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卷 第八章 燕剌王公然造反,陳亮錫經略流州

廣陵江畔的那座春雪樓,今夜高朋滿座。

廣陵王趙毅大擺筵席,宴請貴客,入樓之人,非富即貴,而且都是大富大貴。其中有新任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張廬舊部出身的經略使王雄貴,還有由橫江將軍升任鎮南將軍兼領一道副節度使的宋笠。宋笠可謂春雪樓老人,曾是趙毅的福將,也正是宋笠當初成功擋下瞭寇江淮神出鬼沒的襲擾,這才將戰局成功拖延到吳重軒麾下大軍的北伐,離陽兵部衙門有過一場人數極少、規格極高的軍功評議,宋笠被排在瞭第五大功臣的高位上。

除瞭這三位如今算是京城方面的人,廣陵道本地三州刺史將軍也都出現。六位封疆大吏相較前兩年的風雨如晦,現在頗為滿面春風,言談舉止,盡顯黃紫公卿之風雅。

隻可惜傳聞也會出席的蜀王陳芝豹不知為何,並未露面。倒是燕剌王世子趙鑄不請自來,也算錦上添花瞭一次。若說這位年輕世子是花,在陳芝豹缺席的前提下,那麼靖安王趙珣自然就是那幅壓軸的華貴錦緞瞭。在趙珣的車駕停在春雪樓下後,同為離陽大藩王的趙毅親自下樓迎接。

作為春雪樓主人,趙毅在所有客人都入席後,高高舉起手中那隻價值連城的夜光杯,朗聲笑道:“大奉朝曾有一位文豪放言:生平願無恙者有四,青山、故人、藏書、名卉。孤喜好附庸風雅,要多出一願:願春雪無恙。故而將此樓名為春雪。今夜群賢畢至,春雪樓蓬蓽生輝,孤滿飲此杯酒!”

棠溪劍仙盧白頡與舊戶部尚書王雄貴,作為一道文武官員領袖,分坐左右首位。兩人在趙毅舉杯後也各自拿起酒杯,隻不過王雄貴跟隨趙毅一飲而盡,盧白頡隻是淺嘗輒止,很快就放下酒杯,瞥瞭眼就坐在趙毅身邊的世子趙驃,這位節度使大人皺瞭皺眉頭。

隨著那位西楚年輕女帝在西壘壁戰場“自焚而亡”,隨著曾更名為定鼎城的那座西楚京城內文武百官紛紛投誠,廣陵戰事正式進入收官階段。皇帝陛下明令朝廷大軍不許欺擾廣陵道百姓,決不允許出現擅自殺人泄憤之舉,一經發現,廣陵道節度使府邸和經略使府邸皆可跳過兵部刑部,當場殺無赦。但是不殺人,並不意味著那些西楚謀逆官員就真能逃過一劫,除去早早識趣與離陽朝廷幾位領軍大將眉來眼去的人物,或是手腕通天能夠讓太安城高官送出護身符的角色,其他當初毅然決然選擇出仕西楚薑室的官員,大多下場都好不到哪裡去。於是兩樁天大笑話風行於廣陵道:一樁是破財消災,黃白之物和古董字畫都是一馬車一馬車送去某些將軍府邸;第二樁便是“典當”女子,獻媚於廣陵道新貴,其中新任鎮南將軍宋笠和廣陵世子趙驃最為橫行無忌。若說宋笠因為隻揀選少數艷名遠播的年輕貌美者金屋藏嬌,還算影響有限,那麼趙驃就真是葷素不忌,無論是正值妙齡的女子還是已為人妻的婦人,他隻按著那份門第譜品來按人頭算。姓氏排在西楚新朝前十的豪門,每族收取三人,之後四十多個世族,每族勒索一到兩人,有不願者,趙驃不敢明著殺人,卻自有陰狠手段收拾,有的是法子讓那些不願受辱的傢族生不如死。

盧白頡舉起酒杯又放下酒杯,環顧四周,心情復雜。

南征主帥盧升象,平南大將軍吳重軒,蜀王陳芝豹,兵部侍郎許拱,淮南王趙英,閻震春,楊慎杏,這些平息廣陵道戰火的真正功臣,要麼不在,要麼死瞭。

盧白頡泛起苦笑,自己坐在這裡算什麼?不過是礙於頭頂那個廣陵道節度使的頭銜罷瞭。

在離陽廟堂平步青雲的宋笠其實就坐在盧白頡身邊,隻不過大概是知道自己跟兩袖清風的棠溪劍仙不是一路人,這位離陽王朝最年輕的常設將軍沒有流露出太多殷勤,更多是跟身邊的那位舊識濟州將軍相談甚歡,沒有因為自己的飛黃騰達而得意忘形。

很快就有幾分微醺的宋笠抬頭看瞭眼春雪樓的華美頂梁,手指捻動酒杯,嘴角微微翹起。舊地重遊,當年自己寄人籬下,如今是誰寄人籬下就不好說瞭啊。

醒掌十萬甲,醉臥美人膝,大丈夫不外如是。

春雪樓內,觥籌交錯,歌舞升平。

好像一樓太平瞭,就是天下太平瞭。

盧白頡望向遙遙坐在對面的經略使王雄貴。這位即將東山再起重返京城中樞的顯貴清流文臣,正在舉杯向廣陵王父子敬酒,他雙手持杯,大袖下垂,高冠博帶,真是風流寫意。

盧白頡又望向席位靠後的一些人物。先前都曾是在西楚朝堂上手持玉笏身穿朱紫的薑室重臣,如今雖然在此處稍稍低眉順眼瞭幾分,但是那份如獲大赦後的喜慶,難以掩飾,故而更有一種人生得意須盡歡的風范。

盧白頡低頭望向那杯酒,沒來由想起一張年輕臉龐。那個年輕人初次登門拜訪,就問他這位當時尚未出仕的棠溪劍仙:先生賣我幾斤仁義道德?

