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三章 大軍圍剿符籙山,鳳年收服糜奉節

踩著不斷向高處退斂的餘暉,徐鳳年拎瞭兩籠子紅腹錦雞回到院子。王實味當時無意間泄露出破綻給張下山,這名貌似嬌憨的女子顯然沒有不當一回事,這段時日裡,徐鳳年還能四處遊走,王實味則被嚴密禁錮在一院之內,四周都有暗樁哨子盯著,尤其是官兵即將入山的消息傳遍符籙山,小院內直接就坐下瞭兩名呼吸綿長有序的高手,這反而讓王實味看開瞭生死。徐鳳年走入院子的時候,他正坐在臺階上大口喝酒,滿身豪氣,徐鳳年受其感染,也坐在其身邊,放下雞籠,從他手中接過酒壺,抬頭灌瞭一口烈酒。之後那頓晚飯,格外豐盛,大魚大肉,王實味嘿然一笑,看開生死,說道:“看來符籙山這幫歹人是要錯殺不錯放瞭,這頓臨行飯,徐主簿,你可是沾瞭王某人的光啊。話說回來,如果徐兄弟你還有機會下山,勞煩與我在青案郡馬蹄縣的妻兒說一句,王實味死得並不窩囊。徐兄弟,記得尤其是要跟我那小兒佈衣說一聲,金雞山匪寇能給連根拔起,他爹是立瞭大功的!”

王實味喝著酒,神情平靜,“就是對不住他們娘兒倆瞭,有些愧疚。”

徐鳳年點瞭點頭,沒有說什麼勸慰的話語。

第二日清晨,符籙山上動靜不小,青壯匪寇一百八十餘,一律奔赴下山,氣勢洶洶。

徐鳳年跟王實味所居院子已經被禁足,王實味坐在大廳,安心養氣,準備在符籙山翻臉之際,殺一個賺回本,殺一雙就當賺到瞭。

徐鳳年則早早出竅神遊。

他悄然來到符籙山密林之中,站在一座中途山峰隱蔽的樹梢枝頭,靜觀戰局。

得手雀尾、銅銹的樊小柴的確不笨,大概猜到瞭他徐鳳年會“出神”觀戰,於是潛入後院,跟盤膝而坐床榻上的徐鳳年隻隔著一堵墻,雙手按住腰間刀劍。徐鳳年當初九次天人遠遊,都有徐偃兵“守關”,時刻護駕不離,就是怕有人趁機“撿漏”。大半魂魄離竅遠遊,並且凝聚成形,本體的實力就要大打折扣,這是陸地神仙也無法篡改的既定事實。雖然在道教典籍上從無文字記載,可樊小柴已經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同時能夠在拂水社眾多諜子中脫穎而出,才智肯定不差,要殺已是天下第六的徐鳳年,此時是最佳時機,她不覺得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她毫不猶豫就出手瞭。銅銹、雀尾一刀一劍,破墻而入,如針刺紙,輕而易舉,而嬌軀也一氣撞裂墻壁,在視線透過塵土依稀看到那個背影的那一剎那,樊小柴沒有太多的恨意,就隻有解脫。符籙山一見,對他不算如何恨之入骨,但不意味著樊小柴就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況佛經上本就不見記載有任何女子可以成佛的啊。

樊小柴在刀尖劍尖距離背影隻差一尺的時候,已算充沛的氣機竟是再登高一階。

銅銹劍尖更是驟然罡氣大漲,劍鋒未及,劍罡已至。

神遊之徐鳳年輕站在枝頭,忍不住輕聲笑道:“你當高樹露的體魄是紙糊的?否則我會輕易出竅遠行?”

不理會小院中的變故,徐鳳年眺望遠方,總算開始死人瞭。

小戰事,無甚氣數之說,也就談不上天時,但符籙山占盡地利,毋庸置疑。二十幾名軍伍斥候丟入山中,想要捕獲有益戰局的戰機軍情,並且做到在第一時間成功傳遞回去,很難。符籙山不易察覺的烽燧有六座,由於軍旅校尉出身的魏晉奉行外松內緊,故而外山就隻有一座,烽子原先隻有八人,後來一口氣臨時增添瞭八人,一半據守,一半遊弋,後者輔有鳥鳴傳信,更為隱秘難查。

一百八十餘符籙山青壯匪寇,分為三支兵馬。三山主南報瑜領頭支,他是個八尺壯漢,使喚一對鎏金大錘,麾下人數最少,三十人,人人身手矯健,佩短刀負弓箭,真有些下馬遊弩手的氣候。他們呈現一個扇形向前迅猛推移,數位小心謹慎的官兵斥候很快就跟這些草寇急促接觸,因為不存在誰明誰暗,就是一場近乎貼身肉搏的短兵相接,斥候的刀術帶著北涼行伍鮮明的風格,簡練,實用,還有最重要的去拼命。

那名武藝超出斥候一截的壯漢草寇顯然不適應這種拿命換命的打法,不過仗著技藝優勢,如山林猿猴,靈活輾轉騰挪,拉開瞭距離去打,伺機再攻,那名斥候始終近身不得,並未一味強攻,被符籙山匪寇找準機會一刀劃在肩頭後,硬是滾地咬牙短弩勁射。弩箭貼著那漢子面頰釘入一棵樹木。這支冷箭嚇得那漢子一身冷汗,他一邊奔跑一邊從腰間佈褂子拈出飛刀,向那個身負重傷的斥候丟出一連串手法熟稔至極的飛刀。肩頭被撕開一條寸餘傷口的斥候躲閃不及,胸膛和大腿都給釘入數柄飛刀,奄奄一息。

漢子如山蛇前行,畫弧小心近身,不給斥候短弩建功的機會,在最後一根弩也被他凌空翻滾躲過後,站在斥候身後的漢子猙獰一笑,彎腰前奔,手起刀落,就嘩啦一下剁下斥候的腦袋,一腳踢翻那具無首屍體。漢子打瞭個響指,五十兩銀子到手,還有山主允諾殺人之後,可與山上幾名大宅子裡的水靈丫鬟歡愉一宿。漢子正要提刀離場,驀地除瞭心口一震,頭顱也向前一蕩,身軀撲倒在地,立斃當場。原來是兩根弩箭幾乎同時釘入瞭他的前胸心口和後腦勺,而聽聞動靜緊急趕來的一名草寇,才看到這魂飛魄散的一幕,正要尋找遮蔽處,就有兩弩激射而至。漢子憑借本能躲過瞭其中一支弩,仍是給另外一支穿透脖子。他頹然靠在樹幹上,棄刀後,雙手捂住鮮血泉湧的脖子。一人在地一人在樹的兩名斥候打瞭個手勢,確定附近沒有魚上鉤後,雙雙繼續悄然潛行。

