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卷 第六章 謝觀應武帝收徒,大雪龍兵發廣陵

這一天,才過完年的太安城文武百官,參加新年第一次早朝的路途中,人人愁眉不展。

就連燕國公高適之和淮陽侯宋道寧在下車後都顯得臉色凝重。

其實在昨天,兩人就已經連夜入宮覲見過皇帝陛下。不光是他們,三省六部的顯赫公卿都已經聚頭碰面,雖然年輕天子看似神色平靜,隻說北涼有一萬鐵騎打著靖難廣陵的旗號,擅自闖入瞭河州,淡淡的語氣,但是皇帝那股死死壓抑住的震怒,在座各位都一清二楚。到最後,並未有太多實質性的對策。其中禮部侍郎晉蘭亭建言兵部侍郎許拱從兩遼邊關抽身,率領京畿精銳前往廣陵道增援南征主帥盧升象,皇帝陛下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兵部侍郎唐鐵霜隨後建言朝廷命薊州將軍袁庭山南下廣陵,與侍郎許拱所部兩線齊頭並進。有位上瞭年紀的戶部老侍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瞭,要不然就是生怕那一萬北涼鐵騎不是前往廣陵道平亂,而是掉轉矛頭直奔太安城,所以跟皇帝陛下建議不妨讓那位蜀王從轄境多抽調出一萬兵馬,當時年輕天子就微微變瞭臉色,所幸坦坦翁亡羊補牢,迅速增補瞭一句,說是那一萬兵馬可以暫時“借給”兵部的許侍郎。

高適之看著身邊這個因為寒冷而臉色發白的發小,輕聲問道:“怎麼不換件厚實些的裘子?”

宋道寧苦澀道:“昨夜根本就是一宿沒睡,書房內暖和,當時隨手就拿瞭這麼件。我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門的時候估計臉色不太好看,府上下人哪敢湊到身邊自討苦吃。”

高適之二話不說脫下自己身上的裘子,跟宋道寧換過瞭裘子,像個淮陽侯府邸的下人,親手幫著眼前這位侯爺更換。

宋道寧輕聲道:“老高,你說萬一有天太安城也能見著硝煙瞭,咱們也要去城頭挽弓射殺敵人,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高適之呸呸瞭幾聲,怒道:“大過年的,能不能不說晦氣話?!”

宋道寧打哈哈道:“就當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

高適之壓低嗓音,說道:“別的不敢保證,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兩遼顧劍棠造反,北涼徐鳳年也不會打到太安城。”

宋道寧好奇道:“難道真如街談巷議,那徐鳳年當真隻是去救一個西楚女子?我原本是打死不信的,隻當是個笑話。”

高適之齜牙道:“那傢夥,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尋常人,能單挑鄧太阿和曹長卿?一般人,敢去欽天監殺進殺出?”

宋道寧停下腳步,沉聲問道:“女子的身份,難道也是如荒誕傳聞那般,正是西楚女帝?”

高適之搖頭道:“這就不好說瞭,真真假假,天曉得。”

宋道寧刨根問底道:“高適之,北涼徐傢當年私藏大楚亡國公主一事,你可知道是何時在太安城傳開的?”

高適之頭痛道:“其實這種傳言很早就有瞭啊,好多年的陳芝麻爛谷子,隻不過那會兒流傳得不廣,始終掀不起大波瀾,但是去年入冬,突然開始在城裡傳得沸沸揚揚,一發不可收拾。你的侯爺府規矩森嚴,所以你啊,才聽不到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言蜚語。”

宋道寧陷入沉思。

高適之笑道:“這有啥好想的,要我看啊,肯定就是那個不再蓄須的晉蘭亭在興風作浪,高亭樹、吳從先這幾個幫閑跑腿,也逃不掉。我就納悶瞭,怎麼這個北涼人,反倒比咱們這些地地道道的京城人還要恨北涼?”

宋道寧輕聲感慨道:“鄉野百姓要同村爭水,官場同僚一屋爭椅,都是一樣的道理,反正有些讀書人不講道理起來,你都沒法說啥。”

高適之納悶道:“你不就是讀書人嗎?”

宋道寧瞪眼道:“大過年的,罵人作甚?”

高適之頓時無語。

你娘的,咱哥倆身邊那可都是離陽最拔尖的讀書人啊,任你是淮陽侯,這話若是傳出去,看你不被人用唾沫活活淹死。

高適之與宋道寧並肩而行:“道寧,你說徐傢那小子不會真反瞭吧?”

宋道寧笑問道:“怕瞭?”

高適之嘟囔道:“西線北涼騎軍,北邊北莽蠻子,南邊西楚曹長卿,如果真是這樣的局面,你不怕?”

宋道寧玩味道:“是誰剛才說北涼肯定不會來太安城打秋風的?”

高適之苦著臉道:“世事難料啊,萬一姓徐的年輕人,真是那種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癡情種,那就懸瞭。”

宋道寧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說實話,你在怕什麼?”

高適之漲紅瞭臉,低聲道:“北莽西楚怕個鳥,老子是怕北涼撂挑子不守國門。”

高適之本以為這話說出口後,會被好兄弟笑話,不承想淮陽侯輕聲道:“我也怕北涼鐵騎啊。你以為當今廟堂上,有誰真的不怕?”

今日朝會,在祥符二年末極為低調的禮部侍郎晉蘭亭,突然成瞭廟堂上嗓門最大的官員,甚至連兵部唐鐵霜都被搶去瞭風頭。

在晉蘭亭的建言下,朝廷不經小朝會就當場通過瞭一系列政策。其中為天子巡邊兩遼,並且在去年輔佐大柱國顧劍棠立下戰功的兵部侍郎許拱,終於得以從遼東這座冷宮抽身而退,不但成功從關外返回,而且率領京畿兩萬精銳南下增援盧升象。剛剛才升官的武將李長安擔任許侍郎的副手,兵部衙門內如高亭樹、孔鎮戎等年輕官員,跟隨兩位大人一並離京歷練,也終於有望嶄露頭角。薊州將軍袁庭山率騎步各一萬離開邊境,從關隘箕子口進入中原,與許拱大軍齊頭並進。再就是下旨西蜀,命蜀王陳芝豹從蜀地再抽調出一萬精兵參與廣陵道平叛,這支兵馬將由許拱和陳芝豹共同統領。

相比晉蘭亭的盡忠報國,處處為朝廷排憂解難,國子監姚白峰在朝會尾聲的提議,頓時讓本就氣氛凝重的朝堂變得越發噤若寒蟬。這位出身西北的理學大傢建議有關漕運之事,靖安道經略使溫太乙初到地方,政務本就繁重,理應交由漕運內部的官員負責具體事務,溫大人隻需把握大局即可。如果是以前,不用皇帝陛下開口,就有無數文官武將跳出來反駁左祭酒大人,但是今天年輕天子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一言不發,視線遊移,但是幾乎視線所及,隻有齊齊低頭沉默的臣子,而無一個挺起胸膛出列豪言壯語的官員。到最後,年輕皇帝從遠處到近,緩緩收回視線,停留在一幫六部黃紫公卿身上片刻,到最後終於有人站出來,是門下省的陳望。陳望並未全部推翻姚白峰的意見,而是提出瞭一個折中的說法:先由吏部嚴加審核漕運主要官員的履歷,等到朝廷敲定人選,再讓經略使溫太乙放下擔子,廣陵漕運暫時仍由溫太乙全權負責。

