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卷 第二章 莽女帝計議南下,斥候戰機關算盡

江湖上,月黑風高殺人夜;沙場上,秋高馬肥用兵時。

所幸尚未入秋,正值酷暑時分,北莽南朝的廟堂大殿內,因為擱置瞭許多盆冰塊,涼意森森。

一位老婦人身穿舊南唐形制的正黃龍袍,沒有高踞龍椅,而是意態閑適地坐在龍椅前邊的臺階上。

寬敞大殿內站立著四十餘人,不顯擁擠,而殿內不以文武劃分界線。右首一側俱是身穿黃紫官袍,與離陽參加朝會的官員並無異樣;左首一側則大多身穿便服,但是幾乎人人腰扣鮮卑頭玉帶,顯然是北庭甲字豪族出身。舉目望去,在這中間,有重新復出執掌兵權的舊南朝第一人黃宋濮,暫時仍然頂著南院大王頭銜的董卓,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寶瓶州持節令王勇,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大將軍種神通,在北涼流州戰事失利的柳珪,隴關貴族的話事人完顏金亮,不但這些北莽大將軍和持節令群雄聚集,還有北莽碩果僅存的三朝顧命大臣耶律虹材、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巖、太子耶律洪才,除此之外,年輕一輩則有春捺缽拓跋氣韻,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聲名鵲起的夏捺缽種檀,以及秋捺缽端孛爾紇紇、冬捺缽王京崇、耶律東床,還有曾經化名“樊白奴”且擁有北莽馬上鼓第一手美譽的郡主耶律美瑜,與夏捺缽稱號失之交臂的耶律玉笏,等等。

這些人,無疑都是南朝北庭兩座朝堂首屈一指的顯赫人物,此時所有人都安靜望著那名極少出現在南朝廟堂上的老嫗。那件龍袍,據說出自春秋遺民裡的舊南唐織造世傢之手,當年皇帝陛下悅其雍容華貴,特地從六種龍袍圖案中挑中瞭這一件,至今不曾更改。今天老婦人召集眾人來到這座輝煌大殿之後,沒有急於開口議事,就那麼坐在鋪有繪制瞭九條金龍錦繡地衣的舒適臺階上。老婦人腳邊放著一隻晶瑩剔透的薄胎瓷盆,冰堆裡插有一柄精致匕首,她拎起匕首隨意撥弄瞭一下冰塊,沒來由地說道:“聽說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有個兒子,先前立下不小軍功,作為白馬遊弩手,還曾到過君子館一帶?”

一手創建瞭北莽朱魍的李密弼沉聲道:“啟稟陛下,確有此人,名叫李翰林。此人進入北涼邊軍後,三年間參加大小戰役二十餘場,每逢戰事必定身先士卒,如今已經官至遊弩手校尉。”

老婦人笑道:“才三年啊,就當上北涼遊弩手的校尉啦?不都說天底下就數他們北涼邊軍升官最難,而白馬遊弩手升官更是難上加難嗎?要麼是這個年輕人的爹實在手眼通天,要麼就是咱們北莽邊軍的腦袋太好砍。”

北莽女帝此言一出,董卓、柳珪這撥人臉色明顯有些難看,而種神通、慕容寶鼎這些沒有摻和涼莽大戰的大人物,則要雲淡風輕許多,甚至還有幾分微妙的笑意。

老婦人瞥瞭眼跟眾人分開而站的李密弼,似乎想起一些事情,笑道:“我北莽五大宗門,且不說那個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四大宗門可謂人多勢眾。劍氣近黃青,銅人師祖,口渴兒,小念頭,這些個頂尖高手,鼎鼎大名,連朕都早有耳聞,結果都折在瞭北涼。朕在北庭也聽說過離陽江湖素來瞧不上咱們北莽的江湖,說各自挑選十大高手捉對廝殺,便是給他們離陽的武道宗師提鞋也不配。記得那會兒,所有人都告訴朕這種言論是無稽之談,是離陽人井底之蛙瞭。”

老婦人自顧自笑出聲,沒有絲毫怒氣,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天生“有眼無珠”的洪敬巖,抬頭看著這位毀譽參半的柔然鐵騎之主:“洪敬巖,你曾經躋身舊武評十人前列,那位魔頭洛陽都算是你在棋劍樂府的晚輩,你來說說看,你殺不殺得掉那位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北涼王?”

洪敬巖面無表情抱拳道:“殺不掉。”

老婦人點瞭點頭:“那讓你跟慕容寶鼎,還有種神通的弟弟種涼三人聯手,又如何?”

洪敬巖依舊搖頭道:“殺不掉。”

老婦人哦瞭一聲:“如此說來,到瞭那位年輕藩王的境界後,就隻有拓跋菩薩才能與之一戰瞭。真是可惜瞭,如果不是西楚那個姓薑的小妮子從中作梗,當時李密弼在西域就可以得手。”

洪敬巖默不作聲。葫蘆口一役,連同主帥楊元贊在內全軍覆沒,唯獨他的柔然鐵騎僥幸避開北涼兩支重騎軍,得以突圍而出,雖然傷亡頗為慘重,但是好歹保住瞭柔然騎軍的建制,不至於淪落到被瓜分殆盡的地步。可洪敬巖在北莽的名聲也因此大為受損,如果不是北庭有一幫勛貴幫忙說話求情,柔然鐵騎就不會繼續姓洪瞭。事後董卓最恨洪敬巖的避戰自保,把涼莽大戰的失敗根源歸罪於柔然鐵騎的擅離職守,如果洪敬巖願意阻滯涼州騎軍,等到他麾下那支董傢騎軍馳援葫蘆口,大將軍楊元贊的兵馬就算難逃大潰,也絕不至於盡死於葫蘆口內。

老婦人笑瞭笑:“那個徐瘸子一輩子隻是個小宗師境界,倒是有個有大出息的兒子。難怪早年跟朕說過,說他爹生前喝瞭酒後總說你徐驍不要長大瞭就心太大,以後孫子能頂你兩個徐驍。”

黃宋濮、柳珪這撥功勛卓著且忠心耿耿的老將軍,臉色有些古怪和難堪,而拓跋氣韻、種檀這些青壯將領也是一副大開眼界的模樣,畢竟有些在北莽流傳多年的宮闈消息,不管如何言之鑿鑿,隻要當事人不點頭,那就都當不得真。

老婦人玩笑道:“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但是除瞭徐鳳年,還有個桃花劍神鄧太阿,如果這兩人再喊上兩三位境界相差不多的幫手,比如隋斜谷之流,那麼朕的這顆腦袋,是不是跟當年弱水畔的舊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樣,徐鳳年那小子說拿走就拿走瞭?不妨告訴諸位,不僅僅是離陽欽天監的煉氣士死得七零八落,咱們北莽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那些個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他們的動向,已經不易掌握瞭。如果今天徐鳳年突然出現在大殿外頭,你們如何阻攔?”

大殿上寂靜無聲,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刁鉆且誅心的問題。

老婦人拿著匕首輕輕敲碎一塊冰,也沒有為難這幫位高權重的北莽重臣,輕聲感慨道:“總說江湖武夫不過百人敵,沙場大將才是萬人敵,又說破傢縣令滅門郡守,看上去好像隻要當官,不論文武,都是要比習武要威風的。所以朕一直不明白,當年那個徐鳳年放著好好的世子殿下不當,跑去江湖逛蕩然後去武當山練武算怎麼回事,更奇怪徐瘸子怎麼就能容忍嫡長子的肆意妄為?那時候朕隻以為徐鳳年是無奈之舉,想要跟陳芝豹爭奪北涼鐵騎的兵權。戰功聲望,肯定拍馬難及,隻好想著給自己找條退路,既然廟堂廝混不下去,趁著還有些傢底,不如跑去江湖耀武揚威。回頭再看,徐鳳年若不是真被他折騰出一個武評大宗師,陳芝豹就不會離開出涼入蜀……”

說到這裡,老婦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董卓悄悄嘆瞭口氣,然後這個胖子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打量一名年輕女子——郡主耶律美瑜。

如果當年徐鳳年“理所當然”地不堪大任,陳芝豹最終在北涼取而代之,那麼涼莽大戰也許根本就打不起來,北莽多半會選擇遼東或者是薊州作為南侵入口。道理很簡單,一方面是忌憚白衣兵聖陳芝豹的用兵如神,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陳芝豹通過耶律美瑜,向北莽隱蔽地傳遞出一種姿態,那就是北莽如果在北涼以外的地方開戰,從薊州南下中原也好,跟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展開決戰也罷,北涼邊軍都會袖手旁觀。但是陳芝豹隻承諾北莽打下太安城之前選擇作壁上觀,之後的打算並未給出任何承諾。這份默契,自然不可能留存紙面,但是董卓相信陳芝豹當年的確有此打算。

要說正是徐鳳年親手把北涼拖入兩國之戰的泥潭,也不全是荒謬之論。當然,那時候整個北莽都不認為自己會輸,而僅僅認為即便打下北涼也屬於無利可圖而已。最終的結果,讓北莽和離陽雙雙措手不及。現今北莽已是騎虎難下,哪怕之前堅持要先下兩遼直撲太安城的北莽權臣,不管內心如何幸災樂禍,都不敢流露出半點異議瞭,因為坐在眾人眼前的皇帝陛下,別看是那般慈祥老嫗的溫和模樣,其實所有人心知肚明,這個時候誰敢揭她的短,真的就是死路一條。

老婦人收起思緒,緩緩道:“太平令稍後就到,那麼現在這棟大屋子裡,差不多聚集瞭北莽所有說得上話的人物,接下來朕希望各位暢所欲言,不過在共商國是之前,朕有件小事要你們去做。”

所有人頓時如臨大敵,不約而同地擺出洗耳恭聽的恭謹姿態。

老婦人提起那柄沾帶些許冰碴的匕首,指瞭指董卓、柳珪兩人:“虎頭城附近的龍眼兒平原一帶,以及流州北境,北涼斥候肆意遊弋。世人皆言白馬遊弩手是天下第一等的斥候,朕不願意相信。董卓你的烏鴉欄子,還有柳珪你的黑狐欄子,都是我北莽最精銳的馬欄子,朕希望在入秋之前,不論你們戰死多少人,都不想再看到哪怕有一標北涼遊弩手的蹤影。”

董胖子一臉肉疼,柳珪欲言又止。

老婦人沒有收起匕首,冷笑道:“我們在北涼關外死瞭三十萬兒郎,再死個千把人算什麼!所有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全部撒出去!”

