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卷 第六章 龍象軍大殺羌騎,黃蠻兒單騎赴險

徐龍象握緊雙拳,在胸前重重一擊。千裡黃沙之上仿佛響起一聲撞鐘巨響。以他為圓心,無數黃沙向外迅猛滾動散開。與此同時,青虹未至劍氣至。

被譽為離陽東南小廟堂的春雪樓建於獅子崖上。春雪樓所在的瘦綠山莊,前身是大楚王朝的避暑勝地,被春秋戰火殃及毀於一旦,經過廣陵王趙毅二十餘年不遺餘力地大肆擴建,搜羅瞭無數名花奇石“養在閨中”,其中有一塊由廣陵水師和藩王驃騎聯手搬運至山莊的春神湖巨石,形如珍珠,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石魁,更是蘊藉風水的壓勝寶物。

瘦綠山莊南臨廣陵江,獅子崖一帶原本經常有江南士子登高覽勝作賦,成為趙毅這位皇帝胞弟的藩王禁臠後,便隻有廣陵道有資格進入春雪樓議政那一小撮權貴人物的獨到福利。獅子崖又稱聚寶山,大奉王朝末年曾有得道高僧在此降獅說法,引來天上落花如雨的瑰麗異象,落花墜地即成石,色彩絢爛,方圓百裡,不計其數。自大奉末年至永徽元年,每逢戰亂,這些陷入無主境地的石子便不斷被旅人、遊人、采石人揀拾得十不存一,進入尋常百姓傢。趙毅封王就藩之後,或強取豪奪,或高價購買,圍繞著春神湖巨石隨意灑落開去,逐漸鋪滿瞭獅子崖。

崖上春雪樓,樓下有口井。

江南頭場小雪姍姍而至,卻又驟然消散,隻不過廣陵道的戰火實在讓人提心吊膽,對於下雪與否,降雪大小,都不痛不癢。冬雪消融,正午時分,獅子崖上風景旖旎,一個臃腫胖子獨自坐在樓底下的井口上。這口小井歷來無水,不知為何而挖,自古便是謎。胖子身穿一襲圈金絨繡的明黃色大蟒袍。離陽諸位藩王中,也隻有這頭肥豬有此殊榮,哪怕當年功無可封的北涼王徐驍,也不過是一件藍大緞蟒袍而已。燕剌王趙炳無論是龍姿還是蟒水,較之這位,都要遜色一籌,至於更實質性的就藩之地,常年瘴氣橫生的南疆,自然更是無法跟天下賦稅半出於此的廣陵相提並論。離陽朝野上下對於這個藩王中最有無功受祿嫌疑的廣陵王,向來惡評如潮,言官禦史直接間接死在廣陵王手上的數目,更是讓人咋舌。

時下終於遭受報應被架在火堆上烤的胖子,似乎並沒有外界想象那般倉皇失措,而是安靜坐在井口上,沒有什麼戾氣,也無頹喪神色。

每當趙毅坐井發呆的時候,便是春雪樓的嫡系心腹也不敢打攪。

遠處,世子殿下趙驃畢恭畢敬站著,剛從前線返回的西線主將宋笠與其並肩而立。

崖外廣陵江,江面上停有密密麻麻的水師戰船,雖然對外聲稱廣陵水師被西楚奪走一半,但那僅是數量上的失利,絕大部分樓船巨艦都牢牢握在廣陵軍手中。

趙驃跟宋笠關系莫逆,多年來一直稱兄道弟。世人皆知在廣陵道境內隻有成為宋笠的女人,才能真正逃過世子殿下的魔爪,否則任你有個當刺史的爹,也稱不上有保命符。此時趙驃壓低聲音氣哼哼道:“當年都說西楚太傅逃至此處,不願接受徐傢鐵騎的招降,抱著那亡國公主毅然決然跳崖赴死,狗屁!徐瘸子分明是擺瞭朝廷一道,就該給徐驍一個更能惡心人的惡謚!”

宋笠笑著沒有附和,轉頭瞥瞭眼滾滾東流的江面。

楚亡之後無春秋,高崖之後無中原。

當初大楚覆滅,可仍有南唐、西蜀兩國負隅頑抗,但在文壇士林中就已經有這種說法瞭。

趙驃打著哈欠,神遊萬裡。突然被宋笠撞瞭一下胳膊,趙驃這才發現父王在朝他們招手,趙驃趕忙上前,跟宋笠一同走到井畔。

趙毅看向宋笠笑問道:“那寇江淮當真辭官隱居瞭?”

