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九章 徐鳳年擊殺黃巢,新武帝援手救人

龍虎山,貌似中年的道人垂釣於深潭畔,紫竹魚竿無鉤無餌。

身前飄浮著一片青綠樹葉。

道人趙黃巢偶爾凝目望向葉中遊走不定的脈絡,偶爾抬手掐指測算天機。一開始,大體都在框架之中。趙黃巢也就神態閑適,幾次葉中脈絡明暗轉折,修孤隱的道人就算皺眉,但都不曾如何大驚失色。

直到樹葉瞬間枯黃,並且沿著一條脈絡截斷。

趙黃巢怔怔無言,眼睜睜看著兩截樹葉飄零在幽綠深潭水面上,臉色蒼白。

趙黃巢猛然抬起頭,望向西北方位,怒道:“王老匹夫如此不濟事!”

一道赤虹砸在深潭之中。

趙黃巢果斷丟棄魚竿,登山而掠,想著翻山而過,向北狂奔,趕往被他硬是在道教第一洞天福地之中養出一條惡龍的地肺山。

一座幽深不見底的潭水給那“遠方客人”撞掉大半積水,好似龍虎山之中綻放瞭一朵巨大青蓮。

趙黃巢踩著參天古木的樹冠,如履平地,身體大幅度前傾,道袍迎風翻搖。

大真人乘風而行。

隻是一股冰冷殺機籠罩住後背,心知不妙的趙黃巢雙手十指掐訣,正要念出那一語成讖的“陣”字,就給背後那個至今都沒有機會認清面目的怪物扯住瞭一條腿!

那個龍虎山訪客冷笑道:“回去!”

結果趙黃巢的身體就被高高掄起,然後被其隨手狠狠丟擲向那座水波動蕩起伏的深潭。

道人根本來不及卸力,後背轟然砸入水中。

那訪客鐵瞭心要痛打落水狗,幾乎與趙黃巢同時落在潭中,出現在道人身側,五指如鉤,一手死死按住道人的腦袋,往下一壓!

一站一躺,一起破開潭水下墜。

眨眼之後趙黃巢的頭顱和後背就一同撞在潭底一塊突兀而出的青石上。

青石頓時粉碎!

那人微微抬臂,依舊抓住道人的頭顱,又是往深潭一側的石壁上迅猛一撞。

趙黃巢如同被釘子釘入石壁。

那人猶是不肯罷休,五指往後一縮,繼而又是一送,如此反復不停,道人的頭顱就如撞鐘一般,一次一次撞在石壁上。

龍虎山響起不下百次沉悶駭人的撞鐘聲。

整座潭水喧沸翻滾,之後化作一陣白霧。

水落石出,潭空人現。

道人趙黃巢頭骨跟脊梁盡碎,從頭到尾,都沒能說出口一個字,就死得不能再死。

在天師府眼皮子底下鬧出如此大的動靜,很快就有龍虎山真人陸續趕到,不過沒有身著黃紫的貴人,率先趕至的三名道人都是不惑年數,對於老百姓心目中可以長生久視的道士而言,這個年齡的確不算老。三人跟白蓮先生一樣,皆是這座道教祖庭的外姓人,但是修為艱深,分別是章文漢、薛節氣和陳全雍。在父子真人聯袂飛升之後,天師府的威望無形中江河日下,這幾位道人隱約有瞭撐起龍虎山半壁江山的跡象。

三人之中,又以陳全雍最後到達,就看到兩位道友站在無名深潭遠處,潭邊蹲著一個世傢子模樣的年輕人,似乎在搓洗著血跡斑斑的衣衫。陳全雍在三人中學問最大,可是修為境界最低,更不敢造次,踩著先前被潭水浸透的潮濕地面,慢慢走到同山結茅十數載的薛節氣身側。後者輕聲說道:“所猜不錯,確是有前輩身死道消於此,貧道趕到之時,前輩試圖一氣化虹奔赴北邊的地肺山,結果給那年輕人截下……”

陳全雍瞠目結舌,顧不得禮儀,打斷相識已久的道友言語,動容問道:“據《祥福寶籙》所載,化虹飛升,比乘龍飛升低一階,卻要比騎鶴之流高明許多,就算那隱居前輩不是飛升,可要說攔阻去路,便是你我聯手,也萬萬截不下。”

薛節氣神情古怪,小心翼翼說道:“是一道黑虹,才起於深潭底部,拔起潭面數丈高度,就給那人赤手空拳硬生生撕扯瞭回去,幾乎盡數攪爛,隻剩下約莫寸寬尺長的黑虹,逃竄去瞭大雪坪。”

陳全雍眉頭緊皺,黑虹,這可絕對稱不上什麼祥瑞,古書上多伴惡讖同出。

離著陳薛兩人有些距離的章文漢終於開口問道:“貧道龍虎山章文漢,敢問可是涼王殿下?”

年輕人站起身,身上血污洗去大半,點瞭點頭,笑問道:“趙凝神不在山上?”

章文漢神情復雜,深呼吸一口氣,走出一步,沉聲道:“殿下若是這就下山去,貧道可以為殿下親自領路,若是上山,貧道便要不自量力一回。”

已經將趙黃巢斬草除根的徐鳳年笑瞭笑,“不用送,替本王給趙希摶老真人問一聲安。”

章文漢如釋重負,深深作揖,“貧道一定將話帶到。恭送涼王殿下。”

如此措辭,看似恭謹,實則與逐客令無異,不過那個惡名昭彰的年輕藩王似乎不以為意,徑直向山下走去。

薛節氣在三人中性子最為剛直,對這名當初以世子身份啟釁龍虎的北涼王厭惡已久,哪怕親眼見過此人殺人之後再破虹的收官手段,仍是有些自己的算計:觀局勢和望氣機雙管齊下,年輕藩王已是師老兵疲的孱弱境地,薛節氣就不想錯過當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倒不是說非要重創這位如今可謂權勢煊赫的北涼王,而是想著為龍虎山出口惡氣,總不至於讓徐鳳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莫不是以為齊玄幀大真人不再坐鎮斬魔臺,就誰都能來此耀武揚威瞭?

於是薛節氣橫移一步,恰恰攔在瞭徐鳳年下山的路徑上。

然後不等相傳離指玄境隻有一紙之隔的章文漢出聲示警,陳全雍就看到那北涼王一閃而逝,而薛道友的身軀就憑空離地而起,腦袋如同被一根箭矢一穿而過,幾乎是以倒立姿態頭顱觸地,然後癱軟在地。

章文漢趕忙掠至薛節氣身邊蹲下,緩緩灌輸給他一股綿長氣機,竭力護住其動蕩不安的心脈。陳全雍發現薛節氣面如金紙,昏黃不堪,氣色差到瞭極點。

章文漢惱火厲聲道:“天下皆知王仙芝要跟此人決一死戰,既然徐鳳年能來龍虎山,且不說什麼打贏瞭王仙芝,隻說王仙芝將他的人間最後一戰交給瞭他,可見就算他是在大戰之前到瞭龍虎山尋仇,豈是你我可以小覷的?!假使惹惱此人,被他狗急跳墻,闖入天師府一頓橫沖直撞,壞瞭龍虎山根基,我們三人本就是外姓,如何擔當得起?”