他猛然舉杯,仰頭喝盡一杯酒。

滿堂錦衣客。

志得意滿。

燕剌王世子趙鑄因為是姍姍來遲的不速之客,原本可以坐在靖安王趙珣身邊的他,也不講究,拒絕瞭春雪樓那邊的安排,見縫插針隨意坐到瞭靠後的一個位置上。左右兩人,一位是曾經在上陰學宮求學的豪閥子弟,叫齊神策,面如冠玉,皮囊極好,言語不多,但是並不倨傲,很討喜。右首邊是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叫周大梁,是盧升象舊部,這次沒有跟隨恩主去往薊州任職,而是憑借戰功留在瞭廣陵道擔任崖州副將,吃起東西來比趙鑄還狼吞虎咽,更討喜。齊神策和周大梁沒有刻意與這位世子殿下拉關系,倒是兩人鄰座的武將頻頻湊過來殷勤敬酒。趙鑄也不厭煩,你敬我一杯,我必回敬一杯,一來二去,順便把那兩個馬屁精跟齊神策、周大梁的關系也給弄熟悉瞭。加上趙鑄好像天生就有一種讓人心生親近的本事,一時間五人喝酒勸酒躲酒各顯神通,並不計較官爵高低,不亦快哉,比起其他座位關系錯綜復雜的種種虛與委蛇,可謂風景這邊獨好。

酒至一半,有七名春雪樓劍姬佩劍入樓,七人衣衫七彩,身段婀娜,美人腰肢纖細,亦是如一柄三尺劍,可斬豪傑頭顱。

劍舞輝輝煌煌,驚心動魄,目眩神搖。

當七名曼妙劍姬同時躍起,高低不一,就像在樓中掛出一條彩虹。

一名清流名士高聲叫好之後,頓時滿屋喝彩。

就在七名劍姬即將功成身退之時,大堂門口處出現一名相貌極其俊美、難辨性別的陌生人物。

與門外此人首尾呼應的廣陵王趙毅臉色劇變,手中那隻夜光杯差點摔落在地,這位魁梧如山的廣陵道藩王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

趙鑄順著眾人視線望去,打瞭一個激靈,臉色難堪,就跟老鼠見貓差不多德行,恨不得躲到桌案底下去。

七名春雪樓精心培養的劍姬被擋住去路,進退不得,楚楚可憐。

那名大煞風景的陌生人拎著一壺酒,竟然就那麼坐在門檻上,身邊走入五位白衣如雪的絕色女子,無論姿容還是氣韻,相較七名原本已經令人驚艷的王府劍姬,竟然都要勝出一籌。

五位白衣女子,人人佩刀,在她們的主人身前排列一線。

舊南唐有名刀,豪壯大平。

如今的離陽兩遼邊軍制式戰刀,北涼徐傢第四代戰刀,都曾有過借鑒。

鎮南將軍宋笠眼前一亮,很快就認出她們的身份:被譽為“南疆二藩王”納蘭右慈的貼身侍女,取名也極為詭譎,分別叫作東嶽、西蜀、酆都、三屍、乘履。

五名白衣女子齊齊向前空靈掠出十數步,輕喝一聲,同時抽刀向前劈下。

寥寥五柄戰刀,竟然營造出一種數千鐵騎破陣的雄壯氣勢,嚇得那七名春雪樓劍姬向後逃竄。

春雪樓盛情邀請而來的滿堂貴客大多數也臉色蒼白,不知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是廣陵王趙毅獨具匠心的助興手筆,還是有人膽敢在春雪樓砸場子?

眾人隻見那名俊美非凡的儒士坐在門檻上,一手晃動酒壺,一手拍打膝蓋,朗聲高歌道:“請君細細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裡多多少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這下子所有人都瞭然,這些人跟藩王府邸不對付,否則若是春雪樓的安排,光是那些言語,就太晦氣瞭。

廣陵王趙毅咬牙切齒,盧白頡神情自若,王雄貴滿臉疑惑,宋笠笑意玩味,趙鑄哭笑不得。

體態臃腫不堪的趙毅緩緩起身,擠出笑臉,試探性問道:“納蘭先生,不知蒞臨春雪樓,可是有事相商?”

馬上就要卸任經略使榮歸京城的王雄貴在聽到那個稱呼後,勃然大怒,明知故斥問道:“堂外何人?!”

風姿如神的納蘭右慈停下高歌,笑容醉人,伸出手指瞭指自己:“我?”

然後他悠悠然起身,登樓之時就已飲酒。他在這春雪樓頂樓門口坐下之前其實就已經喝掉大半壺酒,滿臉緋紅,越發光彩照人。這位讓整座離陽廟堂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春秋謀士,哈哈笑道:“我納蘭右慈啊,就是個讀書人!”

隨著納蘭右慈說完話,五名各有傾城姿容的婢女又一次向前,身形在空中旋轉一圈,然後重重踩踏在那幅富貴地衣之上,劈刀而出,凌厲氣勢更勝之前。

納蘭右慈旁若無人,緩緩向前,一句話讓整個廣陵道權貴都感到天打五雷轟。

“我南疆十五萬鐵甲,一路北上,勢如破竹,已經北渡廣陵江!”

王雄貴面無人色,身體摔回座位。

不僅僅是這位廣陵道經略使六神無主,樓內更有無數酒杯摔碎的清脆聲響。

趙毅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宋笠瞇起眼,開始權衡利弊。

趙鑄愣在當場。南疆大軍擅自離開轄境北上一事,顯然連他這位燕剌王世子殿下都被蒙在鼓裡。

盧白頡輕輕放下酒杯,站起身沉聲問道:“燕剌王趙炳意欲何為?”

納蘭右慈似乎被這個問題給難住,眉頭緊蹙,低頭思量片刻後,猛然抬頭,微笑道:“造反啊,這不明擺著的事情嘛!怎麼,棠溪先生不信?”

盧白頡搖頭譏諷一笑。

這個時候春雪樓並肩走入兩人。一位身穿藩王蟒袍,身材魁梧,與樓內諸人已經熟悉的燕剌王世子有六七分相似,隻是比起趙鑄的玩世不恭,這位老人氣勢凜然。

老人笑望向那個高坐主位的廣陵王趙毅:“小毅胖子,別來無恙啊?老子在鳥不拉屎的南疆待瞭二十年,對你的廣陵道可是垂涎已久啊!不過話說回來,當初本就該是我趙炳擁有廣陵這份傢業,你趙毅也就隻配幫著我看傢護院二十年而已!”

趙毅面如死灰,嘴唇顫抖。

但是比起這位二十餘年不曾在離陽廟堂出聲的南疆藩王,老人身邊那位同樣身穿蟒袍的藩王,更讓滿堂權貴感到膽寒絕望:昔日的北涼都護,如今的蜀王陳芝豹!

如果僅是燕剌王趙炳的南疆大軍起兵造反,離陽還有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南下平叛,無非又一場西楚復國的禍事而已。

可一旦趙炳有陳芝豹相助,那麼所有人都開始懷疑,從永徽祥符之交便呈現出多事之秋跡象的離陽朝廷,能否僥幸渡過此劫?