宋笠點頭道:“一開始末將也以為是曹長卿的障眼法,如今看來寇江淮突兀的撂擔子,應該八九不離十。”

趙毅給瞭這員福將一個鼓勵眼神,宋笠醞釀瞭一下措辭,這才繼續說道:“西線戰局本已支離破碎,寇江淮若是繼續擴大戰果,若想擋下此子的步伐,王爺的數萬驃騎少不得折損一半,方可擋下寇江淮的推進。且不說寇江淮的離去是傳聞中與曹長卿政見不合,還是西楚朝堂上有人不願他坐大,才給他下瞭絆子,反正對王爺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入春前,西線都不會有大的動靜。一鼓作氣再而衰,曹長卿答應寇江淮離去,很是無理。也許日後史傢評價此事,會看作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體型異常龐大的趙毅嗯瞭一聲,有些艱難地彎腰撿起一顆石子,握在手心,感受著涼意,問道:“不說以後,我們隻談眼下。宋笠,你覺得接下來是曹長卿親自領軍,還是會讓謝西陲補上寇江淮的空缺?不管是誰主持西線,似乎都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宋笠毫不猶豫說道:“謝西陲領軍的可能性更大,曹長卿多半依舊退居幕後運籌帷幄。”

趙毅自嘲道:“也對,他曹長卿哪裡瞧得上本王和盧升象,他眼中隻有顧劍棠罷瞭。顧劍棠一天不從兩遼邊線南下,曹長卿就一天都不出面主事。”

宋笠點頭道:“看似自負,何嘗不是長遠考量。曹長卿太過鋒芒畢露,他隻有絲毫不插手具體的兵馬調度,才能給謝西陲和寇江淮這兩個年輕人足夠的機會去成長。”

趙毅突然笑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趙驃有些茫然,清楚所謂的“豎子”是謝西陲、寇江淮之流,可不明白父王所謂的“英雄”又是誰。

趙毅感慨道:“當年徐瘸子輕輕一腳,就是神州陸沉。”

趙毅臉上流露出濃重譏諷,“這回藩王靖難,雷聲大得不行,不說什麼雨點小,那根本就是沒有。除瞭趙炳老匹夫的那個兒子心懷叵測,其餘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如果徐瘸子沒死,隨便從北涼拉出五萬精騎,曹長卿和他的西楚就完全不用蹦躂瞭。至於趙炳嘛,若是真願意出死力,與本王聯手,也能解決這個麻煩,隻不過趙炳這傢夥,心機跟那被徐驍調侃為‘婦人’的趙衡差不多深厚,不過扮癡裝糊塗的本事,趙衡就差瞭十萬八千裡。曹長卿和那小女孩還沒揭竿立旗的時候,就故意連續三封六百裡加急奏章傳給太安城,說什麼南疆動亂,這不前不久還上瞭一封請罪的折子?說南蠻十六族勾連西楚餘孽,導致他親自出馬的前線連續大敗瞭三場,死瞭好幾萬人馬。好幾萬?我幹你娘的!好幾百人才對吧,你兒子當年不過十幾歲的小崽子就能去南疆腹地砍人頭築京觀,你趙炳一去,反而吃瞭敗仗,而且一吃就是三場?號稱可‘彈指破城,揮袖滅國’的納蘭右慈幹啥去瞭?一個大男人,總不會是給你趙炳折騰得懷孕生娃去瞭吧?”

趙毅嘆瞭口氣,“在所有藩王裡頭,一蹶不振的老靖安王趙衡怨氣最大局限也最大,淮南王趙英則是才氣最高本事最小,膠東王趙睢性子最軟,從頭到尾皆是最無氣候。至於本王,眼界最小,爭不來天下第一的鐵騎名頭,爭個天下第一的水師就很知足瞭。野心最小,從不覬覦那張椅子,從小就是這樣,甚至為瞭我哥能一屁股坐上去,當年還特意跑到徐瘸子跟前差點下跪。所以這些年,外人都說本王兇名赫赫,徐驍這個北涼王才是威風八面。要說本王最厭惡誰,其實還是趙炳,見風轉舵,過河拆橋,口蜜腹劍,都是一把好手。隻可惜啊,皇兄一直全心全意防范西北,不管本王這個同父同母的親弟弟怎麼勸說,始終不肯對南疆有所動作。”