這便是北涼斥候比那殺人飛刀更為嫻熟的“三人成虎”。徐傢軍一開始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別說兵書,“三、百、千”這類蒙學書籍都沒碰過,濫用成語,一直廣受詬病,不過隻有春秋之中不計其數死在涼刀之下的亡魂,才能知道這些敵人在戰場上的狠辣凌厲。

二十餘斥候在接觸符籙山第一撥草寇後,死瞭八人,利用配合輕松圍殺瞭九人,看似旗鼓相當地打瞭個平手,但如果去掉南報瑜依靠壓倒性蠻力親手宰掉的三名斥候,其實在江湖好手哪怕單兵戰力占優的情況下,對上利用戰陣查漏補缺的軍伍老手,戰局的優劣,顯而易見。何況又有四名成功繞到瞭南報瑜那道扇形防線的身後,最終活著兩人回到瞭碧山縣尉白上闋那邊,順利跟胭脂郡鳧水都尉蘇震稟報瞭戰局。蘇震這次親自率領瞭將近一百甲士入山剿匪,手上斥候更是全部捎上瞭一半,聽到大致的傷亡數,這名披鮮亮鎧甲的實權都尉緊緊抿起嘴唇,眼神陰沉,揮手示意斥候已經可以繞開第一座戰場,深入符籙山腹地,直到遇上第二撥匪寇為止。蘇震所部是胭脂郡內步騎參半的尋常戍軍,在幽州境內排名中遊,不過北涼白馬斥候出身的蘇震調教出來的斥候在幽州很有名頭,他也以此為榮,一些同一邊關退回境內的老袍澤總喜歡變著法兒跟他打賭,賭輸瞭也不要其他,就是厚顏無恥索要蘇震麾下的斥候,結果進山之後,一下子就死瞭將近半數,這名蘇都尉也沒有氣急敗壞要如何如何,隻是摘下新到手的新式馬戰涼刀,舌頭輕輕舔瞭舔刀鋒,一臉嗜血表情。蘇震能夠當上白馬斥候,自然算是老資歷的騎卒,所以哪怕地方都尉本該有著按律佩步戰涼刀的規矩,也給上頭的校尉偷偷網開一面,當然,為此蘇震又給割肉孝敬瞭兩名斥候。蘇震望著前方,咧嘴一笑,那相識小十年瞭的校尉事後知曉那兩崽子是才當斥候沒半年的雛兒後,據說氣得揚言要讓他蘇震卷鋪蓋滾蛋,他娘的連老伍長也敢坑騙。蘇震身邊除瞭白上闋,還有非要來湊熱鬧的碧山縣縣令馮瓘,蘇震看他不順眼,絲毫不照顧他下馬後的一瘸一拐,入山後該以如何速度行進就是如何行進。這個文弱書生估計腳底板有好些水泡瞭,可蘇震管你死活,看在白縣尉的顏面上,這回軍功分你些也無妨。兩名副尉各領一標披輕甲的步卒甲士,身先士卒,虎視眈眈,就等頭兒蘇震一聲令下。蘇震因為放心不下那青案郡、胭脂郡隻能算作散兵遊勇的四百巡捕,需要親自坐鎮,他對白上闋這名縣尉還有那知根知底的大族子弟宋愚,都還算信賴,隻是這兩個年輕人本事是有,可惜聲望不足,不足以讓作為兩郡巡捕的那些老油條頭目心服口服。行軍打仗不是紙上談兵的兒戲,要是事後傳出去說他蘇震帶瞭五百號人,剿兩三百匪寇都還磕磕碰碰,他蘇震丟不起這人!

蘇震部下的斥候身後尾隨有一百武力相對出眾的巡捕,他們雖然沒有參與到第一撥戰事,但很快就跟南報瑜碰上,兩郡巡卒捕快對於浩浩蕩蕩的剿匪大業很掉以輕心,蘇震本就嫌棄他們礙手礙腳,既然幾個官品不低的巡捕頭領覺著戰功信手拈來,就由著他們去探底,蘇震自己也很想確定這些大匪有多少個可以稱之為棘手的高手,知己知彼,總不是壞事。此時符籙山坐第三把交椅的南報瑜坐在一塊山石上,讓手腳靈敏的兩名哨子清點瞭一下,三十位兄弟一下子就走瞭九個,關鍵是屁大的便宜都沒占到,這讓南報瑜憤懣地雙錘互敲,他顧不得暴露藏身處,沉悶怒喝一聲,難免有些泄氣。不過戰事沒有給南報瑜這名距離小宗師門檻不遠的三品高手太多喘息機會,很快就有哨子說大隊官兵到瞭,南報瑜問多少人,可那哨子畢竟不是正規斥候,隻看到十幾個巡捕蜂擁出現在視線中,就嚇得連忙轉身飛奔,哪裡答得上來一個精確數目。南報瑜作為符籙山三把手,也知道自傢深淺,冷哼一聲,不做計較,大步流星,率先撞向那批巡捕的厚實陣線,真當老子不是小宗師就能隨意捏圓搓扁瞭?