這個時候,春雪樓內有些人才終於記起那支西北鐵騎,才開始捫心自問,是不是如果有忠心耿耿的三十萬鐵騎的震懾,這個南疆蠻子趙炳就一輩子都不敢染指中原,隻能慢慢老死在那蠻瘴之地?

人屠徐驍死瞭,碧眼兒張巨鹿死瞭。

兩人都活著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南疆大軍一步不敢出南疆,甚至連北莽百萬大軍都不敢南下半步。

兩人都死瞭後,很快就有西楚復國,就有北莽叩關,就有南疆造反。

沒有人知道陳芝豹為何會選擇叛離北涼後,既然選擇瞭依附離陽趙室正統,早已封王就藩,為何最後卻把所有賭註都押在一個偏居一隅的藩王身上。

陳芝豹面無表情,跟那位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坦然對視。

最終盧白頡嘆息一聲,頹然坐回位子。

中原,這次要死多少人才會罷休?

陳芝豹嘴角有些冷笑。

中原不死人,如何記得有些人在為他們而死。

我陳芝豹不是徐鳳年,從不怕打仗,更不怕死人。

春雪樓有一場決定中原走勢的盛宴,流州青蒼城也有一場宴席,雖然粗茶淡飯,卻一樣決定瞭將來的涼莽格局。

刺史楊光鬥望著擁擠圍坐在一張桌子上的那些年輕面孔,總是忍不住笑,老人是開心,是由衷欣慰。

剛剛升任流州別駕的陳亮錫,流州將軍寇江淮,才從涼州關外趕來接收臨謠、鳳翔兩鎮兵權的謝西陲,率領一萬幽州騎軍趕赴此地的鬱鸞刀,即將奔赴西域爛陀山的曹嵬,當然還有徐龍象。老人看著這些朝氣勃勃的年輕人,就像自己傢裡一下子湧現出五位後起之秀。就像天地雪白的冬日裡,突然看到一簇簇鮮嫩綠意,令人目不暇接,滿心歡喜。

曹嵬身材矮小,貌不驚人,卻心高氣盛,哪怕與這些同齡人一桌吃飯,嗓門反而最大,氣勢最為鋒芒畢露。

這位矮冬瓜一邊嚼著羊肉大餅,一邊跟楊光鬥哼哼道:“老楊,你就耐心等著幫我往清涼山和都護府遞交捷報吧!其實要我看啊,你現在就可以提筆瞭,軍功隻管往大瞭去寫,保管沒錯!”

陳亮錫微笑道:“還是得按著規矩來。”

曹嵬斜眼道:“老陳啊,信不過我曹大將軍不是?”

陳亮錫無奈一笑。

鬱鸞刀冷笑道:“別忘瞭種檀是領著一萬南朝精騎去的爛陀山,你也就一萬兵馬,輸贏還兩說,這會兒就惦念著軍功?有你這麼領兵打仗的?信不信我現在就給王爺寫一封密信?!”

一物降一物,曹嵬跟誰都吊兒郎當攀親沾故,唯獨跟這個叛逃中原的鬱氏嫡長孫尿不到一個壺裡,他翻瞭個白眼,悻悻道:“臭娘兒們,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玉樹臨風的鬱鸞刀按住腰間名刀大鸞,挑瞭下眉頭:“去屋外耍耍?”

曹嵬含混吞下最後一點大餅,突然哎喲一聲,捧著肚子:“吃撐瞭,今日出手隻有往日兩三成功力,罷瞭罷瞭,鬱鸞刀,老子就用兩三成功力與你一戰!一樣揍趴下你!”

鬱鸞刀嗤笑道:“怕你?”

謝西陲會心一笑。

寇江淮默默細嚼慢咽著羊肉餅,偶爾喝口水,對於曹嵬、鬱鸞刀兩人的針鋒相對並不理睬。

赤腳黑衣的徐龍象咧瞭咧嘴:“要不然你們兩個一起跟我打?”

鬱鸞刀和曹嵬頓時一個心有靈犀的眼神交會,然後兩人異口同聲道:“隻準一隻手!”“隻準一條腿!”

徐龍象笑呵呵道:“行啊。”

鬱鸞刀神采奕奕躍躍欲試,曹嵬依舊鬼頭鬼腦畏畏縮縮。

楊光鬥氣笑道:“一幫兔崽子!休得胡鬧!”

老人丟瞭個眼色給陳亮錫。後者放下羊肉餅,正瞭正衣襟,沉聲道:“最新一封拂水房諜報顯示,真正的流州之戰,戰於北莽南朝,這是已經敲死的經略。寧峨眉會率領六千鐵浮屠來到青蒼城,支援龍象軍。與此同時,涼州將軍石符和駐紮在清源軍鎮一帶的白羽輕騎,隨時可以進入流州戰場,幫助龍象軍牽扯黃宋濮的北莽主力大軍。”

曹嵬皺眉問道:“龍眼兒一戰,鐵浮屠不是隻剩下兩千人瞭嗎?”

陳亮錫笑道:“八百白馬義剛剛加入鐵浮屠,又從涼州境內兩處關隘抽調瞭將近三千騎兵。”

曹嵬一拍大腿,斜瞥瞭一眼鬱鸞刀,故意幽怨道:“他娘的,原來鐵浮屠才是徐鳳年這傢夥的親兒子啊!”

曾經跟隨年輕藩王一起從薊州北奔襲至葫蘆口外的鬱鸞刀怒道:“曹嵬!你嘴巴給我放幹凈點!”

陳亮錫轉頭望向寇江淮、謝西陲兩人,繼續說道:“為瞭保證能夠全殲種檀部騎軍,除瞭曹嵬那萬騎作為主力之外,恐怕還需要一支騎軍在外圍策應。”

寇江淮直截瞭當道:“我不吃這種小魚小蝦。”

謝西陲平淡道:“我去好瞭,剛好鳳翔、臨謠兩鎮兵馬熟悉西域地形。”

鬱鸞刀瞇起眼笑道:“那我就直插南朝姑塞州腹地,直奔那座西京廟堂?”