退朝後,皇帝陛下沒有要召開小朝會的意思,那麼所有官員就都隨之退出大殿,直奔各處衙門。

在去年末官場上淪為笑柄的晉蘭亭,今日算是揚眉吐氣瞭。不用想也知道,因為“瑣事繁多”而忘瞭登門拜年的某些官員,都要蜂擁而去,在侍郎府外排隊等候,禮單當然是怎麼重怎麼來。

姚白峰今日身邊沒有瞭官員的簇擁,老人也不以為意,沒有著急走下臺階,望著視野中如同被束縛在那扇大門內的禦道,怔怔出神。

老人身邊響起一個年輕嗓音:“左祭酒大人,你傢灶冷瞭啊,以後開夥可就難嘍。”

老人沒有轉頭,敢這麼跟前輩用玩世不恭語氣說話的年輕人,離陽朝廷不多,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就更屈指可數,自然是那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京城官場沉浮過的北涼寒士孫寅。

孫寅繼續調侃道:“姚大人你也真是書生意氣,挑這個時候當忠臣,活該人走茶涼。”

老人自嘲道:“做忠臣還要挑時候?”

孫寅點頭一本正經道:“可不是,出門前要翻皇歷看時辰的。”

老人一笑置之:“那樣的忠臣,我做不來。”

孫寅幸災樂禍笑道:“姚大人有瞭退隱之心,其實是好事,我孫寅是在國子監倒下的,成天都想著啥時候從國子監東山再起,左祭酒的座椅空瞭,我才有機會。就沖這個我孫寅也得跟姚大人當面道一聲謝。”

出人意料,老人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點頭道:“你孫寅去國子監也好,我算是明白瞭,國子監就不是我教書的地方,因為那裡早已經不是讀書的地方瞭。”

孫寅驚訝道:“姚大人該不會是想辭官回鄉吧?”

老人笑道:“我又不傻,這個時候回得去?才打瞭朝廷一耳光,馬上又來一次,我姚白峰有幾條命?”

孫寅嘖嘖道:“原來姚大人讀書讀得不諳人情世故,但到底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性情刻板的老人破天荒玩笑道:“難得現在還有人樂意拍我馬屁,我謝謝你啊。”

孫寅擺手道:“別光是嘴上說,姚大人提交辭呈的時候記得替在下美言幾句。”

老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感慨瞭一句道:“薊州袁庭山,在箕子口進入中原,呵呵,我雖然是個連紙上談兵都稱不上的酸儒,可也明白那兩萬人根本不是去廣陵道平亂,而是去攔截北涼騎軍的。等到薊州兵馬打沒瞭,那一萬蜀兵剛好也差不多到瞭廣陵道北部,估計與此同時許侍郎的兵符也該到軍中瞭。一環接一環,難為晉蘭亭這位禮部侍郎如此操心軍國大事瞭,更難得他給出的建言都被朝廷采納。”

孫寅低聲道:“姚大人,你真以為是晉蘭亭的主意?真以為許拱離開兩遼領兵南下是好事?”

老人轉頭笑問道:“這些事我一介書生,可就真不懂瞭。這裡頭還有學問?”

孫寅笑瞇瞇道:“聽說姚大人府上私藏瞭些好酒?”

老人愣瞭一下,扯住孫寅的袖口,一起走下臺階,壓低嗓音道:“綠蟻?去年聽到涼莽大戰的結果,早被我喝沒瞭。”

孫寅笑而不語。

老人畢竟不是孫寅這種臉皮厚如城墻的人,無奈道:“隻剩下兩三壇子,你就別打它們的主意瞭吧,其他好酒,價錢再貴,我也請你喝。”

孫寅一臉鄙夷。

兩人並肩走出大門,孫寅突然不再賣關子坑騙老人的綠蟻酒,低聲道:“晉蘭亭跟唐鐵霜搭上線瞭,這才會讓許拱跑去跟北涼騎軍死磕。”

老人先是錯愕,繼而嘆息一聲,環視四周,終於徹底死心瞭,這裡的確不是他傳道授業的地方。

孫寅轉身就走,笑道:“姚大人估計連謚號都沒瞭,我孫寅就不去雪上加霜喝綠蟻酒瞭。”

孫寅走出幾步,突然轉身,輕輕伸手拍瞭一下胸口:“有一揖,不適合眾目睽睽之下送給姚先生,但放在心裡。”

二十年後,盛夏時分,那時候孫寅剛剛成為離陽新朝的第二任吏部尚書,權勢煊赫的正二品天官大人。

有一日,突然有人登門拜訪車水馬龍的孫府,自稱是姚傢子弟,已經忙碌得焦頭爛額的門房根本不予理會,實在是顧不過來,直到暮色中孫府都要關門拒客瞭,那名風塵仆仆的年輕人仍是不願離去,不得已報出他爺爺的名字。門房雖是京城土生土長八面玲瓏的人物,可想瞭半天也不知道離陽官場有姚白峰這麼一號大佬,後來好不容易想起似乎很多年前,前朝國子監有位姚姓老人擔任左祭酒,隻是這二十年來,那位理學大傢並無半點詩書文章傳入中原,時過境遷,估計還不如一位新近躋身新朝翰林院的新科黃門郎。那位門房一咬牙,看那個年輕人大老遠奔波千裡趕到京城,就這麼讓人打道回府,實在可憐,就逾越瞭規矩跑去尚書大人那邊稟報。

正光膀子在一架瓜棚下乘涼的尚書大人,從躺椅上跳起身,來不及穿上靴子就跑向院門口,但是最後停下身形,對那個呆若木雞的管事輕描淡寫說瞭一句,說讓那人把東西留下便可,府上不用接待,若是那個年輕人流露出絲毫憤懣神色,東西就不用拿到院子裡。

最後,管事小心翼翼將一隻佈囊拿到小院。

尚書大人開心地笑瞭起來。

既然不是那個老人的後人希冀以此作為官場進身之階,那就好,很好。

暮色中,小院石桌上擺放著明顯已經塵封多年的兩壇綠蟻酒,孫寅竟然沒舍得開封痛飲。

第二天朝會,一個早已被人遺忘的前朝老人,突然名動天下。

姚白峰,北涼道人氏,謚號文節。

哪怕已經位極人臣,但仍然以放蕩不羈著稱朝野的吏部尚書孫寅,在退朝後,走出大殿在臺階頂部站瞭一會兒,然後獨自來到禦道街旁一處,明明無人,孫寅仍是畢恭畢敬彎腰作揖,此事迅速傳為京城一樁怪談。

不知為何,今天離陽天子非但沒有召開小朝會,而且回到瞭那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獨自守在門外。

年輕天子站在龍椅附近,身後大殿地面金磚鋪就,故而哪怕關門掩窗,但正值朝陽初升的時分,因為有光線透過窗紙,大殿內不至於顯得太過陰暗。

龍椅寶座兩側擺放有四對威嚴陳設,寶象、甪端、仙鶴與香爐,共同寓意著那無數君王夢寐以求的“江山永固,國祚綿延”。

年輕天子走下臺階,站在大殿中,腳下所謂的金磚,其實並非黃金打造,而是出自廣陵制造局的貢磚,有著“踩踏悄無聲,敲之如玉磬”的美譽。

趙篆舉目望去,大殿廊柱由南詔深山砍伐而出的楠木打造,早年離陽言官有過“入山千人,出山半數”的痛訴,後來在先帝手上,離陽皇宮殿閣廊柱用木,便一律換成瞭更易采伐的遼東松木。

趙篆走到一根廊柱之前,伸手撫摩著瀝粉貼金紋雲龍圖案的輝煌大柱,呢喃道:“父皇,你有碧眼兒張巨鹿,有半寸舌元本溪,有人貓韓生宣。朕呢?一件龍袍一把龍椅一座大殿嗎?