老婦人臉色越來越冷冽,厲聲道:“別說離陽朝廷地方上刺史一級的邸報,我們連節度使、經略使的邸報都能獲取,但是與北涼大戰在即,竟然連北涼邊軍的具體兵力部署,都拿不到半點有用的諜報,一封都沒有!真是天大的笑話!”

柳珪躬身沉聲道:“微臣的黑狐欄子不惜死在大戰之前!”

董卓不得不附和道:“烏鴉欄子也一樣。”

此時太平令捧著一支卷軸步入大殿,在北莽女帝的眼神授意下,鋪展在臺階下方。是一幅巨大的涼莽對峙形勢圖,長寬各一丈有餘,虎頭城,懷陽關,柳芽、茯苓、重塚三座軍鎮,再到正在火速營建的拒北城,整個涼州關外盡收眼底,至於四州城池關隘,更是詳細精確到縣城的地步。在地理之外,北涼大雪龍騎軍、左右騎軍、龍象軍、兩支重騎軍等所有野戰主力,也都標註在某個駐地附近,從領軍主將到大致兵馬人數,都有朱筆批註。

老婦人站起身,將那柄匕首隨意丟入冰水交融的瓷盆,走下臺階,低頭看著那巨幅地圖:“朕自登基以來,除瞭任命領軍大將,從不對具體兵事指手畫腳,這次破例一回。”

她說完這句話後就聚精會神地俯瞰地圖。太平令站在她身邊,平靜道:“第二場南征大戰,定在入秋之時,不設主帥,為瞭避免出現某些情況,拓跋菩薩已經卸任北院大王一職,隻領一路親軍。”

太平令安靜看著南院大王董卓。

那個胖子一臉無懈可擊的茫然。

北莽元老耶律虹材嗤笑道:“董胖子,這次裝傻可不管用嘍。”

董卓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是“茫然”瞭很久,終於還是敵不過太平令死死盯住他的眼神,先是哭喪著臉望向皇帝陛下,發現老婦人始終無動於衷,董胖子很快恢復吊兒郎當的常態,嬉皮笑臉道:“既然咱們軍神都不當北院大王瞭,我董卓何德何能,哪敢一個人在官職上領銜群臣,這個南院大王,我也不當瞭。”

等到董卓松口,太平令這才繼續說道:“第一線總計四路大軍,董卓,黃宋濮,慕容寶鼎,柳珪,各設副將一名,分別為洪敬巖、種檀、耶律東床、拓跋氣韻。”

設置四路大軍並不奇怪,但是這副將一說,就很值得咀嚼玩味瞭。董卓和洪敬巖這一路,曾經是爭奪南院大王的對手,董傢私軍和柔然鐵騎一步一騎,皆是北莽頭等精銳,真可謂不是冤傢不聚頭。

黃宋濮和種檀這對老少搭檔,很讓人期待。老將黃宋濮不用多說,昔年名義上的南朝群臣領袖,本身又是北莽十三位實權大將軍之一。而種檀已經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證明瞭虎父無犬子,雖說葫蘆口一役是北莽大敗,但是這並不能否認種檀在之前三場攻城戰裡的亮眼功績,作為大將軍種神通的嫡長子,未來北莽出現史無前例的父子兩人大將軍,已經被視為板上釘釘的局面。而慕容寶鼎和耶律東床,僅是兩個姓氏,就很讓人遐想聯翩瞭。大將軍柳珪和四大捺缽之首的拓跋氣韻,兩人同領一路,也足以寄予厚望。

太平令沉聲道:“董卓和慕容寶鼎這兩路大軍,過虎頭城南下後,負責涼州關外戰事,黃宋濮進攻流州青蒼城,切斷流州龍象軍跟涼州拒北城的聯系,還需牽扯清源軍鎮一帶齊當國的鐵浮屠,以及袁南亭的白羽輕騎。柳珪屯兵幽州葫蘆口外,以防幽州騎軍將此處作為出兵口。在這之間,種檀尤其要註意北涼騎將曹嵬一部的兵馬動靜,以防此人在臨謠軍鎮一帶突入我南朝腹地。董卓步軍務必要在入冬之前,拿下北涼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而慕容寶鼎你的任務就是殲滅柳芽、茯苓等軍鎮的北涼騎軍。”

太平令看著神態各異的八名將領:“也許各位要問假若何仲忽和周康的兩支北涼主力騎軍向北推移,我們當如何應對,答案簡單至極,第一線之外,我們還有第二條戰線與你們呼應,同樣是四支大軍。種神通,完顏金亮,赫連武威,王勇,你們各領一軍,到時候駐紮在虎頭城北部的龍眼兒平原,伺機而動。何仲忽的左騎軍何時北上,種神通和完顏金亮就何時南下。與此同理,赫連武威和王勇針對周康的右騎軍。”

不等大殿眾人提出異議,太平令又說道:“太子殿下和拓跋菩薩會各領一軍,作為第三線援軍,會緊隨第二條戰線的大軍向南推進,隻要涼州關外戰場出現意外,就需確保在一日之內趕至戰場。”

這樣的調兵遣將,讓人瞠目結舌。

不是太劍走偏鋒,更不是太過高屋建瓴,而是太“正”瞭。就跟稚童打架一樣,隻會蠻力,一拳一腳,你來我往,沒有任何招式可言,所以顯得格外平庸無奇。

這根本不像是北莽帝師殫精竭慮後該有的大手筆,差不多隨便從北莽大軍裡揀選個用兵平平的千夫長,就能給出這樣一份部署。

最關鍵的在於這種用兵,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冷血殘酷,擺明瞭要逼著第一線四路大軍,尤其是中間兩路去跟北涼死磕到底,沒有花哨,沒有回旋餘地,就是拼瞭命去跟北涼邊軍互換兵力,要麼慘勝,要麼死光,總之絕對沒有好下場。

董卓眼神陰沉,慕容寶鼎更是滿臉怒色。

無形中跟慕容寶鼎變成一根線上螞蚱的副將耶律東床,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轉頭看向爺爺耶律虹材。老人隻是搖搖頭,示意他少安毋躁。

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和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等人,雖然不是第一線主力,但大多心情沉重。

種檀面無表情,拓跋氣韻如釋重負,繼而會心一笑。

極少在朝堂露面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給人一種全然置身事外的悠閑感覺。

太平令對朝堂上的凝重氛圍視而不見,低頭將視線偏移到離陽河州薊州等北邊地帶:“這場仗,既是戰於北涼拒北城以北,更戰於北涼以外。我有幾個問題,諸位是我北莽砥柱棟梁,不妨為我解惑。第一問,是兩淮道節度使蔡楠和經略使韓林對北涼的態度,一旦北涼戰事不利,以蔡楠所部為主力的兩淮邊軍是見死不救,還是願意冒險西進?”

一向沉默寡言的赫連武威破天荒率先開口道:“絕對不會,離陽朝廷剛剛為蔡楠封侯,不管蔡楠本人心底對北涼持有何種心思,肯定不敢擅自出兵,況且蔡楠作為顧劍棠舊部大將,他的舉動很容易牽一發而動全身,註定不願連累包括唐鐵霜在內的一幫同僚。”

太平令點頭道:“第二問,在薊州將軍袁庭山帶走李傢雁堡騎軍後,並且離陽朝廷如今已經將其留在廣陵道,與宋笠一同輔佐吳重軒收拾殘局,在這個前提下,離陽多半會讓盧升象或是許拱其中一人趕赴薊州,他們的到來,對兩淮邊事走向有沒有決定性影響?”

拓跋氣韻微笑道:“在我看來,不但盧升象會進入兩淮,恐怕兵部侍郎許拱也會同時到達。隻不過這兩人的用處,對北涼戰事並無裨益,而是跟先前顧劍棠的主動出擊一脈相承,都隻是離陽希望我北莽鐵騎堅持打北涼的決心而已,並且還能夠防止一旦北涼潰敗,我方勢如破竹地兵臨太安城。有蔡楠大軍和這兩位離陽名將親臨北邊,再加上顧劍棠的兩遼大軍,想必那位趙傢天子才能真正安心。所以盧升象、許拱的到來,改變不瞭接下來的北涼戰況。”

太平令對這名後起之秀微笑致意,然後又問道:“第三問,先前北涼曹嵬一萬騎隱藏在西域,試圖繞道長途奔襲我南朝腹地,若非那場青蒼城戰事告急,不得不浮出水面,實為大患。如今流州青壯和爛陀山數萬僧兵盡為北涼所用,流州兵力不減反增,又有西楚雙璧之一的寇江淮擔任流州將軍,雙方與龍象軍三足鼎立,可有應對之策?”

種檀淡然道:“流州青壯我們自然動不瞭,可那爛陀山不是不能策反。爛陀山之所以傾向北涼,除瞭北涼王徐鳳年本人對天下佛門表現出善意,那位女子菩薩的作用至關重要。我們可以雙管齊下,殺不瞭徐鳳年,可以嘗試著刺殺那位六珠上師,同時跟爛陀山其餘勢力接觸。我北莽滅佛不假,但不妨敕封爛陀山高僧為我朝國師,隻不過這需要陛下的一道聖旨。”

太平令點頭道:“聖旨已經備好。”

種檀毫不奇怪,幹脆利落地抱拳道:“末將願親自前往那西域爛陀山。”

太平令答應後,說道:“第四問,兩淮事瞭,西域事瞭,蜀詔是不是可以添一把柴火?”

李密弼微笑道:“南詔那位讓轄境怨聲載道的趙姓郡王,其實早已是我北莽內應。西蜀道也有一位被我精心策反的大人物,官至經略使。若說這兩人幫忙領兵越境去打北涼,那是高估他們瞭,隻不過成我北莽大事不足,敗離陽事則有餘,而且是綽綽有餘,到時候大可以當棄子用,讓北涼王徐鳳年徹底變成臭名昭著的離陽叛逆。有大雪龍騎軍擅離藩王轄境在前,又有兩人打著北涼旗號起兵造反在後,相信離陽聰明人都看得明白,可是中原百姓嘛,估計就要信以為真瞭。大概隻有等到北涼邊軍死絕之時,徐鳳年戰死之際,才會恍然大悟,哦,那姓徐的其實沒有造反。”

完顏金亮嗤之以鼻,赫連武威皺瞭皺眉頭。

這種鬼蜮伎倆,且不說用處大小,但歸根結底,就跟李密弼的身份一樣,見不得光,也難登大雅之堂。

太平令笑著說道:“此舉真正的意義,不在那點虛無縹緲的中原民心,而是給離陽朝廷一個理直氣壯去約束漕糧入涼的絕佳理由。離陽的中原腹地,從靖安王趙珣到經略使溫太乙再到副節度使馬忠賢,都與徐鳳年積怨已久,相信他們會樂見其成。即便太安城那邊最終說服年紀輕輕的趙傢天子放開漕糧,但是讓他們慢上一步,讓北涼邊軍為此多死幾千甚至有可能是幾萬人,總是好事。”

一直低頭俯瞰腳下地圖的北莽女帝,突然抬起頭,問道:“朕有第五問,那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甲天下,徐鳳年麾下武將號稱足以讓我北莽和那離陽自慚形穢,那麼朕就向諸位問一事,褚祿山、燕文鸞、袁左宗、陳雲垂、顧大祖、何仲忽、周康等,僅是二品從二品大將,就有如此之多,北涼如此之多的當代名將,如此之多的大好頭顱,我北莽百萬大軍,為何不取之?!”

