個做任何事情都得束手束腳看人臉色的江湖人,在北涼,本王不給你臉色,誰能給你?誰又敢?”

一直在徐鳳年面前夾著尾巴做條狗的皇甫枰,破天荒嘿嘿一笑,“有這幾句話,讓皇甫枰去油鍋裡炸上一百回,也賺回本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