“這個天下,就不能再給朕片刻勵精圖治的時間嗎?十年,不,隻要五年!朕就能讓北涼南疆北莽,灰飛煙滅!讓那亂臣賊子無立錐之地,讓我離陽百姓永享太平。

“父皇,現在我已經不相信任何人瞭,廟堂上的齊陽龍、桓溫,廟堂外的顧劍棠、盧升象,便是父皇當時故意打壓,留給我來提拔任用的年輕人,宋笠、孫寅這些人,我也一個都不相信。

“唯有一個陳望,還是太年輕,威望不足,在離陽軍中更是沒有根基,就算他願意力挽狂瀾,也有心無力。”

趙篆突然縮回手,臉色猙獰,握緊拳頭,一拳狠狠砸在廊柱上。

年輕皇帝氣喘籲籲,手上傳來刺骨疼痛。

他瞪眼看著這根廊柱,憤怒道:“你在欽天監毀我趙室氣運,朕不過是讓兩條走狗在漕糧上略作刁難,你就敢公然出兵廣陵道?!這與造反何異?!”

趙篆又一拳砸在廊柱上,這一次廊柱表面沾上瞭血跡:“當真以為朕的離陽,不敢跟你北涼不死不休?!”

年輕皇帝躺在大殿地面上,望著藻井正中所雕的那隻蟠臥金龍。金龍龍首下探,口銜巨珠。

看著那顆碩大的夜明珠,年輕皇帝沒來由想起瞭自己的妹妹,隋珠公主趙風雅。

離陽趙室的隋珠公主死瞭,趙風雅還活著。

這大概是北涼徐傢那個年輕人,所做過的唯一讓趙篆不那麼痛恨的事情。

疲憊不堪的年輕天子閉上眼睛,又想起皇後所豢養的那隻蠢笨鸚鵡。

原來所謂九五之尊的君王,亦是一隻籠中雀啊。

東海武帝城,自從那個姓江的年輕人也不在此打潮砥礪體魄後,這裡就徹底沒有瞭主心骨,迅速從人人向往的江湖聖地變成瞭一座最尋常不過的城池。沒有瞭睥睨天下的白衣老匹夫王仙芝,沒有瞭獨坐高樓觀戰的曹長卿,沒有瞭倒騎毛驢拎桃枝的鄧太阿,沒有瞭一劍懸城緩緩入的隋斜谷,沒有瞭於新郎、林鴉等人,更沒有瞭當年端碗走上城頭的北涼王。沒有瞭武帝的武帝城,平庸而乏味。雖然至今仍未有官軍入駐武帝城,但是城中人都明白,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早年那些被官府通緝而隱居於此的魔頭,那些躲避仇傢而棲身於此的武夫,那些金盆洗手不願理會紛爭的名宿,紛紛離開這座東海之城。

打潮的城頭,一道修長身影突然現身於城頭。

不遠處大潮如千軍萬馬翻湧而至,猛然間拍打城頭,瞬間遮蔽瞭這個身影。

下一刻,身影不見,興許是已被浪頭卷走。

但是等到潮水退去,城頭又出現瞭一抹身影。不同於來去匆匆的前者,這名男子並沒有立即消失,隻見他衣衫樸素,相貌平平,滿臉胡楂,靴子也有些破損。

隻是這位不起眼中年大叔的身前,懸停瞭一柄三尺劍,細微顫鳴如蚊蠅振翅。

風塵仆仆的男人停劍四顧,眼神凌厲,本身就如同世間最鋒芒畢露的一把劍。

一百裡一飛劍,從太安城欽天監到遼東雪山,再從遼東至遼西,又從遼西折回京畿之地,一路南下,直到此地。

男人伸手揉瞭揉下巴:“謝觀應,你跑路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不過有本事你就一口氣跑到南海。”

約莫一炷香燃燒瞭寸餘高度後,男人冷笑道:“找到你瞭!”

那柄懸停通靈飛劍如聞敕令,先於主人,一閃而逝。

在這之前沒多久,因為過瞭吃飯的點,一傢生意慢慢冷清下來的包子鋪前,被某個綠袍女孩取瞭個“狗不理”綽號的孩子,在跟一個兩鬢霜白的窮酸讀書人大眼瞪小眼。真名叫茍有方的孩子,抬頭看瞭眼那個囊中羞澀的窮光蛋,低頭看瞭眼那最後一籠沒能賣出去換成銅錢的小籠包子。孩子的視線在兩者之間來來回回,身邊阿爺已經在收拾桌上的碗筷瞭,老人到底是武帝城討生活瞭大半輩子的,對此不聞不問,說實話,在武帝城,怪事怪人見多瞭,以至碰上個正常的,反而讓人驚奇。老人見過太多古怪的客人,嫌包子肉太多不願付錢的,有嫌包子為啥不是甜的,有兜裡幾文錢都沒有,就把寶劍寶刀摔在桌上揚長而去的,也有吃著值不瞭幾文錢的小籠包,嘴裡嚷嚷自己當年嘗過多少種山珍海味,還有裝模作樣從懷裡掏出本破秘籍來換一籠包子的,更有自稱是曹長卿是鄧太阿是誰誰誰所以不樂意掏錢結賬的,實在太多瞭。

孩子問道:“想吃小籠包?”

那名衣衫破敗卻幹凈的窮酸文士面無表情。

孩子又問:“沒錢?”

文士隻是盯著孩子。

孩子倒也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雖然自幼沒爹沒娘跟著阿爺過著拮據日子,但傢教極好,因此哪怕眼前窮酸文士明擺著是想吃白食,可孩子還是沒有惡言惡語,隻是猶豫著是不是把小籠包送給他。畢竟送一籠包子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就怕那個傢夥吃過瞭包子後就賴上自己和阿爺。記得那個叫江斧丁的傢夥,以前還住在城裡常來這裡光顧的時候,有次說過一個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就在孩子打算還是白送一籠包子的時候,那個窮酸文士突然開口,沙啞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孩子頓時有些膩味,唉,自打他給阿爺幫忙打雜以來,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根骨清奇是練武奇才的江湖食客,沒有十個也有八個瞭,所以孩子下意識就沒好氣道:“這籠包子可以送你,但我不習武。”

孩子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上瞭年紀的傢夥,不像那打打殺殺的武林中人,更像教書先生,於是孩子很快就補充瞭一句:“我也不上私塾。”

窮酸外鄉人面無表情地重復問道:“姓什麼叫什麼?”