趙毅慘然一笑,抬頭看著兒子趙驃,自嘲道:“那年徐鳳年來廣陵江,你跟他結下死仇,本王故意示弱徐驍,從你身上剜下一塊肉送往北涼,然後在這種時候,給皇兄送去一封密折。不是說什麼北涼徐驍的壞話,而是說趙炳此獠萬萬不可任其積蓄勢力。結果呢,皇兄還是不上心。要是從本王身上剁下幾斤肉就能換來皇兄的回心轉意,本王真會去做的。既然皇兄不願做惡人,那麼本王來便是瞭,所以這小半年以來,本王讓人暗中刺殺瞭那燕剌王世子四次,全部無功而返。”

宋笠默不作聲。

頭一回聽聞此事的趙驃張大嘴巴,一臉震驚。

趙毅丟出那顆被手心焐熱的石子,“後來陳芝豹入京擔任兵部尚書,本王知道此人肯定會封王就藩,於是再次遞交密折,向皇兄提議陳芝豹就藩於廣陵道和南疆道之間。若是陳芝豹嫌棄藩地太小,本王甚至可以多讓出一個州。結果如何,你們兩個現在也知道瞭。”

趙毅哈哈笑道:“驃兒,為父不過是想讓你世襲罔替,都已經不奢望孫子當親王瞭,將來肯定是去太安城做個享樂郡王的命。可那趙炳當爹當得就要霸氣多瞭。”

然後趙毅深深呼出一口氣,有些疲憊地揮揮手,欲言又止的趙驃和一直沉默的宋笠一起退下。

趙毅繼續坐在井口上,望著天空。

像個坐井觀天的傻瓜。

戰場就是一座熔爐,把所有跟“自以為是”沾邊的東西都踐踏碾碎。

北涼邊軍中除瞭極少數高層將領會使用標配以外的兵器,例如寧峨眉的長短雙戟,以及李陌蕃這座不能以常理看待的移動武庫外,還有寥寥幾位擁有自己的槊,此外幾乎所有邊軍將士都不攜帶任何有沉重或者奇巧嫌疑的玩意兒。至於騎軍的對戰,絕對不像很多百姓想象中那種展開沖鋒撞在一起後,便減速停馬糾纏互砍,這種不堪入目的畫面能讓內行的騎將感到崩潰,那真是把寶貴騎軍當成步卒的暴殄天物瞭。實上就如江湖人切磋技擊的兩把兵器,一觸即散,然後尋找下一個戰機。

眼下這支以三千騎攆著七千羌騎跑的龍象軍,如果在先前那波跟柯扼部羌騎的沖鋒中沒能取得戰果,那就會在拉伸出一段間距後,王靈寶會轉頭觀察敵方騎軍的動向,來決定是以直接停馬掉頭還是緩速繞弧的方式來展開第二輪集體沖擊。假若第二波對撞仍然沒有分出清晰的勝負跡象,王靈寶就要依照己方騎兵的損傷,來選擇麾下哪一部應當放棄沉重鐵槍換上更為輕便的涼刀,以及哪一部應當繼續使用鐵槍沖鋒或是輕弩齊射。戰事膠著的沙場上,一個微小優勢可以擴大優勢,但是一個漏洞卻足以葬送全軍。從“大將軍”徐驍到“將軍”陳芝豹,曾經在北涼鐵騎刻下最深刻烙印的兩個人,都堅信一點:徐傢鐵騎真正強大的地方在於,有足夠的耐心和實力去等待敵方主動犯錯。

遇上如此無懈可擊的敵人,那群羌騎無疑是倒瞭八輩子的血黴。

這支羌騎本以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流州“飽餐”一頓,甚至有望在將來去富饒的中原大肆燒殺劫掠。所有騎兵都年復一年聽人說著中原的美好,那裡有數不盡的良田,白花花的銀子堆積成山,而且那裡的女子環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們的肌膚比草原上風吹日曬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撫摸上等綢緞一般。可事實上是還未天黑,美夢就破碎瞭。