後邊一些輩分稍低的道人逐漸聚攏過來,也夾雜瞭幾位黃紫道人,看到這幅場景,都有些手足無措。章文漢沒有解釋什麼,隻是讓陳全雍去山上天師府稟報詳情,他則背起薛節氣去僻靜處療傷,如果不幸落下瞭病根,註定會影響到道根。山上外姓人一直同氣連枝,好不容易有點新氣象,本該一鼓作氣抱團登山,遭此大劫,怕就怕大夥兒一起一蹶不振。

徐鳳年下瞭龍虎山,然後登上徽山。如今的軒轅傢族在江湖上勢如破竹,紫衣女子先是登頂武林,成為數百年來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之後攔截王仙芝,因禍得福,修為暫時受損,但是在更為重要的境界一事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使得徽山越發遊人如織,豪客如雲。去牯牛崗大雪坪必經之地的山門牌坊處,新近立起瞭一塊解劍碑,有點類似武帝城的那堵城墻,闖山之人隻要輸瞭,就要留下兵器離山。

徐鳳年不急不緩走在山路上,江湖中多奇人怪人,他並不算太過惹眼,身邊就有春尾時節還故意身披大白狐裘的妖艷女子,前頭還有個拖著一把巨大斬馬刀上山的光頭壯漢。徐鳳年這趟上山,主要是防止狡兔三窟的趙黃巢還留有後手,那抹落網之魚的黑虹最終落在瞭大雪坪缺月樓之中。雖說趙黃巢必死無疑,肯定無法死灰復燃,但徐鳳年為小心起見,必須親自確定它化為灰燼。再者就是想要跟軒轅青鋒做一筆買賣。徐鳳年接連兩場戰事,王仙芝不用說,趙黃巢也是陸地神仙,連殺兩人,也難怪那龍虎山的薛節氣以為他是一顆軟柿子。徐鳳年此時僅存一分高樹露的體魄,魂魄神意折損得更是一塌糊塗,前者已經不可再求,但是後者如同旱季的幹枯池塘,隻要池塘還在,短時間沒有水,可隻要下幾場雨,還是有希望填滿,這也是徐鳳年接連偽境之後悟出的獨到心得。若說真境是一張宣紙,那麼偽境就是下邊一層宣紙,提筆書寫於紙上,入木三分,終歸會在第二層紙上留下印記,有點類似拓碑。現在的徐鳳年,哪怕傷重無比,但是勝過王仙芝和斬殺趙黃巢之後,無意中凝聚起的一股心氣,足以稱之為大氣磅礴,而且牽引著讓徐鳳年前往一地。

“封山退客”四字突然由大雪坪傳來,很快傳遍徽山,無數慕名而來的武林中人都罵罵咧咧往山下走去,一些走到半道的豪客女俠也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由衷忌憚那徽山紫衣的氣焰,紛紛掉頭離去。人人都猜測著是不是徽山起瞭瞭不得的風波變故,一開始許多江湖人士還希冀著有高人可以把軒轅青鋒拽下盟主寶座,後來覺著一個女子雖說騎在瞭整個江湖的頭頂,可既然那女子確是手腕厲害,又傳聞姿容絕美,一襲紫衣傾天下,似乎也不差,是一樁頗為值得暢談的美事,久而久之,反而就想著那娘們兒可以更加高高在上一些,最好是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在消息靈通的離陽江湖人眼中,王仙芝出瞭東海武帝城,那個沽名釣譽的天下第六肯定是一個死字,這都不用有半點懷疑,可王老怪飛升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整個離陽都清楚,整整一個甲子,江湖就是王仙芝,王仙芝就是江湖,而沒有王仙芝的江湖該是如何,沒人能想象將是怎麼個新鮮場景。

王仙芝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於是江湖天經地義以王仙芝是否離開人間,作為一條分水嶺。

興許是軒轅傢主親自下令的緣故,徽山許多江湖地位水漲船高的大客卿都親自出馬,不近人情地冷著臉,大肆驅逐登山訪客。一些個依仗身手和背景的江湖男女,原先還不樂意給如此倨傲對待,結果都在首席客卿黃放佛的手上吃瞭苦頭,這才腹誹著灰溜溜下山。徐鳳年逆人流而上,就引來一些玩味側目,大多都把他當成瞭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江湖雛兒,隻有最後一些離開山門牌坊的人物,才遙遙望見一襲紫衣親自站在瞭牌坊下,竟是破天荒擺出瞭出門迎客的姿態?

軒轅青鋒站在山門內第一級臺階上,凝視著這個可算舊識的北涼之主。

別人不知真相,她原本就猜得到幾分,而且方才也有人告知瞭事實。

她平靜道:“你放心,那道人已經死絕瞭,至於他為何要在臨死之前來徽山,你如果想知道答案,不妨乘勢與我打上一場。我輸瞭,才會告訴你。”

徐鳳年靠著牌坊玉石柱子,雙手攏袖望向山外的壯闊江景,譏笑道:“你倒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贏瞭我,可不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瞭,以後還有誰敢跟你搶武林盟主的位置。”

軒轅青鋒看著他那瞧著好像有些傴僂的背影,許久沒有出聲,然後提著裙角,彎腰坐在臺階上,問道:“你怎麼做到的?”

徐鳳年後背滑著柱子,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終於有瞭喘息的機會,心想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恍若隔世瞭。

軒轅青鋒突然說瞭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徽山上以前有幅畫,很像你。又聽說你跟你那位女子劍仙的娘親很像,我終於想明白瞭一件事,這讓我笑瞭好幾天。”

軒轅青鋒臉上的陰鬱笑意格外蔥蘢。

徐鳳年平靜道:“你爹娘那一輩的糊塗賬,他們早已自己瞭清。你如果非要摻和,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軒轅青鋒捧腹笑道:“紙老虎一隻瞭,還敢嚇唬人?”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打消瞭心中做那筆買賣的念頭,站起身,轉頭瞥瞭她一眼,“你以後多留心武帝城的江斧丁,和那個去瞭北邊的於新郎,王仙芝對這兩人寄予厚望,臨死前分別贈送出瞭一份氣數。”

軒轅青鋒默不作聲。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說道:“龍虎山估計已經悄悄轉投燕剌王世子趙鑄,就算天師府沒這份魄力,那個白蓮先生也會押註在趙鑄身上。你要是敢賭上一回,趙鑄是個不錯的人選。以後的江湖,會越來越繞不開朝廷。”

軒轅青鋒依舊面無表情。

徐鳳年一天之內兩次下山。

獨自前往武帝城。

一架馬車沿著東北方向緩緩前行,車廂內空無一人,馬夫是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公子哥,豐神玉朗,若是仕宦子弟,憑借這份皮囊,假使還能寫得一手好字,那在官場上就多半可以順風順雨,可惜瞧著該是個不許讀書科舉的賤籍。