一百多巡捕以四名經驗老到的探子手帶隊,不諳戰陣精髓,但略懂皮毛,陣形在行傢眼中零散稀爛,可好歹還是有個花架子在。四名頭領能夠在一郡中出人頭地,又敢親身涉險,肯定有些武藝在身,他們身邊巡捕又是青案郡、胭脂郡的精銳,他們經常參與的巷戰,與此刻林戰的差距,比起步騎之戰的差距也要小很多,刀手弓箭手兩者的搭配,還算適宜,所以當他們看到那拎一對大錘的魁梧老者單槍匹馬如同野馬奔槽而出,在探子手發號施令後,弓箭有序而出,在樹木間隙,如一瓢瓢潑水當頭灑下。南報瑜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仗著三品武夫的結實體魄,鎏金大錘瘋狂揮舞,金光閃閃,有些勢頭孱弱的箭矢,甚至都懶得躲避,在他身上也就擦出些不痛不癢的血水,他兩眼通紅,埋頭前奔。

四位身經百戰的探子手不用言語,就同時出陣聯手迎敵,卻也不是湊上去送死,跟這位一眼便知的江湖高手比拼境界,四人步伐一致,各自出刀,相互呼應,在南報瑜身邊纏鬥。第二撥箭雨則拋給遠處十幾名想要增援南山主的匪寇,兩個從未經歷過如此陣仗的匪人,頓時給射成刺蝟,倒地之時,前半身皆插滿箭矢。在一位符籙山年輕高手的指揮下,匪眾緊急分作兩批,在左右兩側迅猛突進,勢必要首先沖散箭陣。一些輕功傍身的匪人,尤為身形靈活,每次前掠的落腳地,都在箭雨間隙落在粗壯樹幹之後,這樣的推進,戰損不大,加之有南報瑜的牽扯註意力,不說勝券在握,好歹在人數絕對劣勢的前提下,遠遠沒有兵敗如山倒的跡象。

那名年輕高手正是符籙山仙師魏晉的高徒劉煜,是碧山縣劫獄的頭號功臣,他是唯一從正面前奔的匪寇,既然是師從精通符籙的魏晉,背負一柄桃木古劍的劉煜理所當然身負許多道門秘術,一張張黃紙出袖,在樹幹上“種植”下嘔心瀝血而成的玄通符籙,輕輕吐出一個“咄”字,雙手手腕一擰,兩棵大樹轟然倒向張弓巡捕,沒有壓死一人,卻讓原本還算縝密的陣形凌亂瞭幾分。劉煜不斷袖出黃符口中念咒,一棵棵大樹如靈附體,肆意倒塌,如此一來,兩側奔跑中的匪寇越發輕松,幾個輕功甚好的傢夥甚至吹起瞭愜意口哨。既然是逃不掉的生死一線,怕死的死得快,這個道理符籙山匪寇比巡捕要體會得更深,而且一方是撈取戰功來的,一方是迫不得已的狗急跳墻,不談局勢,就敵對雙方的精神氣厚薄而言,高下立判。

雖說四名巡捕頭領識趣得采取瞭纏鬥,而非不自量力的死鬥,但面對戰力足可擔當一名普通邊軍校尉的南報瑜,仍是難免捉襟見肘。南報瑜拼著被救援一刀劃破後背,兩錘夾擊,把一名老探子手的腦袋夾得粉碎,鮮血潑灑瞭一身。他隨手丟出一錘,把一名微微一愣後隻得臨時用刀攔胸格擋的探子手砸得吐出一口淤血,身軀撞向一棵樹木,搖晃不止,才要艱難拄刀起身,就給南報瑜身後的劉煜以符當器,削入臉面,一張臉龐血肉模糊,將死未死,下場尤為淒慘。劉煜高高躍起,雙袖飛出最後十幾張壓箱底的符籙,在空中單手繞後握住桃木劍。

隻剩下一隻鎏金大錘的南報瑜胡亂抹去臉上的血水,吐瞭口唾沫,瞥瞭眼頭頂陰影,罵罵咧咧道:“臭小子,小時候就喜歡在你南大叔脖子上拉屎撒尿,不穿開襠褲瞭,還是賊性不改!”

劉煜掠入巡捕陣中,出鞘桃木劍看似無鋒,可一劍橫掃,就割掉瞭兩名前列刀手的腦袋。劉煜低頭彎腰,一手扶住屍體,繼續前沖,手中桃木劍又撩殺身側一名刀手。

兩名在南報瑜錘下幸免於難的探子手老巡捕對視一眼,點瞭點頭,都沒有一步退卻。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能退,也不願意退。

北涼男兒,無論是官是匪,也許平時不顯,但深陷死地,都有一樣的風骨血性。

前段時日,那些將種門庭豢養的死士,北涼本地人大多赴死瞭,都沒有問為什麼,既沒有問那王八蛋年輕藩王為何如此手腕冷血,也沒有問自己到底該不該死值不值得死,就那麼簡簡單單死瞭在刺殺之中。茍且偷生的,往往都是外地人。

一百巡捕顯然事先都沒有料想到會是這麼個光景,給符籙山匪寇三面夾擊,一百號人能剩下幾個?

答案很快水落石出。

站在都尉蘇震面前的,隻有六人。

是六張相對探子手頭領都很年輕稚嫩的臉孔。

這意味著兩郡巡捕在小半個時辰裡頭就四去其一,而且還都是最拿得出手的人手!

縣令馮瓘倒抽一口冷氣,怯意濃鬱。

蘇震面無表情,抬手一揮。不用這名都尉多說一個字,那些巡捕頭目都再不敢爭功什麼,乖乖落在一百餘甲士身後。

徐鳳年始終站在高枝上,但是轉頭遙遙回望瞭一眼。

前山的動靜,都落在眼中,但不出意外,就算那支都尉率領的甲士再如何驍勇善戰,一樣幾乎沒有可能拿下跟仙棺窟結盟的符籙山。

但皇甫枰的兵馬也到瞭後山。

一百遊弩手,以及一千真正意義上的幽州精銳步卒。

更有一千輕騎在山外負責追殺漏網之魚。

徐鳳年笑瞭笑,王實味讓他對幽州官場重新拾起瞭信心,而那名都尉寥寥二十斥候,就讓他對幽州地方都尉一級的行伍刮目相看。

他徐鳳年如今的確是可以一人孤身去北莽皇宮大開殺戒,甚至可能比曹長卿去太安城還要更為霸道,可真正想要護住西北門戶,徐鳳年還需要一些邊境三十萬鐵騎之外的東西。

張巨仙已經下山,親自主持第二撥人數最多的守山人手,仙師魏晉負責殿後,還能站在山門處望著遠方。已是晌午時分,老人身邊站著符籙山上最矜貴的女子張上山,張上山也從不知道為何爹要幫她取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名字,至於那個從未見過也就無從談起音容笑貌的娘親,也就是山祠裡那座靈位牌而已。當糜奉節跟著一名登山心腹返回仙棺窟後,張上山察覺到形勢似乎有些超出預計,一向道骨仙風臨危不亂的師父魏晉也開始流露出濃重的不安情緒,失去銅銹、雀尾的老人一手扶在山門白玉牌坊上,猶豫瞭一下,輕聲問道:“上山,你知道當年是誰給你取名的嗎?”