孩子下意識後退兩步,有些發自心底的驚懼敬畏。

站在孩子身前的中年文士皺瞭皺眉頭,抬起手後,孩子看到此人手中捏著小半隻破碗,當著孩子的面掰扯下指甲片大小的碎片,丟入嘴中,就那麼咀嚼起來。

孩子目瞪口呆,這漢子饑餓得患失心瘋瞭不成?

當孩子好不容易回過神後,突然嚇得臉色蒼白。隻見自己附近,阿爺好像被仙人施展瞭定身符,始終保持著彎腰擦拭桌面的姿勢,不光是阿爺,街道上的行人也都靜止不動。有人抬腳前行,但是那一步就是踩不下去,離著地面還有半尺高度,有人覺著倒春寒實在難熬,想用蹦躂跺腳來驅寒,因此整個人就懸浮在空中,有人在和並肩而行的朋友插科打諢,轉過頭一張燦爛笑臉,就那麼凝固……這一切都超出瞭孩子的想象極限,雙手顫抖,一下子就沒拿住那一籠包子,但是等到小竹籠墜地後,頓時就是一幅天搖地晃的場景,在孩子視線中,阿爺、桌子、行人、街道,都在劇烈晃動,看得孩子一陣頭暈目眩。

中年文士上前幾步,彎腰撿起那籠包子,跟孩子肩並肩站在一起,孩子這才看到天地寂靜中,唯有一劍緩緩而來。

男人沙啞道:“我叫謝觀應,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瞭。”

男人從懷中掏出另外半隻破碗,相對完整許多,放入孩子手中,然後一隻手突然按在孩子腦袋上,淡然道:“洪洗象不願替天行道,做厭勝徐鳳年之人,我呢,是想做卻做不來。”

男人抬頭望著天空,按在孩子頭頂的那隻手微微加重力道,頓時霧氣升騰,仙氣繚繞,最終在約莫三尺處凝聚成形,是一幅氣象萬千的山河形勢圖,又有蛟龍隱沒於山川大河之中。

舉頭三尺有神明。

落魄男人收回視線,望著那柄掙脫開天道束縛的飛劍,遺憾道:“原來千年長生,比呂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頭來隻是個笑話。收你做徒弟,是不得已而為之。罷瞭罷瞭,這世間廟堂文人都有瞭各自定數,也該輪到江湖武人有個結局瞭。我會是第一個,曹長卿是第二個,至於誰是最後一個,我希望是你。記住,以後遇到一個叫餘地龍的人,不要手下留情。隻是將來證道飛升就不要去想瞭,退而求其次,不妨盡量讓自己名垂青史吧。”

說完這句話,男人消失不見。

臉色紅潤的孩子茫然四顧,阿爺開始繼續擦拭桌面瞭,路上行人繼續前行瞭,天地之間繼續熱鬧瞭起來。

而那柄飛劍也一樣隨之失蹤。

孩子低頭望去,唯有手中的半隻破白碗明確無誤告訴自己,方才的遭遇不是白日做夢,這個孩子呢喃道:“我叫茍有方。”

聽到喂一聲。

孩子猛然抬頭,看到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大叔,後者笑問道:“鋪子還有吃的嗎?”

茍有方趕緊轉身把破碗藏入懷中:“這位客官,咱們鋪子招牌的小籠包已經沒瞭,餛飩、拌面都還有。”

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似乎完全沒對一個孩子和半隻破碗上心,隻是咧嘴笑道:“那就來碗餛飩,再添碟辣油,怎麼辣怎麼來。”

孩子笑著應酬道:“好嘞,咱傢的辣油那可是連蜀地客人也吃不消的,就怕客官到時候跟我們要涼水。”

大叔突然臉色尷尬起來:“小二。”

伶俐孩子率先搶過話頭:“記在賬上就行!”

大叔仍是有些為難:“能記賬是最好,可是我急著趕路,幾年內未必能回到這裡,這就麻煩瞭。”

孩子笑道:“不打緊,咱傢鋪子從阿爺起,在城裡做瞭三十年的生意嘍,隻要客官有心,別說晚幾年,晚十年也沒事,當然,客官真要忘瞭便忘瞭,一碗餛飩而已。”

孩子原本不是這麼窮大方的人,隻不過莫名其妙遇上一個自稱謝觀應的怪人,又鬼使神差當瞭那人的徒弟,孩子畢竟年少,性情再穩重,也有些開心。

大叔瞥瞭幾眼孩子,又突然伸手在孩子肩頭手臂捏瞭幾下,咦瞭一聲,嘖嘖道:“姓謝的的確有些運道,難道是回光返照?這也能撿漏?若非如此,連我鄧太阿也要打眼瞭去。”

大叔瞇起眼嘿嘿道:“小兄弟,我觀你根骨清奇……”

孩子嘴角抽搐瞭一下,無奈道:“客官,我真不練武,就別收我做徒弟瞭吧,一碗餛飩而已……阿爺,這位客官要一碗餛飩!”

那邊阿爺應瞭一聲就忙活去瞭。

大叔擺擺手道:“放心,我有徒弟瞭,那小子是喜歡吃醋的脾氣,如果被他知道,少不瞭被他翻白眼,不過我也沒吃人白食的習慣,姓謝的用半隻碗換你一籠包子,那我鄧太阿就用一匣新劍換你一碗餛飩。”

說完這些,大叔不由分說掏出一隻小木匣,尋常的白木質地,一看就不是珍貴玩意兒,裡頭的物件值錢與否,就更顯而易見瞭。

中年人顯然有些尷尬,當年贈送給那位世子殿下的劍匣,那可是從吳傢劍塚順手牽羊的上等紫檀,等到他自己浪蕩江湖,上哪兒去賺錢?

隻不過劍匣有天壤之別,匣中所藏的那幾柄袖珍飛劍,可絕對沒有跟著掉價兒。

鄧太阿把木匣拋給孩子:“小兄弟,你的‘氣力’其實足夠瞭,小匣裡的東西,有空就多把玩把玩,其中的門道,想必很快就能琢磨出來。”

飛劍何其鋒銳,而且鄧太阿稍稍動瞭小手腳,會開匣而動,必然第一時間飲血認主。一般武夫,沒有孩子蘊藏的那股得天獨厚的“氣力”,便是全身鮮血都澆註劍身也使喚不動。

鄧太阿沒有著急追殺謝觀應,而是優哉遊哉坐在桌邊等著那碗餛飩。

端來餛飩的時候,孩子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剛才想瞭想,覺得你其實就是桃花劍神,對不對?”

鄧太阿沒有絲毫驚奇,點頭道:“姓謝的折騰出那麼大動靜,想必你也看到我那柄入城飛劍瞭,故而有此問,對不對?”