老婦人猛然間踏出數步,重重踩在地圖上,朗聲道:“朕不需要你們回答第五問,朕有第六問,殿上諸位,可有誰願意開疆裂土,封王拜相?!”

大殿眾人俱是心口一顫。

老婦人大笑道:“聽好瞭!那離陽版圖有三十州,接下來的大戰,殺北涼三品將領者,如涼州將軍石符、陵州將軍韓嶗山、幽州將軍皇甫枰、幽州騎軍主將鬱鸞刀、流州將軍寇江淮等人,一律封侯!

“殺北涼道三品以及三品以上文官,諸如李功德、宋洞明、楊光鬥、常遂、徐北枳、陳亮錫之流,一律封侯!

“殺陳雲垂、顧大祖、何仲忽、周康等人者,封雙字王!日後吞並離陽,便可在那中原就藩一州之地!

“殺褚祿山、燕文鸞、徐龍象、袁左宗四人者,封一字王,在離陽中原就藩兩州之地!”

老婦人臉色猙獰,最後說道:“殺北涼王徐鳳年者!封一字並肩王!兼任轄境囊括整個中原的南院大王!特別敕封為涼王!除去北涼道四州作為其藩地,還可另取中原任意膏腴一州!”

滿堂沉默。

寂靜無聲。

董卓哈哈大笑,眼神熾熱,抱拳高聲道:“啟稟陛下,褚祿山的頭顱,我董卓定當笑納!”

慕容寶鼎掃瞭一眼地圖,瞇眼道:“那麼錦鷓鴣周康等人的腦袋,我就收下瞭。”

黃宋濮朗聲笑道:“所幸流州還有徐龍象、寇江淮、楊光鬥和陳亮錫這四顆腦袋,還算值錢。”

老婦人緩緩前行,一步一步踩入地圖上的北涼境內,最終一腳踏在清涼山。

今年下雪之前,朕就要讓你們北涼每一寸土地都染上鮮血!

武當山大興,許多香客不辭辛苦,千裡迢迢趕至武當燒香,外鄉香客尤以京畿和靖安道兩地最多,武當諸多山峰的大小道觀都提供借宿,以至於連前不久才“開山”的小柱峰,那座嶄新的青山觀也是香客絡繹不絕。武當主峰紫虛觀和洗象池,小蓮花峰柿子林和龜馱碑,玉柱峰的巨幅祥瑞壁畫,這些景點無疑是引人入勝的風光獨到處,但武當道士的平易近人更是讓香客如沐春風。輩分高如陳繇、俞興瑞,尊貴如掌教李玉斧,也會一直遵循呂祖訂立“我山道人,每旬解簽”的規矩,為登山香客無償解釋簽文。隻不過武當山香火這般鼎盛,有個人堪稱厥功至偉,那就是曾經在山上結茅修行的新涼王徐鳳年。他當年所住茅舍不遠處的洗象池如今成為當世江湖人的朝聖之地,更為武當山吸引無數慕名而來的女子香客——燒香是真,思慕那位“北徐”亦是真。那位年輕人實在太富傳奇色彩,身為異姓藩王,位極人臣,手握北涼三十萬鐵騎,作為武人,躋身武評四大宗師,而且據說長得玉樹臨風,口口相傳,更是被譽為人間謫仙人,其風流不輸當年西楚曹長卿。如此一來,武當山便出現瞭極其有趣的一幕:不同於別地寺廟道觀,武當的女子香客越來越多,且多是妙齡女子攜伴而來。

當徐鳳年和李玉斧、餘福在暮色中分別,師徒二人繼續登山前往武當主觀,徐鳳年則前往那棟茅舍,不料在那邊吃瞭個閉門羹。遠處望去屋內明明有依稀燈火,等他臨近後,先是燈火驟然熄滅,然後就敲門不應。徐鳳年有些莫名其妙,隻當是她難為情,沒臉皮跟自己同住一屋,這讓徐鳳年啞然失笑。其實當年她搬書登山後,兩人就住在一起,隻不過跟同床共枕無關。他睡那張小床板,她隻能可憐兮兮地在屋內角落打地鋪。那會兒世子殿下可不會憐香惜玉,再者估計小泥人也絕對不會承他的情,若是徐鳳年果真提議他睡地上,估計她才要睡不安穩,隻會以為世子殿下不安好心。由此可見,那時候的清涼山丫鬟小泥人,真是被無良的世子殿下欺負得慘瞭。兩扇纖薄木門,就這麼把這位連欽天監都硬闖入內的年輕藩王給擋住瞭。徐鳳年轉身,看到一張大概是她忘瞭收回屋子的小竹椅。徐鳳年坐在那張當年還是騎牛的親手編織的椅子上,雙手插在袖子裡,抬頭望著銀河流淌的璀璨星空。天階夜色涼如水,隻可惜沒有輕羅小扇撲流螢。

徐鳳年獨坐片刻,實在是百無聊賴,就借著星光去毗鄰茅舍的菜圃看瞭一趟。居然綠意盎然,被小泥人打理得有模有樣。菜圃搭起瞭許多木架子,爬滿瞭藤蔓依依的黃瓜絲瓜,開著許多朵黃色小花,稍稍低矮一些,便是那些青椒,竟然還有些圓滾滾的西瓜躲藏在綠意中。徐鳳年數瞭數,有五六個,大小不一,不知道是不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徐鳳年總覺得它們長得嬌憨可愛,心想等它們長大以後,摘下來拿去洗象池內冰上一冰,一定會很好吃,但他也許又舍不得吃。

徐鳳年回到小竹椅上坐下,閉上眼睛,但是什麼都不去想。

吱呀一聲,屋門輕輕打開,隻開瞭一條縫隙,薑泥偷偷看著那個背影,有些惴惴不安。她獨自登山以來,一開始習慣性打地鋪,後來鼓起勇氣,把竹席往小床板上一鋪,這些日子睡著都挺有滋味。先前聽到徐鳳年的熟悉腳步,她第一件事就是光腳跳下床,關門,然後掀起竹席往地上一丟,躺在席子上裝睡,捂住耳朵恨不得裝死。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很有宗師風范。等瞭很久,等到他起身離去又返回坐下,然後就徹底沒有瞭下文,反而讓薑泥開始發怵。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怕那個最喜歡記仇的傢夥來個秋後算賬。她好一番天人交戰,這才壯起膽子打開門縫,結果看到那傢夥破天荒安安靜靜坐在外頭,絲毫沒有跟自己計較的意思。

突然一個清脆聲音響起,薑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貓,瞬間勃然大怒,既心疼又憤懣道:“徐鳳年!你偷我東西!”

正在啃咬一根黃瓜的徐鳳年轉過頭,一臉天經地義的欠揍表情:“什麼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怎麼可以說是偷東西?”

薑泥板著臉伸出手,斬釘截鐵道:“給錢!”

徐鳳年似乎早就料到這一茬:“身上沒錢,先欠著,明兒跟李掌教他們借些銅錢,一根黃瓜你收我幾文錢?一文還是兩文?”

薑泥猶豫片刻,底氣十足道:“兩文!”

徐鳳年笑意溫柔,咬著黃瓜,含混不清道:“你就不知道喊價三文啊?”

薑泥先是愣瞭愣,隨即惱羞成怒道:“說兩文就兩文!”

她很快補充一句:“但不能是永徽通寶的二文錢,必須是祥符通寶的二文制錢!”

徐鳳年打趣道:“喲,集齊瞭洪嘉和永徽大小十六泉,今兒開始打算收藏祥符制錢啦,小泥人,你野心不小啊?”

薑泥氣呼呼道:“你管我?!”

徐鳳年轉回頭,默不作聲。

薑泥來到他身邊,防賊一般警告徐鳳年:“西瓜還小,你可不能偷摘瞭去!”

徐鳳年嗯瞭一聲。

他不知為何想起瞭清涼山梧桐院,二等丫鬟有黃瓜、綠蟻、白酒等,一等丫鬟有紅薯和青鳥。有些人還在,有些人已經不在。

薑泥回屋子搬瞭張小椅子坐在離他稍遠處,用眼角餘光看著他慢悠悠吃著黃瓜,像是在吃著她的銅錢,兩文錢。

徐鳳年停下嘴,拎著半截黃瓜,輕聲道:“謝西陲他們都挺好,你不用擔心。廣陵道那邊也如我先前所說,除去西壘壁戰場之後的零星廝殺難免血腥,離陽朝廷的收尾大體上還算溫情脈脈,對文官都很善待安撫。宋傢成瞭新廣陵道本土官員的領頭羊,趙傢天子特別下旨征召那個宋茂林入京擔任翰林院學士。原廣陵道經略使王雄貴得以重新回京,新任是江南道老供奉庾劍康的一位得意門生,對廣陵道讀書人素來天然親近,一到廣陵道不是先去衙門任職,而是大擺筵席,曲水流觴,喊瞭數百位江南名士一同清談,加上邀請二十餘位上陰學宮的稷上先生,堪稱一樁十年難遇的文壇盛事。而作為戍守廣陵道主要武將之一的宋笠,也馬上跟一位出身廣陵道豪閥的女子成親。種種跡象,都證明太安城不希望廣陵道再起波瀾。”

薑泥沒有說話。

徐鳳年轉頭望去,看著那張傾國傾城的動人容顏,柔聲道:“這個天下,有些事情,往往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你的運氣一向不錯,也在這個‘往往’之內。”

薑泥淡然道:“不用安慰我,我從來就沒覺得西楚復國有多麼需要我。”

徐鳳年笑道:“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瞭。”

薑泥突然問道:“那麼北涼呢,是不是沒有瞭你就一定不行?”

徐鳳年跟她對視,鄭重其事道:“沒瞭我當然不行啊!”

