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卷 第十一章 眾仙人聯袂降世,徐鳳年陷陣誅仙

神仙志怪小說裡頭,描述那些修行坎坷的得道高人,最後大多會賦予“位列仙班”四字,意思就是說在天上有瞭一席之地,其實說到底,跟世間讀書人鯉魚跳龍門,考取瞭功名,在廟堂上在金鑾殿中有瞭位置是一個路數。欽天監大門口這些顯然不是人間人物的神仙,真是讓李傢甲士大開眼界。在天子腳下討生活,什麼光怪陸離的人和事都能看到。比如像先前薑泥的一人一劍飛過十八門,就有許多京城百姓有幸親眼目睹,但薑泥的風采,頂多也不過暗贊一句有謫仙人豐姿,真正的仙人,肯定是頭一回瞧見,而且眼下一口氣出現數十位身穿道袍的仙人,給人一種目不暇接的感覺,所有李傢甲士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個個瞪大眼睛,使勁看著那些或高或低的背影。

不是冤傢不聚頭。

位於居中位置的那位“年輕”仙人,手握符劍鬱壘,本是與武當劍癡王小屏那柄神荼齊名的道教重器,大概因為太過珍貴,被深藏供奉於京城欽天監內,久而久之,世人便隻知神荼而不聞鬱壘瞭。反觀武當山,別說沒有敝帚自珍的習慣,便是呂祖遺劍這樣的鎮山之寶,也不過是隨意懸掛在簷角之上。當初齊仙俠去武當山砸場子,不過是多瞧瞭幾眼遺劍,當時的年輕掌教洪洗象那也是說借就借,倒是讓齊仙俠覺得太過兒戲而沒有接受。武當山和龍虎山,雖然同為道教祖庭,但是修行之路,實在是大相徑庭。後者步步登天,隻求一個飛升;前者最近的一百年,歷代掌教,從黃滿山、王重樓,再到洪洗象和李玉斧,都勤於行走人間,從無黃紫貴人和羽衣卿相的說法。

此時的提劍仙人,無論是相貌還是神態,都與龍虎山當代掌教趙凝神極為相似,隻不過比起璞玉一樣的後者,這位仙氣鼎盛的年輕道士更為鋒芒畢露,如同一塊雕琢大成的國之大璽,身體四周隱約有無數黃金符籙一閃而逝。

其實早年在春神湖畔,趙凝神所請下的祖師爺,正是此人。隻不過當時仙人面容模糊,加上北涼世子請下瞭更加氣勢恢宏的真武大帝法相,一下子就破去趙凝神的請神,除去龍虎山天師府為數不多的趙傢子弟,幾乎沒有人知道趙凝神所請祖師是哪一位。

相較其餘三位龍虎山下凡真人的氣勢洶洶,這位提劍仙人面對年輕藩王,眼神復雜難明,臉上沒有什麼憤怒神色,他似乎沒有看到那名金甲仙士已經對北涼王發起沖鋒,緩緩開口道:“你們徐傢父子二人,真是不消停啊。”

與此同時,那個被仙人附體的金甲將領已經疾馳而至,與徐鳳年相距五十步時,伸手隨意往空中一抓,手中便多出一桿通體縈繞紫電的金色長槍,槍身繪有晦澀艱深的道教雲紋。

金甲仙人大喝一聲,氣勢如虹,一槍刺向徐鳳年的頭顱。

徐鳳年沒有轉身,微微後傾躲過那一槍,同時抬手,輕描淡寫握住瞭那桿金色長槍,不光是五指間電閃雷鳴,整隻手臂都籠罩於輝煌奪目的金光紫氣中。

策馬狂奔的金甲仙人被握住長槍後,胯下戰馬竟是再也無法向前突進一步,仙人試圖以橫掃千軍姿勢砸爛這個凡人的腦袋,但是那桿長槍紋絲不動,氣機震蕩之下,象征仙人天威的那具金色甲胄一陣顫抖。

徐鳳年五指加重力道,金色長槍發出一聲砰然巨響,直接就被他當場捏斷。

金甲仙人滿身的絢爛金色頓時隨之一黯,頓時怒喝道:“大膽!”

徐鳳年終於轉頭正視這位包裹在金光中的飛升仙人,扯瞭扯嘴角。

既然都下凡瞭,那就一起下馬吧。

徐鳳年將那半截長槍往右首邊一扯,先前始終不願長槍脫手的金甲仙人被順勢扯落下馬。後者顯然也意識到不妙,離開馬背的同時就松開長槍,一手高高舉起做托物狀,好像要用某物對這個膽大包天的凡夫俗子進行鎮壓。

果不其然,金甲仙人手上懸停有一枚雷光大盛的道門方形法印,仿佛道教典籍中所載的雷霆都司寶印,仙人將法印朝徐鳳年頭頂重重砸下,同時沉聲道:“天雷轟頂!”

左手刀徐鳳年不見如何大幅度動作,僅僅是擺出一個刀尖微微上挑的起手式。

欽天監門口持鬱壘劍、頭頂蓮花冠和騎白鹿的三位仙人,幾乎同時欲言又止,其中蓮花冠仙人微微嘆息,騎白鹿的仙人更是差一點就忍不住出手。

徐鳳年這一招,恰好是顧劍棠的成名絕學——方寸雷。

罕有出手的顧劍棠在最近十年中,僅僅是在曹長卿攜手薑泥一起進入太安城皇宮的時候,以此招跟大官子還瞭一禮,之後身份特殊的江斧丁入涼挑釁,與徐鳳年對敵之時用過一次,這就給徐鳳年偷師瞭去。此時此刻徐鳳年用出方寸雷,遠比江斧丁聲勢驚人。估計一向自負天賦異稟的江斧丁看到這一幕,也會自慚形穢。

金甲仙人剛要砸下那枚雷霆都司印,整個軀體就名副其實地如遭雷擊,向高空飛去,那枚剛剛成形還未彰顯天道威嚴的寶印也煙消雲散。

徐鳳年衣袖微動,拔地而起,身體扭轉瞭一圈,大袖隨風飄搖,盡顯人間第一人的無盡寫意風流。

徐鳳年恰好出現在止住身軀金甲仙人的頭頂,也是伸出一掌,同樣五指張開,卻不是請出法印,而是對著那個仙人簡簡單單地一拍而下。

古詩有雲,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

寥寥十字便說出瞭道傢真味,令無數凡間修道之人心生向往,多少人遍訪名山大川,不正是為瞭一睹仙人真容,得授長生術?

但是今天白衣縞素的年輕藩王,在被仙人怒斥大逆不道之後,真正做瞭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撫仙人頂!

一手斷長生!

金甲仙人根本來不及出手抵擋,就被這氣機磅礴至極的一掌給砸落街面,在迅猛落地的眨眼之間,仙人的遍體金光以極快的速度退散消逝。

當仙人附體之軀在地面狠狠砸出一個大坑的時候,那名騎將除去眼眸依舊殘留金色光彩,先前披掛的金色甲胄已經不復存在。恢復大半凡人身軀的騎將下場淒慘,七竅流血,奄奄一息。

徐鳳年面無表情地站在大坑邊緣,俯瞰那名其實到頭來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的重騎軍將領。以世間武人體魄承載謫仙身軀,除非是達到金剛境和天象境,否則都是不堪重負而亡的結局。

儒釋道三教中人,有別於尋常江湖武人,跟佛門得道高僧一入一品即金剛相似,道教宗師往往一入一品即指玄,這也算是得天獨厚的機緣,常人艷羨不來。不過相同境界對敵,自然是按部就班、循序漸進的純粹武夫更為善戰。如早期的武道宗師,如韓生宣和軒轅大磐之流,別說面對一個金剛境界高僧或是指玄境真人,就是兩個三個,也能毫無懸念地一並轟殺。所以修道之路,有快有慢,也有得有失,就看各自如何取舍瞭。但是大抵說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機緣,薑泥的劍術精進一日千裡,軒轅青鋒接連遭逢奇遇武道大成,趙凝神請神失敗卻因禍得福,心境受損的江斧丁在打潮之後別開生面,陳芝豹更是數次坐收漁翁之利,謝觀應和軒轅敬城隻是翻書讀書就能讀出大境界,妙不可言說不得,說不得。

魁梧騎將徹底斷氣。

然後一抹璀璨白虹從大坑中平地而起,向天空迅猛掠去。

我自天上來,我往天上去。

凡人奈我何?

隻可惜遇上瞭殺過天人也殺過天龍的徐鳳年。

想當年,返璞歸真的道教大真人趙宣素以稚童面容現世,差一點就躲過李淳罡把徐鳳年成功做掉,可就算被桃花劍神鄧太阿以飛劍釘殺,臨終之際仍是歹毒至極地陰瞭徐鳳年一把。

遇上瞭萬裡借劍和出海訪仙之前的鄧太阿,與仙人不過隻差一線的趙宣素尚且逃脫不掉,如今這位不知何年何月得道飛升的龍虎山仙人,本身又被天人下凡的條條框框限制,遇上瞭正值意氣無雙、如同置身武帝城面對天下群雄的徐鳳年……

在徐鳳年出手攔截之前,欽天監大門口的仙人很多都不約而同地露出震怒神情,那名站在趙希夷身側的飛劍仙人更是怒不可遏,當“豎子爾敢”的驚雷嗓音在原地響起時,仙人早已不見蹤跡。

下一刻,許多位置靠近左右兩側的仙人在抬頭望見一幕後,都有些震驚,然後分別與鄰近仙人面面相覷,開始竊竊私語。

原來那抹白虹在飛劍仙人出手阻攔徐鳳年的出手後,仍是在數百丈高空給一道橫空出世的方寸雷攔腰截斷瞭,從此消散天地間。

不遠處,之前已經展開沖鋒的兩支騎軍在接二連三的沖擊之下,隻好停下戰馬,然後很不甘心地轉身撤離戰場:前方兩撥神仙打架,任他們是當今戰場上的大殺器,也不敢造次。

而在徐鳳年身前,千百柄紫金飛劍如同滂沱大雨傾瀉而下,緊隨其後的是那位腳踏一柄巨大飛劍禦風而行的仙人,雙指並攏在胸口,口吐真言。

徐鳳年一腳向前跨出一步,一腳後踏,雙膝微屈,左手執刀,刀尖微微上挑,直指禦劍仙人,右手亦是雙指並攏在刀側,輕聲道:“破陣。”

沒有飛劍如灑雨的巍峨壯麗,沒有氣象威嚴的道教真言,徐鳳年簡簡單單一個持刀抬手,簡簡單單兩個字。

一條青色罡氣如遊龍,直接破開瞭從天間傾斜落地的密集劍陣,撞向那名高高在上的劍仙。

臉色劇變的仙人手指掐訣,胸口前方懸浮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笏。

笏一物在大奉王朝朝堂最為風靡,如今離陽王朝在一統春秋後就逐漸棄之不用。按大奉律例,天子用玉,藩王諸侯用象牙笏,士大夫用竹笏。由於大奉朝崇尚黃老,故而特賜道門獲封真人稱號的道士準持玉笏。隻是終大奉一朝,也不過為屈指可數的道士敕封真人,據史可查的大奉真人總計八人。不同於離陽,當時大奉歷代皇帝都推崇武當而貶抑龍虎,所以七位真人都出自武當山,僅有一位龍虎山道士趙正真獲封洞虛真人,而這位在大奉末年大名鼎鼎的龍虎山神仙又有種種禦劍凌空的傳說。

想來這次重返人間的禦劍仙人,就是那位傳言在大奉末年一腳踩劍一腳踏笏飛升的洞虛真人趙正真瞭。

玉笏浮現後,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青色罡氣與潔白玉笏轟然撞擊在一起,引發出宛如天地為之震撼的異象。

別說李傢甲士和街上騎軍都忍不住滿臉痛苦地捂住耳朵,就連許多仙人衣袂都開始向後飄蕩。

硬碰硬地一撞之下。

玉碎!

