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失之東隅

凌晨三點,江百麗小心翼翼地扭動門把手,躡手躡腳地走進門,看到洛枳抱膝坐在下鋪的床上,隨身聽屏幕閃著光芒,照亮瞭她的臉龐。

“還不睡?”

“你去哪兒瞭?”洛枳的聲音完全沒有睡意,“我打你的手機,你一直關機。”

百麗不好意思地笑,然後慢吞吞地說:“手機沒電瞭。我……和一個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出去玩瞭。”

“新認識的朋友?玩到凌晨三點?”洛枳幹脆關掉瞭隨身聽:“你瘋瞭吧?!”

“真的……很投緣。”

“男生吧?”

“是男的……不是男生。”

“……大……叔?”

“也不是大叔……他今年三十一歲瞭……他不是壞人。”

最後一句話讓洛枳翻瞭個大大的白眼,盡管她知道百麗看不到。

“下次這種事情小心點兒,你真以為自己小白護體天下無敵啊。”

百麗咯咯地笑起來:“洛枳,你越來越話多瞭。你是擔心我才一直等到現在的嗎?”

洛枳的嘴角彎起來,聲音還是平板的:“我失眠,跟你沒關系。快睡覺吧。”

百麗洗漱換衣服,折騰瞭半天終於爬到床上。洛枳沒有猜錯,江百麗有瞭桃花,一定不可能安分睡著。她在上鋪挺屍五分鐘,突然一個翻身,對下鋪的洛枳小聲說:“你睡瞭沒?”

“要自八就趕快。”

百麗傻乎乎地笑起來:“你知道嗎?其實他是……他是學校今年的贊助商。剛剛也參加那個酒會來著。”

“哦,那是看到你腦袋上面的聖母光圈,然後註意到你瞭?”

“別胡扯。我們沒有提今天晚上的事情,我覺得他應該沒看到我和他們……”

“他姓顧吧?”洛枳毫不遲疑地打斷她。

那麼恭喜你,你的聖母光輝他從頭沐浴到尾。她最終還是忍著沒說。

“我真沒想到,他後來和你……這男人有宗教情結嗎?”

洛枳很努力地想要讓自己的語氣平靜點兒—本來男人在會場上鍥而不舍地跟她搭訕已經不可思議瞭,現在居然又看上瞭江百麗—她居然真的和江百麗成瞭雙胞胎姐妹花?

實在非常傷自尊。

“你認識他?!”百麗激動地拍著欄桿。

“你先別管,你跟我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江百麗輕輕地躺回到床上,許久沒說話,隻是幽幽地嘆瞭一口氣。

靠。洛枳在心裡默默地說。

“如果沒有他,我的鼻涕就要凍成冰錐瞭。”江百麗的開場白足以說明,她之前的猶豫不決並非做作,實在是出於少女的羞澀。

江百麗正在小路上默默地走,邊走邊怨念為什麼沒有帶包面巾紙出來。止不住的眼淚可以用袖子擦,但是鼻涕怎麼辦?冷風吹在臉上,淚痕雖然很快就幹瞭,卻使皮膚仿佛黏住瞭一樣,緊繃繃的,做個表情都困難。

她正在躊躇到底是不是要拿袖子擦擦鼻涕,突然背後有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同學,麻煩問一下,這條路是通往那個皇傢園林的嗎?”

“什麼皇傢園林?這條路肯定不是,你要是不走出學校圍墻,哪條路也到不瞭頤和園。”她不敢回頭,掛著鼻涕回頭一定不會有好事發生。

“不是頤和園……聽說你們學校東南有一片挺漂亮的保護建築,原來是皇傢園林的,有假山有湖……”

“那邊。”她伸出左手胡亂一指,仍然不回頭。

背後的男聲沉寂瞭一會兒,笑瞭起來—笑聲倒真是好聽。“你怎麼始終不回頭啊,我該不是撞到無臉鬼瞭吧。”

江百麗忍耐得青筋直暴,還是沒瞭底氣,小心翼翼地問:“那個……你有面紙嗎?”