張上山一臉疑惑,“難道不是我過世的娘親?”

魏晉搖瞭搖頭,感慨道:“當然不是,符籙山人人皆知為師曾是顧大將軍麾下的得力校尉,這些年為師也都跟你們笑言急流勇退,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其實不是這樣的。顧大將軍當初雖說解散所有嫡系兵馬,可畢竟是去瞭太安城擔任兵部尚書,朝廷也從未對這位大將軍有過卸磨殺驢的念頭,所以大多數顧部舊將,這些年裡無論在朝在野,日子都過得不錯,哪裡需要躲躲藏藏以避禍事,享福都來不及。隻是山上老人本就不多,後來又走得七零八落,年輕人見識不廣,為師說什麼也就信什麼。實則當初朝廷權衡利弊,最終讓徐驍而非顧大將軍封王就藩北涼,都留有後手,如果是顧大將軍做北涼王,徐驍當兵部尚書,那麼本名金雞山的符籙山,就該是徐驍舊部心腹站在這裡嘍!”

張上山瞠目結舌,顫聲問道:“那我爹?”

魏晉驀然豪氣縱橫,笑道:“你爹啊,本名張公廉,是顧大將軍身邊親衛六騎之一,是親手宰過數位春秋大藩王的漢子。丫頭,這些年你總嫌棄你爹不夠英雄氣概,當個草寇不算真豪傑,你爹是一肚子委屈卻不好與人言啊,這個秘密,連你也不能告訴,本來就是打算跟為師一起帶進棺材的。”

老人自言自語道:“金雞山在兵書上是死地,北涼道上其他幾處,照理說比金雞山要更能活泛一些,可無一例外都給徐驍那瘸子輕輕松松拔除,每鏟除掉一個,徐瘸子就要放出話,跟朝廷要戰馬要漕糧要餉銀,趙傢天子還不能不給。這大概就是那人屠的底氣瞭,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還不是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前山那邊,不出意外已經死瞭很多人瞭,而這樣的事情,早已發生很多樁,許多像為師跟你爹這樣隱姓埋名紮根多年的諜子,都隻得忍著,到死為止。這些廟堂大人物在宮闈後頭謀劃出來的鉤心鬥角,說到底,還是用我們的人命堆出來的,為師眼睜睜看著那些到死都被蒙在鼓裡的年輕人一個個去死,遠在太安城,自然也有身穿一二品官服的名卿巨公在冷眼看著為師跟你爹,靜等諜報上的死訊,除瞭顧大將軍,那些傢夥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老人縮回手,揉瞭揉女子的腦袋,傷感道:“所以啊,這些想想就不開心的事情,上一輩的恩怨是非,以前都不願意讓你知道。大將軍曾經稱贊你爹有將才,還想著要帶他一起進入兵部,去京城施展抱負也好,安穩養老也罷,都是值得常人艷羨的幸事,隻是你爹一根筋,怨恨朝廷不給大將軍封王,隻給瞭個狗屁倒灶的兵部尚書,至於什麼當初天下皆知的八人赴京共封上柱國,不更是羞辱大將軍嗎?你爹氣不過,就跟為師跑來這裡瞭。哪怕是大將軍離京總領北地軍政,還曾讓人捎來密信,要你爹陪他一起去兩遼,可你爹一來嫌棄那裡是徐瘸子的龍興之地,更重要的是怕你這妮子不習慣那兒比北涼更甚的冰天雪地,不管為師怎麼勸,他都不去。”

一名哨子火急火燎從符籙後山跑來山門,傳遞瞭一個堪稱噩耗的消息,魏晉隻是點瞭點頭,沒有太多震驚,嘆瞭口氣,道:“丫頭,你應該知道答案瞭,你的名字,就是大將軍當年取的,原本其實還說好,你長大後就嫁給他的小兒子,做顧傢的兒媳婦。”

一直愣神的張上山問道:“師父,方才哨子說瞭什麼?”

魏晉苦澀道:“糜奉節這一走,為師就知道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前山那些官兵根本就是障眼法,山後頭才是正主兒。幽州將軍皇甫枰親自領軍前來,光是邊關遊弩手就有一百多,這可不是境內戍軍所轄斥候能夠媲美的。也已經入山瞭。”

張上山頓時面如死灰。

魏晉流露出聽天由命的神情,“為師也納悶,這座山看似死地,其實攻守失衡,於幽州大局並不緊要,當初運兵入神的大將軍讓你爹來這裡,顯然也是存瞭私心的。怎就惹來瞭皇甫枰那瘋子的興趣?”

張上山痛苦問道:“師父,山上是不是出瞭叛徒?”

老人苦笑道:“無所謂瞭。擱哪兒,都會有貪生怕死的人。”

張上山癡癡問道:“師父,要不然讓爹投降吧?不打仗,就不會死人瞭啊!”

老人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搖頭淡然道:“傻閨女,不打仗一樣會死人的,薊州滿門忠烈的韓傢就死絕瞭。北涼徐傢也在戰場之外死瞭很多人,甚至連那個曾經的世子殿下都差點死瞭。說句良心話,為師盯著那個北涼徐瘸子差不多有二十年,才知道若是咱們大將軍當北涼王,未嘗是幸事啊。”

張上山正要說話,魏晉叩指一彈女子眉心,她立即暈厥過去,肩頭蹲著一隻年幼金絲猴的年輕人扶住她,魏晉平靜道:“先帶小姐去密室躲起來。侯下山,你就算死,也要死在送小姐到兩遼之前。你的性命,還有你這個名字,都是符籙山給你的,是時候還債瞭。”

年輕人眼神堅毅,點瞭點頭,背起心儀女子,走過山門牌坊,正要去那條整座符籙山也僅有三人知曉的密道,他昨天才成為這個第三人,隻是他侯下山沒有想到如此之快就會用到這條退路。