孩子撓撓頭道:“剛才劍神前輩不是自己報出名字瞭嗎。”

無言以對的鄧太阿低頭吃餛飩。

吃著吃著就更不願抬頭瞭,剛才一不小心把辣油全倒入餛飩,這會兒滿頭大汗,有點扛不住啊。可要鄧太阿運用氣機來掩飾窘態又太為難桃花劍神瞭,往大瞭說,就是不合本心,不合劍意,往小瞭說,其實就是鄧太阿從來無所謂高人風范。

鄧太阿好不容易對付完那一大碗餛飩,這才如釋重負,抬頭一本正經說道:“小兄弟,如果以後提瞭劍又練瞭劍,決定要在劍道一途走下去,那就要記住一點,劍不是刀,哪怕已經退出瞭沙場,讓位給瞭刀,甚至以後在廟堂上,官員也開始喜歡以佩刀作為裝飾,但不論世事如何變遷,劍仍是劍,劍有雙鋒,所以提劍對敵,除瞭一鋒殺人傷人,還有一鋒作為自省之用……”

說到這裡,鄧太阿神色微變:“不說瞭,有事要忙,以後有緣再見。還有,那些長輩恩怨,你們晚輩不用當真。該怎麼活就怎麼活。混江湖,不管其他武人怎麼個活法,我們用劍之人,都不可有太多戾氣,否則任你修為通神,也算不得真仙人。”

鄧太阿站起轉身,趕緊呼氣,這辣油真是厲害啊。

這位桃花劍神之所以不繼續嘮叨下去,辣油是一回事,還有就是他真的不曉得怎麼跟人說道理瞭。

鄧太阿伸手一點,南方空中浮現出一把飛劍,下一刻他便站到瞭飛劍之上,一人一劍轉瞬即逝。

整座武帝城,隻有那個叫茍有方的孩子察覺到這一幕。

前百年,有李淳罡、王仙芝、徐鳳年、軒轅青鋒,如同春秋之戰,群雄並起。

後百年,便唯有兩人,又如新朝,中原草原之上的兩國對峙。

那兩人在名動天下、各自被視為天下第一人後,在隨後的一甲子之中,十年為約,交手六場,勝負持平。

且每次都是某人獲勝一場後,就會在下一場被另外一人扳回局面。

餘地龍不是真無敵,世間猶有茍有方!

河州邊境,戰事一觸即發。

幽州方向的大地之上如有悶雷傳來,兩淮節度使蔡楠身披鐵甲,握緊鐵槍,這位邊關大將滿懷悲涼,自己麾下的數萬西北精銳,竟然不是與北莽蠻子在戰陣上廝殺到底,而是死於內亂?

兩淮大軍步卒居中拒馬,騎軍兩翼呼應,很中庸的排兵佈陣。不是蔡楠不想以騎對騎,跟北涼鐵騎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死戰,委實是桀驁如他這類顧黨舊部,即便兵力占優,依然沒有底氣跟那支軍伍玩花樣。蔡楠不奢望自己的兩淮能夠攔下那名年輕藩王,隻能寄希望於盡可能留下更多的徐傢騎軍,兩千,或者三千?至於朝廷接下來能夠憑借天險地利,在薊州與中原接壤的數座關隘攔阻多少人馬,那就真的是蔡楠的“身後事”瞭,既是疆域版圖上的身後事,更是蔡楠戰死殉國後的身後事。

蔡楠舉目望去,地勢平坦,起伏不顯,大片大片的白色積雪,他沒來由想起一個很煞風景的詞語:屍骨未寒。想著幾個時辰後自己的屍體,應該很快就會寒透吧?

西北多雪且大,酷寒之地出健兒,兩淮道薊州當年便有楊慎杏的薊南步卒,號稱獨步天下,而升任節度使的蔡楠近水樓臺,麾下兩淮邊軍很快就被視為離陽朝廷僅次於兩遼的一等戰力。隨著繼唐鐵霜之後又有幾位同為顧部舊將的地方大員新近入京擔任要職,蔡楠非但沒有多少慶幸,反而嗅到幾絲危險氣息。歸根結底,那些都是君王以黃紫官服換取地方兵權的無本買賣,之所以手腕溫和,那般含情脈脈,還不是因為他們的共同恩主大柱國顧劍棠依然屹立在邊境,以及大將軍手中握有的數十萬邊軍大權?

蔡楠重重呼出一口氣,將年輕皇帝視為心腹的經略使韓林送出戰場以外,然後自己率軍壯烈戰死在此,是不是對大將軍,對朝廷對天子,都算有份過得去的交代瞭,這算不算史書上所謂的忠義兩全?

活在承平已久的安樂世道,成為享福多年的封疆大吏,蔡楠直到這一刻,才發現當年那個跟在大將軍身後一心求死的愣頭青,其實開始有點怕死瞭,尤其是死得不明不白。

北涼鐵騎的齊整馬蹄就像敲鼓,重重擊打在蔡楠的心頭鼓上,一下一下,讓這位節度使大人喘口氣都困難起來。

不用遠哨夜不守稟報,蔡楠肉眼就可以看到那支騎軍恰好在最佳沖鋒間距的邊緣地帶,停馬不前,一騎率先出陣,然後約莫是百騎扈從跟隨策馬前行。

心弦緊繃的蔡楠一頭霧水,越發忐忑。沙場上兩軍對壘不是演義小說裡的兒戲,什麼雙方主將單獨出列,酣暢淋漓地大戰幾百個回合,都是鬼扯。可眼前的的確確有百餘騎單獨離開北涼大軍,難道是那姓徐的為瞭贏取軍心,憑借自身陸地神仙的實力,要大軍之中取上將首級?蔡楠想到這裡就有些憤怒,真當己方的床弩大陣是擺設不成?為瞭針對徐鳳年這種戰場萬人敵的攪亂陣形,蔡楠專程派人拿著節度使兵符在整個兩淮道搜刮地皮,幾乎將所有北邊防線之外的床子弩一口氣或征用或借調過來。整整五十餘架床子弩,兩淮道的傢底都正大光明地擺在瞭蔡楠身後,不光是應付一騎數騎那種單槍匹馬的陷陣,對那支鐵騎的集體沖鋒也有極大威懾。

一騎當先,馬蹄不停歇,直到蔡楠陣前三百步外才收住前沖勢頭,不光是身懷小宗師修為的主將蔡楠,身邊精悍親衛和兩位步軍將領都依稀看清瞭那一騎的英偉姿容。

正是威名遠播的北涼王徐鳳年!