陳亮錫的視線剛到,徐龍象已經回答道:“龍象軍就跟黃宋濮主力大軍在流州邊境的正面戰場上見,且戰且退,在黃宋濮見到青蒼城的城墻之前,一定會是在三到四場大戰之後的事情瞭。”

寇江淮點頭道:“三場是最少,三萬龍象軍隻要能夠支撐到打四場仗,我就可以讓那個上任南院大王有來無回,要他跟葫蘆口楊元贊一個下場!若是有五場的話……”

說到這裡,寇江淮停頓瞭一下,挑釁地看瞭眼鬱鸞刀:“那我可就要跟你爭搶誰砍掉的南朝官員腦袋更多瞭。”

陳亮錫謹慎道:“雖說龍眼兒平原一戰,北莽頭等精銳的馬欄子死傷殆盡,可黃宋濮畢竟做過將近二十年的南院大王,肯定還有些老底子,種檀更是被種傢寄予厚望,所以在流州,不管是哪一處的戰事,都不可掉以輕心,為此我專門跟都護府請求從涼州邊軍裡抽調出最少六百白馬遊弩手。”

陳亮錫突然加重語氣,眼神冷厲道:“諸位,我陳亮錫雖不擅長兵事,但是無比清楚一點,那就是在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流州戰場,不是誰多殺幾萬北莽蠻子就可以將功補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誰如果為瞭那點眼前的戰功而耽誤整個流州大局,我陳亮錫這輩子隻要活一天,就要跟他一天不死不休!曹嵬!鬱鸞刀!寇江淮!謝西陲!”

曹嵬嘆瞭口氣,訕訕然放下那條踩在凳子上的腿:“怕瞭你老陳瞭,知道啦知道啦!”

鬱鸞刀神色肅穆道:“知道輕重。我幽州萬騎隻會以西京城作為首要目標,會盡量繞開君子館、瓦築等軍鎮,不管他們兵力是否空虛,都不予理會。”

謝西陲點瞭點頭。

寇江淮仍然一副悶葫蘆的模樣,但是實在扛不住陳亮錫直愣愣的眼神,隻得跟隨謝西陲一起點瞭點頭。

徐龍象撓撓頭:“亮錫,沒我啥事嗎?”

陳亮錫抬起手臂,握緊拳頭,重重揮下:“將軍你隻管痛快阻擊黃宋濮主力!”

徐龍象憨憨笑道:“這的確不是個事兒。”

曹嵬一拍額頭,這個缺心眼的小王爺,天曉得怎麼就會有那麼個老奸巨猾的哥哥。

謝西陲忍俊不禁,然後有些恍惚。

當初在廣陵道,他雖然親自打瞭很多匪夷所思的勝仗,可到底還是不踏實,那種感覺就像你清楚自己哪怕打瞭九十九次勝仗,但隻要輸瞭一場,就會滿盤皆輸。

到瞭北涼,到瞭這座青蒼城後,除瞭依舊眼高於頂的寇江淮之外,與這些陌生人成為瞭袍澤,哪怕是在跟敵人兵力懸殊的前提下,卻無比心安。

就在此時,一名風塵仆仆身披輕甲的英俊年輕人大步走入屋子,猛然抱拳道:“白馬遊弩手李翰林,率領一千二百騎已入青蒼城,隨時待命!”

滿臉震驚的陳亮錫起身問道:“李校尉,你們遊弩手怎麼來瞭這麼多?涼州關外怎麼辦?”

李翰林板著臉道:“是都護府的軍令,末將隻管聽令行事。”

然後這位北涼邊軍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朝屋內眾人眨瞭眨眼睛,笑臉燦爛,稍稍放低聲音道:“涼州關外那邊已經沒啥北莽馬欄子好殺的瞭,倒是黃宋濮那老傢夥手底下還有七八百私軍欄子,還算湊合。”

寇江淮抬起頭,問道:“你就是那個李翰林,經略使李功德的兒子?”

曹嵬立馬進入端板凳看好戲的狀態,唯恐天下不亂。嘖嘖,寇江淮這傢夥平日裡就是見誰都像欠他幾百萬兩銀子的欠揍模樣,遇上李翰林這種既有身世又有戰功的傢夥,果然是要狠狠幹上一場的架勢!

李翰林愣瞭愣,笑道:“對,我就是李翰林。你就是寇江淮寇將軍吧?在你們剛剛跟離陽朝廷大軍死磕的時候,我跟年哥兒……是跟王爺有過書信往來。王爺在信上就說過,如果哪天能讓你和謝西陲一起為北涼邊軍效力,那就痛快瞭,沒想到還真有這麼一天!我李翰林是個糙人,沒二話,以後隻要都能從戰場上活著回去,到瞭陵州,我請你寇江淮喝一整年的花酒!不僅是你,曹冬瓜,鬱鸞刀,謝西陲,你們誰都別想跑!”

被喊瞭綽號的曹嵬怒道:“你李翰林哪來那麼多銀子?!陵州那個銷金窩,一個過得去的花魁,沒個兩三百兩銀子拿得下來?”

李翰林哈哈笑道:“怕什麼,跟我爹借去,實在還不上銀子,就還給他老人傢一堆孫子嘛。”

寇江淮嘴角翹起,這個曾經惡名昭彰的白馬校尉,似乎比什麼謝西陲什麼鬱鸞刀都順眼多瞭。

謝西陲滿臉苦笑道:“李校尉,喝酒可以,喝花酒的話,恐怕喝一年酒就得跪一年搓衣板啊。”

向來以一本正經著稱北涼的陳亮錫笑瞇瞇道:“我比謝西陲強一些,尚未娶妻,所以喝花酒不怕,不過要喝,我隻喝綠蟻酒,至於花魁不花魁的……”

陳亮錫“一本正經”道:“還是很在乎的!”

寇江淮忍不住瞥瞭眼這位讓自己刮目相看的年輕流州別駕,在肚子裡罵道:狗日的,不愧是從江南道那邊來的讀書人!

楊光鬥一直沒有打斷這些年輕人的言語。

老人時不時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滿眼笑意。

老人拍拍手後,突然站起身,雙手負後,徑直走向門口,跨過門檻後,轉頭看著那些年輕人,緩緩說道:“天底下大概隻有我們北涼,隻有我楊光鬥的這座刺史府邸,在為將軍們餞行的宴席上,隻有一籃子羊肉大餅,對不住瞭。”

老人說完這句話,便揚長而去。

曹嵬趕緊扯瞭扯陳亮錫的袖子,嘿嘿笑道:“老陳老陳,你瞧見沒,楊老頭是不是哭瞭?”

還未走遠的老人一邊加快步子,一邊怒罵道:“放你的屁!咱們北涼風沙大!”