青色罡氣裹挾風雷撞碎玉笏,透過仙人身軀,刺入高空。

風雷之聲,餘音不絕,在天空中久久回蕩。

仙人趙正真的下場和之前的金甲仙人如出一轍。

長生真人不長生。

那些劍雨沒瞭主人加持,頓時杳無蹤影,一時間天地清明。

兩位仙人,簡直就是毫無還手之力。

徐鳳年彈指間,仙人灰飛煙滅。

剩下的仙人面面相覷,並無懼色,隻有怒意。

不下三十位仙人,聯袂飄出。

徐鳳年輕聲笑道:“人多瞭不起啊?面對圍毆,我熟門熟路得很。三次遊歷江湖,不是白走的。”

徐鳳年做出瞭一個讓仙人都匪夷所思的舉動,放刀回鞘。然後雙臂張開,驟然抬起。

起!

祥符二年。

太安城下瞭一場劍雨。

祥符二年還未入冬。

太安城就又下瞭一場劍雨。

那一次,從天而降。有雷聲大雨點小的嫌疑,十數萬飛劍落雨不傷人。早先落地看似消散後,已經悄然匯聚欽天監附近。

這一次,由地向天。

原來是要殺,就殺仙人。

三十多位前掠仙人,一個瞬間,就如同跨入雷池,全部消失於大雨之中。

而年輕藩王還有自言自語的那份閑情逸致:“技術活兒,沒法賞啊。”

煉氣士晉心安和大真人吳靈素並沒有離開那棟小樓。吳靈素雖然靠著偏門手腕撈到一個活神仙身份,但是自己有幾斤幾兩真本事,從來都清楚,並沒有因為在太安城廝混得順風順水就忘乎所以。這倒不是吳靈素定力真的有多好,實在是傢裡有那頭母老虎盯著,每次不等他志得意滿就會被冷水澆頭,想不清醒都難。要知道皇宮裡大門上每次迎新辭舊的貼朱符籙,都出自那個娘們兒的手筆,他吳靈素不過是裝模作樣地掏出袖子貼上而已。此時吳靈素一想到她前不久提出的那個要求,身體就忍不住打擺子,汗流浹背。難道真要做兩姓傢奴?準確說來,也不算兩姓傢奴,其實姓氏相同。但是天子人傢的同姓之爭,兄弟鬩墻,其血腥程度,可要比廟堂上的黨爭傾軋還要恐怖啊。若是能夠保證吳傢香火富貴綿延,確保獨子吳士禎能夠世襲罔替羽衣卿相的頭銜,也就罷瞭,可是按照她的說法去做,到手的富貴不小,風險也更大。

吳靈素戰戰兢兢。如果是今天之前,他還覺得離陽趙室能在他腦袋上貼上一張保命符,天高皇帝遠,何況一個遠在西北的藩王,但是當那個年輕人殺到太安城甚至直入欽天監後,吳大真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瞭。

晉心安沒有深究吳真人的失態,隻當作是假神仙遇上瞭真神仙,擔心吳傢在離陽朝廷的地位不保而已。何況晉心安自顧不暇,懶得分神去重視一個兩代皇帝的牽線傀儡。晉心安抬頭望著墻壁上那些掛像,圖仍安好,但是許多圖中人物已經憑空消失,這對一心想要躋身陸地神仙、繼而趕在天門關閉之前證道飛升的煉氣士宗師而言,是一種莫大打擊。自古以來,修道之人都認準一個死理:飛升之人得長生!但是如果連仙人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那麼自己幫著謝觀應為虎作倀,即便飛升,當真逃得過天理循環?

朝中有人好做官,欲做仙人,何嘗不是如此?龍虎山天師府為何自大奉後,幾乎代代有人飛升,而同為祖庭的武當山卻香火凋零?如果當初呂祖沒有過天門而不入,有瞭呂洞玄那份“祖蔭”,是不是就截然不同?以黃滿山、王重樓的高深修為,飛升豈不是唾手可得,何至於整整四百年福地無仙人?

相比吳靈素的惶恐和晉心安的失神,兩位常年在此負責敬香添香的年邁道士,則是面容枯槁。其中一人背靠廊柱,眼神渙散;其中一人虔誠跪在蒲團上,默默口誦真言。

謝觀應懶洋洋坐在通天臺邊緣,雙腳掛在空中,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事實上無論是藏拙還是逃命,他謝觀應自認天下第二,還真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他在西蜀境內,躲過瞭鄧太阿殺意凜然的千裡飛劍,但在更早的洪嘉年末,更躲過兩場堪稱驚心動魄的追殺。當年北謝南李,他謝觀應和李義山,兩人都是年輕氣盛的天之驕子,一拍即合,共評天下,尤其精通讖緯的謝觀應更是道破天機,結果惹下滔天大禍。寒士李義山是個光棍人物,隻有才華而無背景,照理說早就該死瞭,隻不過無意間傍上瞭徐驍那麼棵樹,竟然給躲過瞭那場大風大雨。反而是出身豪閥的謝飛魚,眾叛親離被當成棄子不說,還被東海武帝城當成瞭必殺之人,甚至連隨後登基的老婦人也懷恨在心,不惜讓拓跋菩薩潛入離陽刺殺他,為此他隻好隱姓埋名,大隱隱於朝,連親生骨肉都不知道他的生死。於是世上再無希冀著魚躍龍門的謝傢飛魚,隻有應當躲在幕後觀自在的太安城謝先生。

在冷眼旁觀天下大事二十餘年的謝觀應眼中,李義山、納蘭右慈是一類人,荀平、張巨鹿和元本溪又是一類人,三寸舌禍亂春秋的黃龍士,更是另外一類人。

但是說到底,謝觀應覺得他們都是一類人:為他人為一地為一國為天下謀,唯獨不擅長為自己謀。獨善其身尚且做不到,何談兼濟天下?這中間元本溪是想為自己謀,卻謀不得。黃三甲是能做到,卻不屑為之。謝觀應所謀,是真正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要這中原大地再度陸沉,然後由自己親手謀得千年長安。若說謝觀應是謀求一個首輔或是帝師身份,或者是幾十年太平盛世,又或者是飛升仙人,那也太小看他謝觀應瞭,既然黃龍士說世上從無百年帝王千年王朝,那他謝觀應就要跟這個自稱知曉千秋後事的“外來戶”掰手腕。

謝觀應突然有些寂寞,老面孔的熟人,這些年都走得差不多瞭,除瞭納蘭右慈,好像都死得一幹二凈瞭。而新人雖多,但其實除瞭那個官運亨通的陳望,其他人就算前程可期,也還需要種種打磨和各方審視,相較而言,北涼的徐北枳和陳亮錫算是脫穎而出得比較快的。官補子不遜色陳望,已經官至禮部左侍郎的晉蘭亭?謝觀應從來都沒有把這種跳梁小醜放在眼裡,烈火烹油,從來不是長久之計,曇花一現而已。在新老交替之間,謝觀應不看好趙右齡和殷茂春,倒是盧白頡、元虢、韓林,這三位或貶或升至地方的文臣,有希望從齊陽龍和桓溫手中接手擔子,短暫地位極人臣,不過依然是為陳望、嚴池集、李吉甫等人鋪路搭橋而已。

永徽年間,離陽王朝真正的中流砥柱,隻有兩根:文有碧眼兒張巨鹿,武有人屠徐驍。正是這兩人的存在,震懾朝野上下的所有龍蛇魚蝦。有張巨鹿在,有事功之心的文人老老實實治國,崇尚清談的文人繼續大談風月。有徐驍在,陳芝豹出不瞭西蜀,曹長卿復不瞭國,燕剌王趙炳不敢大張旗鼓北上,顧劍棠隻能做他的兩遼總督,北莽大軍更不敢揮師南下。

但是正因為他們兩人,一個在廟堂中樞,決定著所有官員的升遷,一個在西北邊陲,手握三十萬鐵騎,先帝趙惇就不敢把龍椅交給兒子趙篆,因為椅子上的刺太多瞭。

這中間最大的死結,在於徐驍不死,北莽就不肯也不敢孤註一擲地南侵中原,而北涼能以守替戰,讓離陽蒸蒸日上國力漸盛,牽制並且拖死北莽。但是如果主動北征大漠,一來北涼勝算不大,二來趙惇也不敢。徐驍不會反,但是一旦北伐順利,世子徐鳳年在北征中樹立起威嚴,徐驍會不會有念頭,也給自己兒子換一個比藩王座椅更大的位置?即便徐驍不會,徐鳳年自己會不會因為京城白衣案而順勢造反?就算徐傢隻打下瞭半個北莽,可有瞭南朝廣袤疆域作為戰略縱深和豐富補給,離陽怎麼抵擋身經百戰的北涼鐵騎?到時候風雨飄搖之際,本就沒有太多威望可言的新君趙篆,難道還真能靠太安城文官的嘴皮子去阻擋北涼馬蹄?