薑泥翻瞭個白眼。

徐鳳年笑瞭笑,重新吃起瞭黃瓜:“如果徐驍沒死,如果我師父李義山還在,如果陳芝豹願意輔佐我當北涼王,如果朝廷對西北邊事不加掣肘,如果北莽慕容耶律兩姓內訌,如果北涼邊軍不是三十萬而是五十萬……隻可惜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所以我就顯得很重要瞭。”

薑泥歪著腦袋:“你在跟我訴苦?”

徐鳳年還瞭一個白眼給她:“我又不苦,顯然是跟你臭顯擺來著。還記得嗎,當年我跟你說我這麼天賦異稟根骨清奇的習武天才,隻要給我兩三年工夫,就能練出一個天下無敵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你那會兒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白癡差不多,現在如何?”

薑泥沒有反駁什麼,但露出“你踩到狗屎而且還是個大狗屎窩”的不屑神色。

徐鳳年抬手高高拋掉那一小截黃瓜屁股,滿臉揚揚得意:“我收瞭三個徒弟,以後江湖假使還有武評的話,那麼王生、餘地龍、呂雲長他們三人,肯定都可以登評前二十,餘地龍那個小兔崽子更是有望獨占鰲頭。”

薑泥哦瞭一聲:“餘地龍?就是那個在幽州騎軍裡當斥候的孩子?”

徐鳳年點點頭。

不承想薑泥下句話的威力無異於飛劍取頭顱:“連我在武當山上,都聽說瞭那個扶墻而出的著名典故,真是好厲害的天下第一。”

徐鳳年呆滯當場,然後薑泥就聽到那位“扶墻宗師”在那裡碎碎念著“清理門戶”。

薑泥抬頭癡癡望著那條懸掛在天空的銀河。跟隨棋待詔叔叔去瞭廣陵道後,一直聽那裡的百姓將其說成是“天上廣陵江”。

徐鳳年跟隨她一起望著那條天上大江,喃喃道:“聽說南疆有十萬大山,聽說遼東大雪猶勝西北,聽說南詔有座蝴蝶泉,無數色彩斑斕的蝴蝶首尾相接,從樹上一直垂掛到水面……”

薑泥聽著他的念叨,輕聲道:“那些讓你心心念念的地方,你以後都會去看一遍嗎?”

徐鳳年瞇起眼眸:“當然想啊。”

薑泥收回視線:“明天我想去山頂的紫虛觀燒香。”

徐鳳年納悶道:“祈福許願?還是跟人求簽?”

薑泥沒好氣道:“要你管!”

徐鳳年一笑置之:“如果我沒有記錯,明天會有武當掌律真人陳繇親自解簽,不管你睡懶覺起得多晚,我也能讓老真人第一時間幫你解簽,誰讓我是武當山的天字號大香客,他們哪敢怠慢。”

薑泥正要刺他幾句,徐鳳年已經率先開口道:“當年鄧太阿贈送給我十二柄袖珍飛劍,後來跟韓生宣、王仙芝和拓跋菩薩那幾場死戰,毀壞瞭許多,已經湊不成一套,我後來便讓清涼山後山的墨傢大匠重新打造瞭一套九柄,分別跟我的幾種劍意相契合,九柄飛劍的名字分別叫作酆都、蟻沉、蠹魚、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怎麼樣,是不是聽上去就很有意思?”

薑泥不客氣道:“酸,真酸!”

徐鳳年哈哈大笑,收斂笑意後,輕聲提醒道:“對瞭,明天燒香的話,有些瑣碎事情得先跟你說上一說,省得你無頭蒼蠅亂撞。請香不用多,不是買一大把就顯得心誠,三炷香足矣,而且請香的銅錢必須許願之人自己出,借不得。在武當燒殿香和壇香又有分別,尤其前者講究一個‘香不過寸,過寸則不靈’,後者以檀香為佳。真正的香客,都是自帶香火的,不是你這般臨時抱佛腳,哦不對,是抱真武大帝的腳,這麼說好像更不對瞭……進瞭道觀,男左女右,無論是走臺階還是過門檻,都不要走正中間。許願之時,不要隨意許諾日後供養之事,這在道觀和寺廟都是一個道理,菩薩也好,真仙也罷,都不差你那一炷香。還有,在武當燒香,據說求平安順遂最靈,切記不要許願太大。以後若是許願應驗,莫忘瞭還願……”

聽著徐鳳年不厭其煩地絮叨,薑泥心境祥和,心底還多瞭一些讓人感到暖洋洋的溫暖。隻不過徐鳳年果然沒有讓薑泥“失望”,最後一句話露出瞭色坯本色的狐貍尾巴:“最最最重要的是,在武當山許願早生貴子也是可以的!”

薑泥深呼吸一口氣,想起瞭當年的《月下大庚角誓殺帖》,末尾處,是薑姒誓殺徐鳳年。

徐鳳年看著她呼吸時胸口微顫的風景,笑瞇瞇道:“小泥人,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薑泥冷笑不止,不再僅僅是當年吵架鬥嘴總是一敗塗地的小泥人,如今頗有幾分西楚皇帝陛下的風采瞭。

第二日,天微微亮,武當諸峰的悠揚晨鐘同時響起。

武當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外廣場上,站著數百位各個輩分的武當道士,不但如此,還有數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傳是上代掌教洪洗象從古籍裡翻出的拳法,圓轉如意,中正平和。

領拳之人,是三人,武當現任掌教李玉斧、徒弟小道童餘福,還有一襲青衫懸玉佩的北涼王徐鳳年。

清風徐來。

自然而然。

滿山霧氣,仙氣,俠氣,意氣。

原本信誓旦旦要獨自去燒香的薑泥,偷偷站在廣場後方,踮起腳尖看著那個修長身影,聽著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竊竊私語,她笑瞭起來,臉頰兩側浮現兩個酒窩。

薑泥在徐鳳年打拳結束後,正大光明地穿過人群,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視線之中,微微紅著臉牽起他的手。

他昨夜說過,他的習武,起始於武當山,那麼他的江湖,也應當終於武當山。

在這始終之間,甚至在始終之後,都有她。

兩國之戰,先死諜子。兩地之戰,先死斥候。涼莽之戰,諜子斥候皆死。

離陽祥符二年的大暑時分,大戰尚未正式揭開序幕,但是西北關外已經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氛圍。不同於先前邊境雙方探子的相互遊弋觀望,在勃然大怒的北莽女帝下旨後,一股股北涼遊弩手和北莽馬欄子開始相互換命,幾乎是見之即死戰到底。短短兩旬,大小遭遇戰四十餘場,北涼白馬遊弩手已經傷亡多達八百騎之多,董卓的烏鴉欄子、柳珪的黑狐欄子作為北莽斥候主力,折損更在千騎之上,至於出自南朝隴關邊軍的雜流馬欄子,更是不計其數。天底下大概隻有這座黃沙飛揚的戰場,才可能出現敵我雙方大規模斥候捉對廝殺的遮奢手筆。要知道在中原歷史上,不乏寥寥百騎流寇便可剽掠數州之地,以至於流毒千裡令京師震動的記載。由此可見,無論是前哨斥候,還是野戰輕騎和用以一錘定音的重騎,涼莽都達到瞭足以讓後世嘆為觀止的騎軍戰力巔峰。

隨著虎頭城一帶邊境線上斥候戰況越來越慘烈,這也意味著兵力更勝之前的北莽大軍,即將孤註一擲地傾巢出動,到時候便會是草原大空,盡起兵馬舉國南下,寇邊涼州。

入秋之前,一場戰事決定瞭涼莽雙方大部分斥候,最終都沒能熬到秋風起時。

前任南院大王董卓的小舅子、烏鴉欄子統領耶律洪才,和大將軍柳珪的心腹愛將、黑狐欄子主將林符,在龍眼兒平原以兩百騎隴關馬欄子誘敵深入,總計伏兵一千四百騎精銳,誘使涼州白馬遊弩手三位校尉之一孫吉所率領的四百騎,孤軍闖入虎頭城以北一百六十裡的龍眼兒平原腹地。校尉孫吉戰死當場,三名都尉悉數死在斷後途中,僅有一百二十騎遊弩手突圍撤至龍眼兒平原南端,人人負傷,但是依舊被林符兩百黑狐欄子截斷退路。

此時林符麾下騎卒列陣於一百多騎北涼遊弩手和虎頭城之間,他的背後,依稀可見那座昔年離陽王朝邊關第一雄城的輪廓,董卓在破城之後,曾經登上城頭親手折斷一桿徐字旗幟。

林符身披輕甲,騎乘一匹神駿非凡的胭脂大馬。他是年少時親歷過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原本憑借戰功已經官至柳珪大軍主力的萬夫長,照理說不用親自領軍參加這場斥候之戰,但是一來黑狐欄子是柳老將軍的心血,二來祖輩出身中原青州望族的林符,也有一筆陳年舊賬要跟徐傢人好好算一算,就想著先來收收利息錢。況且現在別看雙方斥候兵力不多,可當下明擺著皇帝陛下和一大幫大將軍持節令,個個都瞪大眼睛盯著每封傳入南朝廟堂的戰報,就連對做官向來沒有獨到心得的恩主柳珪,在離別之際也語重心長地有過一番私下交代,要他林符此次務必好好表現,坦言將來能否由萬夫長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由柳珪心腹順勢轉變為自立門戶的一員南朝重臣,成敗在此一舉。

先前一路南下銜尾追逐北涼那群喪傢犬,沒有近身作戰的林符都很優哉遊哉,不曾挽弓也不曾抽刀,故而連同他在內,身邊一直在養精蓄銳的兩百黑狐欄子,相比眼前那些傷痕累累的遊弩手,自然而然就顯得更為兵強馬壯,以至於最終驟然加速繞至北涼騎卒的前方,也顯得十分輕松寫意,遊刃有餘。

北涼鐵騎甲天下,白馬遊弩手冠涼騎。

林符高坐馬背,情不自禁地嗤笑一聲。倒不是他小覷這支負責虎頭城方向的北涼遊弩手實力,而是林符身為萬夫長,對於敵人這種兵力懸殊之下窩窩囊囊的戰死,覺得不太值當,同時也覺得似乎不夠酣暢淋漓。三支涼州關外遊騎,老資歷校尉孫吉居中,魏土木駐紮在先前北涼那兩支重騎軍悄然出關的涼幽邊境處,而新任年輕校尉李翰林的六百騎,主要遊蕩在涼州西門戶的清源軍鎮以北。此次為瞭一鼓作氣吃掉孫吉所有遊弩手,林符不得不邀請皇室子弟耶律洪才的烏鴉欄子一起參與這場狩獵,他實在是對南朝隴關貴族調教出來的那幫廢物馬欄子沒有信心,簡直就是辱沒瞭北莽馬欄子這個稱號!兵力相當的接觸戰中,面對北涼白馬遊騎根本毫無勝算,也難怪當年被北涼邊軍笑話為“驢欄子”瞭。

一名黑狐欄子副手都尉瞥瞭那一百多且戰且退的北涼騎軍一眼,眼神越發炙熱,拍馬來到林符身側:“將軍,接下來咋說?咱們總不能把軍功都白白送給那個姓耶律的外人吧?將軍你瞅瞅,那個叫孫吉的傢夥的腦袋,這會兒可就掛在瞭那位董卓小舅子的馬背上,自傢兄弟們可都眼紅死瞭!按照陛下給出的說法,一顆遊弩手校尉的腦袋,金貴得很哪,若是再加一顆魏土木或是李翰林的腦袋,差不多都能直接封侯瞭。嘿,將軍你真不動心?”