不到廣陵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不入學宮辜負書。

作為文人雅客,想要一舉三得,其實不難,須知春神湖本就與廣陵江一脈相承,那麼去臨近春神湖的上陰學宮吃蟹即可。隻不過上陰學宮,可不是誰都能進的,傢學、身世、品第、清望,都要講究。

隨著大祭酒齊陽龍入京擔任尚書令,上陰學宮的氣象更是蒸蒸日上,而雅號棠溪劍仙的原兵部尚書盧白頡,在看似外任實則貶謫為廣陵道節度使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上陰學宮藏書樓借書,與經略使王雄貴相約一同砥礪學識多達半旬時日,更是將學宮的聲勢推到頂點。在這種情況下,祥符初那場數千士子赴涼帶來的影響,在中原版圖上逐漸消散。

在當下被好事者譽為“江左翰林院”的上陰學宮,有位女子稷上先生更是顯得光彩奪目,她就是在學宮內傳授音律以及雜傢兩項的魚幼薇。魚幼薇父親本就是學宮先生,娘親更是名動天下的西楚皇室首席劍姬,其劍舞曾是泱泱大楚八絕之一,與國師李密的圍棋齊名。而魚幼薇本身便是極有韻味的女子,所以她在上陰學宮的授業解惑,吸引瞭無數關註,相傳連深居大內的皇後嚴東吳也聽說瞭這名奇女子,想要勸說皇帝召見魚幼薇進入京城國子監擔任司業一職。

隻是魚幼薇的這份天大機緣,隨著廣陵王府春雪樓那場動蕩,就此耽擱。而這位女子稷上先生好似也未因此而消沉,原先定為攜帶稷下學子於初秋時分遊歷春神湖一事,按部就班,一百六十餘人,浩蕩成行。

魚幼薇教學頗為異類,一半時間工夫都不在上陰學宮內,而是領著門下學子遍訪名山大川、風景勝地、前朝遺址,聽松濤聽泉湧聽高崖風呼嘯,反倒是近在咫尺的春神湖,約莫是燈下黑的緣故,一直被魚大傢遺忘,直到上月有學子提議遊覽春神湖,魚幼薇便答應下來。

在他們臨近春神湖之際,恰逢大雨,一名年輕武將率領一隊精騎不約而至,馬蹄陣陣,濺起泥濘無數。暮色中兩百騎鐵甲錚錚,讓眾多學宮士子忍不住目眩神搖。

為首騎將甩鐙下馬,摘下頭盔捧在腋下,大步向前,對魚幼薇展顏一笑:“幼薇,一別數年,終於又相見瞭。”

魚幼薇面色如常,隻是輕輕點頭。

她與稷下學子一般身披厚實蓑衣,身姿盡掩,可是哪怕如此,依舊楚楚動人。

圍在她身邊的學宮士子們在認出來者身份後,大多驚呼出聲,眼神中熾熱、崇拜、敬畏皆有。原來此人正是上陰學宮出去的齊神策。齊神策當初求學之時,就與寇江淮、趙楷等人並稱“學宮八駿”,短短數年之間,先是依靠顯赫傢世得以投效南征主帥盧升象麾下,卻從尋常士卒做起,憑借廣陵道戰事尾聲中的橫空出世,戰功顯著,很快就在戰場上晉升都尉。西楚覆滅後,朝廷犒賞功臣,齊神策又得以躋身實權校尉之列。這次春雪樓大變,齊神策更是因禍得福脫穎而出,真正闖入整個天下的視野。傳聞燕剌王趙炳與蜀王陳芝豹兩大藩王各取一人,燕剌王選擇瞭位高權重的鎮南將軍宋笠,納為己用,而白衣兵聖則對當時滿樓朱紫中屬於後起之秀的齊神策,獨獨青眼相加。

故而現在上陰學宮士子每每論及師兄齊神策,喜歡稱之為“三步登天”。

兩位藩王在聯手昭告天下正式起兵之後,除瞭南疆精銳陸續渡江進入廣陵道,大量西蜀步卒也火速擁入中原之地。通過兩次死戰贏得“忠、烈、勇、毅”四字士林評語的靖安王趙珣,不知為何在此時銷聲匿跡,既沒有在春雪樓像盧白頡、王雄貴那般被軟禁,也沒有在藩王轄境為離陽趙室出聲。此番變故,朝廷可謂措手不及,由於盧升象、許拱兩位主將被調入薊州禦邊,兵部尚書吳重軒也被召入京城,麾下大軍雖未跟隨北調,但形勢大大不利,不得不避其鋒芒,不等太安城聖旨趕到,領軍主將便擅自一口氣北退四百裡,屯紮在京畿南部邊緣地帶。離陽皇帝緊急召見大柱國顧劍棠、盧升象、許拱以及兩淮節度使蔡楠入京,隻有到瞭這個時候,離陽朝廷才猛然驚覺,值得信任的可用之將,是如此屈指可數。想當初,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瑯等一幹春秋功勛老將,哪一位不是足可獨當一面的軍中砥柱?

在這種時候,國子監祭酒姚白峰的因病辭職,就顯得尤為波瀾不驚,反倒不如齊神策的崛起惹人註意。

齊神策站在大雨中,雨點重重敲擊在那具取自廣陵王府庫藏的名貴鎧甲之上,聲響清脆連綿,隱約有一股無言的雄渾金戈氣。

他與這位不遠處的坎坷女子,說著一些久別重逢的簡單言辭,情深而語淺。與她說話時,始終凝視著她的眼眸,希冀著從她眼中找出絲毫喜悅,或是欣慰,或是驚訝。

可惜都沒有。

齊神策腰間除瞭懸佩有制式戰刀,還有那柄東越劍池名劍第十二的“玲瓏”。他視線稍稍轉移,望瞭一眼春神湖面上,然後收回視線,微笑道:“幼薇,我與新任青州水師劉大人曾是軍中袍澤,這次聽說你們要遊覽春神湖,我特意請他調出一艘黃龍樓船供你們使用。放心,近期廣陵註定無戰事,你們盡情遊玩便是。”

魚幼薇點瞭點頭,沒有拒絕這份善意,淡然道:“我替學生們謝過齊將軍。”

齊神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語。

比如他聽說正值亂世,偏偏西北涼州即將有一樁婚嫁喜事。

齊神策深呼吸一口氣,笑瞭笑,重新戴好頭盔,沉聲道:“保重!”