借助西楚叛亂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將勢力,同時借機在廣陵道戰場上天下演武,是先帝與張巨鹿、桓溫以及元本溪不得已而為之的策略,其實就是在爭取時間,趁著徐鳳年尚未羽翼豐滿,就算西楚不反,離陽也會逼著曹長卿揭竿而起。朝廷先後讓顧劍棠親自坐鎮兩遼和陳芝豹就藩西蜀,對北涼處處做出咄咄逼人的姿態,一個沒有援手的北涼,何嘗不是讓養精蓄銳二十年的北莽覺得有機可乘,有希望一舉打下終於沒有瞭徐驍統率邊軍的北涼?北莽攻打北涼,意義就等同於當初徐驍贏得西壘壁戰役,雖然代價巨大,但是畢竟結果顯著:一戰而定國姓!

現在看來,兩朝大勢走向不曾變動,但是出現瞭不少偏差。廣陵道戰事哪怕在吳重軒脫離南疆投入離陽懷抱後,仍是沒有迅速改觀。而北涼更是獲得瞭一場蕩氣回腸的慘勝,慘烈,也壯烈。更出人意料的是,北涼邊軍比離陽推演預料得要少死十萬人,尤其是那十三四萬騎軍,更是沒有大傷筋骨,如今依舊維持在極為可觀的十萬人左右。原本北涼不但慘勝,第二場涼莽大戰,會直接將戰火蔓延到北涼道境內,甚至有可能是陵州。現在看來,北涼死戰於關外,並非癡人說夢。所以這次徐鳳年擅自離開藩地,離陽步步後退,不是太安城突然喜歡跟人講情義講道理瞭,而是生怕恃功而驕的北涼一怒之下,會做出什麼無法彌補的舉動。

隻可惜老一輩的那幾個佈局之人,除瞭一個心如死灰的坦坦翁,如今都已經相繼死瞭,現在關鍵就看被趙惇寄予厚望的齊大祭酒如何應對瞭。

趙惇在死之前,明裡暗裡做瞭很多謀劃,在官場上埋下的諸多伏筆,都賦予趙篆登基後很大程度上施展手腕、恩威並濟的機會,目前看來,年輕天子做得還不錯。便是心中憋著一口怨氣的桓溫,在祥符新朝依舊兢兢業業,與齊陽龍沒有太多明顯嫌隙地做起瞭江山縫補匠。

不同於徐鳳年能夠憑借戰場上的出生入死,來贏得北涼將士的軍心,年輕皇帝趙篆就像天底下最尊貴的一隻籠中鳥,靠的隻是龍袍這一張皮而已。所以他的帝王威儀,需要年復一年的水磨功夫才能鑄就。當然,如果說趙篆能有徐鳳年的武道修為,比如說當初曹長卿和西楚公主登門送禮的時候,在顧劍棠、柳蒿師之前就把曹官子幹趴下,那就另當別論瞭。可是習武一途,從來就沒有不拼命就能成為大宗師的好事,即便是實力突飛猛進的軒轅青鋒,那也做過跟王仙芝攔江死戰一場的瘋子行徑,天賦優秀如元本溪的私生子江斧丁,哪怕受過包括顧劍棠、柳蒿師、祁嘉節在內一大幫高手的授業指點,到頭來一樣淪為東海打潮人。

謝觀應輕聲道:“數根國之棟梁,能夠聯手支撐起一座風雨飄搖中的金鑾殿。但是一根中流砥柱,卻能夠讓一個王朝在遇到百年不遇的狂風暴雨,依舊屹立不倒。趙篆,你身邊的陳望,畢竟還是太年輕瞭。想成為張巨鹿一般的人物,是需要時間的。你能等,別人不願意等。”

謝觀應閉上眼睛,氣定神閑。

他根本不上心那些走出掛像的仙人好似飛蛾撲火般赴死,反正損失的都是徐趙兩傢的氣數,親手造就這個局面的謝觀應高興都來不及。

南北兩撥煉氣士如果都死絕瞭,更有利於謝觀應的長遠謀劃,所以晉心安能夠俯首聽命是最好,不肯的話,謝觀應也不是隻有逃命的能耐。不過澹臺平靜誤打誤撞“拖傢帶口”跑去瞭北涼,倒是不好下手瞭,現在她好像又孤身一人去瞭廣陵道,算是個隱患。至於西域爛陀山不再冷眼避世,在劉松濤死後也放下架子,選擇入世依附北涼,白衣僧人李當心也去瞭北涼,甚至連呼延大觀一傢三口……怎麼都是拖傢帶口的?最近的,還要加上一個毫無征兆便離開京城的衍聖公,要知道這位聖人前不久還幫著離陽趙室去勸說過曹長卿。

原先還有些笑意的謝觀應突然皺瞭皺眉頭,睜眼坐起身,眺望西北。

謝觀應有些懊惱,之所以開始視線模糊,是因為自己也成為局中人瞭嗎?

然後謝觀應猛然間收回視線,低頭望去,結果看到那個仿佛天真無邪的少年監正,這個綽號“小書櫃”的孩子,正在對自己咧嘴微微笑著。

同樣是高處,大殿屋頂上的年輕天子、陳望,還有陸詡,都沒有怎麼說話,隻有司禮監秉筆太監時不時站在屋簷下,用不輕不重剛好清晰入耳的嗓音,詳細稟報欽天監那邊的狀況。

當趙篆聽到兩輛馬車四位女子出現在那邊的時候,年輕皇帝有些自嘲和無奈。

之後小舅子嚴池集的入宮覲見,是他本人的授意,要嚴池集趕去給徐鳳年傳話,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節,但是當嚴池集匆忙返回後死死跪在簷下,年輕皇帝顯然有些怒氣。

連掌印太監宋堂祿都有些忐忑。

宋堂祿清楚,嚴池集除瞭皇親國戚的身份,更是極為特殊的一桿秤。

至於先帝心中的秤,其中就有大學士嚴傑溪,這位北涼文壇和官場的雙重大佬背叛北涼躋身廟堂,自然讓先帝龍顏大悅,對嚴傢上下也就倍加恩寵,嚴傑溪由此獲封六位殿閣大學士之一,女兒嚴東吳如今更是貴為皇後。其實晉蘭亭也是,所以平步青雲得讓京城瞠目結舌。姚白峰也是,但這位理學大傢數次在朝會上傾向北涼和徐驍,所以始終是一個徒有清望卻無實權的國子監祭酒。作為張廬舊人的元虢更慘,好不容易復出,當上瞭禮部尚書,因為在漕運和版籍兩事上略微站錯瞭位置,很快就卷鋪蓋滾出太安城瞭。

當文人,有沒有風骨很重要。

當文臣,有沒有風骨,遠沒有讀書人自己想象的那麼重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皇帝陛下和那位年紀輕輕的黃門郎,口碑都很好的君臣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就這麼僵持不下。

陳望笑著站起身,年輕天子好像有些賭氣地說瞭句別管他,可是陳望依舊沿著梯子來到地上,扶瞭扶嚴池集。沒有扶起來,陳望也沒有勉強,站在這個翰林院後起之秀的年輕人腳邊,望著那緊閉的宮門,輕聲道:“起來吧,你越是跪著,越於事無補。揣摩聖心一事,不可深陷其中,但不可全無。你又不是那種沽名釣譽以直邀寵的官員,當然你嚴池集也不需要,事實上你也做不出來。既然如此,與其讓陛下遷怒北涼王,你還不如站起來,死皮賴臉跟著我上屋頂去,就當看看風景也好,最不濟別讓壞事變得更壞,是不是?”

嚴池集低頭跪著,一言不發。

一向溫良恭謹的陳望驟然壓低聲音,厲色道:“怎麼,就不怕連累你爹和你姐?!還是說你嚴傢比琳瑯滿目的江南盧氏還要香火旺盛,少瞭你一個嚴池集,隨隨便便就能再拎出幾個?!你嚴池集要真有本事,就拉著皇後和嚴大學士一起來跪著,到時候我陳望陪著你們一起跪,大傢一起湊個熱鬧,如何?!”

嚴池集肩膀顫動,不再默然流淚,而是泣不成聲。

陳望嘆瞭口氣,輕聲道:“我陳望不比你嚴公子,隻是個寒窗苦讀的窮書生,傢鄉同窗有一些,科舉同年有一些,如今官場同僚也有一些,但是真正稱得上朋友的人,很少,甚至幾乎可以說一個都沒有。所以你跪著跟陛下求情,我很不贊同,但也勉強理解。意氣用事,義氣為人,你我如今皆是有錢有勢有名,其實何其簡單。”

陳望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瞥瞭一眼一旁束手靜立的蟒袍宦官,後者紋絲不動。

陳望猶豫瞭一下,還是蹲下身,蹲在嚴池集身邊,淡然道:“老涼王手握天下第一的雄兵,十數萬鐵騎,從西北邊關到太安城,其實沒有咱們想的那麼遠,可是大將軍每次進京,都是寥寥幾位貼身扈從而已。兩件事,你覺得哪件更難?對普通人來說,當然是前者,但是對大將軍來說,是後者。當武將手握重兵,當文臣手執朝柄,難的就不是尋常人眼中的意氣風發瞭,而是不去肆意妄為,而是在忠孝仁義情這五個字中,一個字一個字做權衡。”

陳望笑瞭笑:“新涼王徐鳳年,你的好兄弟,這些年當然也在權衡五個字:為人臣,講忠;為人子,講孝;為將帥,講仁;為人兄弟,講義;為人丈夫,講情。在我看來,他這次入京,是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撇開瞭忠字,撿起瞭孝字而已。其實我是有些失望的,失望他為瞭一己之私而棄軍國大事不顧,但是我也清楚,這隻是我的非人之請,是一廂情願地把徐鳳年擺在瞭聖人的位置上。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很早就知道徐鳳年從來不是什麼聖人,歸根結底,他骨子裡就是個江湖人,也更適合江湖。在廟堂之高,他就是個心結難解、私怨難消的年輕藩王,但是在江湖之遠,他能夠成為風采不輸李淳罡的大俠。

“他選擇離開江湖,挑起重擔站在北涼邊關外,沒有瞭半點逍遙自在,隻有死人死人再死人,我想他徐鳳年其實就已經很不高興瞭。嗯,簡而言之,就是不高興。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但是很多人看不懂。

“我陳望,是從一個市井底層的貧寒讀書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但有些事,我也很不高興,你們總不能說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瞭吧?不能!誰要這麼說,並且被我聽到耳朵裡,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更不高興的。看吧,我也不是聖人。這跟我現在是不是左散騎常侍、將來官帽子會不會還要更大,其實沒關系。

“我們都不是聖人,所以,陛下也不是。天地有公理,人也有人之常情,順著這個道理為人處世,肯定沒錯。徐鳳年因為是徐驍的兒子,來到京城前往欽天監,沒有錯。陛下因為是先帝的兒子,騎虎難下,不願再退瞭,也沒有錯。

“既然如此,你嚴池集跪也跪瞭,你的道理我和陛下其實心裡都明白,為何要不管不顧地得寸進尺?連京城的黃口小兒都知道一個道理,在朝堂上跪著是多簡單的事啊,能夠站著才難。要不然我瞅瞅,地上是有金子還是銀子?”