這位跟隨人屠姓徐的年輕藩王,殺江湖頂尖宗師不下十人,殺北莽大軍更是三十萬,雙手血腥,一路殺到瞭今天,殺到瞭這裡。

哪怕是身處敵對陣營,面對此人,蔡楠仍然有幾分不得不承認的佩服敬畏。離陽老一輩雙字藩王的兒子中,這個年輕人可謂一騎絕塵。靖安王趙珣同樣世襲罔替瞭父輩王爵,但低眉順眼得就像一條天子傢的看門狗;原本被譽為離陽世子第一人的趙鑄,則在廣陵道飽受詬病;膠東王趙睢的長子趙翼在兩遼戰事中也算不得出挑紮眼;至於廣陵王世子趙驃之流就更不用拿出來丟人現眼瞭。蔡楠隨意揮揮手,那名滿頭大汗的精銳斥候夜不守趕緊退下。蔡楠死死盯住位於兩支大軍中間的年輕人。他身後百騎,不披甲不佩刀,一人隻背一劍,想必就是在去年中原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吳傢百劍瞭。作為替朝廷鎮守一方的領軍大將,蔡楠對江湖事一向興趣寥寥,一身本事都是在戰陣上血水裡磨礪出來的殺人能耐。早年跟轄境內一位境界相當的武林名宿有過私下切磋,輕松獲勝後蔡楠的感覺就隻有一個字:軟。

但是眼前那一百騎,卻讓蔡楠根本不敢小覷,至於那個為首的年輕藩王,蔡楠自然更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如果不是徐鳳年在三百步外就停馬不前,蔡楠甚至顧不得什麼風度,二話不說就會當場下令床弩攢射。江湖草莽怕軍弩,武道高手忌憚床弩,都是無數人拿命換來的血淋淋的教訓。尤其是重型床弩,有著“半百之內皆飛劍”的美譽,蔡楠自認不敢面對數張弩箭巨如槍的床弩。若非如此,去年北莽在虎頭城外也不會同樣是拿床弩招呼北涼王。

吳傢百騎百劍,肅穆停馬。

這是他們離開吳傢劍塚進入北涼後第一次重返中原。在劍冠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身後的那名竺姓魔頭,甚至閉上眼使勁聞瞭聞,滿臉陶醉,嘖嘖道:“聞多瞭涼州關外的血腥味和馬糞味,還是這兒的空氣讓人舒服些。就是不知道真到瞭中原江南,能不能聞得到酒香和脂粉氣。”

隻跟真名竺煌的吳傢劍士隔著兩匹馬,徐鳳年微笑道:“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次隻要跟隨本王一路南下,到瞭能夠瞧見西楚京城墻頭的地方,你們一百人就可以恢復自由之身,之後不管是去江湖東山再起,還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姓埋名,本王不管,吳傢也不會管。”

“當年在吳傢劍塚內也無。當年在那個鬼地方不過是多殺瞭幾個姓吳的傢夥,吳老兒自己沒本事,就跟人合著夥在我身上敲入六十枚捆蛟釘,手段不怎麼高明,可惜手法還算獨到,不是吳傢嫡系就拔不出那些玩意兒。老竺從來都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脾氣,頭回進入那個中原江湖,不撈個武評四大高手當當,不再跟鄧太阿過過招,都對不起自個兒在吳傢遭瞭四十多年的罪!所以嘛,身上這些釘子,還得勞煩王爺跟那個老不死的吳老兒說說情。隻要王爺肯開這個口,老竺雖說從不曉得江湖道義為何物,卻也不是那種忘恩之人,到時候哪怕王爺要我去太安城殺個人,老竺也能拍胸脯答應下來。王爺,這筆買賣咋樣,做不做?”

陰氣濃重的竺煌,與鄧太阿都曾是吳傢私生子,是那種早早丟到瞭劍山自生自滅的棄兒。隻不過當年一戰,勝出的鄧太阿進入江湖成為瞭桃花劍神,輸瞭的竺煌之後因為殺心過重,尤其是痛下殺手幾乎將吳傢一支偏房斬殺殆盡,被勃然大怒的吳傢老祖宗以不傳秘術下瞭禁錮,如果不是百劍赴涼,修為堪稱通神的竺煌,註定這輩子都無法讓世人知曉天底下還有這麼一號劍仙人物。至於這次率領吳傢百劍前往廣陵道,不但是徐渭熊,就連褚祿山都有異議,因為徐鳳年許諾瞭他們的自由之身,這對北涼來說不是什麼可以忽略不計的損失。在戰況僵持不下的沙場上,這吳傢一百人一百劍,一旦投入戰場,絕對能夠成為扭轉勝負的關鍵勝負手。殺不掉拓跋菩薩,但實力強如洪敬巖、慕容寶鼎之流,恐怕也要膽戰心驚。

不等徐鳳年說話,對竺煌視為仇寇的吳六鼎就轉頭怒道:“姓竺的,你能拔出六十顆釘子,我就能再幫你塞進去六十顆!”

竺煌懶洋洋譏諷道:“就憑你小子?這話由你身邊娘兒們來說,都比你硬氣些。哈哈,你們吳傢真是有意思,這兩代人,都是帶把的不如不帶把的。”

劍侍翠花手指微動。

背負一柄極長極細古劍的矮小老人皺眉道:“竺煌,你不要得寸進尺。”

這位老人在葬劍無數秘籍無數的吳傢劍塚也是地位超然。因為是個劍癡,吳六鼎小時候就幫忙取瞭個“娶劍老爺爺”的諧趣綽號。不同於從未離開過吳傢的竺煌,或是張鸞泰、公孫秀水和納蘭懷瑜這些對重返江湖還抱有期望的成名劍客,八十歲高齡的老人這一生隻對劍道一事癡心不已,隻是受限於自身根骨修為,空有滿腦子獨辟蹊徑的劍道見解和滿肚子的劍術學識,始終無法親自提劍踐行。當老人進入北涼後,兩次跟年輕藩王談到劍道一事的招數意氣之爭,如逢知己,就有瞭衣缽落北涼的念頭,至於文人武夫都看重的傢國天下,老人反而一向很淡漠。

徐鳳年沒有轉身,輕聲道:“什麼事情都到瞭西楚京城那邊再說,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會有一兩場仗要打,爭取我們北涼大雪龍騎一人不死,當然你們也別死。大好江湖,在等著各位前輩揚名立萬。”

吳六鼎沒好氣道:“給江湖留點種子是吧?老子就奇瞭怪瞭,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事,外人怎麼看都像是個傻子的勾當,怎麼到瞭你這邊,做起來就顯得格外豪氣幹雲瞭?”

徐鳳年轉頭瞥瞭眼這個跟自己從頭到尾針鋒相對的年輕劍冠,沒有斤斤計較。

倒是這次跟隨北涼王再度一起出行的鳳字營舊部洪書文,冷笑道:“咱們王爺長得比你英俊,身手比你高出幾層樓,你小子不服氣?”

吳六鼎皮笑肉不笑道:“不服氣咋瞭?”

洪書文一臉天經地義說道:“不服氣?那你倒是跟咱們王爺過過招啊?”

徐鳳年不理睬兩人的拌嘴,對兩淮道大軍高聲喊道:“蔡楠,陣前一敘?”

蔡楠聞聲後沒有太多猶豫,單騎出列。步軍將領想要阻攔,自然不希望己方主將以身涉險,畢竟不遠處那位年輕藩王可是貨真價實的武評四人之一,但是節度使大人輕描淡寫撂下一句“徐鳳年想要殺人,不至於如此下作”。

兩騎各自上前一百多步,停馬相望,蔡楠深呼吸一口氣,望著眼前的徐鳳年,沉聲道:“王爺若是想讓本將退避三舍,就不用浪費口舌瞭!”

斜提鐵槍的蔡楠看到年輕藩王似乎被自己堵得無話可說,視線隻是越過自己一人一馬望著兩淮邊軍。蔡楠沉默片刻,繼續說道:“任你徐鳳年是修為高出顧大將軍一頭的武評宗師,但你畢竟不是你爹,不是大將軍徐驍,仍然不值得我蔡楠下馬避讓!”