男人走近一步,輕輕地碰瞭碰她的胳膊。她接過來才看到,是一條淺灰色手帕,質感極好。她猜到價錢一定不菲,雖然logo她不認識,但是好東西摸都摸得出來。

無論如何,她很絕望。

“那個……你有沒有……面紙?我說面紙,一元錢一包的心相印!這個就不用瞭……”

你要麼趕緊滾,要麼給我面巾紙,我挺不住瞭!江百麗在心裡哀號,一邊顫巍巍地以一種極為扭曲的姿勢,把手帕朝背後的男人遞過去。

“沒有。別磨蹭瞭,手帕送給你瞭。”

男人的聲音帶著笑意,雖然有點兒捉弄的意味,但仍是善意的。她狠瞭狠心,展開手帕,先裝模作樣地抹瞭抹淚痕,然後極快地擦瞭鼻涕,努力做到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緊接著迅速地把手帕揣進兜裡,回頭朝對方討好地一笑。

立時僵在那裡。

橙色路燈下,黑色大衣包裹著的帥氣男子,眉眼間有種穩重豁達的氣質,正朝她綻開一臉洞悉一切、促狹又善良的笑容。

江百麗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那輛把小混混兒都趕跑的黑色轎車,和那個裝酷的少年。也是這樣的橙色路燈,也是在她狼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黑色身影。她哇地哭出來,蹲在地上抱住雙腿。這次,真的是無法收場。

她不是聖母也不是復仇女神。她隻是普通的江百麗,普通到那個男孩子對她說“分手吧”的時候,她既沒有辦法淡然地掉頭走開,也沒有能力帥氣地揚手甩一巴掌解氣。想要高姿態一點兒,最終還是沒出息地濕瞭眼眶,問他為什麼。他不提陳墨涵,隻說對不起,隻說沒有為什麼。而她偏偏隻執著於一個問題,為什麼。

他無奈道:“你真想知道,我現在就給你編一個好瞭。”

連理由都不肯給一個。

那個男人蹲到她身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帶著無可奈何的口吻說:“不就是擦鼻涕嗎?一點兒都不丟臉。”

“我被甩瞭,”她哽咽著說,“我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更丟臉。其實最丟臉的好像是,全世界都知道我特別愛他。”

他就這樣溫柔地拍著她,溫柔地說:“全世界知道什麼啊?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沒有人願意分神來看你。所以你也不要把自己的時間都用在看你前男友身上。”

他陪她慢慢地走著。江百麗很不好意思地把那條擦過鼻涕的手帕又掏出來用,但是這次沒有回避他。

“你是誰?”她的鼻子堵瞭,發出的聲音像感冒瞭一樣。

“我叫顧止燁,是你們學生會今年的贊助商派出的代表,來參加今天晚上的酒會的。”

“我叫江百麗,”她高興地說,“現在讀大二,在經濟學院。剛才我也在那個酒會裡面啊。”

“那太好瞭,能不能陪我找回剛才開酒會的地方?我的車停在那兒。我覺得氣氛無聊,自己出來逛的,結果迷路瞭,你們學校的路七拐八拐的讓人糊塗。還好碰到你。”

她笑著說“沒問題”。他的車停在交流中心的大樓後院。她看著他走向一輛奧迪。她分不清什麼A6A8的,她隻知道那是四個圈,隻知道那是戈壁出現在她眼前時坐的車。該死的眼淚,手帕已經被她團得皺巴巴的瞭。

他打開車門的時候抬手看瞭一眼表,說:“你要是不想回去,反正距離新年還有差不多三小時呢,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好不好?”

江百麗想對洛枳發誓,她當時的確是考慮瞭一下的—可是他笑得像個大男孩,舉起雙手投降一般對她說:“我不是壞人,也不是怪叔叔。”

她立刻堅定地點瞭點頭,生怕點頭點得晚人傢說她矯情。

其實她去的並不是酒吧。他突然改變瞭主意,說酒吧太亂瞭不適合她,問她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她想瞭半天才說,你看哈根達斯怎麼樣?說完又覺得大冬天的自己怎麼這麼犯二,恨不得把舌頭咬下來。她希望他否決,又怕他笑她。

沒想到,顧止燁毫不在意地笑笑說,走吧。

走吧。

百麗很感激他的態度。戈壁總是對她冷嘲熱諷的,好像她說什麼都不對。所以,她覺得顧止燁說“走吧”的時候簡直太淡定、太男人瞭。其實她也不知道應該跟他聊什麼,隻是在他面前她很安心,他比她大很多,早就褪去瞭戈壁他們那樣的男孩子身上的焦躁和尖銳,懂得分辨紳士和軟弱、霸氣和裝酷之間的區別。

“平常除瞭學習之外,都喜歡做什麼?”