林符環顧四周,猶豫片刻,給出一個讓副手大為泄氣的憋屈答案:“不急,再耗一耗這幫北涼騎軍的銳氣,咱們繼續後撤,隻要堵住他們的退路即可。”

一聲令下,黑狐欄子跟隨北涼遊弩手的動靜,繼續徐徐後退,如同草原上伺機而動的狼群。

林符有一種多年戰事熏陶出來的敏銳直覺:咬住魚餌丟掉性命的孫吉當然是一條大魚,但上鉤的大魚不一定隻有這麼一條,提竿太早容易崩斷魚線。

一馬當先追殺敵軍的耶律洪才突然輕輕歪頭,輕而易舉躲過一根弩矢。身後那騎烏鴉欄子雖然嚇出一身冷汗,但還是用弓臂撥掉瞭弩矢。這名草原捉馬人出身的烏鴉欄子一怒之下快馬加鞭,旋轉套馬索,精準勒住敵軍騎隊尾部一名白馬遊弩手的脖子,使勁一扯,就將其狠狠扯落下馬。重重摔在地上的北涼遊騎試圖站起身,就已經被那名策馬奔至的烏鴉欄子彎腰一刀抹過脖子。就在頭顱即將到手的剎那間,另一騎烏鴉欄子提前伸出戰刀戳中那顆頭顱,擦肩而過,哈哈大笑,無比嫻熟地將頭顱系掛在馬鞍側。先前那騎烏鴉欄子忍不住破口大罵,不過低頭看到自己馬鞍兩側的四五顆頭顱,罵罵咧咧幾句也就無所謂瞭。

耶律洪才咧嘴一笑,戰馬一側掛著那顆北涼遊弩手校尉的最值錢頭顱,經過長途追殺的風沙吹拂,已經不復見鮮血淋漓的模樣,斷頭處血跡幹涸。

五十步左右的間距,雙方箭矢有來有回,不斷有烏鴉欄子和北涼遊弩手中矢後墜落下馬,大多都是面目中箭身亡,隻不過戰死之後,北涼騎卒的下場無一不是被割掉腦袋,甚至後方有些沒撈到多少戰功的北莽馬欄子,還會泄憤般地對無頭屍體上射上幾根箭矢,甚至直接驅使戰馬對地上屍體一踏而過。占據絕對優勢的烏鴉欄子和隴關斥候經過默契的緩速加速,不斷輪換,許多馬欄子遊蕩在北涼敗退遊弩手的兩翼進行潑射,有幾騎更是揮舞戰刀,大聲呼喝,耀武揚威。尤其在有人以藏身馬腹的花哨方式躲過北涼弩矢後,更是引來大隊馬欄子的怪叫連連,氣勢如虹。

耶律洪才突然有點意態闌珊,因為北涼遊弩手越殺越少,已經不足百騎,更重要的是敵方每次負責突圍在前以及殿後在尾的兩撥人,這兩撥板上釘釘會死在袍澤之前的騎軍,似乎從來都是遊弩手中官帽子最大的人物,從校尉孫吉至三名都尉、數名副尉,到現在僅剩的幾名遊弩手標長,都是如此。耶律洪才瞇眼看著那些從頭到尾無一例外,皆是沉默而戰、沉默而死的北涼邊軍頭等精銳,心胸間沒來由湧起一股怒火。這名參加過第一場涼莽大戰的驍將臉色陰沉,一夾馬腹,向前突襲,快速越過幾名烏鴉欄子,瞬間將敵我戰馬間距縮短到不足十步。那名轉頭看到這一幕的遊弩手標長默然拋掉輕弩,抽出那柄涼刀,手臂鮮血直流,不等殺敵,就已經染紅手中戰刀。

耶律洪才胯下那匹體力充沛的胭脂大馬已經跟敵方並駕齊驅,不等遊弩手標長劈出那刀,耶律洪才就狠辣一刀抹掉那顆腦袋,抖腕之後,腦袋被高高撩起,又被遠處眼尖的某騎烏鴉欄子一根箭矢凌厲射透。滾落在地的頭顱,之後被北莽後方一騎彎腰以戰刀戳中,淪為戰功。

雙方斥候在漫長邊境線上四處奔走,千騎以上的騎軍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調動,難如登天,隻有董卓麾下烏鴉欄子這樣的精銳騎卒,才能做到數百騎行進轉移無聲無息。準確說來是有足夠實力清理掉路線上附近的所有釘子,不光是獲得接觸戰的勝利,還要徹底掐斷小股遊弩手之間的軍情傳遞,使其局部戰場諜報癱瘓。

若是從龍眼兒平原南端的天空俯瞰下去,兩股騎軍就像一幅移動的地毯,隻是地毯之上,不斷有鮮血濺射。

孫吉那支十多年間馳騁關外所向披靡的白馬遊弩手,在入夏之後未入秋,已是僅剩六十餘騎。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林符麾下兩百騎戰力齊整的黑狐欄子,還有在不知為何在更遠處未曾露面,僅是隱蔽遊動的兩百騎黑狐欄子。銜尾追殺的更有三百騎烏鴉欄子和四百騎一等隴關馬欄子。這其實也是北莽邊境馬欄子的全部傢當瞭。當然,如果算上北莽二三流馬欄子,總體兵力還能翻上一番。

在兩旬之前,北涼邊軍遊弩手總計兩千六百餘騎,此戰過後,一旦今日孫吉部全軍覆沒,那麼就隻剩下李翰林和魏土木兩名校尉麾下堪堪千騎出頭的兵力。

突然,在林符黑狐欄子已經不知不覺來到龍眼兒平原邊緣地帶的時刻,那股六十餘騎的白馬遊弩手人人撥轉馬頭,沒有繼續試圖突圍,而是背對虎頭城,背對涼州,背對北涼。

當北涼遊弩手集體做出這個匪夷所思的動作後,耶律洪才雖然意識到有些不妥,但是沒有絲毫凝滯攻勢,率先沖殺過去。在他看來,即便接下來出現這處戰場以外的變故,隻要能夠吞掉這股殘兵,就肯定沒有錯。姐夫董卓有句口頭禪,說是天底下的好東西,隻有真正落袋為安瞭,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瞭,才是真的好東西,否則近在咫尺的東西再好,隻要沒到手,都是白搭。

近距離騎戰,涼莽騎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面相向。

就在此時,不同地方的兩聲號角嗚咽響起,雄渾悲壯。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屍體都失去頭顱的袍澤。

斥候之戰,號角本不該出現在戰場。

林符和耶律洪才兩位馬欄子主將循著突兀的號角聲,視線投向不同處。

林符望向右翼遠方,一支騎軍渾身浴血,奔襲而至。

一名北涼魁梧騎將高高舉起一顆北莽馬欄子的頭顱,怒吼道:“北涼遊弩手魏木生在此!兩百黑狐欄子已經死絕!”

而耶律洪才的視線所及,是一支人數在五百左右的肅穆騎軍,破開黃沙塵土,疾馳而來。

為首一名年輕騎將默念道:“孫校尉,按照約定,我李翰林會為你殺光烏鴉欄子。”

他身邊數騎,皆是當年一起殺入南朝君子館軍鎮,沿途拔掉無數北莽烽燧的袍澤,包括重瞳子陸鬥、李十月、方虎頭。

林符和耶律洪才在這一刻心知肚明,不提隴關斥候,隻說他們的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哪怕遇上其他大規模北涼鐵騎,哪怕是數萬人馬聲勢浩蕩的北涼輕騎邊軍,兩支馬欄子也能安然撤退。

可惜唯獨遇上瞭那兩支白馬遊弩手,走不掉,退不得。

耶律洪才轉頭望向夾雜在己方騎軍中的一標奇怪馬欄子。他們沒有背弓佩刀,甚至沒有披掛甲胄,在追殺孫吉部遊弩手期間完全沒有出手。因為他們是北莽五大宗門之一提兵山的武人,是提兵山女婿即姐夫董卓派遣給他的私人扈從。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膽敢率軍接近虎頭城的依仗。

耶律洪才本意是不希望這些江湖人士摻和沙場戰事,但是現在看來,他們不摻和的話,姐夫的烏鴉欄子肯定就要元氣大傷。

不用言語交流,林符率領兩百黑狐欄子迎向魏木生的白馬遊弩手,耶律洪才率軍奔向李翰林的五百騎關外遊弩手。

四百騎隴關斥候負責吃掉那六十騎孫吉部殘餘,然後增援兵力暫時處於劣勢的黑狐欄子。

一旦某支涼州主力邊軍趕赴此地並且投入戰場,北莽三支馬欄子當然會拼著巨大損失也要迅速撤離。但是現在這種兵力旗鼓相當的接觸戰,哪怕已經清楚瞭被三支白馬遊弩手聯手造成瞭反伏擊的險峻局面,林符和耶律洪才依舊不願意就此撤退。

林符率領兩百黑狐欄子迎頭撞向魏木生那支遊弩手,其間回望瞭一眼虎頭城,拭目以待。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殊不知尚有彈弓在下。現在就看誰能笑到最後瞭。