離陽在州之上改制設道,就各道疆域而言,燕剌王坐鎮南疆,最為遼闊,藩王趙毅盯著的廣陵道緊隨其後,隻是兩者的富饒程度完全沒法比,天下賦稅半出廣陵,這可不是瞎說的。隻是如今廣陵道可不太平,往日裡驛路上還能有人靠著關系通行,但是現在風雨欲來,明擺著大戰在即,廣陵道周邊十幾條主幹驛路都督察得異常嚴苛,不準官兵甲士之外的角色侵占,一經發現,就是流放兩遼的下場。廣陵道邊境設置瞭許多劍戟森森的關卡,隻許出不許進,顯然是西楚的亂臣賊子堅壁在先,割地自居,隨後清野一事,則換作瞭離陽來做,力求甕中捉鱉。

幾位扛著靖難旗幟的藩王,就屯紮在邊境上,他們大多愛惜羽毛,麾下親兵還算秋毫無犯,隻是一些手握雞肋兵權,卻又無法第一時間參與戰事的二三流將領,就嗅到瞭大腥味。馬無夜草不肥,邊境四周多有賊寇渾水摸魚,有幾樁揭竿而起的逆反行徑是不假,可絕對沒有當地官府駐軍上報的那麼嚴重泛濫,如此一來,先是小規模的動亂,勉強有瞭匪過如梳的亂世景象。緊接而來就是剿匪的官兵聞風而動,這才是真正的兵過如篦,讓許多完全有力自保的富戶莊子叫苦不迭,最後連那些眼饞的州郡官府主事人,膽子也驀然肥壯瞭,顧不得吃相,大肆派遣心腹幕僚去找姻親之外的士族富賈,名義上是分發護身符,許諾賊寇遊掠時官府定會出兵保境安民,要他們安心。誰也不傻,隻得乖乖擠出笑臉,送上一箱箱的黃金白銀,權當破財消災,現如今連許多根腳在京城那邊的大錢莊銀票都不管用,隻要實打實的金銀,後者也隻能私下憤懣大罵一句“官過如剃”。

現在要去東海武帝城,除非兜一個大圈,否則就隻能穿過廣陵道,而且還隻能走最東邊的“野路”。成為馬夫的徐鳳年已經過瞭邊境,期間也見過幾次趁亂生財的齷齪事,都發生在西邊“大楚”和離陽廣陵王趙毅之間的兩不管地帶,其中一股三十幾人的賊寇,竟是可以人人騎馬個個披甲,兵器雖然大多生銹,可板上釘釘是舊廣陵道的兵庫器械無疑,足見以往二十年那些作為外來戶的離陽官員,在境內是如何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刮民脂膏。

不過等徐鳳年到瞭東邊之後,形勢就有瞭好轉,他起先本是徒步而行,後來在山路遇上一股兇悍賊寇,正追殺一戶遠離是非之地的富裕人傢。當時十幾個青壯護院傢丁都死得七七八八,徐鳳年就宰瞭幾名正要對婦孺下手的匪人,又殺瞭幾個沖暈頭腦的,也未追殺殆盡,隻是由著賊人遠遁。當時一個有功名在身得以身穿儒衫的少年,眼神陰沉地盯著他這個算是救命恩人的遊俠,說是願意出資黃金百斤,請他殺盡歹人為族人報仇,徐鳳年沒理會。十三四歲的少年,是朝廷正兒八經的舉人,卻尚未登科,以前大概是當地的神童,在族內自然深受器重,都眼巴巴等著他去光耀門楣,因此就難免養出一股子居高臨下的傲氣。少年見這個行走江湖的年輕賤戶沒有俠義風骨,自己又遭逢慘劇,就口無遮掩,說瞭幾句極為難聽的話語。徐鳳年懶得跟一個孩子計較,繼續行路。不過這支小士族的當傢老人倒是不失厚道,連忙上前,斥責嫡長孫的無禮,送瞭一輛馬車做報恩舉措,小心翼翼附贈瞭一小摞銀票。老人本是想請徐鳳年幫著護送到更南邊的安生地方,一番試探之後,就不再勉強。其實馬車也好,那三四百兩銀子也罷,都是身外物,何況充當馬夫的護院傢丁死瞭那麼多,有幾輛馬車反倒成瞭累贅,本就要舍棄。徐鳳年也沒有拒絕,這才有瞭眼下的傢當。之後也有些不長眼的小股草寇水匪上前騷擾,也都給輕描淡寫趕走。這讓心不在焉的徐鳳年想起瞭許多舊人,比如一點都不像山賊的青城山那一大幫子老小,至於江湖俠士,則記起瞭騎馬去春神湖給呵呵姑娘報信的賀鑄。徐鳳年覺得走過幾次江湖,所謂的女俠也見瞭不少,但數來數去,可能也就魚龍幫的劉妮蓉,以及結識顧大祖順帶認識的周親滸,更符合心目中的女俠印象。她們武功平平,容貌也算不得驚艷脫俗,而她們如果更早時候碰上,跟自己少年時所憧憬的江湖仙子,實在相去甚遠,小時候總以為女俠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外乎是白衣飄飄,不食人間煙火,感覺一輩子都不用吃喝拉撒,更不會放屁拉屎,如今徐鳳年絕對不會這麼天真地想當然瞭。

徐鳳年一開始堅持認為西楚復國,不過是曹長卿一個人的逆流而為,註定無法贏得天下大勢,隻能暫時偏居一隅,孤掌難鳴,然後淪為離陽新一代青壯將領的功勞簿,以及幫助春秋老將退出廟堂前綻放出一抹璀璨餘暉。可這一路行來,見到許多忍辱負重二十餘年的老一輩西楚遺民,暫時仍是閉口噤聲,但徐鳳年知道他們隱忍越多,離陽官兵壓榨得越厲害,曹長卿作為主心骨的新楚,未必就真的那般不堪一擊。

戰火硝煙一起,會死很多人,但註定也會有一小撮人冒尖出頭,最終在青史上牢牢占據一席之地。現在關鍵就看是西楚更多還是離陽更多瞭。直覺告訴徐鳳年人數上是後者多,但是西楚自古易出巨梁大才,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不定就能夠出現一兩個繼承曹長卿衣缽的年輕俊彥。

馬車在廣陵道東北邊境地帶暫作停歇,此時廣陵道四周已經徹底關閉瞭進出門戶,這裡是廣陵道最後一個隱蔽的出口門戶,許多有江湖背景又有關系門路的人物,都由此擁入武帝城避難。藩王趙毅一員心腹愛將在此把守,大概是得瞭主子授意,不懼言官彈劾,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然有人想要離境,不狠狠掉一層皮是絕無可能,保守估計,趙毅的春雪樓在短短兩旬內,就有瞭兩百來萬兩白銀入賬,更別提那些不計其數的古董珍玩字畫,都是一車子一車子往廣陵江尾運去。