侯下山突然停下腳步,如臨大敵。魏晉也皺起眉頭,下意識捻須,死死盯著那個攔住去路的年輕男子——碧山縣年紀輕輕的主簿,一隻應該是繡花枕頭才對的將種子孫。魏晉走上前,跟侯下山並肩而立,輕聲笑道:“猜到你不太對勁,不過老朽真是老眼昏花,竟然沒看出徐主簿還是位神意內斂到達瞭無痕跡的高手,果然是深藏不露才算真高手,老朽眼拙,還望徐主簿大人有大量,海涵幾分啊。”

徐鳳年早已回神,先前樊小柴的襲殺無異於以卵擊石,她還算清醒,一擊無果之後,就丟瞭刀劍跪在屋內,擺出束手待斃的等死架勢。王實味當時聽到墻裂動靜,破門而入,結果看到如此詭譎一幕,很是轉不過彎來。這名漢子倒是聽院中女婢閑聊,說起過住在隔壁的貌美女魔頭對徐奇很有好感,不惜與魏仙師立下生死狀,以一人之力跟整座符籙山結仇為敵,也要護住他的性命。可撞墻而至,然後跪著不說話,這是鬧什麼?王實味打破腦袋也想不懂,難道是自個兒年紀大瞭,不能理解年輕一輩的情情愛愛瞭?或者說江湖上的女魔頭喜歡年輕俊彥的方法,都是這般蕩氣回腸轟轟烈烈的?王實味也不敢有所動作,樊小柴跪著悶不吭聲,徐奇閉目養神,他王實味這個必死之人閑來無事,幹脆就蹲坐在門口,還去桌上拎來一壺酒,間歇小酌幾口。徐鳳年回神之初,就下床跟王實味笑瞭笑,也沒解釋什麼,王實味倒也識趣不問,隻當是這徐兄弟相貌英俊到瞭令人發指的境界,能讓女子走火入魔。

徐鳳年看過瞭符籙山的氣數聚散,也借勢水到渠成讓自己的氣數略微粗壯幾分,無形中彌補回來瞭酒樓第十次強行出竅遠遊北莽的折損。到瞭他這個層次,池塘中的氣機深淺,並非至關重要瞭,就像一個富甲“一方”的巨賈,已經不用去想著靠開源節流來增添傢底厚度,而是著眼於攫取立足之地那“一方”之外的財富。當一品武夫的畫卷漸次鋪開,舒展至天象之尾的壯闊畫面,甚至是世人眼中的最後一層地仙境界,就可以知道所謂的陸地神仙,仍有一些規矩的約束,徐鳳年如今要做的就是梳理脈絡,抽絲剝繭,祛除這些條條框框,達到真正的逍遙遊。這才是二姐徐渭熊放手讓徐鳳年有這趟來胭脂郡偷懶的重點所在,刻意讓他不去想什麼軍國大事,多看一看不那麼高高在上的民間疾苦,多看一看北涼老百姓的柴米油鹽,更能堅定他徐鳳年到底在守護什麼,守護哪些人,要他徐鳳年知道他這個北涼王不是為瞭徐傢,甚至不是為瞭徐驍而去扛起擔子。

人生在世,總想著登山走至最高處,一覽眾山小,可少有人回頭看看山下,更不會有人走回山腳。武當洪洗象不一樣,所以他一步即天象,再一步即仙人。徐鳳年第六次出神,就曾去瞭小蓮花峰,就坐在龜馱碑上,靠著那座石碑抬頭看天,可無論他如何試圖窺探天機,可惜始終成效甚微。

“雖止步立錐之地,神遊卻已千萬裡。”“不問我來自何處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見誰。”

徐鳳年是很晚才想透這兩句話,而這兩句話正是洪洗象兵解之前,篆刻在石碑之上的遺言。

在符籙山山門,徐鳳年側過身,任由還未下山的侯下山背著張上山上山。

魏晉憂心忡忡,徐鳳年走到牌坊底下,魏晉站在身旁,徐鳳年開口說道:“王實味是青案郡的巡捕大頭領,魏前輩可能還不知道,至於剜心閻王沈厲是幽州將軍重金收買的諜子,我也是才知道,皇甫枰要動符籙山跟仙棺窟,本來是想著收斂整肅幽州江湖,以此討好北涼王的媚上舉措。我的登山,是很意外的事情,至於魏前輩跟張山主的隱藏身份,更是意外之喜。不瞞前輩,我的上山,的確是加快瞭兩山的覆滅腳步,原本大約還得有半年光景,皇甫枰才會動手。”

一直因沒有萬全把握而隱忍不發的魏仙師瞇眼笑道:“喲,老夫就說你這傢夥根骨清奇,一語中的!還真是條身份嚇人的大魚啊?是經略使李功德的公子,李翰林?如果不是,老夫實在想不出北涼道上還有哪個年輕人,值得幽州將軍親自出馬。”

徐鳳年微笑道:“也差不遠瞭。”

魏晉皺眉道:“北莽北院大王的孫子,徐北枳?”

徐鳳年笑道:“徐刺史都能指著我的鼻子罵人。魏老前輩,你就別猜瞭。要不你陪我走一趟仙棺窟?一路上我有些發生在春秋年間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要問問你老人傢。”

魏晉斜眼瞥瞭一下神意閑適的年輕人,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自己算是熟諳道門秘術,對於氣機辨識有先天優勢,竟是仍然無法確知此人的境界高低。老人若非不敢莽撞出手,哪裡有心情跟他閑聊這些廢話。

徐鳳年看瞭眼遠處天空的幾頭鷹隼,說道:“再不去,恐怕就看不到糜奉節這位新指玄劍士的臨終風采瞭。”

這個駭人聽聞的內幕消息,終於讓魏晉多年修道養性好不容易壓抑下去的那種沙場戰陣磨礪而出的暴戾性子全然浮出水面。

隻是不等魏晉出手,就萬事皆休。

一位面帶悲憫滿身更是仙佛氣的女子緩緩走上山,望向徐鳳年,柔聲道:“糜奉節逃瞭。”

徐鳳年氣笑道:“他才是咱們幽州將軍相中的大魚,你倒是去抓啊。”

女子用纖細紅繩系起滿頭青絲,辮如馬尾隨意挽在脖子上,伸出手指,輕輕抹過懸到胸口的柔順發絲,眼神平靜。

徐鳳年倒真沒有那厚臉皮去把她當丫鬟使喚,對於這位女菩薩的袖手旁觀,隻能一笑置之,然後腳尖一點,一閃而逝。

魏晉也算飽經滄桑的老不死老傢夥瞭,畢竟比起化名張巨仙的張公廉都要年長一輩,可身邊年輕人說消失就消失,不提毫無征兆,事後更無絲毫氣機起伏,簡直比起聽到糜奉節悄無聲息躋身一品指玄境界還要匪夷所思!