百麗努力地想瞭一下自己能稱得上業餘愛好的行為,得到的結論很沮喪:“在線看小說,BBS潛水,看韓劇,我還喜歡上天涯八卦……”

沒想到,顧止燁並沒有笑,反而繼續津津有味地問:“喜歡看什麼小說?”

百麗更窘迫,她很希望自己能喜歡上點兒什麼××流派的代表作,或者××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早期作品一類的。和這樣一個溫文的男人面對面坐著,是應該談論一下這種話題的吧?但是,她還是決定說實話。

“言情小說。尤其是臺灣的早期小言。”

當初一直在陳墨涵面前掩藏著怕為她所不屑的那句話,終於還是光明正大地講瞭出來。說瞭又怎樣,她想,有品位沒品位難道是你說瞭算?

她以為他會滿臉迷惑地問她那是什麼,沒想到,他皺著眉頭苦惱地長嘆一口氣。

“就是那種小開本的言情小說吧?封面花花綠綠的?”

她點頭。

“我也覺得挺好玩的,怎麼辦,你會不會笑話我?一個三十一歲的大男人?”

他愁眉苦臉的樣子誇張得好像演戲,卻很可愛。百麗啞口無言瞭半天,隻能輕輕地說:“其實……你喜歡看這個,是有點兒變態……”

她的坦白逗得他一笑。

“我大學時有個女朋友很喜歡這些東西。我一直懷疑這種口袋書有什麼讓人著迷的,看封面就覺得頭疼。那時候我工作壓力很大,別人聽起來是傢族企業,好像我是個闊少,隻需要到夜店燒錢就行瞭—甚至連我當時的女友也這樣想。其實,煩心事很多,錢再多也不是我的,而我父親對我要求非常高,其他幾個叔叔也都在爭……”他停下來,喝瞭一口水,看向她。

跑題瞭,說這些幹什麼?總之,我那個小女友總是傻乎乎的,捧本書窩在沙發角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她一點兒都不漂亮,身材也是胖胖的,但是我很喜歡她的單純天真。隻不過,久而久之,這種單純讓我覺得是在養女兒,她絲毫沒有去工作或者成長起來的打算,隻想靠著我這棵樹。何況那時候我也沒錢,連棵樹都不是。我累瞭。

“後來分手瞭。她有二十幾本書落在我傢。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什麼臺灣小言。很久之後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她—那時候我接觸的女人都是……不說也罷。總之我很懷念她,所以就隨便拿起一本書來看。書其實挺有意思的,沒那麼多鉤心鬥角,比現實生活誇張瞭許多,的確也就哄哄女孩子。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在那裡看到瞭我那個普通又單純的小女朋友。”

百麗長長地嘆瞭一口氣:“對不起,我不會安慰別人。”

“幹嗎要安慰我?”他笑,目光放遠,整個人沉浸在回憶中。

百麗笑起來:“要是我室友在就好瞭,她特別毒舌,不過說話挺有道理的,雖然冷瞭點兒,但是是好心人。”

“你室友?”

“嗯,其實今天晚上,她是陪我去參加的酒會。我本來是去砸前男友的場子的。”

她的後半句讓他笑噴瞭出來:“砸你們學生會的場子?好歹我也是贊助商之一啊,後來你砸瞭沒?”