大概是有三千兵強馬壯的精銳趙傢輕騎把守,這邊道路上擁擠歸擁擠,但不亂,至於傢底厚薄一望便知。有底氣的,隻要有足夠數目的銀子,手握三千騎的春雪樓年輕名將宋笠甚至可以讓人進入驛道趕路,銀子不夠的,也不礙事,隻要傢中有姿色不俗氣的女子,雙手奉上即可。廣陵道上下皆知風流儒將宋笠喜好女色,生平不愛死物,再價值連城的貴重器物,也是說送人便送人,唯獨嗜好收藏美艷女子。不過而立之年的宋笠,哪怕已經醉臥於一位胭脂評女子的美人膝,仍是不知足,傳言傢中豢養絕色不下二十位。有流落民間的春秋亡國皇室女子,有出身江湖大派的年輕俠女,更有世族門閥出身卻願意為他紅杏出墻的婦人,而這些女子之中,無疑又以新胭脂評上位列第六的柳蕉鹿最負盛名。這柔弱女子可謂命途多舛,原本輾轉於多人之手,不過所幸總算沒被世人冠以“紅顏薄命”四字。

宋笠的來歷向來含糊不清,給人感覺像是莫名其妙地就成瞭廣陵道軍機重地春雪樓的新貴紅人,不過之後一直深受藩王信賴,跟世子殿下趙驃更是兄弟相稱,更匪夷所思之處在於趙驃這般聲名狼藉的趙傢王孫,對上宋笠傢中環肥燕瘦的美人,竟能心平氣和,甚至對上瞭柳蕉鹿,都能畢恭畢敬稱一聲嫂子。而且春雪樓分為兩個陣營,已經入京升官的盧升象、張二寶等武將是一系,跟那個因為相貌醜陋而仕途坎坷的首席幕僚一直不對付,宋笠卻能左右逢源。

徐鳳年在軍鎮一座不起眼的客棧住下,價錢已經翻瞭不知幾番,一天就要三十兩銀子,而且還住不上二等房,更因為人來人往過於頻繁,清洗馬虎的被褥都能聞到濃重的汗酸味,拉車馬匹的馬草,都得另算銀錢,比起其他道上的入住客人的正餐都來得昂貴,不過仍是沒有人敢有怨言。徐鳳年那間屋子在二樓廊道盡頭,狹小陰暗,過境途中,最初那筆銀票都要對折算價,且早已花光,之後從一股流寇身上刮下些真金白銀,大抵可以應付過境之資。徐鳳年如果想要更快到達那座已是無主的東海武帝城,輕而易舉,不過目前時機不對,如果想要真正成事,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也就顯得優哉遊哉,而且他也想趁著這段時光,多看幾眼西楚民生。

黃昏時分,徐鳳年下樓去湊合瞭一頓晚飯,細嚼慢咽之後,就要瞭一壺茶。店小二嘴上說是今年的春神湖明前新茶,可杯中茶水泛黃,實在是不堪入目。樓內多是高談闊論的外鄉豪客,飲酒飲茶都有,徐鳳年發現幾乎沒有紮根西楚的遺民背井離鄉往北而行。平定春秋的離陽疆土本就遼闊,因為又有那麼多權柄在握的藩王在先帝手上封疆裂土,許多不輕不重的消息都會受到地域阻隔,但是仍然會有一些朝野上下都感興趣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有著還算暢通的郵驛支撐,傳遞得極為迅猛,比如三年才出一次的殿試三甲是何方人士,至於武評、胭脂評就更不用多說。但是這一月來離陽最讓人翹首以盼的,僅有兩件事:一件是西楚何時起兵造反,再一件則是何時聽聞北涼年輕藩王的死訊。這個死訊,當然會是個天大的喜訊。在許多百姓看來,北涼即便是姓徐姓瞭二十來年,可既然人屠徐驍死瞭,那就幹脆讓給眾望所歸的兵仙陳芝豹,才算萬事大吉。在世人看來,新涼王才是鳩占鵲巢的無賴貨,蜀王陳芝豹大可以一王領兩地,離陽西線自可太平無事,好過給那浪蕩子徐鳳年平白無故揮霍瞭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

這會兒客棧內就都在議論第二件事,畢竟客棧眾人多沾有草莽氣,西楚復國不復國,隻要不給殃及池魚,也就那麼回事瞭,可不用一兵一卒就有封土的王仙芝,那可是與趙傢皇帝“並稱為帝”的老怪物,聊起這位武帝城主,人人來勁。客棧內有一桌神態不同於江湖人士的豪客,肅穆而負殺伐氣,大多佩刀,而且樣式一致,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這一桌有著官傢身份,何況店外門口有數位佩刀相同的扈從,眼神凌厲,看誰都是一種人看狗的傲慢眼光。那桌人三男一女,女子低頭進食,偶有抬頭,姿色尋常,隻是有一雙讓人見而忘俗的靈氣眸子,尤其是顧盼之時,足以為她增添瞭太多顏色。她身邊坐著一個身材矮短結實的三十來歲男子,其餘兩位佩刀,一老一少,老者錦衣華服,聽到瞭客棧內的誇誇其談,忍不住滿臉譏諷,大概就是井口之人譏諷井底之蛙的神情。

也許是實在受不瞭那群門外漢自以為是的聒噪,年輕人狠狠翻瞭個白眼。他佩有一柄綠絲纏繞的廣陵刀,仿北涼第三代徐傢刀,鋒銳程度輸給第一代徐刀,輕便則輸給第二代,相對而言最似第三代徐刀,有平庸之嫌,但兵法行傢都清楚天底下沒有最好的戰刀,隻有最適合本傢甲士駕馭的戰刀,就像王朝西北一帶的兵源,往往身高臂長,膂力出眾,廣陵道這邊就要遜色一籌,這是先天劣勢,非人力財力可以更改。趙毅不論名聲好壞,不論養士手腕,起碼養兵之術確是藩王中的佼佼者,否則這頭肥豬臉皮再厚,也不至於無恥到去跟北涼爭搶天下第一精兵的名頭。廣陵道有著離陽王朝最嶄新的甲胄戰馬,也悄無聲息出爐瞭最新式的廣陵刀,隻是尚未大規模投放下去。年輕人所懸佩的這柄,就是沒有公之於眾的新刀,命名會在春雪刀和毅樓刀之中選一個,可見此刀被趙毅和廣陵道高層將領寄予厚望。年輕人正要出聲,卻給那個既不佩刀也無附庸風雅的男人瞪瞭一眼,立即噤聲,悶悶不樂地捧碗飲酒,沒法子一吐為快,真是遭罪。

一名扈從匆匆走入客棧,在貌不驚人的男子身邊耳語,男子點瞭點頭,起身後徑直走到徐鳳年桌旁,春風和煦溫顏說道:“這位公子可有功名在身?若是不嫌多,不妨來我這邊做事,除去跟瞭我的女人舍不得送,宋某一向什麼都可以送出手。”

徐鳳年問道:“可是春雪樓橫江將軍宋笠?”