沉劍窟主沒有任何猶豫,丟瞭老巢,馱劍三十五柄,亡命逃竄。

樹挪死,人挪活。

他在一品境界的門檻上辛辛苦苦待瞭十六年,悟出自認意氣十足的二十四劍,這才跨過那一步,但之後僅僅用瞭兩年時間,就一舉躋身指玄!短短兩年中,新得十二劍!

他既不想學那西蜀劍皇去跟北涼鐵騎拼命,也不想給人牽去清涼山,給那年輕藩王當一條走狗。

然後他給一名先前在符籙山上見過一面的年輕人攔下,聽他說瞭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你糜奉節有此境遇,原本不是你該得的,跟那位青城王一般無二,都是從北涼這兒借走的。”

糜奉節初入指玄,逐漸有瞭老樹逢春開花的氣象。世間武夫大多如此,越是進入一品境界,越珍惜道行,畢竟不是誰都像李淳罡這種真正百年難遇的大才,可以幾年躍一境。不過眼前攔路人實在太過年輕,糜奉節也沒有視為生死大敵,隻想著一劍示威,逼退那人後繼續趕路。不見糜奉節拔劍,僅是輕輕呵瞭一口氣,先前在符籙山上贈送給少年一把古劍,所馱古劍共計三十五,其中一柄夾雜在劍堆中的無鞘劍,纖細如少女的小拇指,掠向那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年輕北涼官員。糜奉節馭劍之後,瞇眼欣賞著那幽綠色的纖薄劍身因為太過急速,在空中如一尾年幼竹葉青扭捏出微妙弧度,劍尖又有絲絲縷縷的猩紅劍氣透出,恰如青蛇吐露赤舌。

徐鳳年看似隨意伸出手,拇指、食指拈住這條“竹葉青”,把劍氣瞬間碾碎。細劍在被手指禁錮住後,糜奉節就果斷截斷氣機牽連,但飛劍本身裹挾的氣勁餘韻,仍然驅使這柄命名為青葉的古劍劍尾激蕩震動。糜奉節再不敢托大,撐開雙臂,一鼓作氣,六把古劍正要出鞘殺人,隻聽那個年輕人輕聲笑道:“我叫徐鳳年,你真要打?”

糜奉節臉色劇變,竟是強硬咽下一口磅礴氣機,六劍出鞘距離長短不一,眨眼間,陸續歸鞘安靜棲息。糜奉節有些訝異,當年輕人自報身份後,他沒有任何懷疑,隻是很驚奇堂堂藩王跑來符籙山做什麼,你都是天下第六瞭,難不成還要跟我糜奉節一個指玄境界劍客過不去?為此擱下軍國大事不管,特地跑一趟深山老林?糜奉節淡然笑道:“北涼王真是有閑情雅致,要跟幾個茍且偷生的草寇一般見識。”

徐鳳年丟掉那柄劍胎毀壞的珍貴古劍,不計較沉劍窟主言語中暗藏的譏諷,問道:“東越劍池宋念卿死前遞出瞭十四劍招,你想不想學?如果想學,就留在北涼道為本王效命,聽潮閣更有下六樓的秘笈任你翻閱。”

糜奉節臉色陰晦,不知作何想,一時間沒有作聲。

徐鳳年笑道:“等你哪天成就天象境界,隨時可以離開北涼。而且本王可以跟你保證,這期間就算有死戰,本王也不會要你涉險,更不會讓你去邊關沙場廝殺,隻是有些人需要你暗中護著,北涼目前還缺些頂尖高手坐鎮州郡。”

糜奉節冷笑道:“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徐鳳年勾指,又將那柄毀瞭劍胎便毀瞭劍之神意的細劍馭回手中,手指在劍身上緩緩抹過,浮現出流光溢彩的畫面,新劍胎幾近圓滿,這等玄妙手筆,無異於佛門裡的立地成佛。徐鳳年把新劍握在手中,指向糜奉節,輕輕踏出一步。

沒有太多驚人氣勢,也無妙不可言的煩瑣劍招。甚至徐鳳年先前的站姿,以及隨後的那一步,都很隨性隨心,毫無高手架子可言,仿佛遲暮老人望著西去餘暉,向前追趕瞭一步。

但是糜奉節依舊一退十數丈,臉色蒼白。

這一劍才起勢,糜奉節就發現自己三十六劍三十六招都無法破解,隻得未戰先降。徐鳳年把手中古劍拋還給糜奉節,平靜道:“這就是宋念卿臨終前地仙一劍的開頭,這下該信瞭吧?當然,本王也才學瞭五六成精神氣。”

糜奉節一咬牙,就要下跪。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算瞭。要知道擱在四五年前,你糜奉節這樣的絕頂高手,在本王心目中就得燒香供奉起來。說正事,你先回仙棺窟,傳本王的口令,讓皇甫枰手下留情,隻要是你想要留活口的,都可以活下去,是去邊境投軍還是當境內將領的親兵扈從,隨他們挑選。至於仙棺窟多年積攢下的傢底,就當作是這次幽州出兵符籙山的軍餉好瞭。”

糜奉節走後,徐鳳年拎著一根樹枝回到硝煙四起的符籙山,坐在山門口。

魏晉下山去跟本名張公廉的山主稟明瞭戰況,這裡已經是被首尾夾擊的岌岌可危態勢,一百餘青壯且戰且退到瞭山腳,為符籙山出力的陸海涯已經中途抽身,匆忙趕赴仙棺窟。張巨仙受瞭些輕傷,魏晉高徒劉煜則身負重傷,酣戰之中,被都尉蘇震抓住機會“撿瞭個便宜”,一刀削掉半片肩頭不說,還給蘇震一枚羽箭洞穿瞭另一方肩膀,如果不是劉煜憑借直覺側過身,就要給一箭透心涼。原本有張巨仙跟南報瑜兩大高手做兩根定海神針,就算符籙山在人數上占絕對劣勢,也可以擊退那蘇震一百甲士。但是樊小柴跟王實味突然加入戰局,他們的蠻橫攪局直接就讓雙錘猛人南報瑜一命嗚呼。南報瑜當時給這年輕女子一撩雀尾刀,兩百斤重的漢子竟然當場就給弧刀之勢挑懸空中,那把新到手的銅銹劍更是在南報瑜心口處連捅十數下,整顆心臟絞爛一空,屍體上露出個觸目驚心的碗口大窟窿。女魔頭抽刀墜落屍身,拖刀走向張巨仙的時候,刀尖在南報瑜身上又劃出一條血槽,從腹部到面額,形成一條鮮紅直線。