三千龍象騎殺得他們像是一群喪傢犬。若非羌騎獨有的迅捷,在這種兵敗如山倒的潰逃中,在龍象騎兵極富效率的追殺下,這幫潰騎根本堅持不到半個時辰。

在先前沖鋒中被雪藏起來的涼弩,終於逐漸發揮出令人發指的殺傷力。羌騎為瞭追求最大限度的速度,連不熟悉的槍矛都主動舍棄,至於所披甲胄隻是北莽尋常輕騎的標配,比起南朝那些大將軍麾下嫡系輕騎輕巧卻結實的昂貴戰甲,相差懸殊。要知道涼弩可是成功結合瞭歷史上秦弩、奉弩兩大名弩優點的怪胎,組裝拆卸都極為簡便,經過北涼兩代大匠良弓的改進,各種涼弩皆擁有瞭幾近完美的平衡點。除瞭射速,大弩的射程、貫穿力和精準度都要勝出長弓,在無數場中原王朝跟北方遊牧的戰爭中,以步戰騎,踏弩、床弩可以發揮出巨大的威勢。

故而有人說,千百年來,中原王朝是用兩樣東西死死擋下瞭北方遊牧的馬蹄。

一樣是巍峨的城池,再就是勁弩。

其中,對弩的使用,堪稱爐火純青的北涼若是自稱第二,無人膽敢自稱第一。

北莽南朝對北涼短弩的認知再熟悉不過,可謂深惡痛絕。南院大王黃宋濮曾經致力於大規模推廣類似的短弩,隻是出於各種復雜原因被多方阻撓,成效甚微。

戰馬腳力最佳騎術最上乘的那撥龍象騎軍負責阻截,滯緩羌騎的逃竄,不斷射出一支支弩箭,隻要造成殺傷,不論羌騎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羌騎墜馬,唾手可得的軍功也絕對不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後邊並未持弩的袍澤去補上一矛刺死捅殺。

如此分工明確,自然異常狠辣血腥。

對這些狼狽羌騎來說,不幸中的萬幸就是那個一上來就丟擲黑虎玩耍的少年,經過初期的一通大開殺戒後,之後便重新上馬不再展開殺戮。

羌騎起先不是沒想過以鳥獸散的姿態往四處逃離,避免被龍象鐵騎一路銜尾追殺,隻是才出現這個苗頭,龍象騎軍在那名主將模樣的魁梧漢子指揮調度下,就立即有瞭應對之法。除去與羌騎糾纏不休的龍騎弩騎,兩千龍象槍騎迅速拉伸鋪開鋒線,然後猛然加速沖鋒,清一色舉起臂弩,差點就跟前方弩騎配合,形成一個口袋陣形,一股腦兜住所有羌騎。等到羌騎放棄這個念頭,繼續簇擁在一起往北方瘋狂撤退時,那些龍象騎兵又開始漸次放緩速度,在馬背上進行休整。這種相比弓弩射殺更為隱蔽的戰力,更讓羌騎感到頭皮發麻、脊骨生寒。

北方遊牧民族天生便是馬背上的民族,因為生於憂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戰,但是天蒼蒼地茫茫天大地大的土壤,也養育出草原騎士那種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羈,他們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狂野的沖鋒,但是他們那種雜亂的鋒線落在中原用兵大傢眼中,實在是不值一提。那種大聲嘶吼揮舞戰刀,甚至讓屁股抬離馬背的彪悍姿態,在紀律森嚴的北涼邊軍中都是必須磨掉的棱角。北涼騎軍最重整體性,從不推崇單槍匹馬一味單幹的陷陣英雄。

黃宋濮、柳珪和楊元贊能夠在北莽脫穎而出,與他們保存北莽自身優勢和汲取中原兵法精髓的同時,壓制北莽劣根性有重大關系。

今天三千龍象騎軍是師傅,羌騎是學生,老師教會瞭學生這個道理。

可惜學費太過高昂,得用命來換。

王靈寶在心中計算著羌騎的撤退速度,和南朝邊境線上的地勢以及駐軍分佈,以及另外兩支龍象騎軍的支援速度,考慮是不是幹脆一路殺入姑塞州,然後長途奔襲到柳珪那老傢夥的後頭,用鐵矛往這個南朝大將軍的屁股上狠狠捅一下。在北涼邊軍中,對什麼老南院大王黃宋濮或者是楊元贊都沒啥感覺,唯獨柳珪是人人都想砍下腦袋的。理由很簡單,北蠻子天天嚷著那句“柳珪可當半個徐驍”,王靈寶不能忍,整個北涼邊軍都不能忍!