這男子愣瞭一下,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一眼看穿。他身邊的華服老者方才曾說此子氣韻不俗,要麼是深藏不露的一品高手,要麼就是重意不重術的養氣好手,這讓男子不得不嘖嘖稱奇。須知向來眼高於頂的老人在廣陵道與昔日的東南第一人柴青山並肩齊名,劍道宗師柴青山不僅劍術入神,就輩分而言,亦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的師叔,先前依附藩王趙毅,礙於門派清譽名聲,被東越劍池不得不忍痛“驅逐”出去,現在宋念卿出奇身死,柴青山已是被恭請回瞭劍池,主持事務。如此一來,他身邊的老扈從就是當之無愧的廣陵道第一高手。老人的名字很普通,叫王福,但用刀早已臻於化境,甚至要揚名於顧劍棠之前,可以說顧劍棠躋身天下十人之列,此後再未掉出過武評,曾經正是踩著這個老人的肩頭走上去的。老人珍藏名刀“咳珠”,綽號“腕下鬼”,幾屆武評指點天下用刀之人,都是差不多的認知。刀法真正得意者,屈指可數,其中顧劍棠居首,甲子高齡之後依然老當益壯瞭將近二十年的南疆人氏毛舒朗,已經徹底封刀,加上後繼無人,逗弄花草魚蟲去瞭,王福無形中就順勢上升一位,排在瞭棄刀多年的北涼袁左宗之前。這位武林巨擘之所以沒有進入武評,實力稍遜僅是一小部分緣由,更多在於此人年輕時候就武德奇差,遇上高手便避戰怯戰,遇上同境之戰,從來不知道風度為何物,什麼陰險招數都使得出來。當年為瞭擾亂敵人心境,大戰之前讓人綁架瞭那人的妻兒,露面之時拋出瞭那敵手幼子的一根大拇指,刀意從來中正平和的敵人沒瞭心境支撐,最終死在王福刀下。年老之後依舊為老不尊,性子邪乎得厲害,刀法路數在詭道這一條道走到黑,宰殺那些天資卓著的江湖後輩尤為勤快,幾乎是見一個痛下殺手一次。

王福已經有些年頭沒有機會拔出咳珠刀,剛才本意是要出手殺人,就當找個解悶樂子,萬一走眼,真碰上個棘手高人,有廣陵道第一等權貴的宋笠三千鐵騎壓陣,一個單槍匹馬闖江湖的外地人,掀不起風浪,到時候讓人擒下,大可以拿來慢慢磨刀。這些年依附朝廷,王福做瞭不少這類陰損勾當。不過被朝廷新近封為橫江將軍的宋笠有自己的打算,沒有順著這名刀法大傢的意思,而是有瞭招徠之心。倒不是說手頭欠缺沖鋒陷陣的猛將,而是宋笠對待絕色女子和江湖高手這兩樣物件,一直都有著濃重的收藏癖好,而且隻當成錦上花而不是雪中炭,到手之手,每逢記起時,能看上幾眼就心滿意足。就像這次王仙芝放出話說出城便不再返,武帝城失去瞭最後一張保命符,許多見不得光的武林高手就都被近水樓臺的宋笠收入囊中,宋笠也從不去關心他們的品性好壞。

宋笠言笑晏晏,王福卻不敢太掉以輕心。江湖上的旁門左道數不勝數,而且天曉得西楚那幫餘孽是不是盯上瞭這位新封的橫江將軍,宋笠萬一若是遭瞭算計,春雪樓正值用人之際,還沒開戰就折損一員福將,藩王趙毅還不得將自己剝皮抽筋?春雪樓內都清楚宋笠有今天炙手可熱的煊赫地位,本身有能耐是一回事,趙毅將宋笠視為會與自己同福同難的角色,這一點更是至關重要,城府極深的春雪樓舊人盧升象,對此未必就沒有怨氣。

徐鳳年瞥瞭眼屏氣凝神的“腕下鬼”王福,很快收回視線。宋笠等瞭片刻,沒有等到答復,自嘲一笑,不掩飾他的遺憾,緩緩說道:“宋某小小一個雜號將軍,既然沒能入公子法眼,希冀著他日相逢,你我二人可以好好喝上一頓。宋某當下還有些急事,就不打攪公子喝茶的興致瞭。公子以後隻要是在廣陵道上遊歷江湖,不論遇上大事小事,隻需讓人送個消息到府上,宋某定會隨傳隨到。”

宋笠輕輕抱拳,笑著離去,風采極好,不但沒有仗勢欺人,反而自認底蘊不深,而非是在座的年輕公子眼拙不識真佛,換成其他江湖好漢,被一位實權將軍這般放低身架子禮賢下士,就算不去感恩戴德,也難免會心生好感。徐鳳年在宋笠抱拳告辭之際,也放下茶杯,站起身目送此人遠去。附近幾桌食客,聽到這番雙方沒有刻意藏掖著的對話,都給嚇得不輕,再看徐鳳年的眼光,無異於看待一個全然不知好歹的傻子。

走出門外,宋笠走下臺階時輕聲問道:“王老,可曾辨認清楚此子修為?”

王福從袖子中拎出一隻香料瓷瓶,擰開蓋子,低頭嗅瞭嗅,陰惻惻說道:“奇瞭怪瞭,老夫故意將殺機外泄瞭幾分,這小子倒是沒有故意裝傻扮癡,察覺之後當即停下瞭捻杯動作,可接下來就沒動靜瞭。莫不是自幼拜師於道教真人,否則沒這份定力。尋常高手,為驟然而起的殺氣牽引,姿勢可以保持不變,假裝穩如泰山,可瞳孔細微變化與氣機流轉速度,很難隱藏。不過老夫可以確認一點,觀他舉杯握杯放杯的連貫手勢,此子必是用刀之人。”

宋笠笑瞭笑,“平時王老要殺便殺,這會兒不比往常,很多事情指不定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福不情不願地嗯瞭一聲,收起瓶子,好似不殺人就等於積攢瞭一樁功德善事,笑瞇瞇道:“那小子多半不清楚自己在鬼門關轉悠瞭一趟。”

宋笠翻身上馬,七八騎一同趕赴軍鎮幾裡地外。斥候傳來一份軍情,那邊有一雙女子極其有趣,惹上瞭自傢官兵不說,還無半點自知之明,其中一位揚言要讓他這個橫江將軍吃不瞭兜著走。宋笠談不上動怒,隻是覺得有嚼頭。宋笠自然知曉自己那支虎狼之師的脾性,他養兵本就是當成豺狼去養的,不吃人的話,上瞭戰場怎麼殺人?廣陵道以北山林多響馬大盜,其中六七支百餘人的馬賊,不但殺人放火肆無忌憚,而且逗弄當地官兵就跟貓耍老鼠一般輕松,宋笠還有更心狠手辣的地方,在那些自傢甲士成瞭極難剿殺的猾悍馬賊後,分批讓許多蒙在鼓裡的新卒去與之廝殺,相互喂養出戰力,死瞭就是白死。

馳馬在大街上,宋笠突然感慨道:“誰敢相信王仙芝會死在那人手上?”