在她加入戰局後,張巨仙被糾纏住,劉煜就是那個時候被都尉蘇震偷襲。這幫官兵就是靠著配合嫻熟的精銳步卒向前穩步推移,刀弩搭配,隊列呼應,都遠非符籙山隻知蠻力拼殺的草寇可以媲美,何況一百甲士後頭還跟著撿漏下刀子的巡捕,這些貨色如果說死戰的本事不大,可乘勝追擊的能耐真是不算小,再者他們一個個活人跨過瞭那些那九十多具同僚的屍體,也給真真切切激起瞭血性,如此一來,符籙山這邊自然而然就兵敗如山倒,如果不是魏晉帶人幫忙殿後,別說差不多一百人退回山腳,十個都不用想。

這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勢的草寇,在自傢地盤上給人攆著殺成落水狗,皆是心有餘悸,以往沒少跟官府巡捕打交道,久而久之順帶著對北涼軍也有瞭輕視之心,總覺得兩者一丘之貉,北涼甲士能強到哪裡去?平日裡,跟著仙師魏晉一起罵北涼,總喜歡說什麼狗屁北涼鐵騎甲天下,真厲害的話,十二萬騎軍,二十餘萬步軍,好歹統稱徐傢三十萬鐵騎,怎麼不去踏平北莽?到頭來真跟都尉蘇震的兵馬遇上,才知道真正披甲佩涼刀的北涼軍,比起那些披著一層官皮的巡捕,根本是一個天一個地。

徐鳳年坐在山門牌坊下,望見折損一半的符籙山青壯火速登山,想瞭想,還是不打算在這幫草寇面前抖摟出身份,就回到院子。之後依舊是攻守換命,退無可退的符籙山眾人,尤其是在聽到那名都尉下令不收俘虜後,開始不要命地兔子咬人,靠著地利以及山上的兵器庫存,又從正午時分後,一直硬生生拖瞭一個多時辰。官兵與草寇多數時候都是在互換弓箭,箭矢有來有往,倒是誰都不缺。魏晉不是不清楚符籙山這邊是在飲鴆止渴,因為就弓箭嫻熟而言,山上草寇怎麼都比不上官兵,尤其是那撥幽州境內戍軍銳士,可要是不用箭雨阻路,真要在狹弄裡進行巷戰搏殺,符籙山可以在前期占據上風,但就算用重傷換官軍的人命,也是不值當的,畢竟對方還有四百多人,符籙山到頭來還是一個死字。一些在山上邊緣院落躲避不及的婦孺老幼和婢女雜役,誓死竭力反抗,還有些假意投降,然後伺機用匕首捅入敵人腹中,不惜同歸於盡,這種意料不到的局面,讓原本得令不許趕盡殺絕的甲士巡捕都懶得廢話什麼投降不殺,一名惱恨至極的副尉在幾位親兵陣亡後,每次帶隊入院,都會隨手多帶一把兵器,見著那些草寇,就丟給他們,也不管他們是不是會抵抗,然後獰笑著抬臂一揮,所見之人,就給沖殺殆盡。

都尉蘇震似乎並不急於收尾,在視野開闊處讓人擺瞭一張桌子,取瞭幾壺酒堆在桌上,開始自飲自酌。有資格落座的人不多,青案郡巡捕頭目王實味肯定能算一個,不過他並沒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盯著戰局,隨時跟身邊幾位巡捕老探子商量如何進攻。渾身是血的縣尉白上闋先是主動走近,寒暄客套瞭幾句,後來聽聞有一棟院子的戰局膠著,毫不猶豫就帶著十幾名巡捕好手一同提刀而走。王實味沒有看到那姓樊的女魔頭,約莫是去救徐兄弟瞭,他這才忍住去尋那主簿的沖動。

在這次剿匪中殺敵數目得有一雙手的宋愚倒是大大方方坐下瞭,蘇震點對這名年輕世傢子點頭一笑,縣令馮瓘落座的時候,給蘇都尉斜瞥瞭一眼,縣令大人的屁股才落在椅子上,就立即識趣抬離椅面。蘇震見這個地方上的文官還算有點眼力見兒,蹺著二郎腿的都尉就伸手推瞭推一壺酒,馮瓘這才敢坐下,拿起酒壺給自己倒瞭一杯酒,猛灌瞭一口,壓驚後,靠在椅背上,隻覺得整個人通體舒泰。碧山縣這回入山剿匪,功勞巨大,桌對面的鳧水都尉占大頭是理所當然,他馮瓘哪裡敢爭搶什麼。兩郡巡捕那邊也出瞭大氣力,可話說回來,碧山縣這回也沒閑著啊,他馮瓘是一縣主官,更是不惜冒險親身入山,總是個誰都不能忽略的功臣吧?如此一來,去胭脂郡城裡手握實權指日可待。馮瓘舉杯敬瞭蘇都尉一杯酒,然後悠悠然品味著酒水餘味,轉頭望著遠處那些廝殺,以及充斥於耳的哀號聲,笑瞭笑,心想自己這算不算是當瞭一回頭頂狼煙談笑風生的儒將?

這場仗打得慢瞭才好,那個艷福不淺的年輕主簿才能死得更加幹凈利落,才不會有機會成為漏網之魚。碧山縣平白無故多出一個主簿空位,同時多出一個絕美寡婦,可不都是他馮縣令一箭雙雕後的囊中物?