魚幼薇愣瞭愣,也笑瞭,多出幾分真誠,點頭道:“你也保重。”

巨大樓船逐漸靠岸,她一行人登船,他那支騎軍則久久停馬岸邊。

就在黃龍樓船徹底消失在雨幕後,又有一支氣度森嚴的精悍騎軍來到春神湖畔,為首騎將與齊神策年齡相當,如今官身還要在齊神策之上。

是原薊州將軍袁庭山——大柱國顧劍棠的女婿,雁堡私騎的現任主人。

他與宋笠一起歸順瞭挾洶洶大勢北上的燕剌王趙炳,卻和齊神策相見恨晚,隻不過兩人都與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關系一般。

袁庭山抹瞭把臉上雨水,大聲調侃道:“來晚瞭來晚瞭,沒能瞧見那位風華絕代的魚大傢。”

齊神策低聲感慨道:“你晚瞭,我也晚瞭。”

袁庭山聽不真切,隻不過齊神策的那份失魂落魄看得清楚,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沒好氣道:“要換成是我,早就強搶瞭回傢去,保管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個無親無故的娘兒們而已,她所在的上陰學宮難不成還真能跟你齊將軍掰手腕?靠口水?”

袁庭山說到這裡,拍瞭拍腰間戰刀,獰笑道:“別忘瞭咱們有這玩意兒!”

齊神策不說話,隻是搖頭。

袁庭山冷哼一聲:“咱們還真是難兄難弟,都跟那個姓徐的不對付!”

齊神策一笑置之。

黃龍樓船漸行漸遠,魚幼薇和一個身材矮小的小女孩站在船頭,後者幫她抱著那隻大白貓武媚娘。小丫頭綽號小木魚,紮羊角丫兒辮子,姓王,父輩都是學宮先生,她父親所撰寫的墓志銘名動天下,被中原文壇譽為“聞之不落淚者必無情不孝”。由於小丫頭經常出現在魚大傢的講堂之上,與武媚娘一樣在學宮極有名氣,久而久之,她又有瞭個“小王先生”的昵稱。

武媚娘躥出小丫頭的懷抱,溜回船艙躲雨去瞭。

小丫頭踮起腳尖趴在欄桿上,好奇問道:“魚姐姐,你說這麼大一座湖,會不會有蛟龍出沒啊?”

魚幼薇啞然失笑:“這我可不曉得。”

小丫頭怯生生問道:“北涼新設立的白馬書院邀請你去講學,去不去呀?”

魚幼薇陷入沉默。

小丫頭見狀也不敢多說什麼,老氣橫秋地嘆瞭口氣,莫名其妙冒出一句:“風景舊曾諳,能不憶江南?”

魚幼薇笑意微澀。

風景舊曾諳,能不憶北涼便不憶。

西域大小盆地星羅棋佈,大軍極易縱橫馳突,設防困難,故而歷史上中原王朝唯有鼎盛時期才能“鞭長及西”,“北涼都護府”的說法便沿襲大奉朝的中興之時。如今青蒼、臨謠、鳳翔三鎮的存在,便是為瞭勾連西域中原兩地,而在臨謠軍鎮以西的廣袤地帶,又以密雲山口為首要咽喉之地,爛陀山便位於此處埡口左側山脈,天然利於屯兵儲資。

先後兩支騎軍沿著這條橫向的寬闊山口向東緩行。後者是典型的北莽輕騎建制,除去百夫長千夫長披掛鐵甲與中原騎將無異,騎卒大多身披皮革制成的輕韌戰甲,配置五花八門,有馬刀、長矛、騎弓,甚至還能看到許多懸掛在輔馬兩側的狼牙棒和套馬索。那支先行騎軍則顯然要更“重”,為瞭不傷戰馬腳力,還有雙騎輔馬,兩匹分別馱負“兵甲”,即兵器與鐵甲。“甲馬”掛有引人註目的甲囊,那套近乎煩瑣的盔甲內附皮裡,外罩鱗甲或是鎖子甲,武器也相對更加齊整,一律是長矛、騎弓和馬刀三種,全部懸佩在兵馬之上。而這撥人數在三千左右的騎軍,騎乘戰馬也披有皮質護甲,僅從這一人三騎的規模來看,就能知道這三千騎且不論戰力高低,但在北莽邊軍中肯定是排得上號的“老子軍”。

按照北莽心腹大敵北涼邊軍的調侃說法,北莽邊軍大致分為三種。綽號“兒子軍”的騎軍屬於南朝精銳,一人雙騎,算是南朝廟堂權貴的親兒子,什麼好物件都不缺,戰馬優秀,兵甲精良,諸如瓦築、君子館這些重要軍鎮的騎軍就在此列。至於“孫子軍”就要遜色許多,在北涼尤其是涼州關外鐵騎眼中就跟馬背上的軍功差不多,不堪一擊。還有一種被稱為“老子軍”的強勢騎軍,則不容小覷,輔馬多達三四匹甚至五匹之多,例如董卓的私傢騎軍、洪敬巖的柔然鐵騎,還有柳珪、楊元贊等北莽大將軍的老底子親軍皆是如此,數量不多,可戰力極強,不存在兵力懸殊便不敢死戰的情況,勝則勢如破竹,敗則全軍覆沒,在戰場上很大程度能夠主導形勢。

這支總計萬人的北莽大型騎軍,正是成功幫助種檀登上爛陀山的送旨軍,是南朝數傢豪閥湊出來的壓箱底本錢。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把賭註放在流州和幽州兩處戰場的南朝高門大傷元氣,既然柳珪、楊元贊這些成名已久的南朝邊軍元老靠不住,這回那六七個同氣連枝的南朝甲乙大族學乖瞭,押註押到瞭聲名鵲起的夏捺缽種檀身上。當然背靠大樹好乘涼的種檀也掏出不少傢族老本,那三千精騎正是出自種傢鐵騎,一口氣派遣給瞭種檀半數,連大將軍種神通麾下也不過三千私騎,足可見種傢對這位長房嫡子的器重。不過這也毫不奇怪,畢竟種檀是連女帝陛下都在朝堂上親口稱贊的後進之輩,遍觀北莽官場二十年,這份殊榮,廟堂前輩裡頭大概就隻有柳珪和董卓寥寥兩人瞭。

種檀騎在一匹昵稱為“美人”的汗血寶馬之上,本該志得意滿的年輕武將眼神陰沉,望向山口遠處,身邊一名心腹千夫長好奇道:“少主,八十多騎馬欄子都撒出去瞭,而且都是自傢兒郎,出不瞭錯,我估摸著到達那流州鳳翔軍鎮之前,都不會有戰事發生,少主在擔心什麼?”

種檀耳畔響著大軍中的熟悉馬蹄聲和些許駝鈴聲,皺眉道:“太平靜瞭。”

出身種傢的千夫長伸手撓瞭撓那顆大光頭,咧嘴笑道:“少主這趟跑去爛陀山本來就出人意料,北涼邊軍來不及反應也正常。就流州那點可憐巴巴的騎軍,光是應付黃宋濮的兵馬就夠喝上一大壺的瞭,哪裡顧得上咱們?”