一向目中無人的王福臉色陰沉,“若非有人認出瞭背著王老怪屍體的樓荒,確實沒人相信。”

宋笠笑問道:“那姓徐的不是新的天下第一瞭?”

王福從來都見不得別人好,嗤笑道:“那年輕藩王就算能活下來,大半條命也沒瞭,指不定每年都要耗費武當幾爐子靈丹妙藥來吊著命,還做個屁的天下第一!要老夫來看,王仙芝死多半是死瞭,事實上則是北涼精銳盡出,加上一些不為人知的隱蔽死士,才僥幸做掉瞭王仙芝。”

宋笠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客棧這邊,徐鳳年回到屋內,無事可做,就放任九柄飛劍出袖,不但沒有以氣機駕馭飛劍,甚至都沒有對它們有絲毫的“放心”,這是一個經常出現在吳傢劍塚秘笈裡的玄妙詞匯,用作闡釋以氣馭劍更上一層境界,即是“心之所系,劍尖所指”,後者顯然十分上乘,需要長年精心養劍,孕育出神意圓滿的劍胚。但是此時屋子裡那九柄自行靈動縈繞飛旋的飛劍,不但是成就劍胚的活物,更像是被仙人撫頂授予靈智的開竅稚童。

論體魄堅韌,跟王仙芝一戰之後,給摧敗不堪,遺禍深重,徐鳳年遠遠遜色於江湖上的金剛境高手;論氣機渾厚,腕下鬼王福也沒有看錯,徐鳳年比不上那些各有千秋的指玄境;但是現如今的徐鳳年,根本不好用常理揣測。當時殺掉趙黃巢,憑著直覺牽引想要去武帝城,起先出於謹慎,想著去徽山找軒轅青鋒這位武林盟主做保鏢,當然是要同時與她做筆大買賣,否則開不瞭這個口。不過軒轅青鋒不願意跟他或者說北涼“有染”,徐鳳年也就不去強人所難,但是跟軒轅青鋒這個頂尖高手近距離相處以及悄然對峙之時,徐鳳年驚訝地發現一件事情,便是不光飛劍自發蠢蠢欲動,還有他沒來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氣。對此徐鳳年並不陌生,就是八百年前那個“自己”以及王仙芝都有的氣概,與世為敵仍無敵。

以往徐鳳年清楚這種心境,但有心無意,或者說有心無力,但是一戰之後,尤其是獨自離開徽山,越是臨近東海,就經常壓抑不住一些“無心之舉”,就像此時飛劍無跡可尋地歡快遊蕩,如魚得水。徐鳳年可以清晰感知到它們的愉悅,甚至覺得可以與之對話。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佛傢的芥子納須彌,道門的袖裡藏乾坤,都不像啊。”

那柄蚍蜉飛劍冷不丁在徐鳳年眼前滴溜溜一轉,似乎是打聲招呼,然後一閃而逝,飛出窗外。

徐鳳年走出屋子,神色如常地下樓離開客棧,一直走到鎮子外頭。

結果遠遠看到高坐馬背的宋笠身影。驛路上似乎有兩名年輕女子惹上瞭麻煩,一個身材高大,英氣勃勃,劍已出鞘,看架勢就是名傢子,離著劍尖吐罡氣還差些許境界,她護著身後一名體態婀娜更似江南閨秀的女子。不過應該是與人技擊比武輸瞭一陣,一臂頹然下垂,止不住輕微顫抖,才臨時換瞭手握劍。

宋笠一直沒有說話,那名佩刀纏綠絲的年輕扈從則馬蹄輕緩,意態自得,刀也出鞘,輕輕旋轉,戰馬則繞著兩名走投無路的女子悠悠然打轉。

徐鳳年站在不惹眼的驛路綠蔭中,聽到那顯然是北方女子的劍客譏諷出聲道:“本以為廣陵道上並非蛇鼠一窩,畢竟連京城也曉得有個叫宋笠的傢夥,口口聲聲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民狗。不料耳聞不如面見,也就是個強搶民女的醃臢貨色。”

宋笠聞言輕輕一笑,終於開口說道:“女俠你憑本事傷瞭二十名部卒,本將無話可說,可是梁眉公隨後跟你光明正大廝殺一場,他輸瞭,這邊放行,你輸瞭,就交出那身後女子,願賭服輸,天經地義。女俠你劍術高明,可賭品似乎不咋的啊。”

聽到這裡,徐鳳年就準備轉身離去。

用劍女俠身後的婉約女子正要說話,就被她用眼神制止,她轉過頭後,死死盯著宋笠。

宋笠微笑道:“你也別說什麼你輸瞭你跟我走,你我心知肚明,隻要沒瞭你護駕,現在的世道,你身後女子走不出三裡地。本將不是什麼好人,卻是實誠人,可以跟兩位姑娘說明白,本將隻要她過一趟宋傢大門,就放她走,絕不動她一根頭發。不過醜話也說在前頭,廣陵道都清楚一點,動不動她的身子,不重要,但以後就都算是本將的女人瞭。”

高大而英氣逼人的女子冷笑道:“這種混賬話,宋笠你可有本事去京畿之地說去?”

宋笠在馬背上擺瞭擺手,哈哈笑道:“這哪裡敢。”

宋笠逐漸斂去笑意,一語道破天機,“你也好,身後女子也罷,都不是什麼小傢碧玉,估摸是太安城那邊的大傢閨秀,可既然你們入瞭鄉,就得隨俗。再大的金枝玉葉,本將都吃得下,事後還能不露痕跡。所以你們掂量掂量,別真惹惱瞭本將。”

提劍女子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我來廣陵道是找趙鑄。”

她這趟出京遊歷,除瞭早就想獨自闖蕩江湖,確實還準備去見一見那個嗜好築京觀的年輕人。

身後女子是閨中密友,不過相見的是一個青梅竹馬的負心漢,那個原本前程錦繡的男子在遭遇傢變後,無緣無故就人間蒸發一般,好不容易給她找到瞭蛛絲馬跡,這次一咬牙偷偷離開太安城,足可以稱之為大逆不道的逆鱗舉動,回去之後這輩子都甭想踏出京城一步瞭。而且她這次拉著自己見過瞭那男子,沒有吃閉門羹,但比這更傷人心,那男子竟然說已經談好瞭一樁婚事,就要在那個山窮水惡的小地方紮根。身後女子不信他的見異思遷,男子便約出瞭那什麼都不如她的陌生女子,身世天差地別不去說,相貌才情眼界,都不值一提,但是當她看到那男子與那村野女子站在一起時,就有些死心瞭,因為她看著那對不般配至極的男女,就知道他確是在喜歡著她。

師從劍道魁首習劍多年的女子並不像她臉上那麼鎮定,這橫江將軍身邊的老者深不可測,所以揀選瞭那個年輕扈從作為賭約對象,她堅定對手刀法比自己的劍術要遜色幾分,可真正廝殺起來,不但輸瞭,若非那人刀下留情,她還會命喪此地。雖然反悔約定,有違心性,可她怎麼會眼睜睜看著閨中密友去那龍潭虎穴?就如宋笠自己所說,跨過他傢門檻,那就沒有清白名聲可言,事後不論如何將這條廣陵地頭蛇的雜號將軍千刀萬剮抄傢滅族,有何裨益?隻是她仍是不想泄露她們兩人的身份,不願意,也不敢。

宋笠微微一怔,眼神炙熱瞭幾分,“燕剌王世子趙鑄?”