徐鳳年收回視線,問道:“如果沒有記錯,本王已經讓拂水房諜子給蔡將軍送過口信。今日將軍攔路可以,但是盡量將精銳安置在兩翼,任由我方騎軍一沖而過,我們少死人,你們更能少死人。這樣不好嗎?”

蔡楠冷聲道:“本將就當沒有收到那個消息,身為主持邊關軍務的武將……”

徐鳳年突然打斷蔡楠的言語:“將軍你沒有收到朝廷聖旨吧?”

蔡楠臉色冷漠。

徐鳳年笑道:“蔡將軍是覺得我北涼騎軍事出突然,太安城那邊措手不及?將軍當真以為安插在河州的趙勾諜子如此不堪?就算北涼騎軍推進速度再慢,那道聖旨也是註定不會‘準時’送往這個河州的,永遠都會比這場戰事不快不慢,僅僅晚一步而已。”

蔡楠面無表情道:“這又如何?朝廷做事自有王侯公卿的主張,我蔡楠行事隻需對得起身上這掛離陽鐵甲!”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你放心,本王主動提出跟你蔡楠敘舊,沒想著要你們大軍讓路,之所以先前給你口信,是念在將軍當年給瞭某個老傢夥一分面子,而今天之所以跟你廢話這些,是因為在太安城有個當大官的老人,跟本王說瞭句心裡話。”

徐鳳年撥轉馬頭,緩緩離去,不輕不重的言語,傳入蔡楠耳中:“既然不願做樣子,兩淮邊軍一心想要為國盡忠,那北涼就遂瞭你們的願。沙場上,與我北涼鐵騎對陣,想死有何難?”

蔡楠臉色蒼白地返回己方大陣。

祥符三年春,大雪龍騎如潮水一湧而過,兵力將近四萬的兩淮精銳潰不成軍。

馬蹄陣陣,中原震動。

北涼騎軍出北涼道,入兩淮道,在河州薊州接壤的郾城一帶南下,一頭撞入江南道北部,長驅直下,勢如破竹。如那西北彪形大漢,撞得江南美人搖搖欲墜。

所經之地,離陽官員和地方軍伍全部噤若寒蟬,不敢有絲毫挑釁舉動,夜禁極早,便是白日也禁絕瞭商賈出入,戍守駐軍更是一律不得離開營地半步。

奏折如同紛亂雪花一般,縣衙、郡守衙門、刺史府邸、經略使官邸層層遞進,最後交由精悍驛騎,以五百裡加急火速傳遞給太安城。

伴隨著一萬鐵騎的蠻橫推進,在這期間,沿途陸陸續續有十幾戶人傢浮出水面,不但當地官府軍伍的頭目嚇得汗流浹背,就連負責離陽諜報多年的趙勾也無比悚然。這些在各地州郡內可謂名門望族的龐然大物,無一例外,都坐擁良田無數,儲糧頗豐,甚至其中四個傢族堪稱州郡內的“土地公”。這十數個在趙勾密檔上皆勾以“身世清白”類似評語的豪族,竟然都是公然通敵北涼的大膽賊人,為北涼騎軍輸送瞭不計其數的糧草。這等擺在臺面上的滔天禍事,一旦朝廷秋後算賬,那十幾個根深蒂固的傢族註定吃不瞭兜著走,而各大州郡的趙勾負責人和文武官員,也肯定要被狠狠扒下一層皮。

其中河州境內第一個犒軍北涼的大戶人傢,出人意料地並未立即舉族逃難遷入北涼,於是當地官府聯手駐軍在北涼騎軍出境後,出動瞭四百精銳氣勢洶洶撲殺而去,打算將這個大逆不道的狗大戶抄傢問罪,而這戶人傢的老傢主單獨搬瞭把椅子,就那麼坐在門口臺階上,曬著初春暖洋洋的太陽。他的膝蓋上擱放瞭兩柄涼刀,老舊的那把,是當年跟隨老涼王徐驍征戰西楚時的戰刀,這麼多年以來,就算傢中最為寵溺的嫡長孫,也不曉得自己爺爺珍藏有此刀,刀鞘更為鮮亮的那把,則是第六代徐傢刀,最新的涼刀,更是新涼王在前不久親手相贈。老人面對著本郡四百青壯武人,笑著抬起那把新涼刀,隻說瞭一句話,然後所有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到頭來連狠話也沒敢撂下一句。

遲暮老人說,王爺要我捎話給你們,宋傢宅子今天死一人,郡內將卒就要死一萬人,如果人頭湊不齊一萬,那北涼鐵騎就去別郡別州借腦袋。

說完那句話,滿頭白發的老人彎腰拿起腳邊的一壺酒,望著那些狼狽撤退的背影,一口一口喝著酒,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語。

老人像一條蒼茫的老狗,無牙瞭,明明已經嚎不動瞭,但偏偏讓人覺得有幾分獨到的氣勢,大概那就是讀書人在書上看到的氣吞萬裡如虎。

在兩淮道節度使蔡楠挺身而出之後,第二位敢於攔路的離陽骨鯁之士,不是領兵打仗的武人,也不是牧守一方的文官,而是一位致仕還鄉多年的文人。他僭越地從箱底翻出那件六品言官公服,穿上後獨自站在驛路之上。戰戰兢兢的傢人實在攔不住這個得失心瘋的老頭子。一半族人連夜搬到僻遠的鄉下祖宅,一半族人躲在傢中閉門不出,隻有老人那個最沒有出息的二兒子,考瞭一輩子都沒考中舉人功名的窮酸秀才,無勇義唯有孝,故而滿臉惶恐地站在路邊等著為父親收屍,背回傢去。

之後當鐵騎洶湧而過,隻留下那對頹然坐在驛路旁抱頭痛哭的父子。

吳傢百騎之中的納蘭懷瑜,原本遙遙跟在後頭,實在是拗不過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快馬加鞭來到年輕藩王身側,這位曾經蟬聯胭脂評美人的劍道宗師笑問道:“王爺,怎麼回事?”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仍是搖搖頭,沒有聊天的欲望。剛剛從那頭伴隨自己多年的海東青身上得到一封密報,說是除瞭袁庭山領薊北精騎由箕子口入關攔阻,蜀地也抽調出瞭兩萬兵馬趕赴廣陵道,統帥正是西壘壁戰役結束後負氣離開徐傢的吳起,副將是當年寥寥無幾選擇跟隨陳芝豹離開北涼的將領:一個曾經在邊軍中橫空出世的年輕驍將,名叫車野,無論是跟這個年輕人打過交道的寧峨眉,還是如今負責鎮守北涼南邊門戶的陵州將軍韓嶗山,都對此人評價很高,認為車野並不遜色寇江淮、鬱鸞刀兩人。

英姿颯爽的女劍客不肯罷休,刨根問底。

徐鳳年怔怔出神,好像完全就沒有聽到納蘭懷瑜的絮叨。

吳六鼎無奈道:“姨,咱們矜持點好不好?”