嚴池集總算擦著眼淚起身瞭。

當嚴池集要作揖致謝時,陳望就已經搖頭道:“免瞭免瞭,今天陸詡已經當著陛下的面做過同樣的事情瞭,你再來一次,讓陛下的顏面往哪裡擱?結黨營私的大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別想著繼續升官晉爵瞭。”

嚴池集坦然道:“君子群而不黨。”

陳望愣瞭一下,然後開始轉身攀登梯子,嘀咕道:“白瞎瞭這場套近乎。也好,省得我再浪費銀子請你喝酒。”

拍錯馬屁的嚴池集頓時臉色無比尷尬。

一直對兩人言談像是置若罔聞的宋堂祿嘴角悄悄翹起。

大殿屋頂,原本緊挨著年輕天子身邊坐下的陳望挪瞭挪位置,嚴池集隻好硬著頭皮坐在皇帝和陳望之間。

趙篆冷聲道:“不學那些青史留名的骨鯁文臣跟皇帝死諫瞭?”

嚴池集低頭看不清表情,輕聲道:“陳大人說得對,當官就得想著升官晉爵,這是人之常情。”

馬上就被還以顏色的陳望哭笑不得,心想讀書人都不是好東西。

另外那邊的瞎子陸詡笑意玩味。

趙篆有些自嘲,嘆氣道:“說得對,你和徐鳳年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所以今天你跪著替他求情。如果你嚴池集僅僅是離陽的臣子,我這個當皇帝的,也許表面上會龍顏大怒,甚至會把你丟進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但內心深處其實沒有如何生氣,至於要是我說一點都沒有,肯定是騙人。隻不過你不僅僅是徐鳳年的朋友,我也不僅僅是離陽的皇帝,你我不隻是君臣,更是一傢人啊!以後我也許還會選妃,也註定不止一個,到時候國丈國舅隻會越來越多,但是我跟你說句不騙人的話,你嚴池集先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接下來才是當今天子的國舅爺。”

嚴池集愕然。

趙篆摟過嚴池集的肩膀,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看!風起雲湧!希望有朝一日我們四人,還能夠一起坐在這裡,看那雲淡風輕!”

陳望神情肅穆,正襟危坐。

瞎子陸詡“舉目”遠眺,雙手隨意撐在屋脊上。

太安城作為首善之城,人多,規矩自然也就多,便是官員住處也分出瞭三六九等。大致分為權、貴、清、貧、富,比如燕國公、淮陽侯所在的那片府邸群,大多出身煊赫,公侯伯紮堆,像陳望這樣的新面孔,如果不是先前靠著跟郡王攀上翁婿關系,否則任你陳望做到門下省左散騎常侍,也沒辦法在那邊弄棟宅子。京城清流多出於翰林院和國子監以及禦史臺,既是離陽官員,更是享譽士林的文人雅士,比鄰而居,也省瞭呼朋喚友的路程腳力。在太安城當官,也有當窮官的,如最早的禮部,就是典型的清水衙門,許多品秩不高又不是一把手的禮部老爺,甚至需要靠潤筆費才能過活,清貧度日之餘,美其名曰兩袖清風,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而有錢人,像跟舊戶部尚書之子王遠燃、老將閻震春嫡孫閻通書稱兄道弟的宋天寶,雖然有個富甲兩遼的爹,但是在太安城買宅子,還是會很尷尬,公侯伯府邸那邊屬於削尖腦袋也湊不過去,清貧官員那邊則是去瞭沒意思,成天被人白眼的滋味想來不好受。好在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在有權官員和有錢富豪兩大片府邸的中間地帶,購置一棟大宅子,白天去京城官場大佬那邊裝兒子、當孫子,晚上就從有錢卻比他沒錢的人身上找補回來。

有好事者鉆研過那撥在永徽末祥符初發跡的京城官員,大抵是“龍興”於太安城南城學子酸儒紮堆的清貧地帶,然後迅速躋身城東北的有權顯貴之列,最後去更東邊買棟擺闊的豪宅,如果哪天能夠像陳望陳少保那般搬去京城西面落腳紮根,那麼這輩子就算圓滿瞭,不但自己沒瞭遺憾,也算對祖上和子孫都有瞭交代。

以彭傢為首的北地大小士族,在祥符二年突然一股腦兒擁入太安城東北地帶,以至於這一帶本就寸土寸金的宅子變得越發搶手,這導致許多好不容易攢下些銀子、想著終於能夠不再租房度日的中層京官,開始忍不住在私底下破口大罵遼東蠻子除瞭有錢,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作為京城東北最主要的一股舊有勢力,尚書省六部官員,對此也沒有什麼好臉色,跟那些新搬來的士族鄰居關系頗為疏離。

這也很正常,近二十年來,尤其是在舊首輔碧眼兒親自主持會試後,離陽不再在科舉一事上刻意扶持北地士子。因此歷屆科場得意人,南方士子以壓倒性優勢霸占瞭最少七成以上的座位,形成瞭脈絡極為清晰的北將南相格局。但是祥符之前的永徽後十年,天下無戰事,哪來的新將領冒出頭,廟堂上南方官員自然越來越多,以團結著稱朝野的青黨就是其中最顯著的例子。隨著四征四平四鎮這些大多出身北方的大將軍老的老死的死,太安城東北就越來越沒北方士子挺直腰桿說話的地方瞭,如果不是如今總算還剩下個征北大將軍馬祿瑯撐門面,來自南方的官場大佬們好歹沒有趕盡殺絕,否則那些北方官員都快要給變著法子排擠得欲仙欲死瞭。

彭傢在置辦新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征北大將軍府邸,雖然聽說連病榻上的馬祿瑯都沒見著面,可畢竟受到瞭馬傢嫡長子安東將軍馬忠賢的親自接待。

有彭傢為首開瞭個好頭,兩遼豪門的集體遷徙還算順利。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離京,青黨主心骨洪靈樞的入京,看似江南勢力在廟堂上一進一出,沒有虧損,其實大傷元氣是顯而易見的。如此一來,北地士子的大規模入京就很有嚼頭瞭。

官員宅邸的大門要高於街面,這也是沿襲瞭數百年的規矩。官場上所謂的進身之階,其實就是說門口的臺階,臺階級數大有講究。按照離陽律法,首先要先入流品,其次才能以官身高低來決定砌建臺階數目,六品不過三級,四品方能砌到四級臺階,這意味著地方郡守和尋常實權將軍都是如此。接下來絕大多數六部侍郎如無特賜,府邸也不過五級,六部尚書是六級,極少數可以達到七級臺階。比如之前的吏部尚書趙右齡,如今禮部尚書司馬樸華,也獲此殊榮,據說司馬傢在興師動眾為宅子增砌臺階的那天,老尚書當場就淚灑衣襟瞭。

有趣的是,在東北這片無比珍稀的七級臺階,在陳少保陳望所在的那塊區域,則屬於稀松平常瞭。你要是臺階不到六級,出門都沒臉皮跟人打招呼,至於七級也極為常見,陳望的老丈人就是七級,甚至如燕國公高適之這樣的八階也不算罕見。隻不過京城官員個個心知肚明,城西的臺階,那都是虛的,是靠著先輩祖蔭和趙傢姓氏來裝點朝廷門面而已,但是東北那邊的臺階,才是實打實靠著最近兩輩人的官帽子換來的,“西七不如北五稀奇”這個說法,正是此理。而在京城東北,還有個說法,“馬八閻七尚書六”,說的是這邊尚書府邸多數不過六階,但是閻府卻高達七階,馬府更是有著與藩王國公同等規格的八級臺階!

最近這段時日,不但馬傢長子馬忠賢經常從京畿東軍趕回內城府邸,就連那個經常夜不歸宿、滿身脂粉味的嫡長孫,也乖乖待在傢中閉門謝客瞭。

大概是聽說過太多次馬傢老太爺終於不行瞭的傳言,結果次次都還能行,對於馬忠賢父子兩人的異樣,也沒有幾人當回事。

但是兒子馬忠賢也好,孫子馬文厚也罷,都清楚,這一次老爺子興許是真的扛不過去瞭。因為臥榻多年的老爺子不但不再渾渾噩噩,還橫生出一股精氣神,都能坐起身喝幾口清粥瞭,眼神清亮瞭許多。

這叫回光返照。

風燭殘年,風燭殘年,有些老人,臨瞭臨瞭,知道自己既然大限將至,就不再介意給風吹滅最後的那點燭火瞭。

馬傢老爺子在從兒子馬忠賢嘴中聽到北涼打贏瞭北莽後,當時老爺子隻是睜開視線渾濁的雙眼,顫顫巍巍問道:“死瞭……多少……”

馬忠賢如實稟報瞭其實還十分模糊的大致戰況,隻不過哪怕比起兵部官員,都已經要更為接近真相瞭。

老爺子破天荒坐起身,是聽說年輕藩王擅自入京,但是老人大概實在太疲憊不堪瞭,沒過多久很快就躺回去,直到聽說八百北涼輕騎就嚇得京畿西軍魂飛魄散,老人才點名要那個公認不成氣候的嫡長孫回到府邸。馬文厚在太安城是個怪人,說他是紈絝子弟,跟王遠燃、閻通書之流其實從小就玩不到一塊,可要說他胸懷大志,卻又跟殷長庚、韓醒言這些俊彥從來都不對眼,於是馬文厚跟老首輔張巨鹿的幼子張邊關,那個住在陋巷且喜歡滿城瞎逛的廢物,並稱“京城奇怪”。不過比起性情乖張的張邊關,馬文厚其實人緣不錯,當年弱冠遊學,一走就是離傢兩年多,東海武帝城、南疆大山、西蜀、南詔、青州襄樊、薊州北邊,都去過瞭。

馬文厚是被老爹馬忠賢當夜親自帶人抓回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征北大將軍馬祿瑯,也正是在孫子馬文厚的攙扶下,第二次坐起身。這之後,不論是三餐飲食還是聽馬文厚讀書,老人都是坐著多躺著少。

接下來,無論是聽說北莽大將軍楊元贊的戰死幽州葫蘆口,還是聽說顧劍棠麾下的兩遼鐵騎終於按捺不住,有蠢蠢欲動的跡象,宦海沉浮六十餘載的老人都顯得波瀾不驚。

不過當老人親自將虎符交出去的時候,沒來由感慨瞭一句“取死之道”,不知是說年輕藩王還是在說誰。

今日早朝,老人好像有點想去,但知道自己那把身子骨已經扛不住顛簸,就沒有讓兒孫為難。

在馬忠賢的暗中授意下,幾位深藏不露的馬傢供奉都撒網一般撒出去,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遠遠盯著那個姓徐的年輕人。