不出意外,今日戰役,必然有一方邊境斥候會盡死邊關。

林符的恩主柳珪,作為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四位一線主將之一,屯兵於遠離涼州戰場的幽州葫蘆口外,以防重蹈覆轍,因此屬於解不瞭涼州關外近渴的遠水。林符這次大狩之所以拉上耶律洪才的烏鴉欄子,一來想要包餃子吃掉孫吉部遊弩手,僅僅依靠黑狐欄子和隴關斥候是癡人說夢,二來林符野心勃勃,故意把軍功讓給耶律洪才,更多是為瞭結交示好於卸任南院大王的董卓,為瞭說服那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董胖子出動八千董傢私人騎軍,遙遙跟隨在馬欄子後方,以此來針對涼州關外有可能快速投入龍眼兒平原的野戰輕騎,例如虎頭城後方兩翼的柳芽、茯苓的軍鎮騎軍,以求大戰未起先有大功報君王。林符這才在先前戰役中不得不眼睜睜地把北涼孫吉頭顱雙手奉上,他的黑狐欄子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觀。董卓曾經當面笑問林符難道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此大費周章,到頭來都是他小舅子的軍功。林符對此直言不諱:既然涼莽雙方都想在邊境線上通過一舉殲滅敵方斥候,把對手徹底打成睜眼瞎,那麼林符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傢底不比己方厚實的涼州邊軍,絕對不會任由數百遊弩手死在眼皮子底下,一旦牽扯北涼主力騎軍入場,到時候的戰功才是潑天大一般。

但是林符有些惋惜,因為隻有董卓願意陪他上賭桌。當他去面見持節令慕容寶鼎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巖,試圖說服他們一同展開這場極有可能引發涼莽大戰提早進行的壯闊狩獵時,不料與董卓同為主攻涼州防線的慕容寶鼎竟然嗤之以鼻。洪敬巖則是猶豫不決,最後以柔然鐵騎暫時歸轄慕容持節令,後者沒有下達軍令,柔然鐵騎便不適宜擅自調動,輕啟戰端,以免貽誤太平令的南征大略的借口搪塞過去。

隨著黑狐欄子和白馬遊弩手越來越接近,林符突然看到滑稽一幕:校尉魏木生那一騎身邊跟著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少年的孩子,騎乘大馬,就像大馬背著一塊小黑炭。孩子沒有披掛遊弩手的北涼制式輕甲,沒有懸佩而是背著一柄涼刀,看上去很是荒誕不經。林符當然不會認為是北涼鐵騎已經兵源匱乏到瞭這種地步,因為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相傳有個少年騎卒跟隨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轉戰幽州葫蘆口外,殺人如麻,以雙拳捶殺百人。林符恍然大悟,難怪那支黑狐欄子竟然無一人生還報信,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截殺。林符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頓時如臨大敵,沖鋒路線有意無意避開那個背刀孩子。

在耶律洪才那邊的戰場上,一標五十餘提兵山武夫一馬當先,一股腦撲殺遊弩手校尉李翰林。李翰林沒有更換路線,筆直向前。

昔年那個與世子殿下、嚴池集、孔武癡一起被罵作“北涼四惡”的年輕人,那個本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嬉戲花叢的膏粱子弟,那張依舊英俊的臉龐,不復見當年病態的白皙,略顯黝黑,棱角分明。

三年裡,他從涼州關外遊弩手底層騎卒做起,進而伍長、標長、副尉、都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的校尉,統領世間最為馬上無敵的八百騎白馬遊弩手。

他的袍澤,他的老伍長、老標長、老都尉們,在一場場大小戰役中,都在這個父親官至北涼道經略使的年輕人眼前戰死瞭。

最早一起投軍的熟悉面孔,隻剩下陸鬥、李十月和方虎頭三人而已。

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從離陽江湖回到清涼山王府的年哥兒,那時候李翰林還無比憧憬江湖,聽徐鳳年說武林逸事,說大俠風骨,說仙子豐韻,說宗師風范,李翰林把自己沒有走過江湖引為人生最大憾事。

後來他從有著“塞外江南”之稱的富饒陵州隻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涼州關外,視野所及,隻有一座座軍鎮烽燧,鋪天蓋地的黃沙,滾燙無水的戈壁灘,難見綠意的頑強植被,臭不可聞的馬糞,身邊隻有馬刀弩三物相依為命。

李翰林重重呼出一口氣:“陸鬥!”

重瞳子陸鬥點瞭點頭,面無表情地率先沖出騎軍陣形。

與此同時,有一騎也隨之快馬而出。竟是一名與這支白馬遊弩手格格不入的少女劍客,英氣勃勃,是那種姿色並不太出眾卻依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少女負劍極多。

從她成為校尉李翰林的貼身扈從後,這段時日自然而然就十分引人註目,隻不過當聽說她是王爺的二徒弟後,所有白馬遊弩手就再不敢胡亂開玩笑瞭,“賣劍妞”的綽號也無人再喊,有幾個年紀輕輕的遊弩手更是有些心灰意冷。

名叫王生的少女劍客轉頭,看瞭眼李翰林。

李翰林報以一笑,以眼神示意她自己不會忘記她師父的叮囑。

在北莽老婦人揚言要讓北涼遊弩手死絕之後,尤其是傳說她還在廟堂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特意提到瞭他李翰林這個名字,徐鳳年很快就讓王生進入遊弩手臨時擔任斥候,並且給李翰林捎瞭一句話。那句話與豪言壯語無關,與蕩氣回腸無關。

“不要輕易死。”

言下之意,是他李翰林當死之時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李翰林不覺得這句話有何不妥,恰恰相反,習慣瞭戎馬生涯、見多瞭生死的遊弩手校尉,覺得這樣的言語,才對得起他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

孫吉,我李翰林今日替你收屍。

我若死瞭,年哥兒,也不用勞煩你為我收屍。

牽一發而動全身,涼莽各自以己方斥候作為誘餌。

袁南亭領一萬白羽衛,齊當國領六千鐵浮屠。按照懷陽關都護府的既定經略,一前一後進入龍眼兒戰場。八千董卓精銳私騎,不知為何改變主意的洪敬巖麾下六千柔然鐵騎,亦是一前一後趕赴戰場。

這場敵我雙方都早早佈局且又變數橫生的遭遇戰,就這麼突兀發生瞭,誰都措手不及。

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大軍增援不及,柳芽、茯苓兩座軍鎮的北涼騎軍一樣無法增援。

破敗不堪的虎頭城,城頭上那桿嶄新的徐字王旗,獵獵作響。

城中裂縫裡度過一春的叢叢夏草,綠意依依,秋風不至不枯黃。

先前如同鋪在黃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升成瞭一條緞子,隻不過依舊有鮮血濺射。

風水輪流轉,此時變成瞭白馬遊弩手追逐北莽馬欄子。

一名嘴唇幹裂的隴關斥候,已經清晰感受到胯下坐騎的疲憊不堪。他四周皆是背對北涼虎頭城的狼狽袍澤,更前方,是與他們拉開瞭一段距離的烏鴉、黑狐兩股精銳騎卒,大將軍柳珪的心腹愛將林符與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洪才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戰中,那張臉龐被劃拉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皮開肉綻。後者也好不到哪裡去,四五根弩箭透甲而不墜,如同刺蝟,滿身鮮血,想來是傷筋動骨瞭。

這名隴關甲字豪閥豢養的健碩馬欄子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場占盡上風的狩獵,怎麼到最後就反過來變成北涼遊弩手的獵物?身為邊境頭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烏鴉、黑狐欄子並非如此不堪一擊,若是願意死戰不退,人不是沒有機會跟兩股北涼遊弩手來個魚死網破,但是那名實權萬夫長和姓耶律的皇親國戚選擇瞭撤退,所以當他在被一支弩箭射穿脖頸摔落馬背的時候,似乎想通瞭,也許是那兩人的命,太值錢瞭。

比起先前北莽斥候追殺孫吉部遊弩手的種種暴虐行徑,像是彎腰割取頭顱,縱馬踐踏無首屍體,或是將那些跌落在地的屍體當作箭靶子,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遊弩手,同樣是銜尾追殺,毫不拖泥帶水,若是有北莽斥候下馬,不論官職身份,就近的遊弩手清一色皆是抬臂持弩傾斜朝下,精準補上一支弩箭,確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率領百騎遊弩手,負責在北莽敗軍左翼遊弋,防止馬欄子陣形散開,不利於己方擴大戰果。右翼則僅有寥寥兩騎盯梢,但是對北莽騎隊的震懾力毫不弱於涼州百騎。這兩騎分別是少女劍客王生,先前跟隨幽騎主將鬱鸞刀一起趕赴涼州關外的斥候伍長餘地龍。

王生不但所負劍匣藏劍多達六柄,還用繩子歪歪斜斜綁縛瞭當年師父幫她從武帝城城頭取下的四柄名劍,分別是細如初春柳葉的蠹魚劍,舊北漢儒聖曹野親手鑄造的三寸短劍“茱萸”,大奉王朝散仙黃慈山雲遊四海之時用以斬妖除魔的道門符劍“野鶴”,以及曾經被無名刺客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長劍“銜珠”。腰間還懸佩有兩柄取自聽潮閣武庫的傳世名劍,分別是“肥竹”和“擊缶”。可以說僅憑王生身上這十二把劍,“垂涎三尺”一說,便已經不足以形容世間所有練劍之人的復雜心情。

千年以降,除瞭揚名於春秋、為天子守國門的西蜀劍皇,那個同樣喜歡收藏名劍、背負劍匣的劍九黃,再無第三人能夠媲美這位少女。在後世那個陸地神仙逐漸成為絕響的江湖,皆言女子劍聖王生,因一生極情於劍,故而能夠幾近於女子劍仙。這位繼薑泥之後和東越劍池宗主單餌衣一樣,被譽為擁有先天劍坯之資的女子劍道宗師,一生不曾婚嫁,仗十二劍單騎行走四方。她有個怪癖,對於不用劍的江湖宗師,比如師出同門的餘地龍和刀道魁甲呂雲長兩人,還有那位與餘地龍共稱舉世無敵的茍有方,王生從不與之切磋,即便萍水相逢近在咫尺也從不願意出劍。王生敗盡天下數十位享譽江湖的劍道高手,唯獨與為自己鑄劍一把“綠水亭”再無其他佩劍的東越劍池單餌衣,成為終其一生的命中宿敵,互為苦主,傳為一樁經久不息的江湖美談。

王生之師,從不以劍術冠絕天下著稱於世,後世便因女子劍聖王生而憶徐鳳年。

此時餘地龍偷偷轉頭望著那位少女,他原本以為她會不適應沙場廝殺,先前隻知道她曾經陪著那位跟師父淵源頗深的白狐兒臉,兩人一同遊歷北莽,隻知道她的劍道修為突飛猛進。

少女的衣衫血跡斑斑,策馬前奔途中,她雙手按住腰間劍柄,滿手鮮血,抬頭望向前方,兩鬢發絲輕輕飄拂,神采飛揚。

師父私底下曾經跟他說過,隻要是女子,就沒有不喜歡胭脂水粉的。餘地龍上次之所以跟師父討要犒賞軍功的銀子,除瞭給裴姨寄去用以修繕那棟小院子,也是想著偷偷攢下些碎銀子。隻是年紀尚小的餘地龍,覺得即便是買瞭那些女兒傢的物件,也未必送得出去。