王靈寶作為身經百戰的邊關猛將,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兩個念頭都不是什麼私心:一個是殺掉柳珪,再一個就是用自傢的龍象鐵騎跟那兩支王帳重騎來一場酣暢大戰。

在蕩氣回腸的戰爭史上,始終沒有出現真正意義上輕騎與重甲鐵騎的對決。哪怕是盛產戰馬並且馬政卓越的涼莽雙方,在二十來年的對峙中,同樣更多還是利用輕騎的機動性去展開突襲和追殺。

在涼莽邊境這個未來註定會流血千裡的恢宏戰場上,雙方擁有最優良的戰馬、最鋒利的戰刀、最驍勇的騎卒,加上最廣袤平坦的戰場,也許某天就會爆發出戰爭史上第一次重騎與重騎的巔峰對決。

北涼鐵騎中的鐵騎,除瞭老涼王的親軍大雪龍騎,接下來就是舊龍象軍中接近六千的重騎。而大雪龍騎是北涼軍最關鍵的傢底,輕易不會出動,所以王靈寶堅信自己極有希望讓整個天下見識見識什麼叫重騎之戰,以後百年千年,都會有人對此念念不忘。都不會忘瞭有一支軍隊,叫北涼鐵騎。

王靈寶從沒有什麼為國為民的大義,對於北涼死守西北卻要被離陽朝廷百般算計,被中原百姓當成狼心狗肺的蠻子,他沒有怨氣?有,而且大瞭去瞭!

但是史書可以忘記他王靈寶這種死瞭便死瞭的小人物,唯獨不可以忘記大將軍一輩子的心血——北涼軍!

王靈寶突然看到主帥朝自己招瞭招手,趕緊快馬上前。

徐龍象平靜說道:“你領兵追殺三十裡,能殺多少是多少,然後返回青蒼城。”

王靈寶雖然滿腹狐疑,但依然沒有任何質疑。

然後這位龍象軍副將就看到少年露出一個罕見的猙獰笑容,躍至黑虎北上,一路狂奔,直接躍過瞭大隊羌騎,獨自往北而去。

難不成有落單的大魚在前頭?

王靈寶對戰功這種好東西當然是多多益善,要是能去姑塞州耀武揚威一番是更好,不過他也不是不知輕重的莽夫,所有八千羌騎加起來的戰功也比不上一個徐龍象。

能讓年輕主帥動心的人物,肯定不是易與之輩的小魚小蝦。王靈寶立即有瞭決定,喊來幾名校尉後沉聲下令道:“三十裡內,做掉所有羌騎,漏掉幾騎,便抵去幾騎的軍功。如果功不夠抵罪,什麼下場,按照龍象軍的老規矩來,你們比我清楚。這趟三十裡路程,準許你們放開瞭手腳隨便殺。”

夕陽西下。

比騎虎北沖的少年更北百餘裡外的地方,兩人並未騎馬,幾乎是凌空飛渡,一路南下。

那位中年青衫劍客,懸佩有北莽朝第一名劍“定風波”。

風姿如劍仙。

而他身邊人物的身高讓人瞠目結舌,足有江南女子的兩個那麼高,並且渾身金黃色,面目肅穆,像是一尊降臨凡間的天庭神將。

他們身後又百裡處,有一騎疾馳。騎士戴黑鬥笠,籠罩於寬大黑袍之中,似乎有些怕見陽光。

他握著馬韁繩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顫抖,不光是手指和胳膊如此,他整個人都是如此,嘴唇牙齒都不例外。

這就是借屍還魂必須付出的代價。

正因為他付出瞭這種不見天日的慘痛代價,才得以茍延殘喘,所以他比誰都更渴望讓姓徐的那對兄弟去死,而且務必死得比他更慘!

他確實已經死過瞭,而且還是某人活活撕裂的。

但是插柳可成蔭。

他一截柳——

已經靠著大秦王朝失傳已久的秘術死而復生。

夕陽西墜之際,如垂垂老矣的遲暮老人,不堪就此沉寂,回光返照,大幅大幅的火燒雲簇擁在西方天空,燃燒得絢爛無比。

俗語說早燒不出門,晚燒行千裡。

那麼明天肯定會有人再沒有機會遠行瞭。

霞光萬丈,映照得大漠上的那襲青衣劍客仿佛披上瞭一件黃金戰甲。中年劍客在千裡黃沙數尺之上凌波微步,抬頭望瞭眼西天雲霞,左手拇指按住劍柄,鞘中古劍將出未出。原本以他的清高,怎麼都不會與人聯手針對某個人,隻不過人在宗門身不由己,既然是女帝陛下和太平令的共同授意,那他劍氣近也就隻能違心行事。