很快,就有一個接著一個的消息傳回馬府:那個年輕藩王離開下馬嵬驛館,但不是參加朝會,而是輕車簡從去瞭離陽舊兵部衙門,臨門而不入。進瞭禮部衙門,尚書司馬樸華溜之大吉。最後到瞭欽天監,見瞭皇太後趙雉和九九館老板娘。

老人每聽到一個消息就會分別點評。

老人的精神氣很足,變得極為健談,而且思維縝密,好像要把這十年積攢在肚子裡的言語一口氣說完才肯罷休。

“兵部老衙門啊,其實是塊風水寶地,荒廢瞭,可惜。

“文厚啊,我馬傢很早就是離陽藩鎮勢力瞭,隻不過當年見風使舵得快,其實我最早被你太爺爺丟進兵部的時候,才十八歲。很多人都覺得你太爺爺昏瞭頭,把傢裡獨苗放在京城,難道真不要祖宗基業瞭?然後等我熬瞭二十多年,終於熬成瞭兵部右侍郎,所有人都閉嘴瞭。有些人是死瞭,開不瞭口。有些人是失勢瞭,沒那臉皮跑到我跟前發牢騷。我這輩子啊,都在兵部和軍營打轉,但是碧眼兒、坦坦翁那輩人都知道,我一輩子都沒上過沙場,更沒有殺過人,是不是很滑稽?這麼一號人物,結果當上瞭征北大將軍?

“我成為兵部大佬的時候,見到過很多年輕將領,有野心的,有本事的,殺人不眨眼的,都有。那時候有個姓徐的錦州蠻子,在官場上爬得尤為吃力,總是吃敗仗,好幾次兵馬都打光瞭,差點成瞭光桿。沒有人看好他,我也不看好,沒有根基,就靠拼命。文厚,你要清楚,那時候的離陽不比現在世道太平,總有打不完的仗,如今殺瞭百來個北莽蠻子就能當都尉,在當時,你可能殺上千個東越或者是北漢甲士都撈不到都尉,要不然好不容易當上瞭,明天卻成瞭別人的軍功。所以有一次當那個年輕人再次灰頭土臉跑到衙門,跟咱們這幫兵部老爺們要兵馬要糧草,沒人樂意搭理他,總覺得會賺不回本錢。兵部拿得出手的虎符其實就那麼十幾塊,否則就得動用見不得光的私軍,給誰不是給,憑什麼給你一個朝不保夕的年輕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天下著雨,那個當時空有一個校尉頭銜的錦州年輕人,就站在大雨庭院裡,腳底下放著裝銀子的箱子,腰桿挺直,一看就不像是個會求人的。就那點銀子,也配兵部抽調給你七八百人馬?雖說都曉得這個人不貪錢,隻要打贏仗,不管自己死多少人,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拿瞭財物送給兵部的大人,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這傢夥在上一場打敗仗的時候,害死瞭一個兵部郎中送進他軍中撈戰功的晚輩,所以啊,沒人樂意理睬他。見過打仗不要命的,就沒他那麼不要命的,次次打仗都沖在最前頭,這樣的人,誰敢全力扶持?光會打仗,不會當官,說不定哪天就死瞭,這怎麼行。

“不過那天我心情不錯,因為那個兵部郎中仗著老資歷,總喜歡跟我對著幹,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惡心惡心那個兵部郎中,所以我走到那個以前從沒有直接打過交道的年輕人面前,答應給他一支兵馬。”

聽到這裡,馬文厚好奇道:“是不是很快就打瞭場缽滿盆盈的大勝仗?”

老人微笑搖頭道:“贏倒是贏瞭,而且連贏瞭三場,不過兵馬又給那個年輕人打光瞭,當然,我的本錢肯定是賺回來瞭。那個時候,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一旦青壯披上瞭甲胄提起刀槍,那還是可以按人頭算錢的。馬傢現在的老底子,就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積攢出來的。很多本來割據一方的武將,也都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打光傢底的。”

馬文厚無言以對。

他們這一輩的年輕人,大多原本就不太喜歡聽老輩人嘮叨春秋戰事,小時候就聽得耳朵起繭子瞭,馬文厚也不例外。

老人感慨道:“那個當時需要看你爺爺心情和臉色的錦州校尉,你一定早就猜出來瞭,是徐驍。後來的離陽人屠,最後的北涼王。”

馬文厚輕輕點頭。

這樁陳年往事,老人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

“老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對也不全對。不管怎麼說,徐驍能夠帶著一身傷病老死床榻,大概是老天爺對他那個義字當頭的回報吧。但是‘多行不仁,禍及子孫’,爺爺我是很信的,徐傢又是個好例子。徐驍殺瞭那麼多人,你看他幾個兒女,有誰是有福氣的?大女兒很早就死瞭,二女兒癱瘓在輪椅上,幼子是個傻子。至於長子……這個年輕人,我想這些年過得也不算痛快。明面上的風光,其實就那麼回事。人啊,是很奇怪的,窮人覺得有錢人日子肯定滋潤,升鬥小民覺得大權在握的大人物肯定為所欲為。對一半錯一半。打個很簡單的比方,尋常百姓給人無緣無故在大街上踹瞭一腳,也許罵罵咧咧幾句,憤懣幾天,這個坎也就跨過去瞭,但如果是你馬文厚呢?假如你給殷茂春的兒子或是顧劍棠的兒子扇瞭一耳光,你是不是明天明年就忘記這根刺瞭?不會的,這樣的不痛快,比起窮人丟瞭十幾兩銀子的要死要活,其實差不多。”

馬文厚嘀咕道:“殷長庚和老顧那兒子敢扇我?我不打斷他們三條腿?”

馬忠賢怒目相向:“多大的人瞭,知不知道輕重?!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你小子立個屁!”

老人擺擺手,示意馬忠賢不要動怒:“忠賢,你別看你兒子滿嘴沒個把門的,其實蔫兒壞著呢,也別覺得教訓瞭殷顧兩人的子孫就有錯,有錯嗎?沒有,隻要法子得當,其實是好事。這一點悟性,你馬忠賢比你兒子差瞭十萬八千裡。”

馬忠賢嗯瞭一聲,雖然這位安東將軍在京城官場出瞭名地桀驁不馴,但是純孝至極,對馬祿瑯那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翅膀硬瞭或者是馬祿瑯老糊塗瞭。

已經消瘦到皮包骨頭的老人開心地笑瞭,顫顫巍巍伸手,輕輕捏瞭捏兒子的肩膀:“你比我強,真正打過仗,立過戰功,性子也單純,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最適合守成,尤其是天子腳下,聰明人誤事,自作聰明更是作死。馬傢的擔子,你算是挑起來瞭。”

老人轉頭凝視著十來年碌碌無為的馬文厚:“打江山是爺爺和你太爺爺這幾代人的責任,守住傢業是你爹的擔子,那麼傢族中興或是更上一層樓,就該輪到你瞭。”

馬文厚嘴巴緊閉,不說話。

看到兒子這副病懨懨的德行,馬忠賢立即湧起一股無名之火,剛要發飆,就給老人瞪瞭一眼,馬忠賢立即噤若寒蟬。

老人輕聲道:“文厚啊,爺爺我呢,兒子就你爹這麼一個,但是孫子有四個,孫女也有兩個,這些年,你的三個弟弟都忙著爭寵奪權,唯獨你細心護著你的兩個妹妹,這很好。那三個沒出息的,真本事沒有,爭風吃醋的能耐倒是很夠,比娘們兒還娘們兒。把傢業交給他們,撐死也就是一代人的時間,金山銀山也能給敗光。”

老人加重語氣,重復道:“你很好!”

馬忠賢愣在當場。

老人撇瞭撇嘴,有些冷笑:“世上有兩種人不能打交道:一種是幾近聖賢的完人,比如碧眼兒,不管你怎麼做,都很難與之有私交和實惠。還有一種是沒有底線的人。不怕人的底線低,畢竟你清楚那是什麼人,小心些終歸能夠避禍求利,唯獨沒有底線之人,你都不知道他哪天會帶給你‘驚喜’,這種人,像上任天官趙右齡,還有現在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與之深交,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們賣得精光,你委屈,他們還揚揚得意。如果馬傢是小門小戶,需要攀附高枝,自然另當別論,能夠入他們的法眼就不錯瞭。但是馬傢雖然算不得太安城首屈一指的豪閥,前十還是勉勉強強有的,那麼就可以不用搭理這些人瞭,兩種人都不要接近。”

說到這裡,老人分別對兒子和孫子語重心長說瞭一份忠告。

“忠賢,不要成天想著立下赫赫戰功,尤其不要想著去廣陵道湊熱鬧。記住,一國之君,很多時候要誰死,不見得就是他本人的意願,先帝當真就不希望能夠與張巨鹿、閻震春他們,一起善始善終地載入史冊?到時候,皇帝要你死,你作為臣子,找誰說理去?所以,千萬不要有大勛於國,但務必要有小恩於君。切記切記!

“文厚,送你一句話,是坦坦翁早年跟我說的:水深則流緩,人貴則語遲。你啊,也別再念叨那些豪言壯語瞭,‘不恨我不見古人,唯恨古人不見我’,‘生當封侯拜相,死當入廟陪祭’,聽著是挺解氣,其實比起坦坦翁的那句,道行差瞭十幾條大街啊。有些話,放在肚子裡就好,是不能說出口的。男兒的志向抱負,不比女子懷胎才幾個月就能顯而易見瞭。”

馬文厚嘿嘿笑道:“現在也不愛扯這些瞭,以前不是想著以後萬一哪天真的揚名立萬瞭,後人撰寫史書,就能直接拿出來用瞭嘛。”

老人笑罵道:“兔崽子!”

馬忠賢有些無辜,鬱悶道:“爹,怎麼連我也罵瞭。”

老人有些辛苦地擠出一個笑臉,再次伸手,摸瞭摸馬忠賢的腦袋:“你也是兔崽子。好瞭,三個都罵瞭。”

馬忠賢笑瞭,但是這個粗糲漢子眼眶中已經有些淚水。

馬文厚始終一手扶住爺爺的手臂,一手攬在老人的後背。

這個時候,一位年近古稀的馬傢供奉高手出現在門口,語氣有些壓抑不住的顫抖,緩緩道:“徐鳳年已經在欽天監大門口殺瞭三十多位仙人瞭。一千兩百重騎軍暫時還未投入戰場。”

征北大將軍馬祿瑯的眼神有些恍惚。

然後老人突然厲聲道:“忠賢,你趕緊入宮面聖,就算跪斷膝蓋,也要阻攔陛下動用那支重騎軍!”