種檀嘆瞭口氣,憂心忡忡道:“上次戰事董卓都已經打下瞭涼州虎頭城,流州也保持瞭均勢,最終卻輸掉瞭整場戰役,就是因為幽州輸得太慘瞭。此次大戰在拒北城以北,但是勝負關鍵卻在流州啊。我怕就怕兩次大戰,都因為我種檀身處何處便輸在何處……”

那名千夫長趕忙打斷種檀的晦氣言語,悻悻然道:“少主莫要烏鴉嘴!”

種檀自嘲一笑,然後眼神堅毅,沉聲道:“時刻盯著前方馬欄子的動靜,傳回諜報稍有異樣凝滯,我們先鋒三千騎就進入戰時準備,以最快速度沖出密雲山口,務必保證身後六千騎能夠在平坦地帶鋪展陣形。”

這位夏捺缽之所以親率三千種傢鐵騎開路,正是擔心給人堵死在密雲山口之內,身後那些來源雜亂的六千騎,未必能夠成功擋住大股北涼騎軍突如其來的沖擊,甚至極有可能給敵軍逼迫得出現海水倒灌之勢,到時候密雲山口內就會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瞭。即便爛陀山僧兵近在咫尺,但對於戰機勝負都是稍縱即逝的騎軍之戰而言,意義其實不大。從頭到尾經歷過葫蘆口慘烈戰事的種檀很清楚,紙面上的兵力優劣,都是虛的,不但涼莽戰場的葫蘆口證明瞭這一點,中原廣陵道的那次西楚復國,謝西陲和寇江淮那兩個年輕人,也用一場場匪夷所思的勝利證明瞭這一點。

雖說種檀事前與父親種神通還有小叔種涼有過一場議事,認為流州險峻形勢不允許北涼出動兩萬騎來堵截,而兵力一旦少於兩萬騎,那麼種檀的一萬騎軍和即將動身趕赴戰場的近萬爛陀山僧兵,就在流州以西的任何戰場上穩穩立於不敗之地。但是種檀從來不覺得沙場上有什麼必然之勢,西京朝堂上那場君臣問答,女帝陛下當著滿殿重臣的面對這位年輕人贊不絕口,種檀言語不多,自稱“並無出眾之處,用兵唯有謹慎”,這不僅僅是照顧柳珪、董卓那些“敗軍之將”的顏面,更多是種檀調兵遣將的真實寫照。

種檀自言自語道:“隻要讓我出瞭這密雲山口,任你徐鳳年在流州有翻雲覆雨的手腕,也無關大局瞭。不過就算你有這份魄力趕來堵截,又當真能攔得住我?”

雖然臨近出口處,尚有一段路程,前方馬欄子最近一次傳遞回來的軍情也不曾有異樣,但是種檀突然瞇起眼,下達瞭一份莫名其妙的軍令:“三千先鋒騎,換馬!披甲!”

種檀一馬當先,向前沖殺而去。

若是山口外沒有北涼騎軍守株待兔,那就當作一場演武好瞭。

兵法上向來有半渡而擊一說,因時因地而異。

一名年輕儒雅的騎將抬起手臂,身後兩鎮六千騎驟然而停。

他抬頭眺望約莫三裡地外的密雲山口,身後六千人馬都風塵仆仆,流露出疲憊神色。一人雙騎,人馬皆疲,照理說這種形勢下的騎軍,沒有小半個鐘頭的休憩整頓,戰力絕對恢復不到巔峰狀態。一匹天底下最好的神駒,大概能夠一天奔出三百裡。所謂的六百裡加急甚至是八百裡加急,那都是用驛站輪番換馬和驛馬撞死人不計罪的巨大代價換來的。事實上決定一支騎軍速度的真正關鍵,是騎軍最次一等戰馬的體力。那些名垂青史的長途奔襲騎戰,都建立在害馬慘重的前提下。簡單說來就是不斷活活跑死腳力孱弱的承重副馬,以此保證戰馬在戰場上的體力和沖擊力,否則一支兩三次沖殺就精疲力竭的騎軍,如何能夠對敵軍造成殺傷力?

這次奔襲西域,北涼都護府和流州刺史府的既定方略,都是要求他和另外一支騎軍盡力聯手堵截種檀萬騎,進而迫使此人身後爛陀山僧兵越晚進入流州青蒼主戰場,所以歸根結底,這場阻截戰不求戰果大小,不過是盡量為鬱鸞刀部騎軍的孤軍深入和主力龍象軍贏取時間。很好打,但也很不好打。保守的打法,就是不理睬爛陀山步卒僧兵,隻需要跟種檀的開路騎軍糾纏不休,如此一來,任務就算完成。可是在兩支騎軍並駕齊驅的途中,他提出瞭一個風險極大的想法,一個導致兩支騎軍都很不好打的激進方針。他本以為那個綽號“曹矮冬瓜”的年輕人會斷然否決,會搬出“以大局為重”這個說法,但是那個還是第一次與他並肩作戰的年輕北涼騎將,竟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不但如此,還主動擔負起更為“送死”的任務,理由是他曹嵬麾下人馬更多且他曹大將軍行軍打仗的本事也大些。這讓他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當年在廣陵道,習慣瞭獨力挑起所有擔子,習慣瞭數萬甚至十數萬大軍生死全部系於一身的沉重。

這場仗,還沒打起來,就讓他感到很陌生。

他謝西陲轉頭望向那些隸屬於臨謠、鳳翔兩座軍鎮的騎軍,下意識伸手握住那柄前不久才到手的戰刀——第六代徐刀。

許多事情許多細節,他也是真正到瞭西北進入邊軍之後才開始瞭解。比如手中戰刀,原來涼刀開鋒有兩次的講究,一次是在工坊磨刃,一次是在沙場殺人飲血,否則那把戰刀,如果僅有前一次,那就稱不得涼刀。

謝西陲笑瞭笑。

北涼寒苦,可窮講究真多。

不過他喜歡,很喜歡。

他身後這六千騎,“來路”復雜。既有原先在兩鎮割據稱王的強悍馬賊出身,也有為瞭戶籍而上陣搏殺的流州難民青壯,還有那個叫柴冬笛的婦人拉攏起來的西域流騎。

準確說來,跟他謝西陲一樣,相對與北莽蠻子身經百戰的北涼邊軍而言,都是雛兒。人是如此,新配發的腰間涼刀更是如此。

割下北莽蠻子的頭顱為刀染血開鋒,比起為那些水靈的胭脂郡婆姨破瓜,一點不差!