按照西京那口蟄眠大缸透露的征兆,徐龍象應該就身在附近,不過能否撞上然後截殺還需要一點運氣,畢竟邊境黃沙千裡,尋找一支萬人騎軍尚且不易,何況是尋覓一個人?這無異於大海撈針。若是徐龍象已經躋身可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界,黃青倒是勉強能夠與之天人感應,不過根據朱魍機密諜報顯示,這個生而金剛境的少年始終有意無意地滯留在指玄境門檻上,沒有選擇勢如破竹地一路破境。

黃青突然停下身形,雙腳輕輕落在沙地上,拇指加重幾分力道按住劍柄,瞬間六七縷劍氣縈繞“定風波”劍鞘。

在棋劍樂府中比府主太平令還要高出一個輩分的銅人師祖,也隨之停下腳步,神情古井不波。

黃青望向前方,輕聲笑道:“師祖,這趟差事還是交由我來解決吧?”

劍氣近的腦袋甚至不到金黃巨人的肩膀,這位在北莽極少露面的武道大宗師點頭平淡道:“你先來便是。”

師祖的言下之意很淺顯,在他看來一個劍氣近未必能拿下徐龍象。

黃青對此一笑置之,並無怨言。

他對這位師伯祖恭敬有加,不光是因為輩分上的差距,事實上師祖的證道之路,這位師祖跟王仙芝就像是考據考察上的“同年”,比北莽武神拓跋菩薩和離陽境內的軒轅大磐還要更早去以身驗證“自開天門”的可行性。儒釋道三教聖人的證道長生,那無非是跟天地借門而過,銅人師祖這些人卻是直接選擇破門而入。

已經逝世的李淳罡之所以被譽為呂祖之後第一人,在於這位劍神更為難得,力求以手中劍自建天門。李淳罡的劍道,獨辟蹊徑,幾近天道。

這是各自腳下所走道路之爭,跟武評排名高低沒有絕對關系。但是若說王仙芝曾經是離陽甲子江湖的磨刀石,那麼黃青身畔的銅人師祖就是北莽江湖的另一方磨刀石。從拓跋菩薩到慕容寶鼎和第五貉,再到洪敬巖,無一例外都與銅人師祖切磋過。不同於武帝城王老怪六十年數百場的全勝戰績,銅人師祖既沒有如此恐怖的廝殺次數,也沒有碾軋哪位頂尖高手的駭人傳聞,隻是他不論對上誰,都是不敗,隻求一個不輸也不贏。

太平令曾有言,銅人師伯與人鬥,不敗即可,隻有最後那場與天鬥,勝之即可。

銅人師祖輕聲提醒道:“此子曾經在青蒼城內破去慕容寶鼎的金剛不敗,你小心些,不貼身肉搏是最好。”

黃青氣勢已起,劍意盎然,緩緩推劍出鞘兩寸,嗯瞭一聲,然後笑道:“師伯祖,那黃青先行一步。”

銅人師祖木然點頭道:“我且先盯著那個不肯安分的孩子。”

黃青輕輕呼出一口氣,向南方一掠而逝,劍鞘外的那幾縷劍氣在黃青奔跑途中逐漸粗如陸地青虹。

劍氣近!

蔚為壯觀。

由北往南的那一騎在看到金黃巨人後並未放緩速度,沖到銅人師祖身側,本想一鼓作氣擦肩而過,隻是戰馬竟然如撞一堵無形南墻,猛然停下馬蹄,甚至往後撤退瞭幾步。

戴鬥笠披黑袍的一截柳伸手摸瞭摸坐騎鬃毛,好不容易安撫住胯下那匹倍感不安的汗血寶駒,那隻手慘白如雪毫無血色,肌膚下的經脈清晰可見。

曾經身為朱魍首席刺客的一截柳顯然有些不悅,“需要如此謹慎嗎?在劍氣近的劍氣面前,天底下根本就沒有什麼狗屁的金剛境。就算真有,那也是兩禪寺的李當心。”

魁梧巨人雙臂環胸,神情漠然。

一截柳突然瘋瞭一般彎腰大笑起來,指瞭指銅人師祖,“我錯瞭,竟然把近在咫尺的你老人傢給忘瞭。當年槍仙王繡來北莽練槍,最後還是給老祖宗你赤手空拳擋下的。”