什麼極情於劍,我此生寄情於劍罷瞭。而未來百年被尊稱為“陸地蛟龍”的天下第一人,一生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便打敗瞭除茍有方之外的天下豪傑。相傳他沒有過心儀女子,卻年復一年,親自去買幾盒胭脂,最終胭脂在一棟屋子裡堆積如山。

很多年很多年後,活瞭將近兩甲子高齡的老人打開那間屋子的房門,眉發皆如白雪的老人獨自坐在門檻上,回望一眼,好像有個肌膚微黑的少女,雙手負後,在那座胭脂山前挑挑揀揀。

渾身浴血的魏木生驅馬來到李翰林身側,嗓音沙啞道:“李校尉,這幫蠻子不願竭力而戰,不太對勁,烏鴉欄子跟咱們遊弩手是死對頭瞭,骨頭從來不軟,看來是跟我們一樣留瞭後手,小心埋伏。”

李翰林隨意吐出一口血水,抬頭看瞭眼天色,然後點頭沉聲道:“魏校尉,你部傷亡較重,追殺一事暫時交給我們,能夠趁機換馬就換馬,不怕耽擱那麼點工夫。一旦遭遇北莽大股騎軍,就需要你們拖延時間,務必要支撐到袁南亭的白羽輕騎趕到戰場。按照先前的諜報,相信以目前北莽董卓、慕容寶鼎兩軍的既定部署,他們抽調不出太多的騎軍來應對這場戰事,而我們還有齊當國的鐵浮屠,到時候是戰是退,都留有餘地。”

魏木生思索片刻,殺氣騰騰道:“董卓那廝畢竟一心想著靠步卒跟咱們幽州步軍一較高低,這胖子麾下的騎軍人數始終不多,有袁南亭和齊當國兩位將軍策應我們,想來即便有些變故,咱們也算立於不敗之地,這場仗,可以往狠裡打!”

李翰林笑意苦澀。

魏木生猶豫瞭一下:“既然要引蛇出洞,北莽蠻子也不全是傻子,當時孫吉提議咱們三人抓鬮,誰抓到誰來當這個誘餌,說實話當時孫吉他第一個抓鬮就抓到瞭,我心底是有些慶幸的,倒不是我魏木生貪生怕死,可是怕手底下五六百兄弟跟著我送死啊。李校尉,你也不用太過自責,老魏我其實心裡敞亮著呢,這場謀劃是你給都護府提議的,最想擔任誘餌的也是你,怪誰都不能怪你,孫吉要怪就怪他命不好,也怪他瞎瞭眼,交瞭我這麼個不仗義的兄弟……”

李翰林搖瞭搖頭,抬起手臂胡亂抹瞭抹嘴邊的鮮血:“抓鬮一事是孫吉提議的,抓鬮的物件也是他親手準備的,最後更是孫吉搶著第一個抓鬮,魏校尉,難道你真的沒有想明白?”

魏木生愣瞭一愣,慘然一笑:“好一個連大將軍都說是吉人自有天相的福將孫吉,好一個‘孫命好’,他這輩子打瞭無數場惡仗,但是連受傷次數都不多,原來是到頭來一股腦都把福氣還給老天爺瞭。”

李翰林欲言又止,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孫吉和魏木生兩人,是幽州胭脂郡老鄉,年輕氣盛瞧不起本地的幽州步軍,一起投的涼州邊軍。曾經都是北涼遊弩手前身列炬營的底層小卒,深受胡魁器重,之後兄弟二人的進階步伐都大致相當,最後也都陸續做到瞭遊弩手的校尉,成為北涼邊軍數十位校尉裡最風光的兩個。但是在誰成為校尉的時候,當時分別屬於北涼都護陳芝豹和騎軍統領鐘洪武兩座山頭的好兄弟,出現瞭矛盾,畢竟遊弩手的校尉,一直被北涼邊軍稱為三州將軍也不換的官位,遠遠不是“高官厚祿”四字可以簡單解釋的一把特殊座椅,最後是背靠老軍頭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的孫吉率先成為校尉。當時鐘洪武尚未一氣之下解甲歸田,在邊軍中權勢正值如日中天,這就使得戰功略勝一籌的魏木生待在都尉一職上繼續熬瞭兩年,以至於兄弟二人誰先去瞭幽州老傢過年另外一人便會留在邊軍,大有兄弟反目成仇而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李翰林在茯苓軍鎮那場抓鬮之後,和孫吉一起走在街上,原本不熟的兩人聊得不多。孫吉在北涼邊軍中向來很有痞氣,也有人緣,敢跟大將軍徐驍撒潑打滾要馬要錢,也敢跟燕文鸞、何仲忽這樣的春秋老將開玩笑,甚至連那位虎頭城劉寄奴都願意跟孫吉稱兄道弟。反觀悶葫蘆一般的魏木生就要遜色許多,尤其是在昔年靠山陳芝豹叛出北涼後,越發沉默寡言。以至於經略使李功德的兒子李翰林,一路平步青雲當上遊弩手校尉,不少邊軍武將都猜測歸根結底,仍是新涼王不放心北涼白馬遊弩手的緣故。

那場茯苓軍鎮大街上的談話,李翰林跟孫吉說瞭他為何進入邊軍遊弩手,很開誠佈公,而孫吉也沒有覺得是什麼此地無銀三百兩。孫吉聊瞭胡魁和鐘洪武這兩位官場貴人,也聊瞭漸行漸遠的老兄弟魏木生,聊瞭新老兩位涼王,聊瞭戰死在虎頭城最後屍首被徐鳳年用楊元贊等數顆頭顱換回的劉寄奴。最後孫吉說瞭句跟炎炎夏日很應景的題外話,打趣李翰林這位從前北涼道屈指可數的官宦子弟,說陵州富貴人傢在夏天既有避暑勝地,也能享受好些去暑的奢侈吃食,說他這輩子的前些年一直有個夢想,就是以後自己打不動仗瞭,就拖傢帶口去陵州養老,到時候一定要讓李翰林這個有錢人盡地主之誼。李翰林當時也不知該說什麼,隻好笑著說陵州富人在夏日時分,傢傢戶戶都會有一樣食物叫仙人草,是從遙遠的南疆道通過驛路快馬加鞭送至北涼陵州當地的玩意兒,研磨後加冰做成一大碗涼粉,一口下去真正是清涼似神仙。

當時街道上孫吉披甲而行,烈日當頭,這位身材敦實的中年漢子滿頭汗水,閉上眼睛,咂咂嘴巴,滿臉燦爛笑容,呢喃瞭一句,以後自己最心疼的小閨女,她一定要每年都能吃上那玩意兒。

李翰林在和魏木生分別之前,沒來由地說瞭句:“魏校尉,早就聽說你和老兄弟孫吉爭瞭一輩子,從打仗軍功當官,到娶媳婦,最後連生幾個孩子也沒落下,是不是真的?”

魏木生既赧顏又憤懣道:“孫吉這傢夥運氣好,一口氣生瞭三個兒子,去年他傢裡又添瞭個小千金。老魏我的媳婦肚子就不爭氣瞭,盡給咱老魏傢生女兒,至今一個帶把的都沒有,我這輩子啥事情都沒輸給過孫吉,唯獨這件事,不服氣不行。”

李翰林笑道:“魏老哥如果不怪罪我多事,我可就要吃飽瞭撐的多說一句瞭。以後嫂子要是幫老哥生瞭個兒子,不妨跟孫吉的小女兒定個娃娃親吧?女大三抱金磚嘛,別嫌棄人傢姑娘年紀比自傢兒子大,會疼人比什麼都好。”

頭一次被李翰林稱為“魏老哥”而非“魏校尉”的魁梧漢子,怔怔出神,不知其所想所思。最後,魏木生朗聲笑道:“這事兒,我看行,這次我要是沒死在戰場上,回頭就親自去問問孫吉……那老小子要是不說話,就當答應瞭這樁娃娃親!”

人已死,如何能開口說話。那麼這樁臨時起意的娃娃親,多半是板上釘釘瞭。

祥符二年,大暑。

北涼白馬遊弩手校尉孫吉、魏木生先後戰死於關外龍眼兒平原。

這一日,還有北莽耶律楚才戰死。

還有老涼王徐驍的義子齊當國戰死。

而那樁在鐵蹄如雷的邊關沙場中,一樁顯得是那麼不起眼的娃娃親,終究不成。

北莽那幾股分屬不同勢力陣營的馬欄子,已經潰敗至先前那個設伏圈,遊弩手校尉孫吉正是戰死此地。

白馬遊弩手一路追逐,勢如破竹,傷亡極小,偶有騎卒中箭受傷無法再戰,便下馬去附近尋找那些死於敗退途中袍澤們的無首屍體,放到馬背上。

一路上,許多北莽馬欄子的無主坐騎,在躺在地面血泊中的屍體身邊徘徊不去,時不時低下馬頭去輕輕觸碰屍體,試圖喚醒那些被北涼邊軍射殺落馬的北莽騎卒,而這些戰騎,大多馬鞍附近都懸掛著一兩顆死不瞑目的孫吉部遊弩手頭顱。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負傷遊弩手默默無言,反身向南,一路上有屍體收起屍體,有頭顱取回頭顱,不斷攏起那些孤苦伶仃散落各處的一匹匹北涼戰馬。若是有些尚未咽氣的戰馬,遊弩手也不會視而不見,蹲下身摸瞭摸它們的腦袋,然後一刀快速捅入馬脖子,給個痛快。

北涼邊軍鐵騎,幾乎人人都相信這輩子自己視為小媳婦的戰馬,下一輩子一定可以投胎做人,成為和他們一樣的北涼邊軍,能夠再度並肩作戰。

戲文裡總說瓦罐難逃井邊破,將軍不離沙場死。可是再蕩氣回腸的戲文,也永遠說不出沙場金戈鐵馬的那種悲愴。

烏鴉欄子主將耶律洪才和黑狐欄子統領林符兩騎並駕齊驅,兩人身後已經看不到幾名負責殿後的隴關斥候,絕大多數馬欄子都已經死在白馬遊騎的輕弩和涼刀之下。臉上被劃拉出一條血槽的林符大口喘氣,每次呼吸都牽扯到深可見骨的傷口,痛徹心扉。耶律洪才隨手擰斷一支釘入肩頭的弩矢,回頭望去,隴關馬欄子算是全都折在這龍眼兒平原瞭,烏鴉和黑狐欄子戰力也是十不存四。耶律洪才突然皺起眉頭:“怎麼後頭的遊弩手放緩馬速瞭,難道李翰林、魏木生兩人開始察覺到我們的意圖?隻要他們再往北推進三十裡,我姐夫的八千騎軍就能形成包圍圈!林符,這次能不能把北涼三支遊弩手一鍋端,就看北涼肯不肯被咱們繼續遛完這三十裡路程瞭,你有沒有法子?”