馬忠賢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當他意識到老人的命不久矣,又有些遲疑。

老人怒斥道:“蠢貨,我這是要用整個馬傢的臉面,給陛下當一架梯子好從高處走下來!接下來陛下要任用誰擔任重騎軍的統領,誰都可以,唯獨你馬忠賢不行!唯有如此,文厚才有希望以最快速度躋身中樞。”

馬忠賢使勁抹瞭抹眼睛,大踏步轉身離去。

馬祿瑯劇烈喘息,馬文厚輕柔拍打老人的後背。

老人苦笑道:“讓我躺著吧,撐不住瞭,也沒必要再撐。”

馬文厚小心翼翼讓老人躺著。

老人握著這個嫡長孫的手,輕聲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爺爺八十好幾的人瞭,你有什麼好傷心的。”

馬文厚擠出笑臉哽咽道:“這不是嫌棄我爹嘴笨,就算罵人也罵不到點子上,爺爺有大智慧,就算不罵人,我也能聽得進去。”

老人安靜地躺在那裡,已是進氣少於出氣的慘淡光景瞭。

老人平靜道:“文厚,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個說法很有意思,爺爺在七十以後就真的信瞭,你要是不信的話,那就一定也要活到這個歲數啊。你的心還不夠靜,要多讀書,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可以多去那八級臺階上坐坐。”

馬文厚抓著老人的手,使勁點點頭。

馬祿瑯緩緩閉上眼睛:“生得比你徐驍早,死得比徐驍你晚,總算贏瞭你一場啊。”

當老人說完最後那句話後,終於溘然長逝:“現在我,該死瞭。”

這場由下而上的劍雨,幾乎眨眼間,便殺瞭三十多位被離陽請下神壇的鎮國仙人。

但是欽天監附近的劍陣依舊迅速升空,一劍即雨滴,密密麻麻的劍尖同時指向欽天監,欽天監無形中變成瞭一座困獸牢籠。

廟堂文官,被千夫所指,也許會無疾而終,沙場武將,面對萬箭齊發,多半就要成為刺蝟,總之下場都不會太好,那麼現在萬劍懸停,蓄勢待發,想必被無數劍尖所指的仙人,滋味也不太好受。

距離欽天監大概一裡路外的一堵高墻上,大搖大擺坐著兩位看客,一位白衣如雪,一位鮮紅大袍。白衣人坐在墻上,一條腿屈膝,一條腿掛在墻上,手腕用紅繩系著一隻酒壺,仰頭灌瞭口酒,然後輕聲笑道:“桃花劍神,這一招,像不像當年敦煌城門口的那場大雨中,我的迎客之道?”

被點名的鄧太阿終於現身,站在白衣洛陽不遠處,點瞭點頭:“有點像,不過聲勢比你那次要大些。”

昔日的北莽第一魔頭,或者說如今的逐鹿山教主,洛陽凝望著遠方那場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戰場,玩味道:“做瞭八百年的孤魂野鬼,我見過的飛升人不少,謫仙人也不少,裡頭的門道也略微知道點,六十幾個龍虎山祖師爺齊齊下凡,受到天道限制,絕大多數無非是人間金剛境體魄和指玄境氣機,撐死瞭手裡多掌握幾種大打折扣的仙人玄通,也就瞧著模樣像是陸地神仙罷瞭,紙糊的老虎,嚇人可以,殺人不行。不過站位居中的那七八個,就算衰減瞭修為,但最少都在天象境界,不容小覷,尤其是最中間三位大真人,可都算道教聖人瞭吧?”

鄧太阿一手橫在胸口,一手揉著下巴:“提劍的,是龍虎山初代祖師,頭戴蓮花的,應該是離陽王朝的首位護國真人,天師府的紫金蓮池,據說正是在他手上造就,而那位騎白鹿的,按輩分算是齊玄幀的師叔。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如果是飛升在即尚未跨入天門的他們,那才厲害,正兒八經的超凡入聖,現在嘛,也就是尋常的陸地神仙,輸在瞭體魄不夠結實,勝在瞭體悟天道……嗯,既然如今身在人間,尤其是面對那小子,這也算不得優勢。”

突然又有一襲青衫悠然而現,僅就氣度風范而言,貌不驚人的桃花劍神實在是比這位差瞭十萬八千裡,後者哪怕已經是雙鬢雪霜,但是鄧太阿跟他站在一起,一個就像鄉野村夫,一個則是清談名士,人比人氣死人,也難怪鄧太阿的徒弟要他這個先天賣相不行的師父,每次騎驢都要吟詩作對。青衣儒士關註著欽天監那邊的動靜,感慨道:“鄧太阿,洛陽,面對六十多位一品境界聯袂殺來,其中還有三位聖人坐鎮,設身處地,你們會做何感想?”

鄧太阿思考片刻,一本正經道:“殺到手軟,說不定需要換好幾把劍,也殺不完。”

洛陽笑瞭笑:“不好殺,也不好逃。”

不知為何依舊沒有離開京城返回廣陵的大官子曹長卿,神情有些無奈。

洛陽看似隨口問道:“鄧太阿,在李淳罡借劍之後,你到底還有沒有真正持劍的那一天?”

鄧太阿淡然道:“就算有,也不是今天,我跟那小子的情誼早就用完瞭,這次別想我插手。”

曹長卿沉聲道:“開始瞭!”

以巨大半圓形籠罩住欽天監的劍陣,萬劍齊發。

騎鹿仙人輕輕一提韁繩,座下白鹿向前輕輕踏出一步。

白鹿蹄子一踏之下,如投巨石入小湖,一陣恢宏漣漪瞬間擴散出去。

如聞天籟。

飛劍的沖勢頓時為之凝滯,但是飛劍速度太快,來勢洶洶,僅是略作滯緩便繼續前沖。

白鹿第二蹄又是重重落地,那股磅礴氣機再度迅猛蔓延開來。

飛劍又是被阻滯些許。

以大地為鐘,仙人白鹿每一次向前踩出,就是一次仙音浩蕩的劇烈撞鐘。

當白鹿離開欽天監大門三十步時,遮天蔽日如同蝗群的飛劍已經開始由急速飛行變成瞭緩緩而掠。

街道兩側的一千多重騎軍都舉刀迎敵,密密麻麻的飛劍壓頂,令人窒息,雖然速度減慢瞭許多,但是依然以勢可緩卻不可擋的蠻橫姿態繼續下墜。

世人俗語舉頭三尺有神明,如今卻是三尺之上有飛劍。

有數名鐵騎不信邪,更不願束手待斃,從馬背上高高躍起,向那些飛劍劈去。

戰刀如同抽刀斷水,看似輕而易舉劈開水面,飛劍卻是毫無損傷,但是那幾柄被鐵騎戰刀劃過的飛劍,如同受到牽引,率先脫離劍陣,一閃而逝。

六名鐵騎下一刻就如同遭遇一根床弩透體而過,被從空中釘死在地面上,屍體上並無實質的飛劍,但是各自身軀上都出現一個拳頭大小的鮮血窟窿。

自尋死路。

一名見機不妙的騎軍統領怒喝道:“下馬!沒有軍令,一律不準出刀!”

重騎軍紛紛翻身落馬,與那些飛劍盡量拉開距離。

騎白鹿的仙人隨手一揮大袖,隻見所有馬傢重騎和李傢甲士的頭頂,都綻放出一朵紫金蓮花花苞,迅速生長,無風而動,搖曳生姿。

如同戰場上兩軍對壘,旗鼓相當,任何一方都不敢輕舉妄動,飛劍終於徹底靜止,在空中懸停不動。

仙人同時舉起一手,五指張開凌空一抓,輕聲喝道:“五嶽聽我敕令!”

徐鳳年腳下升起一座巍峨山嶽,托著他高高升起,四周更有四座氣勢迥異的仙山冉冉升起,各有雄秀險奇。

徐鳳年摘下那柄在鞘涼刀,以刀拄地,雙手疊放在刀柄上,輕輕往下一按。

不但止住瞭腳下山嶽的升騰勢頭,四方山嶽也開始搖搖欲墜。

北涼鋒刃,不為風雷而動,不為雨雪而退。

離陽廣袤版圖之上,五座屹立在中原大地上的巍峨山嶽,隻要建造在山上的道觀,無論大小,所有插在香爐之中的香火,無論屋內屋外,同時熄滅,而且先前點燃的煙霧開始旋轉晃動。

與此同時,欽天監門口有四位仙人掠出,分立“四嶽”山巔,各自祭出一枚木制、銅制、玉制和金制印寶印,印鈕分別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徐鳳年臉色有些古怪地瞥瞭一眼傲立西嶽之巔的仙人,隻是輕描淡寫看瞭一眼,仙人、法印和山嶽就一起化為齏粉。

始終袖手旁觀的蓮花冠老道人抬頭看瞭一眼西方天空,好似百感交集,嘆息一聲。

徐鳳年乘勝追擊,重重按下刀柄。

那一幕,恍如離陽讀書種子嘴中碎碎念叨瞭二十年的“中原陸沉”:在西嶽仙人象征道行的虹光炸裂後,其餘三座山嶽的仙人緊隨其後轟然崩碎。

徐鳳年緩緩落回地面,當涼刀刀鞘的頂點觸及地面時,五嶽山頂,無論陰晴,不約而同響起一聲炸雷聲。

這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欽天監空中原本已經靜止的飛劍驟然加速。

騎鹿仙人冷哼一聲,扯動韁繩,仙氣縈繞的那頭白鹿高高抬起前腿,猛然踩在地面上。

無數飛劍再度止住前沖,但是這一次,劍身瘋狂顫動,嗡嗡作響。

無形中庇護眾人的紫金蓮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

所有甲士都下意識縮瞭縮脖子,汗流滿面,望著那些近在咫尺的飛劍,咽瞭咽唾沫。

白鹿仙人突然消失。一抹虹光闖入重騎軍騎卒體內,然後這一騎極為突兀地就出陣展開沖鋒,快如疾雷,轉瞬間就奔襲徐鳳年身邊。

徐鳳年隻是提起刀鞘指點瞭一下,金甲騎士就轟然碎裂,流光溢彩的殘影在徐鳳年身側幾步外煙消雲散,徐鳳年紋絲不動,衣袖微微拂動。

那抹虹光突然化作兩點金光,以金甲騎士為圓心,向左右劃出兩條弧線撞入兩騎。

兩騎開始奔殺。

徐鳳年收回刀鞘,不等兩騎沖到十步之內,金甲騎士的頭顱就像被一根羽箭穿透,當場死絕。

兩點金光各自一分為二,四名重騎軍又開始慷慨赴死地沖擊。

徐鳳年當時抗衡祁嘉節那一劍的意氣飛劍全部都已經現世,現在破敵的飛劍,則是當年鄧太阿在東海之濱所贈的那盒袖珍飛劍。飛劍在與韓生宣死戰後銷毀數柄,這兩年中徐鳳年又悄悄補齊瞭那十二柄劍胎圓滿如意的飛劍,心神所向,劍之所至。

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將軍臺上,將點雄兵。

金甲四騎以卵擊石,金色絢爛的八騎又至。八騎戰死,便是十六騎洶湧而來。

徐鳳年十二劍起雷池。

金甲鐵騎,不破雷池誓不停。

遠處,鄧太阿有些不加掩飾的笑意,嘖嘖道:“這次是學我瞭。”

洛陽沒好氣道:“花架子。”

鄧太阿挑瞭下眉頭:“根本就是好看又實用,你就不要違心說話瞭吧?”