銅人師祖瞥瞭眼這本該前途似錦卻落得個生不如死的可憐蟲,毫不掩飾他的憐憫眼神。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別人要忌憚幾分,他哪裡需要上心?哪怕是一截柳的老子站在這裡,也就那麼回事。

一截柳臉色陰沉,在棋劍樂府素來不茍言笑的銅人師祖破天荒嗤笑道:“我這輩子見過很多驚才絕艷的年輕人,都以為整個天下都應該圍繞著他們轉動,做事情從來不講退路,最後無一例外都死得很早,死法也挺慘。”

一截柳冷笑道:“那徐鳳年不就活得有滋有潤?”

銅人師祖破天荒大聲笑起來,笑聲如雷鳴,震撼雲霄,“你也配跟他相提並論?”

一截柳如瘋如癲,低頭咬著一根指頭哧哧笑道:“我不配?我慕容鳳首十四歲入金剛,二十歲躋身指玄境界,二十二歲就去挑戰拓跋菩薩,他徐鳳年那個時候在做什麼?”

銅人師祖反問道:“那徐鳳年現在在做什麼,你現在又在做什麼?”

一截柳抬起頭看著那漸漸淡去的火燒雲,故作漫不經心道:“他命好唄。我輸給他,非戰之罪。”

銅人師祖瞇起眼睛,看著頭頂的暮色,“根據棋劍樂府和公主墳兩處密檔所載,自大秦至大奉再到春秋,八百年來,僅是有跡可循的謫仙人,總計出過三十七位,全都夭折,不論是皇朝爭霸,還是江湖爭鋒,都無一人登頂。這些謫仙,命好自然是‘天生’的命好,可落在瞭‘地上’,大都水土不服,被冥冥中的大道害慘瞭。”

他繼而感慨道:“世人辛辛苦苦為求長生證天道,可那不過是雲上天人的囊中物。須知嗟來之食再美味,那也是嗟來之食啊。”

一截柳李鳳首皺眉問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銅人師祖平靜道:“北莽如今好苗子本就不多瞭。至於以後⋯⋯我勸你回頭,莫做乞兒小偷,要學李淳罡、王仙芝去做強盜。”

暮色降臨,日頭墜盡,一截柳緩緩摘掉那用作遮陽的鬥笠,冷聲道:“老子都已經死過一回瞭,撐死瞭再死一次。”

銅人師祖搖瞭搖頭,“既然如此,那麼與其讓你死在徐龍象手上,還不如讓我送你一程。”

一截柳駭然失色,不等他撤退,整個人騰空而起如懸空縛於蛛網中央,四肢扭曲,頭顱被擰轉。

就在此時,銅人師祖望向遙遠東方。

有紫氣東來。

銅人師祖猶豫瞭一下,側過身向東踏出一步,一步即百丈。

逃過一劫的一截柳狠狠摔落在地上,像一攤爛泥。

一截柳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後失心瘋猖狂大笑,“徐鳳年,你遇上這怪物,比你遇上拓跋菩薩還要該死啊!李淳罡的苦手是王仙芝,王仙芝的苦手是你,那麼你今天就該嘗到那兩人嘗過的滋味瞭。”

陸地生青虹,那劍氣凌然,摧枯拉朽,直撞徐龍象。

少年與齊玄幀座下黑虎站在一起,沒有手持涼刀迎敵,而是將那柄戰刀插入地面。

三年時光,已經讓當年那個不願與天師府老神仙去龍虎山習武修道的倔強孩子,成長為北涼那支重要邊軍的統帥。在世人眼中,少年跟他那個不務正業經常遊歷江湖的哥哥不太一樣,更像是人屠徐驍的兒子,不喜豪奢,不擅風流,但是跟父輩一樣成名於沙場,初出茅廬便獲得萬人敵的稱號。美中不足的隻有一點,從未跟大宗師級的頂尖高手捉對廝殺過,但是跟徐鳳年磕磕碰碰從世子殿下做到北涼王截然相反,徐龍象幾乎沒有什麼質疑聲,哪怕以少年年紀破格統領龍象鐵騎,也很快服眾,甚至當初北涼官場還鬧出過一陣陰風邪雨,說為何不是一鳴驚人的徐龍象世襲罔替徐驍的爵位?