又熬瞭半個時辰,一大隊甲胄鮮明的負弩銳士突兀出現。王實味愣瞭愣,符籙山哪來的遊弩手?領頭一名佩刀年輕人相貌堂堂,相書說這類男子女相的傢夥,大多福緣深重。王實味正納悶間,就看到性情倨傲的鳧水都尉蘇震猛然起身,大步向前,畢恭畢敬抱拳沉聲道:“鳧水都尉蘇震見過鬱都統!”

蘇震再目中無人,看到此人,也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前段時間在將軍府上親眼見到此人在刺史胡魁跟將軍皇甫枰兩大幽州主官之間,言語左右逢源,更能不卑不亢,敬陪末座的蘇震當時便嘖嘖稱奇,事後問起已是校尉的老伍長,才知道這個年輕俊彥是士子赴涼中最引人註目的一個——廣陵豪閥鬱氏的嫡長孫,鬱鸞刀!老伍長還神神秘秘說咱們北涼王對此子的《涼州大馬歌》也贊不絕口,所以鬱鸞刀在幽州飛黃騰達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蘇震不過是一員都尉,怎敢在這個年輕遊弩手都統面前拿捏什麼。

鬱鸞刀還以抱拳,笑容和煦溫暖,微笑道:“蘇都尉辛苦瞭。皇甫將軍已經剿滅仙棺窟,隨後就到此山,到時候慶功宴上,鬱鸞刀可要跟得瞭頭功的蘇都尉好好喝上一頓。”

見著此人並無太多名士的文酸風氣,蘇震越發順眼,咧嘴一笑,“好說,卑職的酒量湊合,酒品卻是沒二話,隻要鬱都統敢一醉方休,卑職總要陪著喝醉為止。”

鬱鸞刀微微一笑,眼角餘光看到一名身穿文官補子公服的傢夥小心翼翼湊近,暫時還沒有去邊境撈取軍功的鬱鸞刀笑問道:“可是碧山縣的馮縣令?”

馮瓘受寵若驚,連忙點頭,也不知道這名年輕將領如何知道自己的姓氏官職。

鬱鸞刀沒有繼續說話,打瞭個響指,身後四十餘名精銳遊弩手擁入戰場。

蘇震也不敢落後,親自帶兵陷陣,勢必要一口氣拿下符籙山,好在幽州將軍跟前混個好印象。

一處院中,十幾名氣勢洶洶的巡捕破門而入,見著兩名女婢相互依偎,躲在石桌後頭瑟瑟發抖,領頭兩人相視會心一笑,一人扯住一個女子的頭發,按在石桌上,嫌那煩瑣服飾麻煩,就撕碎瞭衣裳,解開褲腰帶,露出光屁股。聽著女子的淒慘嗚咽,這兩位巡捕頭領同時猖狂大笑,在青樓花銀子喝花酒,可都也玩不出如此新鮮花樣啊。正當一名巡捕握住女子的纖細脖子,將她往後提瞭提,正要提槍上馬,就看到大煞風景的一幕,前頭內院正門開著,坐著一個年輕男子,腳邊還有幾隻雞籠,這草寇竟也不逃,反而還開口問道:“既然有瞭軍功和賞銀,下山之後還怕沒有女子?如果我沒有記錯,北涼若非有屠城令,攻城之後,不許擾民。”

巡捕頭領覺得這小子的腦袋給門板夾壞瞭,撇瞭撇頭,示意幾名手下上去取下腦袋,手沒閑著,嘴上獰笑道:“擾民?這幫草寇人人該死,老子這是為民除害。等兄弟們玩完之後,一刀捅死才幹凈。”

一個恍惚,這名頭領就給誰按住腦袋,往石桌上重重一磕,腦袋開花,石桌竟然也都給砸出裂縫,另外一名才要強行魚水之歡的巡捕頭目也是一個下場。兩名虎口餘生的丫鬟都坐在地上,盡力護住身上春光。

徐鳳年坐在石凳上,推掉一具腦袋擱在石桌上的屍體。

樊小柴站在門口,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徐鳳年對她說道:“去傳話一聲,也不要說是我說的。就說殺人不要緊,但要按著規矩來。”

樊小柴默然離去。

徐鳳年雙手攏袖,想瞭想,起身去屋中拎瞭兩件寬松外衫,彎腰交給那兩名抱頭痛哭的女子。

她們眼神惶恐,隻是往後退去。徐鳳年笑瞭笑,把衣服丟在她們面前,說道:“放心,山下也不都是刀山火海。”

其中一名女子雖說驚駭於這名山下官員的殺人手段,興許是終於記起瞭這段時日裡跟這位俊哥兒的言笑晏晏,抹瞭抹淚水,壯起膽子問道:“徐大人,我們會死嗎?”

徐鳳年搖頭笑道:“當然不會。”

徐鳳年一閃而逝,來到符籙山山頂,光線開始有向西下墜的跡象。

徐鳳年席地而坐,輕聲問道:“王仙芝,果真是我一入陸地神仙,你就要出城來殺我?”

徐鳳年嘆瞭口氣,無奈道:“你就不能再等個一年半載?北莽還知道給北涼一口喘息的機會,你倒好。是急著飛升瞭?”

徐鳳年猛然間起身,臉色陰沉。

黃三甲隻將他評為武評第六,顯然是有意拖延他跟王仙芝的最終一戰,為他徐鳳年吸納高樹露的忘憂神髓去爭取寶貴時間,可顯然王仙芝沒這麼好糊弄,再者,袁青山也說過說不定哪天天門就會關閉,還想著去九天之上繼續無敵的王仙芝肯定是坐不住瞭。

那麼呵呵姑娘的離去,做什麼?

徐鳳年一開始以為是她要見黃三甲最後一面,現在看來就算沒有猜錯,她在得知王仙芝離開東海後,也一定會傻乎乎攔在那東西一線的路途中。

隻希望算無遺策的黃龍士就算是綁著她,也不要讓她去做傻事,實在不行,就敲暈她。

徐鳳年望向天空,自嘲一笑,“我的運氣,真的用光瞭?老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烏鴉嘴啊!”

徐鳳年斂去笑意,既然不用藏著掖著,那就等你王仙芝來北涼瞭!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重新席地而坐。

開始收取一物。

符籙山山巔,氣象萬千,真正展現出那坐北吞南的氣概。

此物,叫“山河氣運”。

既然舊的氣數已盡,那我便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氣吞萬裡山河氣運。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