“沒有。”她搖搖頭。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竟然無心導演瞭一出借刀殺人,最後成功地砸瞭場子。

“我以前是典型的沒大腦,隻會三板斧——哭,鬧,說分手。今天……洛枳說我終於學得聰明點兒瞭,但是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我變瞭。”

百麗咧嘴想笑,可嘴角是向下的,她及時收住。她在會場外漫無目的地晃蕩瞭半小時,一直在告訴自己,愛情不是無私奉獻嗎,不是成全嗎,不是隻要他過得好就好嗎,那她又何必這樣?即使他學生會的“仕途”有她陪著往上爬,但是那段灰頭土臉的日子過去瞭,站在頂峰一覽眾山小跟他並肩的不該是面黃肌瘦、姿色平庸的糟糠妻—你看你看,會場中那一對璧人,她幹什麼討債一樣耿耿於懷?她是不是太自私瞭?

可是她真的有點兒恨。她覺得已經被掏空瞭。她已經給瞭他一切,想要再白手起傢,已經不可能瞭。

然後她就遇到瞭劉靜—劉靜怎麼會放過這樣一個打擊她的機會?戈壁利用過劉靜,江百麗在又哭又鬧之後得到瞭戈壁的賠罪和回心轉意,而曖昧過的劉靜在學生會拉票結束之後就被戈壁當作棄子瞭。面對咄咄逼人又不冷靜的劉靜,江百麗有生以來第一次有瞭智商。她裝作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成功地把火力引向瞭會場中的陳墨涵,但是在最後仍然輕輕地對她說:“我可跟你不一樣,即使和他新女友相比,他還是更心疼我的,誰讓我對他那麼好?”

劉靜終於怒瞭。江百麗沒有猜錯,劉靜想要利用自己來打擊陳墨涵,既讓百麗難堪,又讓陳墨涵沒面子—學生會誰不認識戈壁和江百麗?戈壁還是要往上爬的,而劉靜已經漸漸被邊緣化,一個大二的副部長,別人不在乎她,她自然也不在乎別人,鬧一場又怎樣?

江百麗要的恰恰就是這樣的場面。她要所有人知道戈壁辜負她,也要所有人—包括戈壁在內,都知道她江百麗曾經對戈壁全心全意,如今仍然以德報怨。她的這番行為,旁人看起來固然覺得愚不可及,但是論同情分,一定飆高。

最最重要的是,她最終的砝碼是,她相信,戈壁還有良心,戈壁也不是完全不愛她。

即使不愛,她陪他走過的時光,也沒有通通喂瞭狗。

“後來……後來留瞭聯系方式,他送我回來的。”

“心裡很爽吧。”洛枳懶洋洋地說。

“在路上撿瞭一個新朋友,這麼投緣,我當然……”

“喂,三十一歲正是有魅力的時候,既青春又成熟,溫柔多金,帥氣體貼,你居然用‘新朋友’來概括,真能扯。”

“別鬧瞭。對瞭,他還說下次叫上你一起吃飯呢。”

算瞭吧。洛枳想起晚上跟她的耳機過不去的男人,就頭皮發麻。

“其實……如果他真的不錯的話,我覺得你……”洛枳遲疑地開口,卻落不下結尾。

上鋪的百麗對洛枳的省略號良久不言,最後重重地翻瞭個身。

“他是個好人。可是我愛戈壁。”

洛枳語塞,第一次覺得江百麗酸不溜丟的愛情宣言讓她沒有嘲諷的勇氣。

江百麗剛剛在水房裡細心輕柔地洗幹凈瞭那張灰色的手帕,把它掛在床邊的欄桿上,洗衣粉的清香悠悠傳到枕邊。這兩個人都曾經在路燈下站著,同樣的場景,並不能同樣心動。世界上的確是有“非你不可”這種事情的,即使把所有的男人都拉到橙色路燈下擺同一個pose,她也隻愛一個不知道好在哪兒的戈壁。

“對瞭,洛枳,那個盛淮南……”

百麗開口,遲遲沒有聽到回音,有些詫異,探出頭去看向下鋪。洛枳正在翻手機,屏幕的白光映照到她的臉上,毫無表情。

隔瞭很久,洛枳才輕輕地開口說:“睡吧。”

窗外又飄起清雪。她們都以為對方已經入睡,卻在淚眼模糊的那一刻聽到另一聲啜泣。

《暗戀·橘生淮南》