曹長卿聽著兩位都位列武評十四人之列的大宗師在那裡鬥嘴,有些好笑,道:“這有什麼好爭的?”

大街兩端,不下兩百騎,密密麻麻的金甲騎士開始集體提槍沖鋒。

映入眼簾的那一大片金光燦燦,讓人恍如置身威嚴天庭。

哪怕遠在一裡之外也是被照映得滿臉金色的曹長卿瞇眼輕聲道:“以一人之力抗拒仙人天威,不比北涼鐵騎抗拒人間皇帝的聖旨差瞭。隻可惜,除瞭咱們幾個,有幸看到這一場景的人不多。”

鄧太阿點頭附和道:“想當年那幾次在武帝城看別人挑戰王仙芝,或者說別人看我鄧太阿登樓,都有些黯然失色。”

寥寥十二飛劍,如同一堵銅墻鐵壁,千軍萬馬不可撼動。

兩百多騎身披金甲的天兵天將在那堵墻壁之外,悍不畏死地依次撞得粉碎,密集的雷聲不絕於耳,匯聚在一起,真正有一種人間人聽聞天上天雷的錯覺。

許多密切關註欽天監動向的武道高手,都不得不向後撤退。不是沒有人想堅持不退,但是這些高手都驚悚地發現自己開始七竅流血,隨手一抹,就是滿手的鮮血。

唯有吳傢劍塚老祖宗吳見、東越劍池柴青山等少數幾位宗師能夠繼續堅持。

接著那一幕,激蕩人心:四百多騎金甲仙兵,從左右兩側向欽天監門外的那名年輕藩王發起沖鋒。

光線奪目,簡直如同日出東海。

一輪紅日,起於欽天監。

日出東方。

便是太安城的百姓,也被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所吸引,紛紛仰頭望去。

徽山紫衣軒轅青鋒不知何時來到瞭九九館,跟一眼就認出她的年輕店夥計要瞭一份招牌的羊肉火鍋,她面無表情地提起筷子。

有個人,不但比吳見、柴青山這些老人更接近欽天監,甚至比洛陽、鄧太阿、曹長卿還要更近。

少女站在一堵高墻的墻根後,伸手扶瞭扶有些遮住眼簾的歪斜貂帽。

沒有人知道她何時來到此地,不光是欽天監門口仙人不曾發現,甚至就連專註於迎敵的徐鳳年都沒有察覺。

而她其實距離那些淪為棋子的重騎軍,隻隔著一堵墻而已。

作為刺客,她殺的人其實並不多,甚至準確說來,屈指可數。

比如最早武評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

還有京城看門人柳蒿師,當年分明已經逃過瞭大秦皇帝附身的徐鳳年追殺,到頭來卻給她宰瞭,頭顱被當球踢著玩。

除瞭殺徐鳳年,她的失手其實隻有一次,就是阻擋王仙芝進入北涼。

這一次,她不允許自己失手。

大街之上,四百多騎開始相向而沖。

如果這一次依然被徐鳳年的十二飛劍阻擋,想必下一次就是僅剩千餘騎傾巢出動瞭。

但是徐鳳年的飛劍意氣顯然已經消耗殆盡,八柄飛劍都已經接近碎裂邊緣,不得不重返袖中。

事實上徐鳳年一氣綿長至此,如果是對陣人間精騎,已經不亞於破甲一千六瞭。

化身虹光的白鹿仙人卻沒有給徐鳳年換氣的機會,四百多騎已經奔雷而至。

徐鳳年眉心棗印熠熠生輝,嘴角滲出一縷血絲。

他雙手抬起,起手作劍勢。

生平僅有三尺劍,有蛟龍處殺蛟龍。

兩袖青龍。

遙想當年,那個羊皮裘老頭揚言要傳授他這招與劍開天門齊名的劍招,年輕世子殿下還納悶獨臂老人如何兩袖青龍?

一甲子之前,偌大江湖僅一人。

一甲子之後,大雪坪“劍來”二字。

年輕劍客揭幕,是禦劍大笑過廣陵。

老人謝幕一戰,是廣陵江畔一劍破甲兩千六。

入江湖時驚艷,出江湖時瀟灑。

這就是李淳罡。

千年以來,獨此一人劍道可與呂祖並肩的李淳罡。

曹長卿和鄧太阿幾乎同時瞪大眼睛,便是這兩位武評四大宗師中的陸地神仙,也有些疑惑和震驚。

他們依稀可見一位羊皮裘老人站在瞭徐鳳年身邊,這一次出現,不同於先前下馬嵬驛館街道上的“形似”。

這一次,是神似!

傴僂老人站在年輕藩王身後,微笑道:“臭小子,這次就當訣別瞭吧,以後別沒事就煩老夫,該走就走,老夫自己都沒啥好留戀的瞭,你為何放不下?”

徐鳳年輕輕點頭,兩袖之中,磅礴至極的青色罡氣瘋狂流瀉。

“你小子是要學老夫在江畔一戰啊,如此逞強,不後悔?”

“不比她強,以後沒那臉皮去接她。”

“倒也是,老夫當年就比綠袍兒厲害,要不然她也看不上眼。對瞭,別仗著武功高,就欺負她。老夫是過來人,知道會後悔的。記住,仗著女子喜歡自己,就不曉得珍惜,最要不得。”

“不用你嘮叨。”

“臭小子!”

“以前都是看你耍帥,要不然最後這次,換你好好瞧瞧?”

“行啊。”

兩袖青龍,一左一右,如洪水決堤,各自如一條大江東奔西走。

李淳罡的身影逐漸消散,眼中充滿緬懷和激蕩,最終輕聲道:“百年江湖,有我李淳罡,有王仙芝接班,如今又有你徐鳳年……無酒也無妨瞭……”

兩條青色蛟龍一沖而過,四百多騎金甲騎士大多數人仰馬翻,有五六十騎竭盡全力逆流而上,但是滿身金光依舊迅速渙散。

大街盡頭的墻壁,轟然倒塌。

但是這幅兵敗如山倒的頹勢畫面中,有四騎最為矚目。他們“生前”在軍中的官職品秩大多不高,單槍匹馬的戰力更是遠不如那些騎軍將領,可無一例外,他們都是晉心安前往大營中親自挑選出來的騎卒。在這之前,他們在馬祿瑯的重騎軍中並不起眼,當時被選中臨時加入欽天監之戰,其實這四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也未深思,隻當是自己不小心入瞭軍中大人物的法眼。這四名騎軍自然不清楚他們在征北大將軍馬祿瑯眼中,也許隻是重騎軍中的普通一員,但是在煉氣士宗師晉心安看來,卻是各自身負某種氣運的存在。四名騎士祖輩分別來自老離陽、東越北漢以及西楚遺民,所以他們才是對付徐鳳年和北涼的真正撒手鐧,將會是這場大戰中用心最為陰險的陷阱。四名脫穎而出的騎士雖然沖勢受挫,但依舊在逐漸接近徐鳳年。為首一名騎軍手持金色長槍,胯下戰馬在距離徐鳳年身側五步外,實在無法再向前推進一步,悲哀嘶鳴中,戰馬高高仰起雙蹄,騎軍手中長槍的槍尖一寸一寸遞出,刺向徐鳳年的頭顱。

戰馬終於支撐不住,雙蹄砸在地面,而那桿長槍也順勢向下劃去。

但是長槍如冰雪靠近火爐,眼睜睜在徐鳳年肩頭幾寸外消融。

這位祖父曾是東越鎮東大將的離陽騎軍都尉隨之灰飛煙滅。

無形中屹立於東越國都的那根氣運柱子,如遭雷擊,轟然震動。

接下來是舊北漢境如今的薊州附近,又出現一陣震撼,許多舊北漢春秋遺民都感到一種玄妙的心神不寧。

迎來中原第一位女皇帝的西楚帝都,許多讀書人,不論是正在書房捧書的士林大儒還是在私塾背書的黃口小兒,都停頓瞭一下,莫名其妙後也就繼續看書讀書。

當最後那名父親戰死於西壘壁戰場的重騎軍士卒也金光碎裂,整座太安城上空驟然響起一聲悲憤龍吼。

徐鳳年身軀先後出現四次細微顫動,尤其是最後一次,竟是從眉心滲出鮮血。

有三位仙人抓住機會悍然出手,試圖聯手重創那位強撐一口氣的年輕藩王。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濁氣之中佈滿血絲。

吐出這口舊氣和瘀血後,位於他頭頂上空的數百柄飛劍看似頹然落下,三名仙人有驚無險地繞過瞭這場落雨,身法輕靈。在欽天監大門和年輕藩王之間,三位龍虎山仙人一閃而逝,一閃而現,迅速向徐鳳年逼近。這些無力支撐的紊亂飛劍隻不過是略微拖延瞭他們一瞬而已。