這個說法很粗糲鄙俗,更不知最早是從誰嘴裡傳出。

雖說師從西楚曹長卿卻出身於市井巷弄的謝西陲,自然還是很喜歡。

謝西陲的軍令一條一條精準傳達下去,將六千騎按照來源分作三部,以出身最正的兩千五百騎兩鎮騎卒作為先鋒,對出現在密雲出口外的種檀部騎軍展開沖鋒。沖突敵陣,得利則全軍齊進,未能得利,隻要穩住陣腳,讓北莽騎軍無法成功在山口外鋪展陣形,便小戰即退。第二支流民千騎替補而沖,繼而換作柴冬笛部兩千騎軍,更退迭進。他親自率領五百龍象軍精銳在旁壓陣,一旦北莽騎軍出現破陣而出的跡象,謝西陲就會讓那五百死士精騎就算戰死,也要用自己屍體堵住密雲山口的出口處。

在和曹嵬萬騎分道揚鑣之後,後者已經將絕大部分涼弩和騎弓都轉交給謝西陲這支騎軍。

最好的情況當然是種檀部騎軍精銳殿後,由尋常騎軍率先沖出密雲山口,但是謝西陲相信,那名靠著葫蘆口足足臥弓、鸞鶴兩城北涼邊軍屍體當上夏捺缽的年輕人,絕對不至於如此掉以輕心。

即便種檀真的如此名不副實,那麼謝西陲更有自信在實打實的戰場上,拿回那份己方先手失誤錯過的戰功。

謝西陲幾乎與山口內的種檀同時下令,然後說出如出一轍的言語:“換馬!披甲!”

曹嵬一萬騎在與謝西陲分開後,開始不計戰馬體力損傷地進行瞭一場快若奔雷的長途奔襲,直接繞過瞭密雲山口!

他要從密雲山口西端的附近一處入口闖進,然後將自己身陷死地,沿著山口迅速東奔,最終處於種檀騎軍和爛陀山僧兵之間,拼的就是謝西陲六千騎能夠守住東大門口!能夠等到他在種檀騎軍的屁股上狠狠捅一刀!

所以曹嵬在與謝西陲分別的時候,半真半假玩笑瞭一句:“姓謝的,我曹大將軍那可是板上釘釘要成為老涼王徐驍那樣的男人,結果這次等於是把腦袋拴在你謝西陲的褲腰帶上瞭,千萬別讓我英年早逝啊!”

謝西陲當時沒有豪言壯語,隻是點瞭點頭。

謝西陲看到那個矮小武將疾馳而去的時候,背對自己,抬起手臂,伸出大拇指。

不知到底是什麼曹嵬獨有的意義,或又是什麼北涼邊軍的古怪講究。

萬騎突進,其勢大如山崩潮湧。

曹嵬嘴唇幹裂,滲出些許血絲,卻滿臉笑意,怒吼道:“老子要讓密雲山口一役,成為不輸於盧升象雪夜下廬州、褚祿山千騎開蜀的豪壯騎戰!曹嵬可以死,唯獨不能死得籍籍無名!”

密雲山口雖然呈現出收束之勢,如同女子纖腰,可畢竟仍然能夠讓二十餘騎並排沖出。

先前謝西陲僅用眼力就可以看到數騎北莽馬欄子奔回山口傳遞軍情。

大戰一觸即發。

但是種檀部騎軍的沖出要比預期更快,也更為迅猛。

以至於鳳翔、臨謠兩鎮騎軍的當頭五十騎幾乎一個瞬間,就被蠻橫沖散。

雖然在北涼輕弩騎弓已經齊射,箭矢如雨潑灑向出口後,很快就射落二三十騎北莽蠻子,但是北莽騎軍總體上勢頭不減。

謝西陲立即改變策略,第一時間就下令讓五百龍象軍死士騎軍撲殺而去。

敵我雙方屍體都不夠,遠遠不足以形成一條天然的攔馬樁!

謝西陲停馬在山口外半裡地的地方,身邊僅有數十騎親衛扈從和六名傳令騎卒。

他並非那種沖鋒陷陣的猛將,當初親臨戰場讓離陽春秋老將閻震春全軍覆沒,謝西陲一樣不曾上陣殺敵。

不是謝西陲沒有那種一怒殺人的匹夫之勇,而是武力平平的他無比清楚,一個活著去準確發號施令的主將,才能夠率軍殺敵盈野。

謝西陲不但讓那五百精騎赴死,甚至還下瞭一條軍令:若是廝殺過後墜馬而未死,請諸位盡力殺馬於陣上!

謝西陲想起那一張張原本眼神堅毅的臉龐,在聽到這條命令後,幾乎人人眼中都有痛楚之色,最後又都默然策馬而去。

五百龍象精騎火速奔赴戰場後,謝西陲面無表情地下令給稍稍撤退的兩鎮騎軍展開半扇形陣形,一旦那五百騎出現潰退跡象,或是僅剩五十騎站在戰場上的時候,就必須對密雲山口進行不分敵我的攢射。

臨謠、鳳翔兩鎮騎軍的副將欲言又止,咬牙領命。

然後謝西陲又讓臨謠、鳳翔騎軍在扇面弧頂處,讓出一條可供二十騎並排向前沖鋒的通道,讓一千騎流民青壯列隊準備就緒,集中軍中所有槍矛配送給這些膂力出眾的流民青壯騎卒,並且臨時挑出擅長騎射步射的六百人,單獨成軍,位於兩鎮騎軍的那座扇面之前。

謝西陲坐在馬背上,看著那處狹窄到不能再狹窄的戰場,更是一座人馬皆亡的奇怪戰場。他雖然看不清密雲山口內的場景,但完全能夠想象那裡的密集鐵甲,不斷擠壓簇擁在一起,如一片蝗群,如一窩蟻穴。

如果拂水房的諜報出現紕漏,爛陀山僧兵並不需要整頓收攏,就已經與種檀騎軍匯集在一起。

如果曹嵬騎軍的推進不夠迅猛,或者是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已是強弩之末。

如果他謝西陲守不住這道口子。

隻要有一個“如果”成真,那麼流州戰事才開始,就已經是糜爛不堪的境地瞭。

這一刻,謝西陲不知為何,想起瞭那個似乎總是言笑溫和的年輕人,那個在涼州關外親口對自己建議多走走多看看的年輕人。

謝西陲深呼吸一口氣,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你為我大楚留下五百讀書種子,謝西陲何惜以一死相報?”

從今天起,再無大楚將軍謝西陲,隻有北涼邊軍謝西陲。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