徐龍象在龍虎山趙希摶的悉心栽培下,傳授大夢春秋,漸次心竅洞開。黃蠻兒不再是當年那個癡癡傻傻的黃蠻兒,心智與常人無異,且保留下瞭一份赤子之心。須知赤子之心雖是儒傢聖人的說法,實則與秘籍上記載“不沾因果號佛子”“不惹塵埃曰道胎”無異,都可算是三教成就聖人的長生資質。

徐龍象對那條氣勢如虹的粗壯劍氣視而不見,反而轉頭望向那頭黑虎咧嘴笑瞭笑。外人看來,這頭曾在齊大真人身畔聽聖人言語數十載而悟道的靈物,攤上這位少年後還是有些遇人不淑的嫌疑。體型足有普通林中王兩倍有餘的黑虎竟是還瞭一個十分人性的神情,毫無戾氣,低下那顆巨大頭顱,碰瞭碰徐龍象的額頭。

徐龍象伸手摸著黑虎的腦袋,喃喃自語道:“小時候我娘經常罰我哥背書,那時候我什麼都聽不懂,聽過瞭也會忘記,隻覺得我哥哥捧書讀書的樣子⋯⋯”

說到這裡,徐龍象學著當時少年徐鳳年的模樣晃瞭晃腦袋,“很好看。”

少年臉上有些笑意,“後來我爹私下經常說,咱們徐傢祖墳冒青煙,總算也出瞭個讀書人。”

黑虎突然趴在地上,聽到“讀書人”三個字,突然流露出一股深沉的緬懷之意。遙想昔時,蓮花峰斬魔臺,被凡夫俗子譽為餐霞長生的那位真人便會每日日出日落之時誦讀經書,偶爾也會有人登頂拜訪,與齊玄幀坐而論道,口綻蓮花響春雷,異象綿綿,那幅場景,何其輝煌。黑虎久伴呂祖轉世的齊玄幀,飽受恩澤,福緣極重,便是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遇見它也必須執禮相待,萬萬不敢將其視為禽獸。

那抹青虹相距一人一虎已經不足十裡路程。

徐龍象微笑道:“小時候大姐憊懶,莫說讀書識字,便是女紅也不願學,唯獨喜歡聽我哥講那些神仙志怪,每次睡不著就要拉著我哥坐在床邊給她講故事,等她睡著以後再準我哥離開。我哥不管白天有多累,都不會拒絕。而且大姐屋子裡的物件總是隨意丟棄,我哥也總會一得閑便幫她收拾整齊,後來,大姐遠嫁江南,每一樣東西都齊齊整整擱置在原處,本該感到輕松的我哥反而總是很⋯⋯”

大概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匯來形容他哥哥,少年撓瞭撓頭,幹脆就放下眉頭擱在心頭。

徐龍象使勁吐出一口氣,望向前方,眼神堅毅起來,沉聲道:“我爹是個大老粗,加上邊關事務無比繁重,有心也無力,從來不知道怎麼跟我們這幾個子女相處,都是我哥在那裡照顧兩個姐姐和我這個癡兒弟弟。我懂得不多,但既然有人打到我們傢門口瞭,既然我天生有些氣力,總不能還像小時候那樣讓我哥一個人承擔。我在進入龍象軍之前,二姐就說過北莽軍中有些練氣士擅長望氣,專門針對北涼軍中頂尖高手以便謀而後動,還說北莽朱魍秘密制訂瞭一系列的屠龍計劃,把我哥放在首位,我也在前五,所以二姐也不許我心生殺機傾力出手,防止氣機外泄。但我想與其讓他們鬼鬼祟祟暗算我哥,還不如由我來當誘餌,打亂他們的佈局!”

徐龍象指瞭指那條勢如破竹的青色長虹,開心笑道:“你瞧,這不就有人上鉤瞭?”

徐龍象這次違背軍令私自領兵截殺羌騎,並沒有身披那具堅不可摧的符甲,甚至就沒有攜帶,而是將之留在瞭青蒼城外的主帥大帳。

從小到大,哥哥徐鳳年都會把最好的東西送給他:徐脂虎、徐渭熊,一直都是這樣的。

徐龍象握緊雙拳,在胸前重重一擊。千裡黃沙之上仿佛響起一聲撞鐘巨響。以他為圓心,無數黃沙向外迅猛滾動散開。與此同時,青虹未至劍氣至。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