納蘭懷瑜翻白眼道:“喲,現在曉得矜持啦,小時候是誰拼瞭命往姨的胸脯上蹭的,什麼打雷下雨好害怕啊要找地方躲躲,什麼冬天天氣好冷臉好冰啊……”

吳六鼎小心翼翼瞥瞭眼身邊的翠花,然後趕緊對納蘭懷瑜賠笑討饒道:“姨,怕瞭你,方才那事吧,咱們娶劍爺爺跟姓徐的時時刻刻形影不離,想必他老人傢知道內幕,你問他去。”

正在和張鸞泰以及劉堅之討論劍道的老人聞言笑道:“沒啥稀奇的,王爺就是問他想不想為瞭博取士林名聲,以至白發人送黑發人,然後洪書文那小子就抽出瞭刀,作勢要策馬殺人。”

昔年意氣風發的杏子劍爐少主,如今沉默寡言的中年劍客嶽卓武插話道:“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是儒傢老祖宗的‘傢訓’,連人都做不好,能當好官?就更別提經世濟民瞭。我生平最見不得這種沽名釣譽的文人,為瞭青史留名,做人毫無底線可言。尤其是那前任離陽首輔碧眼兒,更不是個東西!”

徐鳳年突然回過神,轉頭道:“別人不好說,唯獨張巨鹿,在我眼中是真正的讀書人,一百年能出一個,就會是整個天下的幸事。”

嶽卓武並未因為徐鳳年是北涼王而一味附和,依舊堅持己見,搖頭道:“連子女都可以害死,估計還很理直氣壯,這種人就算是不貪瀆不擾民的清官,也好不到哪裡去。”

徐鳳年也未辯論什麼,隻是一笑置之。

歷史如書,有些書頁何其沉重,翻書之手,也許不斷指便翻不過去。薪火相傳,想要傳給後人後世,持火之人,也許就會灼燒手臂,甚至不惜自焚,隻為苦等接過薪火的晚輩。這個世道,需要明君,需要名臣,需要英雄,需要梟雄,需要風流,需要高歌,需要意氣,需要清談……需要很多人,但往往有些時候,聰明人各有風采的時候,其實更需要一兩個傻子。

徐鳳年沒來由輕聲笑道:“其實那個老書生挺好的,攔路為人臣,讓路為人父,可惜不是咱們北涼人。”

在軍中有“瘋子”綽號的洪書文沒心沒肺道:“王爺,咱們北涼有鐵騎,有涼刀,有強弩,有大馬,已經足夠瞭!”

徐鳳年低聲道:“希望將來能有不夠的那一天。”

一路行來就像是徐鳳年跟屁蟲的洪書文突然唉聲嘆氣:“王爺,我要是個娘兒們就好瞭。”

吳六鼎頓時毛骨悚然,做瞭個雙手環胸打哆嗦的姿勢,憤憤道:“洪瘋子,拍馬屁也就算瞭,但是好歹要點臉行不行?”

翠花會心一笑。

洪書文怒道:“老子是個娘兒們,去梧桐院給王爺端茶送水不行啊,六大缸子你想啥呢?!”

然後洪書文扭頭嬉皮笑臉道:“翠花姐,跟這種滿腦子不正經念頭的色坯待在一起,可得小心再小心啊。不過幸好翠花姐你劍術比六大缸子高,他要敢動手動腳,你就一劍剁掉他三條腿,到時候我撿起其中一條,醃瞭做下酒菜!”

不光是吳六鼎扛不住瞭,劉堅之、張鸞泰這幫大老爺們兒也有些吃不消,紛紛笑罵洪書文口味重。

喜歡一天到晚閉著眼眸的翠花微微睜開眼,望著洪書文緩緩說道:“如果一條不夠下酒咋辦?不然加上你的?”

洪書文下意識趕緊伸手護住襠下,尷尬道:“翠花姐,不用不用,真不用的,我剛戒酒。”

談笑之後,徐鳳年瞇眼仰頭,然後迅速抬起一條手臂。

一頭神駿非凡的猛禽斜墜而落,停在徐鳳年手臂之上。

等徐鳳年看過瞭小竹節內的密信,那隻伴隨過主人先後三次遊歷江湖以及兩次入京的海東青,低頭親昵地啄瞭啄徐鳳年的手背後,振翅而飛。

徐鳳年喊來袁左宗,臉色復雜,輕聲道:“袁二哥,西楚主力在謝西陲的主持下,她開始禦駕親征,向西線突圍。而曹長卿已經悄然動身,孤身北去太安城瞭。”

袁左宗愕然,問道:“曹長卿一人北上?”

徐鳳年重重點頭。

袁左宗嘆息道:“這位公認擅長收官的大官子,怎麼最後關頭如此一塌糊塗?”

徐鳳年低聲道:“我隻猜得出一個大概。曹長卿恐怕最後選擇背棄瞭很多人,也許其中有在忍辱負重的北莽南朝豪閥,有突兀復出的王遂,甚至有在廟堂和兩遼隱忍多年的顧劍棠。為瞭復國,勵精圖治奔走南北二十年,曹長卿竟然都能放下……”

徐鳳年沒有繼續說下去。

袁左宗畢竟是接觸過很多深重內幕的局中人,問道:“難道義父早年所說的那個西楚傳聞,是真的?”

徐鳳年突然笑瞭:“都說讀書人最是負心人,還好有個曹長卿,告訴瞭天下人,讀書種子也可以最是癡情種。”

袁左宗欲言又止。

徐鳳年破天荒有些難為情,瞪瞭袁左宗一眼,顯然是不想袁左宗說什麼。

一向不茍言笑的袁左宗嘴角有些笑意,果真沒有說話。

沉默片刻,袁左宗還是忍不住開口說話,但是沒有用往常時“王爺”這個敬稱,而是“小年”這個很有一傢人氣息的稱呼:“小年,不管別人怎麼想,袁二哥很高興你這次領軍南下。理由很簡單,我就覺得這才是義父嫡長子該做的事情。”

徐鳳年有些無奈。

這種不講理,確實很有徐驍的風格。

果然不是一傢人不進一傢門。

袁左宗很快笑著補充道:“當然瞭,中原這邊整整二十年,沒聽到咱們徐傢鐵騎的馬蹄聲,得讓他們長長記性!”

袁左宗抬頭望向遠方:“義父說過,世間比雷聲更大的聲響,唯有我北涼馬蹄聲!”

徐鳳年小聲道:“徐驍可說不出這麼豪邁的話語,肯定是我師父第一個說,然後他就借瞭不還,還會私下叮囑我師父千萬別說是他剽竊去的。”

袁左宗頓時無言,揉瞭揉下巴:“聽小年你這麼一提,真有可能。”

徐鳳年哈哈笑道:“但是有些話,不管是不是徐驍第一個說,隻要是他說出口,就是豪氣!”

事實也是如此,一場春秋戰事早就已經證明瞭一件事。

有些話,隻能,也隻配那個瘸子來說!

而此時,正值北涼鐵騎南下中原之際,一位青衫儒士由南往北。

當年那位名動天下的大楚曹傢最得意,不知何時就雙鬢霜白瞭的風流讀書人,走得雲淡風輕。當他在那天成為棋待詔之後,從未如此如釋重負。

山河破碎傢國不在之後,這襲青衫四入離陽皇宮,隻是這最後一次,他不入城不入宮。

一人兵臨太安城而已。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西楚霸王曹長卿!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