林符忍著痛獰笑道:“法子怎麼沒有,死人即可,就看你耶律洪才舍不舍得下血本瞭。”

耶律洪才雖然一直被董卓罵作蠢貨,可畢竟是打老瞭仗的領軍將領,隻是林符不捅破那層窗戶紙,仍是存有惻隱之心。耶律洪才深呼吸一口氣,打瞭個手勢,招來一名烏鴉欄子副將。根本不需要耶律洪才多說什麼,那名自少年起便跟隨董卓一起南征北戰的驍勇副將,對耶律洪才咧嘴一笑,沒有說什麼,點瞭點頭,幹脆利落地撥轉馬頭,呼喝幾句,帶著八十餘騎精銳烏鴉欄子刻意放慢馬蹄,很快從前方落在後部。與此同時,林符的黑狐欄子也有六十多騎做出相同舉動,雙方共同擺出要拼死徹底截斷遊弩手追殺的決然架勢。

在負責銜尾追殺的李翰林部有意放慢速度後,魏木生第一時間快馬來到李翰林身邊,帶著點興師問罪的意味,火急火燎問道:“李校尉,如果你部人馬疲憊無力追擊,就事先打聲招呼,換由我部來殺敵便是!為何要做出這般縱敵逃逸的行徑?”

李翰林凝望著前方北莽馬欄子的跡象,當他看到北莽蠻子那一百四十餘騎精銳藏藏掖掖的動靜後,揚起手中戰刀向前指瞭指,沉聲道:“看情形,北莽有伏兵已經確認無誤,而且敵人的大股騎軍絕對不會太遠,否則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也不會讓那一百多騎來故意送死。魏老哥,你部依舊不要出手,繼續養精蓄銳,真正的死戰還在後頭。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很快就能夠趕赴戰場,我倒要看看誰能吃掉誰!”

北莽南下,是為瞭策馬過北涼而吞並中原,北莽將士人人為戰功為封賞而搏命。

我們北涼,卻是為少死人而人人搏命。

不一樣的。

魏木生順著李翰林的戰刀所指,果然看到一百多騎北莽精銳的拖後阻截,看似是為各自主將贏取脫離戰場的時機。

李翰林突然滿臉戾氣:“你們這一百多騎,想死有何難!李十月,方虎頭,各領百騎隨我沖陣,這次不用繼續保留人馬體力,隻管殺人!”

遠處陸鬥高聲道:“算上我一個!”

雙方馬弓輕弩的箭矢差不多都已消耗殆盡,所以就隻能以戰刀搏殺瞭。

北莽馬欄子手中戰刀揮舞,北涼遊弩手同時握緊戰刀。

烏鴉、黑狐兩部一百四十餘騎跟李翰林的兩百騎遊弩手兇狠對撞在一起,然後是生死一線的交錯而過。

兩股騎軍人數本就不多,陣形都沒有大范圍鋪散開來,稱得上是狹路相逢,各自都默契地一排僅有四五騎並肩而行。

在這種形勢下,身先士卒者容易死。

李翰林、陸鬥、李十月和方虎頭,校尉一人,都尉一人,副尉兩人,四人一起沖鋒在最前方。

李翰林出手最幹凈利落,一刀直截瞭當抹掉瞭一名烏鴉欄子的脖子。

天生膂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出手最是勢大力沉,一刀橫掃不但砍斷瞭敵騎的戰刀,甚至直接把那名黑狐欄子的上半身都給砍斷。

李十月的那一刀最為精巧,扭頭躲過瞭敵騎的劈刀,涼刀挑中瞭那名烏鴉欄子的喉嚨。

唯獨方虎頭直來直往,沒能殺敵,隻是跟敵方馬欄子的戰刀重重磕在一起。

在李翰林和陸鬥各自殺敵三騎後,李十月也接連殺死兩騎北莽斥候,眼看就要被那條直線上的第三騎敵人一刀刺在脖子上。李翰林和李十月隔著陸鬥,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低喝道:“老陸!”

陸鬥幾乎同時就側身伸手抓住身邊敵騎那具尚未墜馬的屍體,一手扯過,恰好砸在李十月所面對的那騎斥候身上。

陸鬥仍有閑情逸致對躲過一劫的李十月咧咧嘴,好像說瞭個六字。

李十月冷哼一聲,沒有理睬。

陸鬥的意思是說李十月這輩子已經欠瞭他六條命瞭,按照兄弟四人的約定,以後回到陵州喝花酒,李十月就得請他陸鬥睡六次最貴的花魁。

但是誰都心知肚明,他們的那些犒賞銀子,早就都給戰死的袍澤瞭。

所以其實四人都是根本攢不下幾兩銀子的窮光蛋。

當兩支騎軍幾乎半數交錯在一起的時候,方虎頭被敵騎一刀劈落下馬,就要被下一匹戰馬踐踏在胸口的時候,李翰林正要去救,陸鬥已經喊瞭句我來,率先躍起,越過李翰林一人一馬,雙腳彎曲落在黃沙地面上,向前一撲,雙手重重捶在那匹北莽戰馬腹部,竟將那一騎連人帶馬都給捶飛出去。陸鬥輕輕一腳踹在方虎頭肩頭,把後者踹出戰場。此時北莽敵騎已經直接撞殺過來,陸鬥獰笑一聲,也不躲避,隻是身形靈活如蛇貍,身體蜷縮,雙手雙腳緊貼在地面向前遊行,在那匹北莽戰馬下方幾乎就要鉆腹而過的時刻,猛然起身,那匹北莽大馬被低頭彎腰的重瞳子瞬間以雙肩挑起,在馬背上措手不及的馬欄子一個身形不穩,被附近擦肩而過的遊弩手騎卒一刀割掉頭顱。

李翰林顧不得其他,隻能埋頭殺敵。當他意識到身邊僅剩的李十月也沒有出現在眼角餘光之中後,抓住一個空當回望一眼,看到已經落在身後十幾步的李十月剛好斬殺一名北莽蠻子,滿臉鮮血。李十月這個出身優渥的官宦子弟剛好也看到李翰林的回望,立即笑臉燦爛,點頭致意,讓李翰林不要擔心自己。

李翰林會心一笑,轉頭繼續廝殺。隻是當他終於頭一個鑿穿敵軍陣形後,稍作喘息,耐心等著李十月的身影出現後,卻沒有能夠等到。

這輩子,都再沒有等到。

當時李翰林眼眶發紅,發瘋瞭一般撥轉馬頭,疾沖而去。

終於,當一百四十騎北莽精銳斥候全部死絕,當校尉李翰林麾下大部遊弩手繼續追殺,李翰林終於找到瞭李十月。

他倒在血泊中,睜著眼睛看著天空,呼吸逐漸微弱。

李翰林坐在地上,雙手輕輕抱住他。

滿身血跡的陸鬥和方虎頭怔怔坐在李翰林對面。

四人中,虎背熊腰卻最是性格柔和的方虎頭突然抱著腦袋號啕大哭:“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不頂用,老陸就不用來救我,隻要有老陸盯著十月,十月就不用死……是我害瞭十月……”

一個在戰場上受過三十多處傷卻從沒有流過眼淚的漢子,泣不成聲。

李十月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說話,又似乎想要搖頭。

臉色蒼白的李翰林抬起頭,對方虎頭輕聲道:“虎頭,是兄弟就不要說這種話,難道你想讓十月走得不安心?”

方虎頭艱難止住哭聲,抬起手臂堵住嘴巴,滿臉淚水地望著李十月。

陸鬥胡亂抹瞭抹臉上的鮮血,結果原本還能依稀認得出模樣,這麼一抹整張臉都成瞭大花臉。陸鬥輕輕握住李十月的一隻手:“咱們青州人那邊,都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賬,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李十月欠瞭我陸鬥六條命,別想耍賴,哪怕這輩子還不上,下輩子還得接著還……所以咱們還接著做兄弟。”

李翰林嘴唇顫抖,始終沒有像方虎頭那樣哭出聲。

他看著這個曾經說過讀書比挨刀子還難受的年輕人,看著他胸口被北莽戰刀破甲劃出的兩條傷痕,看著這個也曾經說過算命先生說自己會死在十月的年輕人。

李翰林擠出一個笑臉,低頭對李十月柔聲道:“十月,你以前經常說傢裡有個貌美如花的妹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還總念叨著要我做你妹夫,隻是後來你去過我傢後,就再也不提這一茬瞭。當時我們去瞭方虎頭傢也去瞭你傢,我見過她後,說實話,你妹妹長得一般,比起我李翰林當年花天酒地時候見到的女子,差瞭不少,但是她性子真的很好,我其實很喜歡,相信娶瞭她,她一定會是個賢惠持傢的媳婦。隻不過那會兒一想到要喊你小子一聲姐夫,就開不瞭口。現在跟你說一聲,你別嫌晚。”

李十月緩緩閉上眼睛。

李翰林伸手揉瞭揉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轉頭對方虎頭說道:“虎頭,你陪著十月,把十月送回清源軍鎮。”

方虎頭還要說話,陸鬥朝他搖瞭搖頭。

李翰林和陸鬥換瞭一匹涼州大馬,李翰林望向遠方:“十月那份我來補上,虎頭那份,你來?”

陸鬥默然點頭。

陸鬥突然說道:“翰林,你是真的喜歡十月的妹妹嗎?”

李翰林毫不猶豫地微笑道:“我不是為瞭十月才說那些話的。是真喜歡,一眼就看上瞭那女子,不講道理的那種喜歡。”

陸鬥眼神溫柔,望著遠方:“十月和虎頭隻知道我是青州人,但是翰林你應該知道更多,知道我曾經是青州陸傢豢養的死士,更是北涼王妃陸丞燕的扈從。”

李翰林嗯瞭一聲,說道:“你喜歡的女子,也值得你喜歡,這就夠瞭。”

陸鬥破天荒笑道:“她喜歡那個人,我輸得心服口服。我陸鬥這輩子,有你們三個朋友,就足夠瞭。”

李翰林轉頭看著方虎頭那一騎逐漸遠去,呢喃道:“十月這輩子最怕鬼,以後不用怕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