她心知不妙,幹脆閉口不言。

世上總有一些不屑規矩的男人,喜歡女子的身份,多於女子本身姿容。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同時也是最為藏污納垢的地方,她耳濡目染太多瞭,一些個勛貴子弟,怎樣的水靈女子勾搭不到,就偏偏對那些明明上瞭歲數的大宅深院裡的婦人下手,並且引以為傲,私下與狐朋狗友相聚,作為談資,比試誰拐騙上手的誥命夫人品秩更高。她就聽說那幫油子混賬,不但連烏木軸敕命文書的婦人視為玩物,就連一些個玉軸和犀牛角軸的誥命貴婦也敢引誘。

聽到趙鑄這個名字,本已走出去幾步的徐鳳年停下腳步,抬手摘下一截柳葉繁茂的柳枝。

徐鳳年沒打算湊近過去,但也沒想著袖手旁觀。

王福以為他這位刀法天下第二的絕頂高手在客棧裡不出手,是那小子命大。

很快他就沒瞭這份自信。

一片柳葉劃空而過。

如刀切豆腐,截斷瞭梁眉公手中那把不在綠鞘的廣陵新刀,剛剛勝過瞭那女子後正志驕意滿的年輕刀客目瞪口呆,一臉茫然。

王福是在場中境界最高的一個,遠勝眾人,也仍然是環顧四周,才敲定是那樹蔭中的遊俠作祟。王福之所以有“腕下鬼”的古怪綽號,就在於他的運刀,宛如腕下有鬼神相助,是江湖上少數可以無視對手境界更高的奇人。王福的練武天賦就算擱在天才堆裡,依舊可算出類拔萃,否則隻是靠著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哪怕是柴青山這樣的劍客,也不敢說自己穩勝王福,尤其是僅以生死定勝負的廝殺,說不定王福的勝算還要更大些。

然後驛路上眾人就看到一幅荒誕場景,高不可攀的腕下鬼王福先是後仰靠在馬背上,似乎是躲過瞭什麼,這才來得及伸手握住那柄佩刀,傾斜下馬時,身體前撲,腳尖在馬腹輕輕一點,那匹健壯戰馬就側著凌空撞飛出去,閑逸佩刀和真正握刀的王福完全是兩個人。老人雖未拔刀出鞘,但前奔之時,氣勢如虹,隻是不知為何老人才沖出去六七丈,就又給逼退後撤瞭兩丈,然後繼續一手按刀,低頭彎腰奔走,不走直線,如蛇滑行於沙地。

堂堂刀法巨匠腕下鬼,跟稚童嬉耍一般前沖加後退,如此反復多次,眾人終於意識到罪魁禍首應該是遠處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乘涼傢夥。

隻是仍然沒人知道為何王福要用如此畫蛇添足的推進方式,就連那個斷刀的梁眉公也不例外。

在王福終於好不容易來到離那年輕人相距百步的地方,依然按住刀柄不出刀的腕下鬼,就看到那人隨手丟掉瞭手上那根幹禿禿的柳枝,沒有絲毫動靜,那人頭頂一根柳枝就驀然繃直,砰然折斷,急速墜落,恰好被那人一手握住。

王福猛然停下身形。

既是示好,更是示弱。

王福跟許多頂尖高手有一點不同,就是他這輩子一次都沒有踏足武帝城。

他在壯年成名之後,當時還沒有腕下鬼這個稱號,而是褒貶參半的“王不死”,因為他與人對敵必殺人,而且活著的都會是他王福,他從來不招惹有可能殺死自己的敵人,所以這輩子王福還沒有輸過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兩人之間也沒有過一次切磋武技。十幾年來,王福出刀次數已經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當時懸佩著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對上一名年輕人,仍是不戰而退,那之後沒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瞭那個不佩劍也不帶刀的年輕人是何方神聖,可以說整個天下都知道瞭:桃花劍神,鄧太阿!

這一次,王福照樣是不顧頂尖高手和武林前輩的臉面,選擇瞭不拔刀。

不是說他覺得自己毫無勝算,隻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兩人萍水相逢,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對的是顧劍棠,才能讓老人生出不計生死也要一戰的沖動。

畢竟練劍之人,誰都想著要翻過鄧太阿這座山頭;練刀之人,則是顧劍棠。至於更加籠統的習武之人,應該沒誰癡心妄想去挫敗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隻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輕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駐足原地,心中有些鬱氣中結,江湖上的年輕高手是不是太多瞭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就不算少瞭,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覷瞭的年輕公子哥也沒得寸進尺,但是兩根手指捻動柳枝,更不像是會主動握手言和。

仿佛是在等著王福主動出刀。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後輩也太目中無人瞭!

王福幾次心思起伏,可都沒有拔出腰間那把廣陵刀。

如果真要死戰一場,沒有捎帶上咳珠刀,終歸是會渾身不得勁。

宋笠一騎突出,來到王福身邊,這名膽大包天的橫江將軍神情復雜,緩緩說道:“難怪這位公子不願理睬宋某。”

涼風習習,柳葉繁密,顯得樹蔭深重,那個年輕人始終沒有說話。

宋笠笑瞭笑,“既然公子出手,宋某並非不撞南墻不回頭的蠢人,那兩位女子隻要身在梳子郡以東的廣陵道境內,宋某就會承諾她們一路平安,如何?”

宋笠看不清綠蔭下男子的臉色,但如臨大敵的王福瞧得真切,那傢夥笑意淺淡,隻是尤為玩味。

宋笠撇瞭一下腦袋,然後猛然提起馬韁,撥轉馬頭,面朝部卒百餘精銳輕騎,抬瞭抬手臂,示意撤退。

王福雖然五指脫離刀柄,但始終沒有轉身,身形倒掠。

眾騎策馬遠去一段路程,梁眉公看著將軍宋笠臉頰上那條流血不止的血槽,觸目驚心。

梁眉公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要不要調動一千騎圍剿此人?”

宋笠沒有點頭,而是詢問王福:“王老,一千騎夠瞭沒?”

王福冷笑道:“一千騎殺個不挪步的木頭樁子,樁子再硬,也多半是夠的,畢竟世間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樣的陸地神仙,一點都不多。但是你覺得那傢夥會站著不動,跟咱們一千騎兵硬碰硬嗎?”