但就是珍貴至極的這一瞬,大拇指按在左側腰間北涼刀的徐鳳年輕輕一推,涼刀幾乎全部出鞘,僅留刀尖在鞘內。

徐鳳年雙腳紮根不動,身體後仰,而未曾完全出鞘的涼刀刀柄,剛好撞在一名拂塵橫掃的仙人胸口。

仙人之軀如同昆侖玉碎。

雙腳不動但是身體後傾的徐鳳年,在刀鞘頂端蜻蜓點水觸及地面後,整個人重新站直,又是一推刀柄,第二名仙人又被涼刀如出一轍地撞碎仙身。

當最後一名仙人放棄近身搏殺的念頭時,徐鳳年五指突然握緊,出鞘涼刀輕輕一顫,沒有繼續順勢刀滑入鞘,而是逆勢而出寸餘,正在後退的仙人背後頓時起驚雷。

三名仙人轉瞬間便白虹消散,大街上五百餘鐵騎更是全軍覆滅。

就在此時,一道嬌小身影掠向白鹿,手刀恰巧刺中瞭那位在白鹿背上剛剛凝聚成形的仙人胸膛。

她一擊得手,毫不猶豫,迅速後撤。

但是那團金光的炸裂,仍是重重撞擊在瞭她的身軀上。

她的撤退路線上,接連數次穿墻而過,當她好不容易在遠處停下身影後,咳出一口鮮血,然後扶瞭扶貂帽,抬起手臂擦瞭擦嘴角,輕輕一躍,坐在墻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來時在路上買的蔥油餅,低頭咬瞭一大口。

曹長卿和鄧太阿相視一笑,殺瞭個仙人吃塊餅,真是挺相得益彰的……

欽天監大門口,在白鹿仙人被莫名其妙給一個小姑娘偷襲成功後,蓮花冠老真人和手持符劍的初代祖師爺終於同時出手瞭。

徐鳳年腳尖下剛才出現一小片裂縫,是為瞭不後撤半步而讓鞋底摩擦地面造成的。

三名仙人雖然無功且不得返,就像徐鳳年的落劍拖延瞭他們的前沖,他們也順利拖延瞭徐鳳年的換氣。

手中提劍的龍虎山初代祖師飄然而至。

徐鳳年新氣未起,仍是強行與之對沖。

左手刀終於出鞘。

老舊涼刀與符劍鬱壘鏗鏘撞擊在一起。

面如冠玉的“年輕”初代祖師倒滑出去十數丈,幾乎就要撞入欽天監大門,但是笑臉燦爛。

徐鳳年前掠十步,倒退不過九步,但是蓮花冠年邁仙人的身體竟是直接穿過瞭提劍仙人,兩位仙人互換位置,後者一掌拍在徐鳳年額頭,口吐兩字。

“開山!”

徐鳳年腦袋向後微微搖晃,腳後跟離開地面,腳尖使勁踩地。

一步。

僅僅後退一步。

但仍是沒有退出先前與六十多位仙人遙遙對峙的那個位置。

一掌擊中徐鳳年額頭的蓮花冠老真人向後飄去,同時提劍仙人又在這條筆直的路線上一穿而至,笑瞇瞇道:“江山滿風雷。”

徐鳳年一腳前踏,雙手持刀,毫不拖泥帶水地一刀劈下。

刀豎劍橫。

刀劍之間,風起雲湧雷滾動。

年輕容貌的祖師爺那襲道袍兩袖瘋狂翻卷,徐鳳年的鬢角發絲亦是肆意飄拂。

蓮花冠仙人的身影幾乎與持劍祖師重疊,右手一掌透過刀劍,狠狠推在徐鳳年心口。

似乎為瞭增加這一掌的無上威勢,年邁仙人左手按在瞭右掌後背,輕喝道:“登天!”

一重重雄渾勁道,如同仙人層層登樓,綿綿不絕地透過徐鳳年心口,以至於徐鳳年對應心口的後背,那一處的縞素麻衣突然鼓蕩而起。

眉心紫金但是臉色雪白的徐鳳年嘴唇微動,卻未出聲響。

劍九。

下一刻,兩名仙人在欽天監門口左右並肩站定,雖然臉上沒有流露出心有餘悸的神色,但是比起先前的氣定神閑,已經多出幾分凝重。

徐鳳年不退反進。

提劍仙人一揮衣袖,抬臂橫劍,一夫當關,作勢要攔住年輕藩王的去路。

徐鳳年心口和後背都已是鮮血流淌,眉心更是開裂,觸目驚心,但是他依然前沖。

曹長卿有些無語。

鄧太阿嘆息道:“這真是要拼命啊。”

原來那一人一仙,互換瞭一招。

很簡單至極的一招。

鬱壘劍刺入徐鳳年的胸口,涼刀刺入仙人的胸口。

徐鳳年推刀向前,直接將鬱壘劍和龍虎山初代祖師一起撞入瞭欽天監大門!

不僅如此,連那李傢甲士的步軍大陣也給一並沖開!

北涼王徐鳳年,就此進入欽天監大門。

若是有人能夠禦風凌空俯瞰欽天監,就可以看到仿佛一條細微銀線,輕輕松松切開瞭一大塊厚重黑佈。

徐鳳年和那位“大駕光臨”於人間的龍虎山初祖,一同破開李傢鐵甲的步軍大陣。

身先士卒的京畿射聲校尉李守郭,不湊巧位於步陣正前方,這名武將胸口像是承受瞭攻城錘一記重擊,狠狠摔在七八丈外,身邊都是同病相憐的麾下士卒,就算披掛瞭重甲,絕大多數甲士仍是直接昏死過去,偶有如絲如縷的痛苦呻吟。昏昏沉沉的李守郭使勁晃瞭晃腦袋,用咬破嘴唇來清醒自己,竭力睜大眼睛,艱難扭頭看向那兩位鑿穿陣形的罪魁禍首。

一個背影,不穿蟒袍著縞素,已經收刀,輕輕揮瞭一下,直接抖落刀尖上的紊亂紫電,後背被猩紅鮮血浸透,如雪中血,格外醒目。

接下來李守郭悚然發現,那名提劍仙人的胸口出現瞭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就那麼突兀空白著,但是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仙人依舊滿臉無所謂的神色,身軀給硬生生捅出一個大洞,就跟女子給繡花針在手指刺出一滴血差不多。

蓮花冠老道站在提劍仙人身邊,後者盯著屏氣凝神的年輕藩王,微笑道:“沒事,這傢夥依舊沒有動用北涼氣數,既然他如此托大,再挨上七八刀都不打緊。這麼個換命法子,我不虧。”

不同於其他仙人的種種祥瑞氣象,頭頂蓮花冠的老道士身穿式樣古舊的普通道袍,並無天師府如同廟堂公卿的紫黃顏色。其實這也正常,作為老離陽的首位護國真人,那時候的龍虎山還未崛起,雖然自封瞭道教祖庭,但是天下道統依舊隻認大奉一朝真人輩出的武當,天師府趙傢道士那時自然還未開披紫著黃的先河。

老道士雖說對徐鳳年兩次出手都稱得上雷霆萬鈞,但是從頭到尾,僅就氣韻而言,全然異於大多數趙傢後輩仙人的氣勢凌人,此時老道人望著始終沒有換氣的年輕藩王,嘆息道:“何苦來哉?徐鳳年,你知道自己一路行來,舍棄瞭多少東西嗎?真武法身,秦帝之氣,這也就罷瞭,畢竟百世千年的事情太過縹緲,可如今連這一世的性命也不管不顧瞭?”

徐鳳年沒有理會老道人的問話,抬頭望向欽天監那座僭越離陽禮制的通天臺。

雙方心知肚明,在徐鳳年換氣之時,就是提劍仙人和蓮花老道的全力出手之際。是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各顯神通。老道人有這份跟年輕藩王閑聊的閑情逸致,談不上任何善意,無非是拖延下去,兩人勝算更大。他們的仙人無垢之軀,可以玉碎,卻不存在受傷的說法,但是徐鳳年不一樣,世人所謂的陸地神仙,歸根結底,還是人。哪怕是那個曾經被無名道人“封山”的天人高樹露,就體魄而言,依舊難以跟真正的仙人相提並論。真正讓兩位龍虎山祖師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是以徐鳳年的見識,明明知道仙人的無垢,任你是神兵利器也傷不瞭分毫,但是隻要“有垢”,那便是致命的,會直接削減數世甚至十數世辛苦積攢下來的道行善果,所以徐鳳年的真正兵器,不是那柄普普通通的北涼刀,而是北涼氣數!

徐鳳年收回視線,突然笑瞭:“老真人先前‘開山’‘登天’兩式,在下感激不盡。來而不往非……”

那個“禮”還沒有說出口,徐鳳年就已經在原地消失,然後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蓮花冠老道人身前,涼刀橫抹向後者的頭顱。

老道士灑然一笑,雙手負後,腳步輕踩,向後小挪數步,腳底步步生蓮,身影飄逸,衣袂則紋絲不動。

天人不逾矩。

年輕藩王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徒勞無功,涼刀繼續抹去。

但是就在老道人剛要站定的位置,又一位徐鳳年出現在他身前,如影隨形,繼續保持相同的姿勢,涼刀橫抹大好頭顱。

老道人又橫移數步,閑庭信步,堪堪躲過涼刀的鋒銳。

雖是與佛經上所載“金剛不敗”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無垢之體,但是老人不相信這個姓徐的年輕人當真不會耍些心機,真就傻乎乎從始至終用涼刀砍人,然後自己把自己活活耗死。這個年紀輕輕就登頂人間的西北藩王,本就是個招式繁多層出不窮的難纏對手,尤其是連王仙芝都打殺瞭,難保不會有壓箱底的本事。老人樂得靜觀其變,不妨以不變應萬變,現在本就該是他身負傷勢的徐鳳年氣急敗壞才對,老人隻需要耐心等到年輕人忍不住要狗急跳墻的那個關鍵瞬間即可。

蓮花冠老道人踏罡步鬥,縮天地於方寸間,每一次移形換位都看似簡單兩三步而已,但是都能讓那柄涼刀落空。

由於生死相向的兩人出手太快,轉瞬間欽天監廣場上就出現瞭不下百位徐鳳年,而那位龍虎山趙姓仙傢依然神態閑適,在越發狹窄的廣場上穿梭自如,如同一尾在江湖中悠然自得的遊魚。

手持符劍鬱壘的龍虎山初代祖師爺沒有著急出手解圍,一則根本不需要他畫蛇添足,二來每過一瞬,就意味著死期將至的徐鳳年脖子上那根繩索越來越緊,而勒繩之人,恰好是徐鳳年本人。

他右手持劍,以立劍式豎在身前,左手彎曲拇指,輕輕刺破食指,然後開始在那柄相傳斬殺過無數魑魅魍魎的桃木劍之上畫符。

食指流出的血液不是鮮紅色,而是色澤潔白,且光華璀璨,如同指尖懸有明月。

太安城有數股原本被各自建築鎮壓的氣脈,迅速擁向欽天監。

符成之時,便勝券在握瞭。

容顏永葆青春的清逸仙人嘴角悄悄勾起,我堂而皇之畫符,你能忍?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