宋笠沒有惱羞成怒,而是笑問道:“要不三千騎都用上,再懇請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譏笑道:“為瞭兩個來路不明的娘們兒,值得嗎?退一萬步說,那兩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著相當不簡單,你就不怕吃到嘴後惹一身騷?這可不是你臉上的血跡,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嘆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識到失態瞭,不該在宋笠面前如此倚老賣老,又掏出那隻裝有香料碾作軟泥的精致瓷瓶,使勁嗅瞭嗅,和顏悅色道:“咱們皇帝陛下還得惦念著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膽,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現在床頭。宋將軍,老夫知曉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勢力,隻當是養貓養狗,養著他們好玩,但是有句話以前不好說,現在能說瞭。都說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也許會有人說為什麼曹長卿那麼多次硬闖皇宮,都沒能得逞,還有為何徐傢人屠仇傢遍天下,依舊是老死床榻,這可並非是江湖高手不頂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韓貂寺,還有柳蒿師,現在又有瞭以吳傢劍塚為首的一大撥看門人。北涼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個不是萬人敵?說到底,就看誰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嘍。這二十年裡頭,有太多不講規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說到這裡,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難道宋將軍要老夫以後像個通房丫鬟似的,沒日沒夜守在你屋子裡?就算老夫樂意,宋將軍的大小夫人們也不樂意嘛。”

宋笠拇指輕輕按在傷口上,笑瞭笑。

他身邊是那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子,隻因為那雙秋水長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瞭她所在傢族過境所需的金銀,不過是個偏房庶女,等於賣出瞭數萬兩銀子的高價,還額外跟宋笠這個廣陵道當權紅人攀附瞭一份交情。不光是那個士族上下竊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歡喜,尋常嫁人就要講究門當戶對,哪裡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賜的橫江將軍?

宋笠側過頭,凝視著那個還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將的傷口,可就要剜去你的雙目瞭。”

本就僅是略懂騎術而顛簸得臉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驚駭得面無人色。

驛路上的一雙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當她們想要上前致謝,那名義士早已眨眼工夫就不見蹤影。

怯弱女子捧著心口,嬌喘籲籲,一陣後怕道:“高峽,要不咱們回京城吧?”

放劍歸鞘的高大女子輕聲道:“等見過瞭趙鑄,就送你回去。”

唯有細看之下,才能察覺她竟有一雙碧綠眼眸。

紫髯碧眼張首輔。

女子無須,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難猜測:張巨鹿的女兒,張高峽。

而張高峽身邊的女子,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天底下最金枝玉葉的女子,心儀於那位宋傢雛鳳,加上張高峽正好要行走江湖,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體上就跟踏春遊玩一般,偶有風波,也是有驚無險,都給張高峽的劍術擺平過去。她們在進入廣陵道之前,甚至還去瞭趟武帝城看熱鬧,因為王仙芝出城之後,於新郎、樓荒、林鴉這些徒弟也跟著都棄城遠遊,城內高手無人鎮壓,起先還不敢造次,等到確定武帝城的確成瞭無主之地後,就有人開始生事,不過很快就有一支騎軍駐紮在城外,這才消停瞭幾分,不過那堵插滿兵器的內城墻,就遭瞭殃,即使有內城王傢老奴看護,仍是每天都會少去幾把名劍名刀,不過暫時還沒有一把插在城墻高處的兵器被人竊走。張高峽就是帶著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須近距離親眼目睹那滿墻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練劍之人,站在墻下足足觀摩瞭一個時辰,都在尋覓那些傳說中的名劍古劍。城墻高處,有黃廬大劍,有蠹魚細劍,有東越劍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對神仙眷侶懸佩的畫眉劍,與名字極其不吉利的“與君絕”,還有南海觀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劍,更有吳傢劍塚以往兩位劍冠的佩劍“認真”和“放心”,不計其數,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閨中密友覺得枯燥乏味,張高峽能在墻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劍,那可都意味著一名絕世劍客和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落敗啊。

女子好奇問道:“高峽,那俠士是誰,你認得出嗎?當時看清瞭沒?”

張高峽搖頭遺憾道:“沒呢。”

女子嘆瞭口氣,“若是在太安城,咱們還能報答恩情。”

張高峽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沒江湖什麼事瞭,真要有,那也隻是一個個命不當命地死在沙場上。”

女子突然惱恨道:“這個叫宋笠的,真是可憎!”

張高峽猶豫瞭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曾經無意間聽到父親點評廣陵人物,其中就有提及這個廣陵王的福將宋笠。宋笠竟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廣陵春雪樓的棋子,但聽父親的口氣,趙毅這兩年也有所察覺,但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反而越發器重此人,要錢要糧要兵要馬,全都給得痛痛快快。不過宋笠並不聽命於張廬,甚至顧劍棠那座如今已是名存實亡的顧廬,以前一樣使喚不動他宋笠。張高峽私下揣測這個宋笠應該叫趙笠才對,靠山指不定正是那群皇室勛貴中最有權柄的幾位老人,因為這些當年也曾跟隨先帝一起南征北戰戎馬一生的老頭子,實在是沉寂太多年瞭。張高峽她爹,首輔大人曾經難得跟她這個女兒泄露天機,笑言那幫黃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傢夥,之所以一個個咬緊牙關熬著不肯踏進棺材,是要等門外門內兩個人先死。後來當徐驍去世的消失傳到京城,張高峽去瞭一趟被幾個哥哥當作雷池禁地的書房,發現那個門外人死瞭後,門內人的爹,並沒有怎麼高興,反而有些落寞。

她離開屋子關上門的時候,依稀聽到爹說瞭一句話,“自古名將公卿,難在壽終正寢,徐驍贏瞭。”

回到鎮上客棧的徐鳳年沒有急著離去,他這趟前往東海,沒想著大張旗鼓是一回事,但如果說廣陵道這邊誤以為能夠趁火打劫,他也不介意學一學曹長卿,跟趙毅、趙驃父子好好敘敘舊。至於宋笠,他知道得比張高峽自然要更多更深。宋笠名義上春雪樓名列前茅的大紅人,甚至傳言是他擠走瞭盧升象的位置,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盧升象赴京升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明著撬墻腳,宋笠則是暗中挖著春雪樓的墻腳,但恐怕趙毅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宋笠不但是太安城的棋子,更是燕剌王趙炳的手筆,至於宋笠到頭來會忠誠於誰,人心反復,隻有天知地知,以及宋笠自己知道。

宋笠這顆被多方操之於手的棋子,既然能夠自己把自己走活,肯定不是靠著運氣走到今天的。果然沒有來客棧大動幹戈,徐鳳年在第二天清晨出境。

其實當時驛路上面對一直沒有拔刀的腕下鬼,隻要王福能夠近身一丈之內,徐鳳年肯定會死。

但是徐鳳年更確定,給王福一百年時間,那傢夥也走不到一丈之內。

因為王福畢竟不是顧劍棠。

一步之差,往往就是天地之遙。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